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2年3月，春光明媚。他坐在我对面，蓝布长衫外套着件黑色薄棉祆，乱糟糟的头发，指头熏得腊黄。这副尊容，只能让我想起一个词：新闻民工。
　　是的，他虽然同时兼任南方几份报纸的访员，但却是级别较低的那种。长袍马褂，胸前别着红布条，昂首步入外务部或六国饭店，那是他绝不敢奢望的。平日也就是走街串巷，搜罗些小媳妇上吊两壮汉斗殴之类的轶事，供给本地的报纸。“一千字才两毛钱！”他咽了口唾沫，那决不够家里吃饭。好在民国之后，南方几乎天天都有新报纸发行，也无不欢迎“海内异才，充任访员”，那么，抄几篇稿件，按日寄去，照规矩，连续七天见报，报馆就会寄一份合同，你也就可以出门宣称自己是“沪上某报特聘访员”了。
　　大报也有，不全是蒙事儿，但这些大报在京师重地，访员远不止两三个，高中下都有，一般来说，打探不到政治内情，级别就低。北京社会的奇谈异闻，上海报纸并不感兴趣。稿子寄过去，登不出来，千字三角钱的润笔就不会寄来。
　　民国元年2月29日晚7点爆发的兵变，给了他这样的访员一个机会。北京城乱成了一锅粥，谣言横飞，编辑根本无暇也无法分辨孰真孰假，这事又是天大的新闻，索性将各访员来电，一股脑儿全登在要闻版上。社会上的传闻，登得尤其多。
　　我心底颇怀疑他的新闻操守，可是我并不需要他告诉我真相—真相在历史书上都写着呢：袁世凯指使曹锟，发动第三镇兵变，以达其不南下就职之目的。我只想让他讲讲见闻，“这段儿是你写的？‘又闻各变兵于齐外日坛及辽阔地方潜谋已久，且有曾向各铺户说你们还不躲躲，俺们要动了等语’？”
　　“是啊！我亲耳听齐化门外的几个铺子掌柜说的！他们还说，有几家真的搬走了，当时不明白什么意思，枪声一响，才知道人家那叫一个精！”
　　“那晚上你在哪儿？”
　　“我家就住在崇文门，听见乱起了，媳妇儿不让我出去，我想有了乱子不出去，哪儿挣润笔去？开了半扇门往外瞅，哟！隔壁的莫先生站在院子外瞧热闹呢！莫先生！他是外国人，有他在，不怕！我也就麻着胆子上了胡同口。嚯！火光耀天，大街上都是烟！大兵们来来往往，有向火开枪的，有进出各家店铺的……”
　　“你有条电文说皇宫也起火啦？”
　　“是望见宫里的方向有火光，不知道是哪处着火……第二天一打听，叛兵没进宫，但宫城挨着长安街的屋面上，也站满了人，都是宫里的公公，估摸也是不知道咋回事，出来看看。”
　　“他们说你知道为啥叛兵没有用炮？”
　　“我知道，知道！齐化门外东岳庙的老道我熟，他跟日坛驻扎的炮队也熟。我听他说的，当天下午炮队就开始鼓噪了，统制、副统制觉得势头不大妙，就嚷嚷要到东岳庙找老道喝茶，走的时候把大炮的铁门板、螺丝全撤掉了，带到庙里，丢在殿前的大井里喽。到傍晚炮兵起事，发现大炮没法使，气坏了，枪毙了两名队长，又追到东岳庙里来……得亏老道机灵，赶紧迎出去说统制官都走啦，进城见袁宫保去啦，才把乱兵哄出门，其实，这俩小子就躲在老道的床下发抖哩……我昨天听说，他们正在庙里抽水，得把大井里的水抽干，才能把铁门板啊螺丝啊弄出来，不然大炮还是白瞎。”
　　“不是说也听见有人开炮？”
　　“是啊，您想，这大炮不能使了，不还有小炮哩嘛？他们用小炮去轰齐化门，那不也一轰就开？然后再把小炮推上城楼子，朝袁宫保楼上打……”
　　“袁世……袁宫保在楼里？”
　　“那不知道。有人说他在楼里，没伤着，也有人说他奔使馆区了，准知道叛兵不敢打洋人的主意……真的！我们街口有家绸缎铺，掌柜信洋教，是个什么青年会的，上万的货在店里，叛兵居然单没劫他！要不我跟着莫先生……”
　　差不多了，我答应给的两块鹰洋也付了。临了我问句：“有人说兵变是袁宫保弄出来的，为的是不去南京。你信吗？”
　　他狡黠地一笑。“知道有些掌柜为什么不走吗？把货藏了，等着被抢，好往上报损失……谁都不傻。没事儿，北京城运数大，乱不了！”
　　
　　杨早
　　文化学者，著有《野史记》，编有《话题》系列丛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