红 狗

　　村子被大山裹得严严实实。村人去趟镇里得翻过几十座山头，得天蒙蒙亮出门，月亮升上头顶时才能到。
　　山上的土层薄，且贫瘠，因而种不了水稻，只能种些红薯、南瓜、玉米等耐旱的粗粮。村人的日子自然过得苦，早晨吃红薯粥，中午吃南瓜羹，晚上吃玉米糊。冬天就把早餐省了，吃两餐；穿衣服也是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住的是土坯砖砌墙，茅草盖顶的屋。
　　村人不但不觉得苦，而且觉得很快乐，很幸福。
　　快乐、幸福的缘由是村里每个男人隔不了几天就当一回新郎。男人看中了哪个女人，就同女人的男人说：今天我去你家睡，你去我家睡。老婆永远是别人的好，因而没有哪个男人不同意。
　　村里人谁也不吃亏，男人想，你睡了我老婆，我也睡了你老婆；女人想，你睡了我，我男人也睡了你的女人。扯平了，谁也没占便宜。
　　这天，一帮男人坐在一棵鸡公树下聊天，聊的都是村里哪个女人床上的功夫如何。一群狗在村人边上嬉闹。狗有七八只，有白狗、黄狗、花狗、黑狗。
　　此时来了一个男人，上身穿一件鲜红的褂子。男人们都盯着男人的红褂子看。村里没哪个男人穿过红褂子，只有女人穿红衣服。男人穿黑色、青色等暗色调的衣服，耐脏。
　　男人说了自己的名字。但一男人说：“红狗，你叫红狗。”男人说他不叫红狗，又说了一遍自己的名字。男人们没听见，一口一声红狗。男人又说：“哪里有红狗？只有黑狗、黄狗、白狗、花狗。”一男人说：“你就是红狗。”男人们全都笑。男人见了围着村人转的一群狗，就说：“红狗就红狗。”
　　红狗说想同女人在村里居住。
　　男人们的眼光放肆地落在女人脸上、胸上、腰上。女人的脸嫩，眼亮、牙白；胸圆、大而挺，腰细；屁股圆，且往后翘。男人们不停地吞咽着口水，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男人们一个个笑着说：“行，行。欢迎，欢迎。”有男人热情地给红狗拎包。
　　红狗同女人被村人安顿离村有段路的泥坯屋里。
　　此后，红狗的屋里一直很热闹。屋里站不下，坐不下，就站在门口。男人们的眼黏在红狗女人身上，女人们的眼光就黏在红狗身上。男人女人有问不完的话，红狗和女人比较冷漠，爱理不理的，红狗和女人不喜欢热闹。
　　男人们都想抱着红狗的女人睡觉，女人们也想被红狗死死地压在身下。有心急的女人就催促自己的男人：“你去同红狗说呀。”男人的语气凶巴巴的：“你想被城里的男人睡就去呀。”女人说：“你不想睡红狗的女人？瞧她细皮嫩肉的，同刚出锅的豆腐一样。你做梦都想呢。”男人是想，吃饭时想，睡觉时想，时时刻刻都想呢。但男人们开不了口，也不知道怎么开口，更怕开了口，红狗不同意。
　　有心急的男人找到了红狗，結结巴巴说了换妻的事。红狗不同意，且大笑：“哈哈，还有这事？哈哈，笑死我了。”红狗一直笑，笑得按着肚子喊痛。红狗的笑让男人的脸有些发烧。
　　也有男人对红狗说：“你在村里住就是村里的人，那得遵守村里的规则。要不你搬出村。”
　　红狗不想搬出村，也不想自己如花似玉的女人被村里那些尖嘴猴腮、浑身散发着垃圾腐烂臭味的男人碰。红狗就对村里的女人说：“我们是人，不是畜生，畜生才这样……”女人听不进，也不说话，只用火样烫的眼睛盯着红狗。红狗觉得一下子索然无味，忙闭了嘴。
　　村里的男人只想同红狗的女人睡觉，女人也只想同红狗睡觉，对别的男人和别的女人的兴趣就没了。人就是这样，越是得不到的东西越想得到。村人都觉得生活有缺陷，过得不那么快乐。不快乐的根源就是不能同红狗的女人睡觉。
　　于是，一天晚上，几个男人闯进了红狗的家。男人们拿绳把红狗绑了，然后当着红狗的面，把女人压在他们身下。
　　完事后，男人们扬长而去。女人只一个劲地哭，声音哭哑了还哭，泪流干了还哭。
　　第二天晚上，红狗拿着把菜刀进了其中一个男人的家。男人见了拿着刀的红狗，骇得浑身发抖：“你不会真要了我的命吧。我女人你也可以睡，想怎么睡就怎么睡，想睡多久就睡多久。”女人也脱光衣服，抱住了红狗，男人便跑了。红狗对抱着自己的赤身裸体的女人怎么也下不了手。女人就亲吻了红狗，用舌尖吻红狗的颈脖、耳垂，且发出哎呀的呻吟声。红狗想推开怀中的女人，手却没劲。
　　天一黑，红狗又去了另一个男人的家。昨晚的事又重演了一遍。
　　红狗再去别的男人家，没带刀。
　　红狗的女人很失望：“你是红狗，不是白狗、黑狗，也不是黄狗、花狗。”红狗说：“红狗也是狗。”女人说：“你想想你是怎么过失杀人的？怎么成为逃犯的？你为了一个不相干的女人被强暴可以杀人，现在自己的老婆被人强暴了，你不但不愤怒，反而心安理得地去睡他们的女人……”红狗大吼了一声：“别说了！”然后蹲下来，双手捂着脸，泪水从指缝间掉下来。
　　天亮时，村人发现了红狗和他的女人都不见了。
　　不少男人遗憾没同红狗的女人睡觉。那些睡了红狗女人的男人就有了炫耀的资本，动不动就说红狗的女人怎么怎么好。
　　换妻游戏在村里仍照样进行。只是同红狗亲热过的女人不想再同村里别人的男人亲热，也不爱同自己的男人亲热。她们老爱拿自己的男人、村里的男人同红狗比，一比，心里就凉，就身子变硬变干。

疯 城

　　疯城原来不叫疯城，叫春城。只是后来城里的疯子越来越多，越来越多，多得让人数不清，大街上到处是疯子。春城也就成了名副其实的疯城。
　　春城成为疯城与一位市委女领导有关。那天阳光明媚，女领导正在广场上对着麦克风作慷慨激昂的报告。女领导穿一件紫色短袖外套。女领导是个很有激情的人，她手上没发言稿，全靠现场发挥。女领导的报告时不时被雷鸣般的掌声打断。但就在这时，一个女人闯上台，扇了领导两巴掌，还扯着领导的头发，朝领导脸上吐痰，嘴里说：“你个臭不要脸的，你个骚货，抢我男人 ……”耍泼的女人被保安强行拉开了。 　　要命的是省委一领导坐在主席台上。更要命的是省电视台正在直播。
　　这样纪委就介入调查，调查的结果是女领导被“双规”了。
　　女领导一双规，很多人就彻夜难眠，有女领导的下属，有女领导的上司，还有搞房地产的商人、修路的承包商、企业家等。失眠的人很多。
　　女人的心里承受能力差，他们担心女领导啥都坦白。一坦白，他们都得失去自由。第一个被纪委找上门来的是教育局局长。“喝茶”后就被双规了。教育局局长“双规”了，下面的各个校长、卖衣服的、推销教辅的，涉及的人很多，他们也都睡不着觉。
　　第二个被“双规”的是城建局局长，第三个“双规”的是交通局局长……失眠的人自然越来越多。
　　第一个成为疯子的是市财政局的刘局长。刘局长长得一张有棱有角的国字脸，两道浓浓的剑眉卧在燃烧着激情的眼睛上，又一米八的个儿，帅在市里是出了名的。他先是在财政局当了个科长，后来被女领导看上了，女领导力排众议，直接把他提拔为财政局的局长。
　　不少人都知道刘局长与女领导有一腿，经济上也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刘局长得知几个局长都“双规”了，知道下一个就是自己了。因而几个晚上都睡不着，一头黑得发亮的头发仅几个晚上就全白了。刘局长几次想跳楼，又放心不下家人。
　　疯了的刘局长竟没有被“双规”。
　　那些预想自己要被纪委请去“喝茶”的局长、科长都偷偷摸摸到刘局长的家，想得到疯的秘诀，从而逃避去纪委“喝茶”。还想看看刘局长是真疯还是假疯。其实纪委的人也来到过刘局长的家。纪委的人来时，胡子拉碴、头发蓬乱的刘局长正目光呆滞坐在地上胡言乱语。不管纪委人问刘局长什么话，刘局长只说：“疯了好，疯了好。”纪委的人拿出一张刘局长在省城上大学的女儿遇车祸的照片给刘局长看，照片中的刘局长的女儿倒在血泊中。但刘局长没反应，目光还是那么呆滞。尽管照片是伪造的，但刘局长不知道是伪造的，纪委的人便确信刘局长疯了。
　　那些来刘局长家取经的局长、科长、董事长们没一点收获，都极失望地离开了刘局长家。他们都想要是自己能像刘局长那样疯了就好，疯了总比蹲监狱强。
　　一位有市场眼光的科学家研制成了一味“疯药”，谁想疯，只要吃了“疯药”，立马就疯，而且是真疯，不管是人，还是机器，检测的结果就是真疯。
　　科学家的疯药卖得很贵，动辄几十万，好在这些“长”们最不缺的就是钱。
　　因而先是一些“长”们疯了。一些不是“长”的人也想疯，科学家的疯药就降价，几万，甚至几千也卖。因而城里的疯子也便越来越多。
　　据查实，上台厮打市委女领导的那个女人是个疯子。女人的病时好时坏，不患病时就跟正常人一样。女人原来的老公也是一个什么董事长，后来男人喜欢上了一个年轻漂亮的女秘书，就要离婚。女人不肯离，男人就起诉到法院，由法院判决离了。从法院出来时，穿一件紫色上衣的女秘书同男人相拥在一起。女人就上前厮打女秘书，并朝女秘书脸上吐痰，嘴里骂：“你这臭不要脸的骚货，抢我男人……”男人护着女秘书，拉住她的手用力一掀，她竟摔倒在地上。她爬到男人车前，不让男人走，哭着说：“你有种轧死我。”男人竟真的发动车，若不是家人把她拉走了，她真的死在男人的车轮下。疯了的女人后来一见穿着紫色上衣的女人就以为是夺走她男人的那个女秘书，病就会犯，就会厮打穿紫色上衣的女人。
　　女领导以为那女人是某个领导或者局长的女人，因而对纪委的人一五一十地全说了。
　　再说厮打女领导的女人从纪委一出来，就去了夏城，女人的父母在夏城，她投奔父母去了。发明“疯药”的科学家也跟着去了夏城。

第三只眼

　　他哇哇落地的时候，接生婆骇得尖叫一声，剪脐带的手一抖一抖的，剪刀也“啪”的一声掉在地上。
　　男人听到接生婆的尖叫声，推开门进来了。男人见到了他额上的第三只眼，脸唰地黑了，就不出声了，骂了句：“怪物。”出了门，对着要放鞭炮的人说：“别放了。”放鞭炮的人想问为啥不放鞭炮，但见男人黑着的脸，就不出声了，悻悻地把打火机放进口袋。
　　女人把他抱在怀里，哭了：“我苦命的娃啊……”接生婆手都没洗，说了句：“我去了。”逃也似的出了门。
　　“生了有三只眼的。”接生婆一见村人就嚷起来。
　　不少村人便来看稀奇。
　　男人绿着脸，瞪着眼，把村人往外轰：“出去出去，有啥好看的。”
　　晚上，男人说：“把这怪物扔到山上喂狼，省得丢人现眼，让我在村里抬不起头来。”
　　女人把他抱得更紧了：“那你也把我扔进深山里。”他哇哇大哭起来，似听懂了男人的话，女人也跟着狠狠嗒嗒地哭起来。
　　村人都叫他三只眼。
　　他一岁多，女人就死了，生病死的。男人把女人的死怪罪到三只眼身上，对他没好脸色，对他不是打就是骂，饭都不让他吃饱，三只眼饿得皮包骨头，肋骨一根根凸出皮外。
　　三只眼三岁时，他骑着自行车要去城里买锅。锅破了个米粒大的洞，他往洞里塞豆豉应付了几天，后來洞大了，豆豉一放进去就掉进了炉膛。三只眼说：“你别去城里，你会死的，车轧死。”三只眼从没叫过他一声爹。
　　他听不进三只眼的话，仍要去。三只眼竟抱住他的腿说：“你别去，会死的，车轧死。”
　　他踢了三只眼一脚，三只眼倒在地上，他骑着自行车出门了。他走得不见了踪影，他才大哭起来：“爹，爹……”也不知他听没听到，但没回头。三只眼就一直大声哭，哭得很伤心，邻居还以为三只眼想跟着爹进城呢。三只眼摇着头说：“我爹要被车轧死，是一辆装土的车，我看到了……”邻居自然没把三只眼的话听进去。
　　但下午，噩耗就传来了。三只眼的爹真的被一辆装土的车轧死了。
　　村里人就轮流养着三只眼，今天张家端饭给三只眼吃，明天李家端饭给三只眼吃。三只眼在周家吃饭时，刚好周家的儿子高考完了，都想知道他能不能考上。三只眼说：“我帮你看看。”三只眼把两只眼闭上，额头上的眼竟挣得大大的，眼球动都不动一下，一直看着远方。看了三四分钟说：“能考上，上省城的江北大学。”江北大学是省里最好的一所大学。 　　后来，周家的儿子真的收到了江北大学的录取通知书。
　　三只眼的第三只眼能看清人的未来，这事在村里一下子传开了，便有不少人找三只眼看自己的未来。
　　第一个让三只眼看未来的是村主任。三只眼说：“你贪污村里的15万征地款，县纪委一年后会查出来，你会判八年有期徒刑。”村主任的脸一下变得煞白，白得同石灰一样，额上也滚出了豆大的汗珠。
　　村人都安慰村主任，三只眼说的是胡话，一点也不准，别信。其实村里人都知道三只眼说得准，三只眼还是个娃，若他看不准，哪会说出纪委、有期徒刑这些词。
　　第二个让三只眼看未来的是村里的首富。首富是开橘子罐头致富的。三只眼说：“你有一批橘子罐头被胃肠道细菌感染，引起了数百人呕吐，你的厂会被封掉，拍卖，卖的钱支付受害人的医疗费。你也会坐牢。”村人又来安慰首富说，三只眼说的是胡话，一点也不准，别信。
　　首富一句话也不说，阴着脸出了门。
　　再没人敢让三只眼看未来了。村里的光棍说：“三只眼，你帮我看看我这辈子能找到老婆不？”光棍已三十多岁了，可因有个病瘫在床的母亲，又有个疯子父亲，因而一直找不到老婆。三只眼摇摇头说：“你一辈子找不到老婆，但你命很长，能活到89岁。”光棍说：“一辈子找不到老婆，活一千岁都没意思。”光棍这话让村人笑了起来，沉闷的氛围一下变得欢快起来。
　　还有人让三只眼看未来，三只眼说：“今天太累，明天再看。”
　　第二天，村主任上吊死了。
　　几天后，首富吃了一瓶安眠药再没醒来。
　　又几天后，光棍喝了半瓶“敌敌畏”。
　　三个人亲人都迁怒于三只眼，若三只眼不胡言乱语，三个人哪会走上了绝路？三只眼是怪物，是恶魔，是灾星。
　　村后的树林有个空置的牛棚，三只眼便在牛棚里住下来，三只眼饿了便去别的村里讨吃的，晚上回牛棚睡。
　　一晃眼，三只眼就十六岁了。
　　这天下很大的雨，牛棚顶是稻草盖的，多年未换稻草，稻草早烂了，因而牛棚里同外面一样，也下雨。又是冬天，冷风呼呼地吹，浑身湿透的三只眼冷得不住地抖，肚子也饿得咕咕叫。三只眼很想看到自己的未来，他曾睁大第三只眼，对着镜子里的自己一看就是半天，就是看不到自己的未来。三只眼就纳闷，自己能看到别人的未来，却看不到自己的。这时的三只眼觉得活着没意思，就想到了死。他找到了一根绳子，扔上梁，头刚想伸进绳圈时，村里的桃花婶进了屋。
　　桃花婶说：“你为啥要上吊呢？这么年轻，瞧我活了六十岁都不想死。”
　　“我看不到未来。”
　　“能看到未来那活着有什么意思？你不是看到了村主任、首富、光棍的未來吗？他们不是因为知道了自己的未来而自杀的吗？你答应我，千万别寻短见。”
　　这时，一个男人慌慌张张跑来，对女人说：“婶，我女人难产，快帮我去看看。”
　　女人跟着男人去了。
　　三只眼又把绳子扔上了梁，站在凳子上，头伸进绳圈。
　　片刻，传来欢快的噼里啪啦的鞭炮声。是那女人生儿子了，这娃的额上也长了三只眼，父母很高兴，说三只眼的儿子好。然而三只眼却再也听不到鞭炮声了。
　　责任编辑 白连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