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随《木兰花慢》辨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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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顾随在1954年6月27日写给弟子周汝昌的信中附有一首词作,即《木兰花慢》,词云:
  石头非宝玉,便大观,亦虚名。甚扑朔迷离,燕娇莺姹,鬓乱钗横。西城试寻旧址,尚朱楼碧瓦映觚棱。煊赫奴才家世,虺隤败落阶层。
  燕京人海有人英。辛苦著书成。等慧地论文,龙门作史,高密笺经。分明去天尺五,听巨人褒语夏雷鸣。下士从教大笑,笑声一似蝇声。〔1〕
  周汝昌《〈新证〉的功过与毁誉》一文最早明确解释该词下阕为赞《红楼梦新证》(以下简称《新证》)而作:“这种评价,实在是太高了。我如何克当得起?但心里却又是激动的——因为顾先生手眼俱高,也从不虚奖过誉——何况是师生之间,不同于世俗酬应。”〔2〕此后对于《木兰花慢》这一主旨广为人知,但在认同、称引的同时也受到过不少质疑,集中讨论该词并否定周氏观点的是沈治钧《顾随〈木兰花慢〉一阕辨惑》与《关于〈木兰花慢〉疑案的商榷意见》两篇论文。沈氏认为顾随的《木兰花慢》是“题咏《红楼梦》的优秀词作”,与《新证》“毫无瓜葛”,周氏的“错误诠释不仅遮蔽了该词的思想艺术光辉,也使顾随的人格形象受到了严重的污损”。沈氏虽然商榷的只是一首词的主旨,却事关顾随与周汝昌的师徒情谊,不能不详加辨正。笔者最近在读2014年河北教育出版社推出的十卷本《顾随全集》后认为,顾随的《木兰花慢》上阕咏曹雪芹与《红楼梦》,下阕赞周汝昌与《新证》,不容轻易否定。简证如下:
  顾随给周氏信共一百三十通,保存在《顾随全集》卷九,其中1954年6月27日的信中提到:“昨午得书,便思以词纪之,而情绪激昂,思想不能集中,未敢率尔辜负佳题。”该信正附有《木兰花慢》一词,并有小序:“得命新六月廿三日书,欢喜感叹,得未曾有,不可无词纪之也。”〔3〕“命新”为周汝昌的别号,取自《诗经·大雅·文王之什》:“周虽旧邦,其命维新。”假如该词全是赞曹雪芹,而不及周汝昌,此信与小序的内容就无法理解。词的下阕首句“燕京人海有人英”解释为赞扬周汝昌也相对比较自然,不单是因为周氏曾就读于燕京大学,更是因为1954年5月后周氏已经从四川调回北京,与词句当下所指非常贴切。当然,这些尚不足以推断该词下阕必然就与《新证》有关。关键是末句:“下士从教大笑,笑声一似蝇。”如果下阕是赞扬曹雪芹与《红楼梦》,这句根本就无法解释。沈氏认为“下士”指的是“自《红楼梦》问世以来,公然发出过‘笑声’的”为数不少之人,还包括胡适,解释得非常牵强。《红楼梦》被毛泽东认为是与“地大物博”相并举的中华民族之巨大财富,没有哪一部中外名著在建国之后可以像《红楼梦》这样获此殊荣,绝对不可能出现下士如蝇的讥笑之声。讥笑的对象只能是考证类著述,对《红楼梦》考证派的态度历来褒贬不一,即便同做考证学问,也会因曹雪芹生卒年、大观园地址、小说人物原型等问题而争论不休。《新证》出版伊始,有很多学者表达了不同的意见,俞平伯也是其中之一。但顾随不会将俞平伯称为“下士”,不用说两人曾同为知堂弟子,俞平伯的学问水准如何,顾随也定是了然于胸的。那么“下士”是谁呢?笔者认为,顾随所指的“下士”很可能是郑振铎、粟丰等人。顾随在1953年10月27日至29日给周汝昌的信中非常严厉地批评了郑振铎所谓“一切考证皆是‘可怜无补费精神’”的观点,他认为郑氏“不学”,是“当代妄庸巨子之一”,“决不能晓得其中的真正好处”。为了这一问题,他“写着写着,又动了肝火”〔4〕。可见顾随当时对那种视考证为无用的认知极为恼火。而八个月后粟丰又发表了《应正确认识〈红楼梦〉的写实性——读周汝昌君〈红楼梦新证〉的意见》再次以“不符合历史唯物主义的原则”、“不符合实事求是精神”为由对考证类著述尤其是《新证》的价值予以否定(该文载《光明日报·副刊》1954年6月21日)。这篇文章离6月27日《木兰花慢》的创作只差六天。顾随在八个月前因郑振铎的妄庸看法而大动肝火,这时又以粟丰的批评文章而再受触动,于词作中嘲讽那些否认考证的人为“下士从教大笑,笑声一似蝇声”也就顺理成章了。
  阅读顾随写给周汝昌的信会发现,他对《新证》评价之高的确异乎寻常。比如在同是批评郑振铎的信中他还说:“而今而后,《新证》将与脂评同为治红学者所不能废、不可废之书。天下明眼人亦将共证述堂此言之非阿其所好也。”又说该书的“真正好处”是:“文笔之工、考据之精、论断之确。”〔5〕这也正好对应《木兰花慢》下阕所提到的“等慧地论文,龙门作史,高密笺经”分别指向的文评、史证、诗笺。在该信中又以《新证》引用己说而欢喜:“玉言此处引拙作一段,来书又致歉意,此则未免谦之过当。所以者何?《新证》如此好书(好者,不朽之意),而采及谬见,则述堂‘与有荣焉’也已。”〔6〕在1953年11月14日至20日的信中又提到:“《红楼》为雪老自传,时代所局,盛衰之际,焉能无感?此不须言。居今日而治红学者,首须抉出此书之真实性,《新证》于此,前无古人。”〔7〕在散文性的书信中尚有如此高度的肯定,在抒情性的词作里给予了类似的评价,就更为正常。
  顾随的书信还透露出如下两方面信息。其一,《木兰花慢》上阕所云“西城试寻旧址,尚朱楼碧瓦映觚棱”与《新证》有一定关系。《新证》最初出版时间是1953年9月,印了五千册,到该年12月就已是第三次印刷,总印数共一万七千册。在第三次印刷本中,作者增加了“补遗”,其中对第四章考证曹家老宅的内容又作了深入的探究并下结论说:“根据目前的说明,我很疑心曹雪芹老宅就是现在的北京师范大学女生院。这所宅院的历史如下表:曹家—和珅府—庆王府—恭王府—辅仁大学女部—师大女部。”〔8〕虽然对曹家旧址的考证占整部书的比例不大,但顾随予以高度关注的可能性却非常大。他在读到周氏寄来的两大册《新证》之前便非常注意大观园旧址问题,并多次到过那里。1953年5月29日至6月2日给周氏信中提及:“关于‘大观’旧址,第十八(?)书所说,小有误(误以定府之‘神父花园’为‘大观’也),若此次和苏第一章序中所言,即不误。述堂颟顸,习与性成。入大观园,不知多少次,所注意者,海棠、凌霄花、银杏树……至于屋庐,都不在意。”又说:“‘神父花园’与‘司铎书院’为两地。前者在定府,后者在恭府。定府在街西,恭府在街东。此乃与《红楼》之东西二府,正反一过。小说家言,每每变幻其辞,使后人难于捉摸,古今中外,莫不胥然。”〔9〕周氏得到顾随的指点,在《新证》中将原本是口头流传的“辅大的‘司铎书院’就是《红楼梦》的大观园”作为一条线索加以引用,而《新证》的细致考索又更坚定了顾随对大观园旧址的认识,且开始对原来并不在意的“屋庐”予以关注,如此《木兰花慢》上阕才会提到:“西城试寻旧址,尚朱楼碧瓦映觚棱。”恭王府在北京城北偏西,根据《木兰花慢》词律,这两字必须用平,且第二字需与“横”字押韵,故而用“西城”。顺便提一下,周汝昌的另一部著作《恭王府与〈红楼梦〉———通往大观园之路》详细考证了恭王府与《红楼梦》之间的关系,研究起点却是《新证》第四章以及“补遗”的部分内容,所以该书将《木兰花慢》作为卷首题词也就并非全然不合适。   其二,《木兰花慢》上阕所云“煊赫奴才家世”,也很可能是作者阅读《新证》之后所得出的结论。在1953年11月22日的信中他提到:“兹之《新证》,虽小涉出入,而大节无亏,读曹书、治红学者得此,譬若拨云而见青天矣。其于玉言不当尸而祝之、社而祭之乎?曹书之史实至是而大白。”两日后又写信提到:“昨日枕上,复随意翻阅《新证》,始悉玉言已有曹家是满洲主子‘耳目’之言,要是眼光四射,物无遁形,佩服,佩服。”〔10〕可见,顾随有把握地写出曹家为“煊赫奴才家世”与阅读《新证》关系极为密切。
  所有这一切都酝酿了《木兰花慢》一词的产生,而创作的激发点则是周汝昌在1954年6月23日写给顾随的一封信。究竟这封信写的什么内容使顾随如此“情绪激昂”且在填词时再三推敲,乃至有二稿三稿呢?周氏书信手迹无法得见,我们不能做出百分百的确认,但是结合其他文献仍能大致做出推断。周伦玲说《新证》由于得到了伟人的赞誉,使得顾随如此兴奋(周伦玲:《燕京人海有人英——顾随先生眼中的〈红楼梦新证〉》,载《人民政协报》2009年5月25日)。这种看法可能性很大。众所周知,1954年秋全国性的“《红楼梦》研究”批判运动轰轰烈烈地展开了,目的是通过对俞平伯《红楼梦研究》的批判进而将矛头指向胡适的“实验主义思想”和“资产阶级唯心论”,《新证》也因受胡适思想影响同时遭到批判。但不得不注意到,就在半年后的1955年1月20日《人民日报》却刊发了李希凡、蓝翎按照“上级指示精神”写的《评〈红楼梦新证〉》,该文认为《新证》与胡适的《红楼梦考证》、俞平伯的《红楼梦研究》不能同等对待,批评那种“以过激的态度,草率地将《新证》一笔抹煞”的看法,并说:“真正在〈红楼梦〉考证工作中,对作者及其家世提供出比较丰富的材料的,在目前来说,《新证》还是主要的一部著作。”明眼人都看得出,《新证》的研究方法正是来源于胡适的实验主义,反倒是俞平伯《红楼梦研究》中有一些内容展开了审美批评。李希凡、蓝翎于考证是外行,正是在“上级指示精神”庇护下才敢如此大胆地下结论,而这个“上级”很有可能就是毛泽东,或至少是得到毛泽东授意的胡乔木诸人〔11〕。与当时绝大部分知识分子一样,顾随也正积极接受马克思主义改造,对毛泽东极为敬佩。1953年11月14日至20日的信给周氏的信中提到:“可笑述堂秀才不出门,居然有时‘幸’而言中。其真能渐渐有会于马、恩、列、斯及吾毛主席之书,而有得于唯物论辩证法乎?”〔12〕也的确只有毛泽东的评语才会让他如此兴奋,故而将词中的“听巨人褒语夏雷鸣”看成毛泽东对《新证》的肯定也就非常自然了。
  通过该词的内外分析后,假如更确切地描述《木兰花慢》的主旨,可以这样下结论:上阕咏曹雪芹与《红楼梦》,结合了作者阅读《新证》后的心得;下阕赞周汝昌与《新证》,又表达了对外界褒贬意见的态度。周汝昌著《新证》自然无法与刘勰写《文心雕龙》、司马迁作《史记》、郑玄笺《毛诗》同在一个水平以论高下,但填词却不是写论文,何况当时《新证》正遭受着诸多不公正的批评,对弟子的著作予以激励,不但不会有损顾随先生的学者形象,反而更加能体现出他关心学生的师者风度。
  注释:
  〔1〕顾随:《顾随全集》第一卷,河北教育出版社2014年版,第189页。
  〔2〕周汝昌:《天·地·人·我》,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1年版,第234页。
  〔3〕〔4〕〔5〕〔6〕〔7〕〔9〕〔10〕〔12〕《顾随全集》第九卷,第174、150、150、152、159、148、154—155、158页。
  〔8〕周汝昌:《红楼梦新证》,棠棣出版社1953年版,第634—635页。
  〔11〕孙玉明:《红学:1954》,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3年版,第287—30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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