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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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年前,一位几十年不见的小学同桌来闽出差,电话约他吃饭。席间,他小心翼翼地掏出一张已经发黄的纸递给我,然后神秘兮兮地开玩笑,问我画的是谁的结婚照。说当时我画完之后,他偷窥半日,放学收书包,无意中夹在一本课外书里带回家,没想到忘记放哪儿了,多年寻觅无果,海阔鱼沉,不料前几天整理旧物又突然绮丽献身,现在物归原主。
  我一眼认出这张旧得胆战心惊、几乎快碎了的铅笔画是我的历史真迹,那段时间我因为鼻炎坐在教室里十分难熬,每日里头昏脑涨,昏昏欲睡。百无聊赖之中,经常偷偷地在作业本上画东画西。
  《牡丹亭》《西厢记》那些连环画里面的人物被我画得惨不忍睹。说是画画,其实是小学生的胡乱涂鸦,如果画一颗太阳也就是一个红色的圆饼而已。那时我妈偶尔翻我的图画本,有一次破天荒地表扬我一只狗画得不错,我抬眼一看,那是我比着画了老半天的文成公主。
  由于画风拙劣,我有些面红耳赤,但同桌问我画的是谁,却半天没想起来。那画虽然已经模糊,但还是能看出是一个戴纱帽的公子和一个穿古装的小姐亲热地手牵着手,他们两个的另一只手上都拿着一个“线圈”。从过去的角度来看这张画应该有些暧昧和黄色,而从现在的眼光来分析应该是有个故事。
  画的是谁呢?发生过什么故事呢?我冥思苦想了好久,最后那两个“线圈”终于在久远中呼啸而来,炸开了我童年的时光隧道,那不是“线圈”,那是面,素面。
  二
  素面,是西南地区早些年的一种简单面食,吃起来比现在的方便面还省事儿,但那个时候煮一碗素面还挺费时间。
  老人们爱说:水宽面不黏,所以素面馆一般是要具备一口可以放得下半只猪的大铁锅,倒进去一桶刚拎上来的冒着冷气的井水,然后劈一堆透着松香味道的干柴棒靠在灶门前,俯身做一个海底捞月的动作,粗细长短的塞进灶炉内各个角落,交叉布局,敞开空间,划根火柴找刨花树枝之类引子把木头点着。等木柴燃烧有了气势、水在锅里发出丁零哐当,沸腾得大浪汹涌之时,把切面在十个手指头上拨弄一圈,盘花一样撒进锅里。在煮得稀烂的水中,这些“盘花”始终保持着一份贵族式的矜持,颇有点悲壮坚守的范儿。
  这种粮油店买来的切面结实柔长,揉面时连碱都不放,只管裸着身段顺着水势上下曼妙翻滚,煮几个回合也是丝丝入扣,杨柳依依,直接捞起来举过头顶摆一个白鹤展翅,再银链流坠一般落进粗瓷土釉的黄泥碗中间,惊鸿一瞥,滴水不漏。
  这时,洁白顺滑的面条浅浅地窝在一起,有一种粉脂玉琢般的风华,很像一个天生丽质的小女子素面朝天的模样,最便宜时只卖八角钱一碗。
  这种八角钱一碗的素面家里完全可以自己煮,但很多人嫌家里锅小,蜂窝煤的火小,煮出来的面条绵软无力,没劲道,都乐意去素面馆吃。那时的人大多比较闲,有大把的时间,甚至是遛一个大弯也不知道该干什么,但兴致还高,便找一个歇脚的地方,一来可以找人聊天,二来回家好对邻居说今天又下了馆子。
  坐下来,主要是继续消磨时光,要一小碗面,一根一根地挑在筷子尖上,再一根一根吸溜进嘴,慢条斯理地闭着眼睛细品麦子做成面条的美食,如何华丽丽地从前世脱胎。
  而如今到饭店吃面没法夹带那么多的闲情逸致,因为现在的面食,大多加以各种配料,各种添加剂,款式豪华,色彩逼人,摞在碗里一大堆。虽然丰富多味,但像一个妇人,过于浓妆艳抹,很有喧宾夺主之势,弄得原本冰清玉洁的面条只能一小撮灰溜溜的、似乎羞于见地藏在碗底,夹半天也不见庐山真面目。吃这种面,一般顾不上说话,因为杂烩太多,口舌无处突围,只好筷子和手一起举起来招架,于是一头一脸的汗,还赶时间,比遛弯还累。
  三
  这种素面馆一般不在闹市繁华之地,而在市民生活区的街尾巷角。记得小学的时候,我们放学以后经常手心里拽着几枚硬币和毛票,先溜到面馆买一碗素面吃了再回家。
  那时我们都住在机关宿舍大院,印象中父母很少做饭,一天三顿都是吃单位食堂,家中抽屉里全是五颜六色的饭菜票。说真心话,食堂里饭菜还是挺丰富多样的,也不贵。但一年365天都吃,还是有吃腻的时候。于是我们梭巡四周,想吃点别的,众多的素面馆很快进入视线,因为它最便宜。别的比如卤鸡翅膀、油炸花生米什么的当然吸引人,但小学生们囊中羞涩,只能远远望一下而已。
  记得我们经常去的有两家,这两家门对门,隔着一条青石板路的小街,小街上看不见汽车,连自行车都不多,倒是许多鸡啊鸭啊什么的,挺胸收腹地跑到街中央伸着脖子刨食吃。
  街这头是张大哥开的,街那头是李大姐开的,这两人当然不是“跑马溜溜的山上”的那个张家大哥和李家大姐,是我们为了区分这一男一女两个老板暗地里给取的。据说两人是老乡,从小一起在山里砍柴,挖野菜,还在一起上过两年小学,又一起因为家穷辍学。
  素面館不大,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在一大团刚开锅的热气腾腾的白色雾气中,张大哥用一个大大的竹篱捞起面条,准确地分在一个个排列整齐的小碗里,面条不宽不窄,不厚不薄,火候恰到好处。素面虽然没有加肉和菜,但它放酱油、醋、味精、蒜泥、白糖、花椒面、熟油辣子、葱花儿,把这些绿肥红瘦的佐料和面拌匀是一个幸福的过程,随着两根筷子的搅动,我们可以毫不遮掩地跳着笑着吸着鼻子,使劲儿让香味朝喉咙里钻,往往还没吃口水就流下来了。
  张大哥和李大姐都是从乡下来城里租房子住的农民,没什么文化,但人都很朴实。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做着生意,空荡荡的店里从来不见人头攒动。尤其是张大哥,他好像并不着急赚钱,一遍一遍地把桌子擦得锃亮,一碗一碗地喝着盖碗茶。茶叶是从老家采摘带来的,有一种大山里的气息。
  张大哥的婆娘身体不好,爱咳嗽,咳得都有些驼背。更多的时间在织毛衣,或者撩起衣服给一个比一个小的娃娃喂奶,到现在我们也没有弄清他们到底一共有几个娃儿,只看见她总是大着肚子,像只蛋下得过于密集的母鸡一样,整天炸着毛,惶恐不安地和张大哥过着日子。   四
  张大哥个子不高,短腿,但嗓门特大,吼一声全世界都能听到,还特别爱和人说话,四川人叫冲壳子。凡是到他这儿吃素面的都是他倾诉的对象。有时找不到大人就找我们,他主要讲一些自己过去的事情,讲到激动之处,甚至眼泪汪汪。
  开始我们听不懂他到底在讲什么,以为是什么神话演义,后来听得多了,终于明白他在讲李大姐和他的过往。好像是说他本来是要娶李大姐的,而且他和李大姐已经“那个”了。而李大姐的爸坚决不同意,把李大姐嫁给了另一个男人,结果这个男人对李大姐很不好,又是一个短命鬼。现在害得李大姐成了寡妇,只得一个人领着两个孩子在外面硬撑,要多可怜有多可怜。他不能看着不管,所以只要李大姐走到哪里,哪怕四海八荒他也跟着,能帮一点是一点。
  每次他说这些,张大哥婆娘就翻翻白眼,但坐怀不乱,一声不吭,站起身把一个刚喂饱的娃儿塞到张大哥的手上,张大哥一下子就没有声音了。
  而李大姐在自己的店里听见张大哥说的话,既不接茬,也不生气。我们后来醒悟,张大哥扯着嗓子说的这些话,其实不是说给我们听的,是说给李大姐听的,是在给李大姐递忠心,只不过李大姐从来就像没听见一样。
  李大姐个子高挑,头发粗黑,经常端一脸盆热水蹲在门口用皂角洗头,洗完后坐在一把矮矮的竹椅子上晒太阳,直到把头发晒干,再慢慢编成两根辫子。
  这个时候,如果张大哥正在煮面,肯定是魂不守舍的,他的两个金鱼一样的眼珠总是往街对面瞟。瞟一眼,张大哥婆娘没什么反应,要是一直瞟,她就大声咳嗽,咳到几乎要背过气了。张大哥这才慌慌张张把眼睛收回去,赶紧给她倒杯开水,死婆娘,又忘了吃药。
  李大姐还特别喜欢一粒一粒地嗑瓜子,喜欢打麻将,如果三缺一又实在找不到人,她会朝对面张望,但她不喊张大哥,而是问张大哥婆娘来不来耍几把,张大哥婆娘这时脸上就有了神采,火急火燎地把几个大娃娃扔给张大哥,自己抱一个最小的冲过来。如果娃娃哭闹,李大姐会接过娃娃,笑嘻嘻地帮着哄哄。
  当然,李大姐有时也会喊张大哥到她这里修个灯泡,垒个灶台,换个水龙头什么的,每每此时,张大哥就像得了圣旨似的跑得飞快。
  她的桌子上总是放着一堆一堆的葵花籽、南瓜子、西瓜子,还有放了几调羹白糖的开水,她说都是张大哥送的,很热情叫我们随便吃。
  五
  那时我们虽然是一堆四五年级的小学生,但都鬼精鬼精的,其中已经偷偷通读许多大部头中外爱情小说的大有人在,悄悄给前桌的女生写情书的也不是没有。张大哥和李大姐之间虽然没有相互打情骂俏,但我们很快明白了他们之间的故事,所以他们未尽的情事日日撩拨着我们懵懂中的好奇。如同突然在路上捡到一本非常好看、期待已久的禁书,晚上迫不及待地躲在被窝里偷偷地读,有一种莫名的振奋和神秘感。
  现在回想,我那张一男一女手牵手的“画”,与其说是对遭遇情感成长的一种记录,还不如说是对未来世界的急切张望。
  于是我们吃完素面都不走,围着木头桌子掏出书包里的小说、连环画,边吃瓜子边慢慢翻看,然后又拿出跳棋或者军旗玩得不亦乐乎。有时一个下午的自习我们都是在这儿度过的。张大哥和李大姐也不催促我们,一个劲说:好好耍哈,还早还早。
  直到天黑了許久,这群学生才一个个打起呵欠往家走。回家少不了被父母一顿呵斥,好在素面馆就在宿舍附近,家长有地方寻,不会太担心。
  而且有时候,张大哥和李大姐还会撂下生意,亲自送我们一段路。在昏黄的路灯下,他们前后招呼着这些摇摇晃晃的戴着红领巾的小人儿,还掰着指头数来数去,像在田坝头赶着一大群嘎嘎直叫的鸭子。直到看见我们宿舍的大门,他们才转身离去。回去的路上两个人会说些什么?我们就不得而知了。
  白云苍狗,似水流年,张大哥和李大姐慢慢老去,我们慢慢长大,好多新的愉悦斑驳了过往的一些欢乐,于是它们就封存在我们的记忆深处了。
  后来求学,小伙伴们各自远走,但大家还记得素面馆的张大哥和李大姐两家人。小学同学会上,说得最多的就是素面馆那些往事,疑惑他们离乡背井出外谋生,靠着八角钱一碗的面,有没有交齐房租和水电费?有没有赚足银两衣锦还乡?张大哥和李大姐有没有终成眷属?
  其中一个功成名就、家产数亿、离婚几次的男同学对这个话题尤其执着,三番五次地问,一直想找到答案,但没有人能回答他。他曾经为此苦恼,但后来终于释然了。
  也许在我们的生命中,走过的地方、遇见过的人、经历过的事不会再来,但逝去的光阴、过去的日子,细水长流,简朴清欢,如此这般。
  如今素面馆大哥人在何方已经不得知晓,他可能已经不记得当年到他那儿吃素面,把他那儿当成家的那群娃娃。但我们却永远忘不了大锅大火煮的、才八角钱的素面朝天、月白风清的那碗面。
  无论怎样,那简单朴素的生活已然离我们远去,高楼林立中,素面馆早已不见踪影,只留下一段“慢得一辈子只够爱一个人”的时光,偶尔撞击一下我们的灵魂。
  责任编辑 陈美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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