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叔同出家之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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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叔同的出家经过,他的好友夏丏尊知之甚详。李叔同曾当着夏丏尊的面对一帮朋友说:“我的出家,大半由于这位夏居士的助缘。”
  李叔同与夏丏尊在浙江第一师范学校共事不久,两人因性情相似、志趣相投成为无话不说的密友。一次闲谈,夏丏尊半开玩笑地说:“我们这样的人还是做和尚的好。”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出家后的弘一说:“夏先生这句话成了他出家的一个远因。”其实,李叔同出家的近因也是夏丏尊所说的一件事。
  一次,夏丏尊在一份日本杂志上看到一篇介绍断食的文章,说“断食”能“更新”身心,宗教上的伟人,如释迦,如耶稣,都曾断过食。这篇文章还介绍了一本专讲断食的书。夏丏尊对此很感兴趣,就说给李叔同听。没想到一年后,李叔同真的去虎跑寺实行断食了。夏丏尊知道后问他:“为什么不告诉我?”李叔同笑道:“你是能说不能行的。并且这事预先让别人知道也不好,旁人大惊小怪起来容易发生波折。”
  李叔同这次的断食共三星期:第一星期逐渐减食至尽,第二星期除水以外完全不食,第三星期起由粥汤逐渐增加至常量。过程很顺利,不但无苦痛,身心反觉轻快,有飘飘欲仙之感。断食期间李叔同仍像往常那样以写字为常课,三星期所写的字有魏碑、篆文、隶书,笔力比平日并不减弱。李叔同告诉夏丏尊,断食时心比平时灵敏,颇有文思,恐出毛病,终于不敢作文。另外,断食以后,李叔同食量大增,且能吃整块的肉(平日虽不茹素,但他不多食肥腻肉类)。自己觉得脱胎换骨过了,取了一个新名字李婴,用老子“能婴儿乎”之意。“断食”这段时间,让李叔同体味到“永日视内典,深山多大年”的况味。他喜欢这种生活,由此,也喜欢上了虎跑寺。
  后来,李叔同还专门书写了一联“永日视内典,深山多大年”赠法轮长老。
  转瞬寒假到了,大家纷纷离校。李叔同未回上海,又到虎跑寺去了。因为他在那里住过三星期,喜其地方清静,所以去那里过年。李叔同的皈依三宝,是从这时候开始的。
  李叔同自虎跑寺断食回来后,曾去访过他所敬重的马一浮先生,说虎跑寺如何清静,僧人充满善意。后来,马先生有一个朋友彭先生请他介绍一个幽静的寓处,马先生忆起李叔同的话,就把这位彭先生陪送到虎跑寺去住。恰好李叔同正在那里,经马先生介绍,两人认识了。同住了不多几天,彭先生忽然发心出家了,由虎跑寺当家为他剃度。李叔同目击当时的一切,大为感动,但他彼时还未有出家的想法,仅打算皈依三宝做居士,就拜老和尚了悟法师为皈依师。法师为他取了“演音”的名,“弘一”的号。
  假期结束,李叔同仍旧回到学校,但从此以后,他开始茹素,看佛经,室中也供佛烧香。当时李叔同对出家也有畏难情绪,就对夏丏尊说,以后打算暂以居士资格修行,在虎跑寺寄住,暑假后不再担任教师职务。夏丏尊听了很不是滋味,最要好的朋友不愿再和自己共事了,自己将来会如何寂寞?此前,李叔同曾多次想离开杭州去南京教书,夏丏尊每次都苦苦挽留,但这一次,事关个人信仰,夏丏尊知道,李叔同不会再听他的劝了。
  果然,这一回,李叔同去意已定,决心辞去教职,以居士的身份在虎跑寺修行。入山之前,李叔同把最后领到的工资分成三份:一份寄给上海的日籍妻子;一份作为办理出家手续的费用;一份补贴在寺庙的日常开支。从容不迫,淡定自如。平靜的背后显露出一种坚定。
  离校前夕,李叔同将丰子恺等几位同学叫到宿舍话别,他告诉几位同学,自己打算入山修行,房间里剩下的一些衣物、书籍,由丰子恺、刘质平、李鸿梁等几位同学处理,可按各自所学专业选取。
  临行那天早上,几位学生朋友本来打算送李叔同一程,但李叔同天未亮就带着工友闻玉上路了。
  李叔同滋生做居士的念头后,夏丏尊感到异常苦闷。李叔同用佛法好言安慰他,夏丏尊的苦闷却有增无减,一次,夏丏尊忍不住拿话激这位好友,说:“这样做居士究竟不彻底,索性做了和尚倒爽快!”说完后自知不妥,很后悔,但李叔同却面带微笑,毫不介意。
  暑假结束后,夏丏尊迫不及待就想去看李叔同,但因父亲生病,半个月以后夏丏尊才抽出时间到虎跑寺去。相见时他吃了一惊,因为其时李叔同已剃去短须,头皮光光,穿着海青,赫然是个和尚了!他笑着告诉夏丏尊:
  “昨天受剃度的。日子很好,恰巧是大势至菩萨生日。”
  “不是说暂时做居士,在这里住住修行,不出家的吗?”夏丏尊问。
  “这也是你的意思,你说索性做了和尚……”
  夏丏尊无话可说,心中自是百感交集。此后很长一段时间,想到李叔同的出家,夏丏尊都不能释怀,他想:“如果我不苦留他在杭州,如果我不提出断食的话头,也许不会有虎跑寺马先生、彭先生等因缘,他不会出家。如果最后我不因惜别而发狂言,他即使要出家,也许不会那么快速。我一向为这责任之感所苦,尤其在见到他作苦修行或听到他有疾病的时候。”
  但最终,夏丏尊还是想通了:“近几年以来,我因他的督励,也常亲近佛典,略识因缘之不可思议,知道像他那样的人,是于过去无量数劫种了善根的。他的出家,他的弘法度生,都是夙愿使然,而且都是稀有的福德,正应代他欢喜,代众生欢喜,觉得以前的对他不安,对他负责任,不但是自寻烦恼,而且是一种僭妄了。”
  对李叔同的出家,其弟子丰子恺的阐释堪称经典。
  丰子恺把人的生活分作三层:物质生活,精神生活,灵魂生活。物质生活是衣食,精神生活是学术文艺,灵魂生活就是宗教。丰子恺说,大多数人,住在第一层楼,满足于物质生活。另有一部分人,比如“知识分子”“学者”“艺术家”则不满足于停留在第一层楼,而要爬上第二层楼,倾心于学术与艺术。更有一类人,“人生欲”强,脚力大,住在第二层楼也不满足,就继续爬上第三层楼,这就是宗教徒了。丰子恺告诉我们,李叔同就是“爬上三层楼”那些人中的杰出代表,他不满于“物质欲”的满足,不满于“精神欲”的满足,还要进一步探究人生,追究灵魂的来源,宇宙的根本。于是他“一口气跑上三层楼”:   弘一法师的“人生欲”非常之强!他的做人,一定要做得彻底,他早年对母尽孝,对妻子尽爱,安住在第一层楼中。中年专心研究艺术,发挥多方面的天才,便是迁居在二层楼了。强大的“人生欲”不能使他满足于二层楼,于是爬上三层楼去,做和尚,修净土,研戒律,这是当然的事,毫不足怪的。做人好比喝酒,酒量小的,喝一杯花雕酒已经醉了,酒量大的,喝花雕嫌淡,必须喝高粱酒才能过瘾。文艺好比是花雕,宗教好比是高粱。弘一法师酒量很大,喝花雕不能过瘾,必须喝高粱。我酒量很小,只能喝花雕,难得喝一口高粱而已。但喝花雕的人,颇能理解喝高粱者的心。故我对于弘一法师的由艺术升华到宗教,一向认为当然,毫不足怪的。
  夏丏尊和丰子恺的说法都有道理,不过,他们都忽略了一点,那就是李叔同母亲的死和他出家的联系。自5岁失怙后,李叔同一直和母亲生活在一起,即使后来成家迁居上海,母亲也和他们住在一起。李叔同多次对朋友们说,他在上海的生活是很幸福的。事实上,母亲活着时,李叔同一直过着优裕自在的生活。而母亲去世后,他一直闷闷不乐、郁郁寡欢。虽然他投身于艺术、醉心于教育,一方面说明了他的勤奋与敬业,另一面也不排除他在借此化解因母亲去世而充塞内心的哀伤与忧愁。后来在虎跑寺寄居的那段日子,他突然顿悟,只有在这远离尘世,香烟缭绕之地,持名念佛,或研读佛典,他才能忘记母亲去世后淤积在心的憂愁与苦闷,获得一片安宁。
  李叔同出家后一次路过上海,丰子恺陪他故地重游,来到李叔同曾住过的城南草堂,丰子恺触景生情,突然醒悟:“如果他(李叔同)没有这母亲,如果这母亲迟几年去世,如果这母亲现在尚在,局面又怎样呢?恐怕他不会做和尚,我不会认识他,我们今天也不会来凭吊这房子了!谁操着制定这局面的权份呢?”
  李叔同虽然认可夏丏尊的一番话是导致他出家的“近因”与“远因”,但他并不认为,这是导致他出家的决定性因素。至于丰子恺的“三层楼”说法,是李叔同去世后才有的,我们自然无从得知他对爱徒的这番精彩阐述是否认同了。
  不过李叔同曾告诉我们,他出家的决定性因素是反感哥哥的所作所为而形成的一种逆反心理。
  在谈到年轻时结识艺人杨翠喜这件事时,李叔同说了这样一段话:“我结识过一个叫杨翠喜的艺人,我经常去听她唱戏,并送她回家,只可惜后来她被官家包养,后来又嫁给一个商人作了妾。由此后我也有些惆怅,而那时我哥哥已经是天津一位有名的中医大师了,但是有一点我很不喜欢,就是他为人比较势利,攀权倚贵,嫌贫爱富。我曾经把我的看法向他说起,他不接受,并指责我有辱祖训,不务正业。无法,我只有与其背道而驰了,从行动上表示我的不满,对贫贱低微的人我礼敬有加,对富贵高傲的人我不理不睬;对小动物我关怀备至,对人我却不冷不热。在别人眼里我成为了一个怪人,不可理喻,不过对此我倒是无所谓的。这可能是我日后看破红尘出家为僧的决定因素!”
  “对贫贱低微的人我礼敬有加,对富贵高傲的人我不理不睬”,李叔同的这个性格也影响了他的弟子丰子恺。据丰子恺外孙宋菲君回忆,当年,孔祥熙想得到丰子恺的画,请丰子恺以春夏秋冬为题,每个季节画三幅。丰子恺没答应。孔祥熙不死心,又托杭州市长出面求丰子恺的画,丰子恺答:我和孔先生素昧平生,和市长也素不相识,对不起,不画。而对街头的平民,丰子恺往往慷慨赠画。丰子恺家附近有位老者长年卖粥,丰子恺是他的老顾客,一来二往,两人熟识了。老者求画,丰子恺当即回家挥毫作画,慷慨相赠。在丰子恺的一生中,他多次向草根平民赠画,不要一分一毫的报酬。
  虽然,这种逆反心理可能是李叔同出家的决定性因素,但李叔同出家的具体原因他却不愿说,也可能,是多种因素交集在一起导致他决定出家的,连当事人本人也无法细数这些复杂的综合因素。所以,李叔同提醒人们,不要去猜测他出家的原因,只要了解他出家时的心境即可:
  有很多人猜测我出家的原因,而且争议颇多。我并不想去昭告天下,我为啥出家。因为每个人做事,有每个人的原则、兴趣、方式方法以及对事物的理解,这些本就是永远不会相同的,就是说了他人也不会理解,所以干脆不说,慢慢他人就会淡忘的。至于我当时的心境,我想更多的是为了追求一种更高、更理想的方式,以教化自己和世人!
  随着李叔同遁入佛门,曾经意气风发,诗酒酬唱的“天涯五友”也就风消云散了。
  李叔同出家前很喜欢《人谱》这部书。这部书强调,做人,品格最重要;告诫人们要随时随地克己改过,严守规矩。正是在这部书的引导下,李叔同萌发出家为僧念头后,就决定,一旦归入佛门,只修戒律严格的净土宗。出家前,李叔同给自己留学就读的东京美术学校图书馆写的信中,提及此点:
  不慧近有所感,定于七月一日入杭州大慈山定慧寺(虎跑寺)为沙弥。寺为临济宗,但不慧所修者为净土。以末法众生障重,非专一念佛,恐难有所成就也。
  出家后的李叔同苦修律宗,这与《人谱》的熏陶密切相关。无论是《人谱》还是律宗,都要求严守戒律,做人做事,不容丝毫马虎。
  (选自《不宠无惊过一生—— 李叔同与丰子恺》/魏邦良 著/复旦大学出版社/ 2019年11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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