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翠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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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如你所知道的,尹是小姓。在《新编百家姓》中,排第九十一位。前边是钱姓,后边是黎姓。小时候以为世界上的姓氏只有一百个,所以才有《百家姓》这样一本小册子,让爷爷蘸了唾沫在手里翻,在嘴边随口背出来。后来知道不是这样的,甚至可以说,能排上位的姓氏就不止满足一个一百。边,排在第二百个。蔺,排在第三百个。
  不知别人怎样想。我是覺得尹是个金贵的姓。这当然也与爷爷的教诲有关。爷爷是我们家的文化人,会看话本,会唱戏文。早年当货郎去过山海关,是村里走得最远的人。货郎是普通话的发音,我们家乡管这种职业叫“火愣子”。我就曾经管爷爷叫过“火愣子”,说你摇过拨浪鼓吗?我女儿出生的时候,我母亲就曾买了一个拨浪鼓送给她,鼓面有彩绘装饰,沿鼓身是一圈花纹。我特意查过它的历史,据说起源于战国。用途有三,一为礼乐之乐,二是商业用途,三是儿童玩具。母亲告诉我,爷爷年轻的时候就摇这个。爷爷怎么回答的我忘了,爷爷去世早,有关他的记忆只剩下了一些边角。那年我才八岁,还不太明白死亡是怎么回事。我和小伙伴连续几个早晨守在坟前,想在他出来时拉他一把——这是红翠告诉我的,死人有可能从坟里爬出来,如果他运气好的话,地下的湿土能让一个人还阳,就像蛰伏的一粒种子,能自然而然地从土里钻出来。我这件事做得隐秘,是想给父母一个惊喜。想想吧,某一个太阳升起的早晨,我在前面走,身后跟着刚从土里爬出来的爷爷,穿着簇新的寿衣,脸上是难为情的笑。爷爷相当于是我救出来的——一个大人被一个小孩子从土里救出来,这有多么不好意思!后来的事情就忘了,这一年,红翠的妈死了,红翠被远处的三姨领走了。她爸续了弦,后娘对她的哥哥和弟弟并不好。她爸后来上吊了。后娘用推车推走了她家的粮食和铺盖,总之,他们一家人都很悲惨。
  不知红翠有没有想我,我可是悲伤寂寞了很长时间。在村里,再没有像红翠这么有趣的玩伴了。
  能被我记住的属于爷爷的精神遗产有两个,是两个传说。一个是关于孟姜女的故事。说一只燕子衔来一粒种子丢在了墙根,在两家的隔断墙上长出了一只葫芦,剖开,里面坐着一个小女孩。这两家人一个姓孟,一个姓姜,都要这个小女孩做闺女,争执不下,便取了孟姜女这个名字。孟姜女今天在这家吃饭,明天在那家吃饭,两家都争着给她做好吃的,让我好生羡慕,恨不得自己也能有这待遇。这样的口腹之欲,能让人记得长久。另一个是关于姓氏源流的,爷爷说,我们这个姓氏是观音赐下的,因为观音娘娘也姓尹,名喜,道号慈航。起初,她是跟一个跛脚道人出家的,路遇一户柴棚,合下—碗饭食,观音便容许那家人姓自己的姓。爷爷还有一个说法,尹姓的人祖祖辈辈都做不了皇帝,只能做宰相——这是视野决定的吧,真是皇帝不成,宰相也中。不知哪辈暗箱流传,也许就是个玩笑,被传实了。
  这样的话,爷爷说了百遍都不止,我跟人说了百遍都不止,所以不单记得牢固,而且不带走样。摇辘轳井的时候,给黄瓜掐花打蔓儿的时候,坐墙根晒阳干儿的时候,爷爷都会眯起眼,倒粪。我们管说车轱辘话就叫倒粪,有来有回的意思。有一次,我摘了个葫芦问爷爷,如果里面有个小姑娘叫啥名儿?爷爷把葫芦举起来端详,仿佛他能隔皮看瓤。爷爷说,它是我家园子里长的,理应姓尹,我们就叫她尹凤仙吧。
  后来尹凤仙来到了我的梦里,身子是一只葫芦或一只倭瓜,蒂上结出个脑袋。脸白净透明,头上戴着黄花或白花。两只大眼睛,长睫毛像向日葵的缨须一样。太阳从她身后射过来,头上的白花或黄花像万花筒,都变得姹紫嫣红。那时的梦,能做成连续剧,今天做—集,明晚还能续上一集。尹凤仙的名字也让我记了许多年。如果那个葫芦里真的有个小姑娘,也只比我小八岁而已。
  所以每每遇见同姓的人我总是习惯打探:哪的尹?是山东的还是山西的?河南的还是河北的?如果在酒桌上遇见,还少不得要喝一杯酒,哥哥姐姐地乱叫一通。网络兴起以后,有人搞起了“全球尹氏一家亲”族谱,我见过会长,是一个温文尔雅的商界精英。他的会馆专门接待同宗同族的尹姓人,我参加过一次他们的聚会,有从美国和新加坡赶来的,大家像兄弟姐妹—样亲热。
  别的姓氏,我还真没见过这种效应。

2


  机关的办公楼在一片丘陵地上,前面是老乡的一大片果园,土地征过来时,老乡以拾掇果树为名,经常钻进来栽葱种蒜。处长决定把那些果树伐了,园子里铺甬路,种上草,栽些只开花不结果的树木,老乡就不往里钻了。
  办公室就我和宋大姐两个女性,我不是很喜欢她。她嘴有点碎,也有点刁。哪天我若是穿了件新衣服,她会不屑地斜一眼,刻薄地说,你们家的钱是不是都让你买衣服穿了?
  宋大姐是五十年代生人,过惯了苦日子。年轻的时候在县文工团演过小节目,总说那时为了搞宣传把功课耽误了。她有时候会拿生僻字给人认,先给老侯,再给老刘,最后才给我。我若不认得,宋大姐会开心得像只仙鹤,乐得针儿针儿的。“我小学毕业不认识,你个中专生怎么也不认识?”有一回,她还问我什么叫“和明”,我说不知道。她嘲笑了我半天,把字写出来,我才发现那个词是“和睦”。老侯是办公室主任,老刘是农水科科长,我们曾在一个大屋子办公。后来队伍壮大了,楼上又接出来一层,农水科搬走了。
  农水科搬出去那年,单位招进三个本科生。老侯每天去找处长磨叨,终于给办公室要来一个名额。宋大姐欢呼说:“啊,我们办公室终于要提高层次了,我们要上水平了!老侯你说是不是?”
  老侯看了我一眼,敷衍说:“就算是吧。”
  宋大姐说:“啥叫就算是?云丫有文采,但写公文总是差点。我们工作做得不错,可年终总结没有农水科写得好。”
  老侯是老实人,说新人也不一定就能写。
  宋大姐说:“人家是大本生,怎么也比中专生强。我就爱实话实说,老侯你说是不是?”
  宋大姐的这句“是不是”是口头禅,你大概也听出来了。她口气谦和,却不是征求谁的意见。她就是愿意那么表示一下,你要认真你就傻了。是一种做出来的姿态,其实她主观得很。我端着杯子喝水,杯口遮住多半个鼻子,谁说话我转着眼球看谁。宋大姐的语言风格我早听惯了,所以我不以为意。她说我公文写不好也是实情。孙处长去市里开会,让我给他写发言稿,我写一页,孙处长改成三页。我写一页还搜肠刮肚,孙处长的三页人家还没展开说,这在机关都是笑话。可老侯护着我,活儿我是替他干的。我不写,他就得写,他知道哪头炕热。   我那个时候兼着打字员,吭哧吭哧地用一部四通打字机。我一打字老侯就夸,说云丫的小手真麻利,炒豆子似的。他可知道好员工都是夸出来的。
  “快去看看,大本生来了!”
  宋大姐拉着我往门厅跑,兴高采烈,就像去看唱戏的。宋大姐说:“两个女的一个男的,云丫你愿意要女的还是愿意要男的?”
  我说:“我说了不算吧?”
  宋大姐说:“我愿意要男的,小伙子,能干点力气活。跑跑颠颠的事都归他,也没怨言。女孩子不行,事儿多,娇气,好吃懒做还爱无中生有。”回过头来,声音变小了。“再来个女的我没什么,我岁数大了。云丫你可得警惕点,别让她把你顶了。”
  我说:“我有什么好顶的?”
  宋大姐说:“话不能这么说。她虽然学历比你高,但资历比你浅,有什么好事得先紧着你。”
  我嘀咕了句:“机关能有什么好事?”
  宋大姐不满地看了我一眼,突然伸手戳了我一指头,咬牙说:“你啊!吃亏是早晚的事,不信等着瞧!”
  那个小伙子是细高挑儿,很显然去了农水科。老刘倒背着手在前边走,小伙子倒腾着小步跟在后,就像老刘手里牵了头驴——这也是宋大姐的原话。她很有语言天赋,话说出来朴实而又生动。一个又高又白的女生去了行政科,她长发披散着,提一个花布兜,走起路来怯怯生生,这样的人容易让人有好感,最起码知道自己是初来乍到。老侯跟我们走对脸,站下身来等女生走过来,老侯说,我来介绍一下,这是咱办公室的宋大姐,这位是云丫。你俩干啥去?宋大姐扯了我一下,说我们干活干累了,到外面透透风。我们朝女生点个头,擦着他俩往外走。刚一出门厅,宋大姐就牵住了我的手,在我耳边叽咕说,咋给咱分来这么个人,皮肤还黑,脸上还都是疙瘩。
  “大眼睛挺漂亮的。”我回味着刚才那一瞥。“还是黄头发,那头发不像染的。”
  “染头发的也进不了机关呀。”宋大姐振振有词。
  “老侯也没介绍她,不知姓啥叫啥。”我说。
  宋大姐说:“老侯可能也败气了……去行政科的女生多漂亮啊!”
  “我叫尹凤仙,南大毕业的。你们都是哪所大学毕业的?”
  “你是南方的南大,还是北方的南大?”
  “南方的南大。”
  “我还以为是北方的南大呢。北方的南大比南方的南大好,排名靠前。”
  “排名靠前有什么意思,我们学校不看重这个。”尹凤仙咬了口煎饼,办公室里都是葱花的气味。
  人家学校不看重这个,你咋排名也没用!我偷着乐,这话说得可真有劲道,宋大姐哑口无言。尹凤仙坐在椅子上,背对着宋大姐。两个人看似漫不经心,却都是夹枪带棒。宋大姐跟我对了下眼神,使劲剜了尹凤仙一眼。
  尹凤仙一点也不像新来的,眼神举止都不像,大眼睛毫不遮掩地来回扫,把我和宋大姐扫得无地自容。我们俩的学历都是白骨精,不敢现原形。平时就怕填表,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事后宋大姐对我说,这可不是个省油灯。大本生就这点素质,一点也不知道尊重人。宋大姐的意思是,学历问题属于隐私,不应该随便问别人。
  有这—个回合,我一点也不想问她是哪的尹。
  宋大姐打听齐全了,农水科的小伙子,行政科的大美妞,第二天就进入了角色。扫地、打水、倒垃圾,人影在楼道里窜来窜去,全机关就数他们忙。我们这一位像娘娘似的坐在办公桌前就不挪动屁股,抽屉里也不知有多少零食,她离垃圾筐近,那个垃圾筐不小,一天能让它满载,周遭还能溢出一个圆。当然她也让我们吃,我和宋大姐都说不吃不吃,摸都没摸过她的东西。老侯嘴馋,一会儿吃点花生瓜子,一会儿剥个香蕉。假装不用心,其实吃得很用心。我和宋大姐心里都鄙夷,挺大个老爷们儿,怎么那么嘴馋。
  宋大姐上厕所也要拽着我,跟我说悄悄话。这个姓尹的,怎么一点也不像你,老尹家怎么出了这么个玩意儿!
  这话我不爱听。谁知她是哪儿的尹,怎么就成老尹家的了?
  我来机关的时候是1993年,楼里还没装暖气,办公室生个大铁炉子,我每天提前来,边打扫卫生边给大家烤白薯。白薯头天下班的时候煨到炉壁四周,转天翻个个儿,很爱熟。一进办公室,香气扑鼻。
  尹凤仙的到来,除了改变了办公桌的摆放格局,其他什么也没有改变。打水扫地的活计还是我干,我哪天不干,大家就都喝剩水。
  打字和文秘这块工作总算移交了,这是每一个新人的待遇。打字和文秘是办公室工作的苦差,都是新人干。孙处长要去市局汇报,老侯对尹凤仙说,这回该你大显身手了,好好写,争取让孙处长一眼看上。写材料专门有机房,可以上网。老侯一再叮嘱,网页打开以后迅速断掉连接,上网费贵着呢。三天以后,尹凤仙把材料交了上去。孙处长怒气冲冲地来到办公室,把材料摔到桌子上,说尹凤仙,你抄也要抄得不留痕迹才好——是你抄的还是毕果抄的?你把陕西农水局的材料搬过来就没事了,可咱这儿是黄土高原吗?
  宋大姐诡秘地说:“你不知道毕果是谁吧?是尹凤仙的爱人,人家哨没声儿地毕业就结婚了。毕果是她从南方带来的,在宏远超市做保安部经理。本科毕业去超市工作,我听着咋这不着调呢?”
  这信息量有点大。我拣要紧的问:“孙处认识毕果?”
  宋大姐说:“孙处家新装修了房子,家电都是从宏远超市买的,省不少钱呢。”
  嗯。我心里想,他们是啥时搭上的关系,可真快。
  我忽然想起一件事,尹凤仙刚来的时候,摆弄复印机复印东西,可她不会操作。我过去给她帮忙,顺便斜了一眼。发现她是在复印毕业证,一个男人的照片压在了她的照片上面,名字明显是涂改过的,那名字就叫毕果。
  也就是说,男人用她的毕业证谋职,这可真够新鲜。
  文秘那份工作又回到了我手里。老侯不好意思地說,早知这样,不如不要大本生了。
  春天,是万物复苏的季节。蛰伏了一个冬天的虫子也要出来伸个懒腰了。我觉得尹凤仙就有点类似。在这之前她一直很沉默,有点落落寡合。大眼睛经常呆呆地望着窗外,双手托腮,微蹙着眉头,特别有镜头感。她还是零食不离嘴,可她总是瘦丁丁的,腰围盈盈一握,用腰带紧束,更显得胸部饱满。宋大姐挑了一眼,说比你喂奶的时候都大。这话连带着表情,都近乎情色,我没接话茬儿,我不喜欢宋大姐这副鬼眉眼道。某一天,尹凤仙突然围了条大红的纱巾串每一个办公室,见人就说,我这条纱巾漂亮吗?   宋大姐请假出去了。尹凤仙坐到了宋大姐的椅子上,跟我面对面。新文的眉毛像条大青虫,愣愣地挑了起来。她撒娇似地说,云丫,你把我忘了?
  我看了她一眼。心说撒娇你也得找对人,这种说话方式不会让我来电。
  尹凤仙往前凑了凑,脖子伸过了办公桌的中心:“你真不知道我是谁?”
  我都要起鸡皮疙瘩了,她怎么那么磨缠人啊。再不搭话也不好意思,我眼睛看报纸,潦草地打发了她一句,说你不是小凤仙吗?
  我说这话,多少带一点讽刺。有一段,她整天“高山流水韵依依”,用的是南方人的咬字方式,唱得人不断想吸气,倒好像那首歌专门是为她写的,就不提她多投入了。也不是因为文秘那摊子活儿又落到了我手上,需要打字的时候老侯经常逮不到她。老侯却夸尹凤仙有眼力,跟他一起下楼,跑前两步去给他打帘子。
  这都哪儿跟哪儿!我没好气地说,打个帘子就把你收买了?
  老侯呵呵地笑,说她正是特殊时期,她怀孕了。
  我愣了一下,说我都不知道,你个糙老爷们儿咋知道的?
  老侯爱跟我开玩笑,所以我跟他说话从来也不客气。
  老侯嘴里“咂咂”的,说她跟你同年,你儿子都上幼儿园了,就别跟她一般见识了。
  这话把我闷的,真像挨了一锤子。儿子是我养的,与他人何干。一口气憋在心里,我却无话可说。在这个问题上,我不得不承认,老侯说得在理。
  尹凤仙却不计较我的态度,她把两只手叠在桌子上,上面放着下巴。她笑眯眯地看着我,模样像一只好心肠的黄鼠狼。她说:“云丫,你不记得红翠了。”
  我吓了一跳,两眼瞪圆了看那张脸。真的,我没看出所以然。
  尹凤仙说,我三姨非要给我改名,说红翠这个名字难听。她改的名字我又嫌不好听,后来折中了一下,我说,我干脆就叫尹凤仙吧。
  “这个名字与你爷爷有关,你也忘了?”她那个德行就像在逗弄小孩子。
  我要激动了。不行,我真的要激动了。童年的许多场景倏忽闪现,记忆中的那个玩伴轻易就回来了。对,她叫红翠,跟我同年,比我小两个半月,点子却比鬼都多。她告诉我死人能从棺材里爬出来,害得我很多个早晨去坟前等。后来我妈说我:你是当姐的,怎么那么容易被红翠糊弄!我们一起采猪草,掏鸟窝,偷鸡摸狗,一起做的坏事海了去了。那可真是,一起扒过瓜,一起撅甜棒……那些事情我都记得,可眼前这个人,会是红翠吗?我怎么看都觉得她就是一个陌生人,一点小时候的轮廓也没有。关键是,她小时候长什么样,我也一点儿想不起来。碎花厚棉袄,狗尾巴小辫儿,两道黄浓鼻涕要过河…一我能想到的就是这些。生娃蠢三年,我儿子正好三岁了……好吧,许多事情不以我的意志为转移。红翠走了过来,一只胳膊蛇样地缠在我的脖子上,往前一拉,搂住了我的脑袋。
  一股暖流。真的有一股暖流,实实在在地存在,从心问一直通到脚后跟,连脚后跟都是热的……我挣巴了一下,突然有点硌生——原来她早知道我是我,我却不知道她是她。她上班也有两个月了,真是太沉得住气了。这份耐心,跟想偷鸡的黄鼠狼真是没区别。
  尹凤仙幽怨地说:“我就看你认不认得我,你怎么还是那样笨。”
  他奶奶的,我心说,还是!

3


  宋大姐管自己叫老更,更年期的更。其实她才四十出头,经血旺着呢,经常看见她裤子上染一片红,炫耀似的。她不使卫生巾,说那种小棉被样放在身底下不舒服,其实我们都知道,她合不得花钱买。如果还烧火,估计她会使草木灰。她不止一次说,草木灰又消毒又吸水又有弹性,她妈用了一辈子,连阴道炎都没得过。宋大姐说话,她在城西说,你要城东去等。这是老侯的口头禅,当然是私下说,这要是让宋大姐听到,能撕烂老侯的嘴。宋大姐也厉害着呢。宋大姐还用过旧报纸、文件纸,这些都瞒不过我的眼。但你不能问,问她也不会承认。自从更年期变成流行语,就成了一个筐,什么都能往里装。嘴碎了,胸闷了,心情差了,不爱干活儿了,更年期都是理由。关键是谁爱干活儿?连我都恨不得更一回呢。
  尹凤仙总有忙不完的事,从一楼到四楼打油飞。宋大姐背后叫她“鞋底光”,这个我懂。村里的媳妇爱串门子生是非,就叫这个雅号。只要尹凤仙不在办公室,宋大姐一准在说她。关键是,尹凤仙有充分的谈资让宋大姐说小话,宋大姐自从知道我和尹凤仙是发小,反而更来劲了。
  她的男人原来是南京的。你知道是干什么的吗?原来是学校食堂卖饭的,四年大学让她多吃了不少便宜饭,毕业甩不脱了,只得带了来。这就知道他为啥去超市当保安了,也许就是个初中没毕业的……你知道她昨天去跟谁打保龄球了吗?孙处两口子打羽毛球她去陪练了。人家两口子,她跟着算怎么回事啊……老侯跟人搓麻带着她,三天就把她教会了。她去地下舞厅跳贴面舞了,据说衣服不准穿两层,穿多了擦不出……肉感。又一辆桑塔纳接她去喝酒了,上次是白色的,這次是红色的……各种各样的信息从宋大姐嘴里源源不断往外冒,就像坏了的自来水龙头。我闭着眼听。睁着眼我怕宋大姐会噎着,她说话的时候连停顿都没有,我偶尔睁下眼,看见了宋大姐嘴角酿出的白沫,又赶忙闭上了。宋大姐从不告诉我信息来源,我也不问,因为我知道,问也问不出所以然。你越问,宋大姐越不告诉你。宋大姐也神秘着呢,知道怎么把控信息渠道。
  我在办公室吭哧吭哧打字的时候,经常心烦意乱。我想我怎么就该累死累活干这么多活儿,老侯一句“云丫小手真麻利”就是最高奖赏,没有比我更悲催的了。尹凤仙嘎嘣嘎嘣嗑松子,神情专注得像只耗子。那种声音很刺耳,可有什么办法呢,她就是享受的命。尹凤仙居然剥出了一把松子仁,用一张白纸包着放到了我面前,那些松子仁明明有她手上的香脂味,还是化解了我心里所有的块垒。哎,人有时就是这么贱,受不得别人一点好。况且尹凤仙是谁,尹凤仙就是红翠啊!有时候尹凤仙会把肚子贴过来让我摸,说是女的。“将来我们两家要做亲家,你家的小帅哥,记住谁也不许给,我跟亲家说好了。”   她只跟我家严先生见过一次面,就亲家亲家的不离口。“你现在替我干活儿,就是替你儿子的丈母娘在干,云丫,我要让你儿媳妇记住这份好,等你老了孝顺你。”
  这话若是别人说,我恨不得抽她一脖儿拐。可你拿眼前这个人怎么办,你没办法呀。
  她果真生了个大胖丫头,足足七斤四两。看来那些零食没白吃,用我家严先生的话说,她就像个薄薄的包装盒子,里面却孕育了个暄腾的大白馒头。我和严先生去医院看她,她拉着我的手说,我说生丫头就生丫头,有本事吧?你把姑爷给我留好了,到时我朝你要人。说完,朝严先生挤了下眼睛。我看了他们一眼,心里一阵别扭。心说,怎么像在我面前演戏?
  有一天,宋大姐出去倒凉茶,突然在楼道里摔倒了。天气乍热,衣衫单薄,宋大姐凄惨的叫声贯穿了整条楼道,久久都不能挥发。各科室的门都开了,大家一起朝这里跑。宋大姐面部扭曲,嘴唇哆嗦,一瞬间,身上就像水洗的一样。我第一个跑到她身边,不敢摸也不敢碰,生怕把她的骨头碰错位。有人喊,快打电话叫120。尹凤仙站在办公室门口说,已经打了,一会儿骨科主任一起来。时间不长,就有人抬着担架上门了,果然还有一个中年人,穿着白大褂,是主任模样。我想跟着去医院,老侯说,你在办公室看电话吧,让尹凤仙去就行了。
  这件事,简直成了传奇。后来老侯经常提起在医院的种种,说尹凤仙怎么谁都认识啊。做各种检查,到哪里都是一路绿灯,连费都不用交。手术是骨科主任亲自做的,那个人傲得很,连当官的也不放眼里。可尹凤仙一个电话就来了,他们其实只是麻友。
  这以后,就有意思了。凤仙好像不姓尹了。我听孙处在电话里说,小凤仙,去医院给我拿点药,安宫丸要金盒子的,地黄丸要北京达仁堂的。
  大家都小凤仙、小凤仙的不离口,不叫几声就仿佛自己落潮了。
  我单独去看宋大姐,宋大姐拉我在床边坐下,难为情地说,没想到小凤仙这么有本事…一跟她相比,你我都是废物啊。过去是错怪她了。你能代我跟她…一宋大姐一歪头,不想说了。我估计,她是想起了曾经说过尹凤仙那么多的坏话,她自己觉得不好意思了。
  宋大姐不在办公室,我和尹凤仙交流的机会就多了。她说从八岁离开罕村,就一次也没回去过。我问:“你不想家吗?”尹凤仙说:“家有啥好想的,破破烂烂,做疙瘩汤连一滴油都不搁。要说想,云丫,我还就是想你。玩躲猫猫,你总找不着我。”我说:“你不守规则。那次在场院,我问你藏好了吗,你说藏好了。我瞎子摸鱼摸半天,直到我妈来找我,说你早回家去吃饭去了。”尹凤仙哧哧地笑,说我打小就爱捉弄人,也不知道跟谁学的。你从小就傻实诚,给个棒槌就当针。
  我好奇她三姨家是怎样一个家庭。尹凤仙说,三姨家只有一个儿子,是个麻痹症患者,两条腿拐得不行。三姨夫在镇上的中学当校长,每次回家都买好吃的。那个年月,我回头想了想,是改革开放之初,父母卖粮卖猪给我交学费。家里有人挣工资,是件不得了的事。
  红翠的命运真不赖。
  她又跟我说起毕果这个人,是家里的独生子,他们是在玄武湖畔认识的,正是荷花开放的季节,两人都去赏荷,却拿了同一本书。恋爱三年,毕果合弃了公司高管的职位跟她来到了北方。为此,他跟家里决裂了。话听到这里,我打了个愣,宋大姐说毕果是食堂卖饭的,不知从哪儿听来的。
  我只在医院见过毕果一面,还是尹凤仙生孩子的时候。他站在床边缩手缩脚,像一个乡下来的亲戚,赔着笑脸。尹凤仙并没介绍他,毕果自己主动过来跟我们握手。毕果是一个小个子,很瘦弱。想起当初我帮尹凤仙复印毕业证——毕果为啥没有自己的毕业证呢?
  也许是弄丢了。我当时这样想。
  回家我说起红翠这个人,严先生感慨得不得了。说她漂亮,活力四射,看着不显山露水,却到哪儿都能打开局面。没想到她还是你的发小,啧啧……我冷眼看着他:嘬啥牙花子?红翠是漂亮女人?打哪儿看出来的?我逮著这句话,不依不饶。严先生说我小心眼儿,可我觉得,红翠漂亮与否跟心眼儿大小没关系。但严先生说,女人看女人,跟男人看女人不一样。女人看衣着。男人不单靠眼睛,还凭嗅觉。说起嗅觉,我就更堵心了。话在嘴里尚且说不清楚,我是个大鼻炎,很多时候连香臭都分不出。“都闻出啥来了?说说也让我知道。”严先生讪讪的,他知道自己把话说冒了。
  靠在床头翻书,脑子里却在想红翠,一项一项去想她脸上的器官,鼻子、眼睛、嘴巴,都适合。嘴角还有豆粒大的窝儿,笑起来就往深里旋。她的头发也好,锦缎一样披散着。嗯,她还爱修指甲,衣服穿得也别致。她还出手大方,那次给灾区捐款,我们都捐五十,她捐了一百。这样一路想下来,红翠几乎没有缺点。我突然有点自卑,想刚才生出的情绪,是不是算忌妒?我假装推心置腹地问:你们男人,是不是都想娶红翠这样的人做老婆?严先生警惕地看了我一眼,人朝外走,甩进来一个字:去。
  快下班时,老侯让我晚几分钟走。我收拾了桌子,把罐头瓶杯子里的水喝净,把杯盖拧紧,靠窗放好。老侯神秘地问我,今天上午都跟谁聊天了?没跟谁啊,我说。啥事?我顺手拎起大绿铁壶,给窗台上的几盆花浇水。一盆吊兰,一盆玻璃翠,一盆粉绣球,还有一大盆君子兰,是老侯从家里搬来的。早些年君子兰贵得邪乎,老侯育了几百株,几年过去,君子兰从“贵妃”变成了“贫民”,老侯各科室都送,说家里没地方放。
  为了配上他的君子兰,单位用“130”去拉青花瓷的花盆。有老侯这样一个免费园丁,各科室的君子兰开得争奇斗艳。
  “尹凤仙家里有点事。”老侯开始嘬牙花子,一副难说出口的模样。我敏感地看了眼尹凤仙的桌子,她一个上午没踪影。因为习以为常,我也没把这当回事。可老侯的牙花子让我腻歪,我顶烦大老爷们儿有话不直说。“我知道你们俩是好朋友,所以这件事得先告诉你。”
  我把大铁壶“咚”地放在地上,我说你别这样神模鬼样好不好?有话快说,我还得回家做饭呢。
  老侯咂了一下嘴,说你这是跟领导说话的态度吗?我现在可是代表孙处找你。   我嘟囔,你代表中央找我我也这样。可还是在椅子上坐下了。
  老侯说,她丈夫毕果,知道吧?我说,不就在超市当保安部经理吗?老侯说,他倒卖超市的大宗产品,超市报警了,现在正在接受调查。孙处的意思是,公安肯定会来单位了解尹凤仙的情况,特意让我嘱咐你,了解啥说啥,不了解的别乱说。
  我愣了一下。啥是乱说?我没好气。孙处这么说是啥意思?我什么时候乱说话了?
  老侯赶紧说,孙处还能有什么意思,保护员工呗。他也没说你乱说话,你别多想。员工出事领导脸上无光,如果出事的是你丈夫,孙处也会这么做。
  嘁。我说,甭用好话哄人……我家严先生才不会犯这样的错,他能把家里的大宗商品送人……再说,员工的丈夫不是员工,孙处犯不上自作多情。
  老侯气咻咻地说,啥话非要说透,云丫你咋这拧呢!
  我心虚了一下,是觉得自己有些好歹不知、油盐不进。
  老侯却是一副赶尽杀绝的样儿,陡然往外走,站到门边又说了句:“事情传达给你,我的任务也算完成了……我知道你跟凤仙是发小,有些话就不该外人说。”
  “多余说。”我从衣架上摘下包背在肩上,嘴上还是硬了一句。
  等了足足半天,公安并没有上门。老侯一个劲儿到办公室来打晃,仿佛是,公安不来他就坐卧不宁。我从家里带来一本书摊在桌子上,名叫《素书》,是我家书橱里的书中最厚的。我就是想边看书边回答公安的提问,哪怕是假装的——我凭啥被你们盘问哪。离下班还有十几分钟,老侯进来说,看来今天公安不来了,你该下班就下班吧。我端着杯子喝水,没理老侯。老侯偏心偏得我对他失望,老侯讨了个没趣,说完这话就走了。我关灯、关窗,也准备下班了,突然,电话响了。
  你方便说话吗?
  是宋大姐,声音很诡秘。
  您说。
  办公室就你一个人?
  就我一个。
  公安来找我了。
  什么?
  我吓了一跳。公安可真是神出鬼没,我们等了半天连影子都不见,敢情去了宋大姐那里,而且知道宋大姐在家休病假。
  “是为尹凤仙的丈夫而来的,他当了几年保安部经理,据说偷了超市几万块钱的东西,胆子可真大!难怪尹凤仙总有零食吃,活得像个有钱人,敢情那零食都是毕果从超市顺出来的!”
  我是有些震撼,但我没表现出来。我抚了半天胸口,才让那颗心跳平稳。我说尹凤仙家境好,婆家好,娘家也好,她有条件吃得好穿得也好,这些不一定与毕果有关。此时我的确感到了来自罕村的力量,她是我发小,我不可能像宋大姐那样幸灾乐祸。我问公安都问了些什么,宋大姐是如何回答的。宋大姐说,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涉及法律问题,咱不能欺骗组织啊。我说,毕果会被抓起来吗?宋大姐说,他把人家送货的车截在城外,顺便就给低价倒卖了,属情节特别恶劣。这样的人不判刑,真是没有王法了!
  我说,属实吗?
  宋大姐说,千真万确。
  再见到尹凤仙,是几天后了。我有些难为情,不知该用什么神情面对她,是同情,还是冷悯。我爷爷说,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她这就属于嫁错了吧。我偷眼看她的脸。尹凤仙脸色稍稍有一点灰,但不是很明显。她凑到镜子前抹口红,口红居然像甜饼,散发着一股香气。她端详着自己说,云丫,你看出我憔悴了吗?我这才走过去打量她,是从镜子里看,发现她新文了眼线,眉毛也是处理过的,又细又弯。我认真地说,挺好的,看不出来。接下来我以为她会诉苦,说些毕果的事,我安慰的话都想好了。可尹凤仙说,她与孙处和他的同学打了半宿麻将,凌晨两点才回家。
  我吃惊地说,孩子呢?你夜里不带孩子?
  尹凤仙说,咋不带,这不是有事情脱不开身嘛。再说,毕果比我带得好,小丫头还不到两岁,就会用白眼看人了。
  会翻白眼算什么本事,打麻将叫脱不开身?这可真是太开脑洞了,我张口结舌不知说什么好。
  还是我没有忍住。我想我是做姐姐的,虽然只大那两个半月,她牙牙学语的时候也許叫过我,只是我没记住。我问毕果的事情怎么样了。尹凤仙若无其事地说,什么事怎么样了?我突然口吃了一下,像自己偷了人被捉一样。那个,那个事…一尹凤仙不以为然地说,你说他生意上的事吧?没从单位辞职之前,我们就一直在做生意,毕果参股跟人做卫星转播,与CCTV有关,这可是大买卖…一对了,你家安“锅”了吗?我有些跟不上趟儿,原本我想问毕果与超市的事是怎么解决的,这几天,我一直心有惴惴。我跟红翠毕竟关系不一般,她有事了我不能装聋作哑,这样欠厚道。我就是因为这样想,所以才下决心开口。尹凤仙突如其来地捋了下我的后脑勺,说毕果原本也不是当保安的料,他早就该辞职了。我问毕果怎么想起做卫星转播,尹凤仙郑重其事地说,他要当名副其实的总经理,而不是保安部经理……这下你明白了吧?

4


  那天下班已经晚了,是节前的最后一个工作日。往外走,我们一起去推自行车。宋大姐掉过车头时说,我家有箱八宝粥,小凤仙,送给你家宝宝吧。小凤仙看了我一眼,说一箱我们也吃不了,不如我和云丫一人一半吧。宋大姐说,也行,你俩都跟我走。我推说有事,走了跟她俩相反的方向,让宋大姐抻扯了半天。小凤仙喊,别忘了晚上听新年音乐会。宋大姐说,你不提醒云丫也忘不了,她浪漫着呢。
  新年音乐会的事,只是个话题,其实我们都不是发烧友,孙处的女儿才是。在年终总结会上孙处说起女儿迷卡拉扬,每年追看维也纳新年音乐会,一下就风靡机关。
  转天是一个雨雪天,严先生还在睡大觉,我去登山了。四野空茫,雪糜纷飞,我一个人走得很寥落。生活没有什么不如意,可也没有什么如意。就像办公室的这份工作一样,食之无味弃之可惜,鸡肋,都是鸡肋。我发现,我和严先生越来越说不到一起,我说东他准说西。比如,宋大姐的那箱八宝粥昨晚搅乱了我的心绪。我的意思是,宋大姐可以送小凤仙东西,但最好别当着我的面送。可严先生说,当着你的面又怎么啦?你的面子难道就值一箱八宝粥?从心里说,我清楚严先生说得有道理,可有道理不意味着能消解我的情绪,我也不认为宋大姐送八宝粥不对,可就是觉得她那样当着我的面做事是给我难堪。虽说她后面一直在补救,可这种补救有意义吗?   当然还有别的。宋大姐原先一直跟我在一个阵营啊。
  她那么摳搜的人,这件事的动静委实有些大。我甚至觉得她那么做是故意的。
  我选择了一条羊肠小路上山。雪路很滑,我一脚一脚用力蹬,希望能蹬掉生活苍白的底色,让心情澄澈起来。若是寻常天气,登山的人会很多。可今天因为天气差和过节的缘故,整座山似乎只有我一个人,只有我一个人的喘息声。偶尔有只飞鸟抖落雪,那地方的雪就比别处密度大。这样空廓的地方,我就想大喊一嗓子,把满腔的积郁化成雪糜抖搂干净,可声音似乎都被冻裂了,根本传不远。
  前边是一个拐弯。拐弯的地方正好长着一棵松树,像是被一堆乱石挤出了局。我刚走到那里,尹凤仙就从树后跳了出来,两只手往我的脸上捂,冰得人心惊肉跳。她大声嚷嚷说,早就看见你了,早就看见你了!宋大姐在她身后说,你刚才那一嗓子可是疹人,像狼嗥似的。我脸一红,本能地想否认,却无言以对。尹凤仙上来就挎我的胳膊,说我陪你往上走,宋大姐,你一个人下山吧。宋大姐不乐意了,说你刚从山上下来,再走还有什么意思啊。尹凤仙说,山上没人,云丫一个人上去我不放心。说完,拽着我就往前边走。险些惹出我的眼泪。从心里说,我不愿意让她陪,一个人登山我不害怕,我想一个人静静地走走。可她这样做,还是让我生出了感动。天地万物,能让人感动的瞬间不多,所以弥足珍贵。
  莫名地,我喜欢红翠待在办公室。对,我喜欢叫她红翠,越在宋大姐面前我越喜欢这样叫。我叫的时候,宋大姐总是不自在,经常借故端着杯子出去,或站在窗前往外看风景。宋大姐则爱打听毕总的事。起初,我没想起毕总是谁,后来老侯也这样叫,隔壁的老刘也这样叫。我脑子才“轰”地开了二寸窍,毕总原来是毕果。有一天,红翠说毕果请全机关的人去泰丰楼,那里的海鲜闻名埙城。我以为我脑子进水了,在厕所正好遇见行政科的大美妞,她姓单。小单说,他们行政科的人中午都没怎么吃饭,就等着晚上吃海鲜呢。听说还发纪念品,一人一口“锅”。那得多少钱啊!我几乎要呻吟了。可小单说,统共六桌海鲜,对我们叫钱,对生意人不叫钱。听着隔壁哗哗的冲水声,我还是有些郁闷。昨晚儿子跟我要小霸王学习机,我还得协调资金呢。自从住进了新小区,房贷总像个大包袱,压得人难受。是欠银行那么多的钱睡觉都不踏实,恨不得连饭也省了,我已经连续几个早晨擀面条了。我不想起来,我想多蹲一会儿。我觉得同样是过日子,我好像被日子落下了。小单站在我面前系裤子,刚进机关时的大美妞,自从生了对双胞胎儿子,也有些顾前不顾后了,裆那里开线了都不知道。小单看了看门口,把门掩上了。回来说,云丫姐甭替小凤仙省着,她本事着呢。当初毕果倒卖超市大宗产品的事你忘了?孙处亲自出马去找商场的经理,他们把案子撤了,我们单位出了几万块钱,把事儿了结了。
  “你听谁说的?”我不是一般的吃惊。
  “嘿,这事哪儿瞒得了人啊,地球人都知道。”
  “我难道不是地球人?”我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小单哈哈笑了一通,说云丫姐就是太老实了,你和小凤仙是发小,可你们真是太不一样了……就像晚上的六桌海鲜,你以为小凤仙会自己花钱?不过是羊毛出在羊身上,包括发的那口“锅”转几圈准是单位出血,不信你走着瞧。
  我说,单位能出?怎么出?
  小单说,都什么年代了,你怎么像外星人啊!这手续也太好出了,就说上级来了检查团,吃住都在泰丰楼,临走还拿了纪念品。总共花了多少钱,签字、入账、盖章,就齐活了。再不,就说单位发福利了,反正有的是办法。
  小单走了。留下我一个人蹲得腿脚酸麻,再不起来就要晕倒了。都是在这幢楼里上班,我怎么像个傻子。
  年底,机关选了俩劳模,孙处和小凤仙得票最多。他们的奖金没有拿回家,买了很多好吃的堆在办公桌上,开口栗子油乎乎的,把桌子烫出了黑印子。大家都喜气洋洋的,宋大姐又有点眼神复杂,眼风不时飘向我,我没接。我记得她当年说的话,让我防着尹凤仙。我觉得,以前听宋大姐说闲话有些像沆瀣一气,我不能再这样没心没肺了。
  那口“锅”我家放在空调的外机上,一直没用上。眼下电视有三十几个台,据说用上那口“锅”能看到七十几个。关键是,能看到境外的。严先生想换上的时候,我不乐意。我说,再多的台你不也看一个?再说,儿子写作业的时候不能看。他偷偷把门留缝儿,听声音。他写完作业看动画片,三十几个台都显得太多了。过了一阵儿,听说安上“锅”能看凤凰台,我自己转了弯子。把“锅”安上了,电视却一片雪花,我问小单是怎么回事,小单抿嘴不停地笑,说,能看的时候你们不安,现在安上一个台也看不见了。
  人若倒霉喝口凉水也塞牙。我有些遗憾,说那锅子白在我家待那么久,我一眼都没看见节目。
  小单说,小凤仙家才倒霉呢。他们按城市户口的数量订了好多产品,现在都成了废品,堆得到处都是。
  我问她是咋知道的。小单说,她婆婆跟小凤仙住一个小区,她家住一楼,院子里堆满了锅子,像是要上演星球大战一样。
  难怪小凤仙最近有些焦灼,经常坐在办公桌前发呆。
  机关党办有个主任名额,在我和尹凤仙之间择一人。因为很明显,党办和机关办公室的业务有交叉,人员也应该有交叉才对。我是在学校入的党,已经是十多年的老党员了。尹凤仙是在机关入的党,满打满算还不到五年。这件事敏感,宋大姐那么爱说闲话也没跟我叨咕过。但老侯跟我暗示了下。老侯望着天花板说,云丫最近说不定得请客。增加了我心中的筹码。机关就像一部机器,这边进原料,那边出产品,都是按部就班,有个排序问题。像宋大姐那样的纯属意外,她根本没机会。资历也算硬件,况且论工作态度,论能力,我自信不比任何人差。年底的大报告是出自我的手,孙处长在年终总结表彰会上说,跟其他十五个区县比,我们的报告水准能排进前三。
  喝庆功酒的时候孙处特意敬了我一杯,说云丫为单位立功了。
  那几天我总是处于亢奋状态。下班的路上哼歌,回家洗碗的水流声都像是音乐,走路踩着节拍。儿子上五年级了,是一个善于观察的孩子,他说妈妈一准有高兴的事,是不是涨工资了。严先生说,你妈视金钱如粪土,一定有比涨工资更重要的事。我努力憋住笑意,给他俩削萝卜。那种大青萝卜是新品种,比苹果都脆都甜。电视里正在播放电视连续剧《水浒传》,家里到处都是“该出手时就出手,风风火火闯九州”的旋律。儿子写完作业就凑到了电视机前。我说,一个大膏药一个小膏药。儿子回过头来说,爸爸是大膏药,妈妈是小膏药。   老侯去北京出差,临走把钥匙给了我,让我给他宿合的花儿浇水。一份文件就在桌子上摆着,却是一份作废了的,被整个撕去了一大块。上面套红的一号字,是党办主任人员推荐名单,空格里就剩下了半个名字:尹凤。我被雷得外焦里嫩,好半天,拿起纸来端详,意识到是故意撕成这样的,因为上面的标题只缺了半个字。我一屁股坐下了。这是老侯在点化我,一定是老侯在点化我,这之前他经常出差,却从没让我浇过花儿。我给老侯打电话,他刚换了一部TCL手机,墨绿色,像小砖头一样厚。手机通了,却被掐断了。他不愿意跟我说话。是啊,还有什么好说的。他不会因为我的事去找孙处,他正好借出差躲了出去。他能做到这样已经不错了。我没有动作就对不起他,也对不起我自己。这不是职务的事,这是脸面的事。或者,这是局党组对你的工作认不认同,你有没有相应水准和能力的事。孙处大会小会表扬我原来是在玩花活儿,耍人也不能这样。我越想越生气,想给严先生打电话商量一下,可商量能有什么结果呢,我几乎能想出来他会说什么,不外乎不缺这一官半职之类。心态要放平,态度要端正,等等。想来想去,我只能自己去找孙处,我不能这样任由人欺负。
  我从没因为自己的事情找过领导,这次只能厚颜无耻一回。我就厚颜无耻了,你能把我怎么样?不住地给自己打气,我推开了办公室的门,孙处正仰在椅子上看报纸。我没说话,眼泪先掉了下来。都是比猴还精的人,我不用多费唇舌,直截了当问为什么。我说我比尹凤仙来机关早,入党早,担负的任务重,为什么提职的是她而不是我。孙处冷冷地看了我一眼,问是听谁说的。我说这个你别管,你就说是不是这么回事吧。孙处和缓了一下态度,说这不是他个人的意见,是局党组的决定。我说不管是谁的决定,我都保留上诉的权利。处上面有局,局上面还有市,我就不信没处说理去。这个时候我真豁出去了,我甚至在给上诉打腹稿。一二三四五我有的是话说。过河拆桥,卸磨杀驴,过去只当是传说,原来生活中都应验了。我来机关这么多年,错过机会我就成了宋大姐,做一辈子老办事员,被小丫头小小子管得鼻青脸肿,我不甘心。孙处“啪”的一拍桌子,说还反了你了!云丫,你这是目无组织!人都是长大的,不是吓大的。我说我不反,我就想知道我怎么不够格,我需要有个说法。孙处歪着脖子喘了會儿气,再次问我是听谁说的,是不是老侯?我没说话。孙处说,老侯跟我玩阴的,看回来我怎么收拾他。
  孙处跟我摆了半天尹凤仙的优点,为人热情,善于外交,诸如此类。起初我站着,后来我自己找了把椅子坐下了。我说尹凤仙什么样我不管,我就想知道我哪儿不够格。孙处又说了尹凤仙眼下的难处,毕果生意失败了,他们把房子都抵押了。毕果在埙城无亲无友,单位若不帮她,就没人能帮她了。说不过孙处我就呜呜地哭,只要他不答应,我准备哭个地老天荒,不达目的决不罢休。孙处被我哭得心烦意乱,他用指甲嗒嗒嗒地敲桌子,声音非常刺耳。他说你跟尹凤仙是发小,怎么还跟她抢帽子?我说,孙处你说反了,是她跟我抢好不好。是你们都帮着她跟我抢。有活儿的时候为什么没人抢?孙处说,以后又不是没机会,以后有的是机会。我说,有机会为什么不给她留着?把孙处气得恶狠狠地说平时没看出你是一根筋,把职务看得那么重,工作难道就是为了升官发财?
  我承认我就是个官迷,该给我的必须给我。
  孙处说,啥是该给你的?
  我说,问问民意也成,我反对暗箱操作。
  孙处说,我真是错看你了,原来我以为你是个淡泊的人,品德高尚。
  我觉得,已经没有坐下去的必要了。我站起身来说,鬼才品德高尚!
  不知是不是我的感觉出现了偏差,我觉得机关里的人都躲着我走,而我,躲着尹凤仙走。我是觉得对不起尹凤仙。连严先生都费陉我,他说我不该做这么掉身价的事,气得我大吼了一声,我哪有什么身价!你不给我争取,还不兴我为自己争取吗?尹凤仙是个了不起的人,她见了我,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她给了我一张购物卡,说是给姑爷的生日礼物。我愣了下,不知她嘴里的姑爷指的是谁,尹凤仙说,你儿子严虎啊。
  我才想起过去开的玩笑,她努力生了个丫头。
  我整日提心吊胆,怕老侯回来孙处向他发难,也怕老侯怪罪我。老侯是党组成员,孙处用脚后跟都能猜得出是老侯为我通风报信。没想到的是,老侯回来直接被送到医院隔离了。原来非典来了,从北京回来的人都要先隔离一段时间。紧接着,单位宣布放假,大家轮流值班,什么时候上班听通知。
  我和小单分在一个组值班。小单告诉我,我一哭一闹改变了局党组的决定,否则,任命通知早出台了。“硬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孙处说你一根筋,他怕你跳楼。”我问她听谁说的,她说机关里的人都当私密传,科长老刘告诉了她。
  我心说,要是跳楼……就免了吧。

5


  孙处调走时,有人在院子里扔了几个二踢脚,炸响的声音特别刺耳,把玻璃震得呼扇呼扇的。有人说,孙处调到外区县是组织上为了保护干部,否则他可能要面临牢狱之灾。一年的招待费上百万,挪用大笔支农资金,半年跑了六次澳门,当然他不会—个人去,他陪同的人能够罩着他。
  总之,他是个胆大妄为的人。
  我在单位也成了名人。自己跑去要官的事,据说新中国成立后就没有过。我们这个部门成立于1953年,许多人都是从旧社会过来的。春节前我去慰问老干部,一位老局长支持我,夸我要得好,好的职位就得留给有道德、有品行的人。我没敢接话茬儿,不知人家话里是不是有机锋,转过身去会说些啥,我有些拿不准。放下粮和油,赶紧和司机出来了。我任党办主任后不久,宋大姐和农水科的老刘退休了。再没想到,薛处把老侯派了过去,尹凤仙接任了办公室主任。农水科要山区洼地到处跑,老侯苦笑着说,我一把年纪了还要当驴使,薛处这是让谁附体了。
  小单来给我诉苦,说明摆着农水科的科长不会用女的。我问,你从哪看出来的?小单说,调老侯还不就是个证明。我说你别悲观,谁合适谁不合适哪有一定。小单说,不信你就等着瞧,老侯到站以后上来的肯定不是我。   “到时候我也像你一样闹一闹。”小单扑哧笑了。
  薛处是一个严肃的人,也是从外区县调来的。大家私下说,薛处是军转干部出身,在本地没有社会关系,这样的人,相对简单。薛处上任先做人事调整,除了老侯到了重要岗位,其他不算离谱。只是尹凤仙当办公室主任大出人的意料,她干得了吗?相比党办主任,办公室主任的角色无疑重要得多。我等于是丢了西瓜捡了个芝麻。我心下有些荒凉,早知道有这步棋可走,我何苦去找孙处一哭二闹,颜面尽失。冬天黑得早,下班的时候已经灯火通明。我在楼道里碰见了尹凤仙,她拿着一份文件刚从薛处屋里出来。我问她走不走,她说要加班,薛处明天去市里汇报,有份材料要赶。她急匆匆地推开了办公室的门,单薄的背影余韵袅袅。自从当了党办主任,办公室那边的事情我从不过问。过去这样的活计非我莫属,我离开了,敢情尹凤仙也干得挺好。
  我终于不用加班了,想到这点,也挺欣慰。
  我和尹凤仙的关系一直没有疏远,我承认,都是她的功劳。她不是一个斤斤计较的人,眼里没是没非,跟谁都能进入到一种亘古状态。她的办公室有什么,也会想着给我准备一份,而且从不让我说一个“谢”字。仿佛,我们这种关系是恒定的,让我很长时间觉得慚愧。耳边没了宋大姐的飞短流长,时光过得很快。单位又新来了几个大学生,我抢了个姓方的小丫头,戴副蓝框眼镜,长得跟机器猫似的。
  小方说,小杜昨天又喝多了。办公室总是有酒喝。
  我说,你若羡慕也可以去办公室。
  小方说,打死我也不想去,我就跟着云丫姐——他们陪客户搓麻能陪一宿,早晨个个都是熊猫眼。
  机关哪来的客户?我敏感地问了句。
  小方说,他们管上级领导就叫客户。
  我说,年轻人多学习,少攀比。来日方长,学些本事才重要。
  小方吐了下舌头,说小杜过去喝酒不过二两,现在能喝半斤。
  我用圆珠笔戳报纸,把报纸戳了一个窟窿。小方表面上对我言听计从,我知道她心里想的不像嘴上说的。现在的孩子,都神怪着呢。
  小杜跟小方一起考进来的,是个男生。据说笔杆子了得,经常在报纸上发表作品。有时能看见他拿着绿色的稿费单穿越整个楼道,他用两根指头夹着,胳膊大幅度摆动,人像长了翅膀,那稿费单能生出风来,飒飒作响。
  关键是,他把尹凤仙简直当神,下台阶都要扶着她。在食堂吃饭,小杜从来都是买完了尹凤仙的再买自己的。尹凤仙旁若无人,跟别人有说有笑。吃完了随手一推,小杜就给收走了。我很纳闷儿,不知她用什么手段,能把人管成那样。
  房贷还是那么多。有人计算过,说前几年还的都是利息,本金就像唐僧肉,咬掉一口不容易。因为涨了些许工资,生活突然就觉得宽敞了,我早晨再也不擀面条了。严先生馋啤酒,那几年都没怎么喝过。发了工资我主动买了两箱德国黑啤,严先生眉开眼笑。
  我怎么可能让他喝顺当,我提职的时候他没少挖苦我。我敲打说,若不是我涨工资,你也能喝这么好的啤酒?
  生活都是可丁可卯的事,当初选择房贷数额就是比量来的,多一点,这生活就难以为继,所以我这话严先生听得懂。但他假装听不见,他转移话题。
  “毕果也不知怎么样了,他后来做啥生意了?”
  “做卫星电视赔了嘛。”
  “那都是多久之前的事了。现在呢?”
  “不知道。”
  “尹凤仙是你的同事,你怎么连这也不知道?”
  这话说得好没意思。我白了他一眼。别说我们现在是两个部门,就是一个部门我也不可能伸长耳朵打听人家的家事,我又不是长舌妇。
  严先生讨了个没趣,停下脚步想了想,大概自己想通了,继续往前走。我在他身后五六米的地方,不满地一眼一眼挑他。他这样说话真是伤了我的心。在他心里,好像尹凤仙比我还有分量。
  过了三分钟,严先生就把这茬儿忘了。他停下脚步等我,说尹凤仙也不张罗回罕村,你下次回去招呼一下她嘛,她肯定想回去看看。
  招呼她干吗?我很不耐烦。她不张嘴我咋开口?罕村她又没有亲人。
  严先生说,那也应该回去看一看,毕竟是她出生的地方,她有感隋。
  我嘲讽说,你是咸吃萝卜淡操心——她有没有感情你怎么知道,莫非…一
  严先生让我吓跑了。他说就怕女人说话瞎转折,一瞎转折也许就离题万里。
  夜里十一点,小方给我发短信:云丫姐,睡了吗?我回:没。她这才把电话打了过来,哼哼唧唧说,有件事情不踏实,想跟云丫姐说说。我以为又让我当知心姐姐,小方交了个男朋友是飞行员,家里都不愿意,怕飞机掉下来。我一直支持她,有个男朋友在天上飞,想一想就觉得这生活带劲儿。她烦闷了就给我打电话,不在办公室里说,面对面说不出来。小方说,这件事也不知应不应该告诉你,我答应了她不告诉你。我有些烦,说三更半夜说人话,别光想着绕圈子。小方说,可不告诉你我又觉得不应该。我说,小方,你要用这种路数去对付飞行员的话,小心他“双开”了你。小方嘿嘿地笑,说云丫姐放心,借他二两胆子他也不敢,我俩铁着呢。
  今天下午尹主任找我了,她问我手里有多少党费。我说连下属单位的加在一起,七万多吧。尹主任说,明天借我周转一下,我一周以后还你。
  我吃惊地说,她要借党费?她咋知道党费在你手里?
  小方说,云丫姐糊涂了吧,机关里谁不知道党费在我手里?
  我晃了下头,我是有些气蒙了。居然要借党费,亏她想得出。我问,她借钱干啥用?
  她没说。
  你答应她了?
  也没算答应……我想她毕竟是领导,又跟云丫姐是发小……
  别说没用的。你到底答没答应她?
  小方支吾了。我突然来了无名火。正色说,若是你自己的钱,你借她多少我不管,可党费是公款,你没有私自动一分的权利!
  要是薛处同意呢?   我气急了,大声说,党费归我分管,就是天王老子同意也不行!
  小方过去可没有那么大的胆子,她是一个乖巧的人,凡是从不自己做主。眼下是着了谁的魔了,居然敢打公款的主意。听筒里好长时间的沉默,小方悠悠地冒出来句:时间不早了,云丫姐早点休息吧。
  严先生在旁边抓耳挠腮,说你怎么不问清楚,这样回答太武断了,要是薛处已经答应了呢?公款与你有啥关系,你因为这个伤人不值得。我说我是机关支部书记,公款出了意外我得负责任。你是不是想我进监狱?严先生不言语了,躺下身子,把一个整后背对准我,像一面冰山一样。我把自己移到了床沿,临渊而卧。
  这件事不了了之。转天小方对我说,你知道尹主任的钱包什么样吗?都是卡,金光闪闪。我心说,那样多的卡还借钱?小方问我有几张卡,我说我一张卡也没有。小方说,这只能说明你落伍了。我没好气地说,你以为我是谁,弄潮儿?借党费的事,小方再没对我说起,我也懒得打听。夏天突兀来临,防洪又提上了日程。薛处每天都去山区转,身后跟着老侯。老侯灰头土脸,有些跟不上趟儿。山里有十四座小水库,每一座都像枚定时炸弹。
  小方明显跟我有了芥蒂。笑脸依旧,但再不拿我当知心姐姐,让你觉得她的脸上虚饰的笑很动人,就是脸后面是一潭死水。
  我冷冷地看。我越来越觉得自己像个局外人。

6


  我有心情研究薛處和尹凤仙,是从一个细节开始的。那天机关党委下来检查工作,本来安排在食堂就餐,薛处又临时变卦了,说现在正是竹荪上市的季节,某处的竹荪鹅好吃,让大家到那里去尝尝鲜。我到那家餐厅时,饭菜都上齐了,人也都坐好了,小方给大家倒水,才发现薛处没有杯子。小方喊服务员要杯子,尹凤仙把自己的杯子递过去,说薛处就喝这个吧。薛处端起尹凤仙的杯子喝了口,放下时,我突然发现杯子沿上有口红,颜色跟尹凤仙的嘴唇一模一样。
  机关党委的何书记是个和善的人,问我咋不喝酒。薛处说,我们这位尹主任特殊,酒桌上从不端杯。尹凤仙说,云丫从小就不喝酒……要不今天就喝一点?薛处看了我一眼,说她连我的话都不听,能听你的?两个人坐在我对面,像说对口相声。我稳稳地坐着,内心却像猫抓一样。薛处这样看我,我没想到。薛处原来这样看我。除了党费没借出去,我还有什么没听他的话?我耷拉着眼皮,不看任何人,他既然这样看我,我还有什么好说的。何书记把话接了过去,说我工作认真,各项指标完成情况都走在了全市的前列。薛处不耐烦地说,喝酒喝酒,酒桌上不谈工作。
  杯沿上的那一抹口红总在我眼前晃,我情不自禁要猜这两个人是怎么回事。薛处比孙处有威严,平时不苟言笑,也不怎么批评人,可眼神犀利,看谁一眼,谁都心里敲小鼓,检讨是不是哪里出岔子了。薛处在别人面前是只虎,在尹凤仙面前却像只猫。因为几次酒桌上不端酒杯,薛处对我素无好感,我用尽心尽力工作来弥补,看来效果不大。
  那天小杜喝多了,尹凤仙也喝多了。原本,尹凤仙不该喝多,是因为酒席就要结束时,县委办的一位主任过来敬酒,说得高兴,敬酒成了拼酒。尹凤仙飒爽英姿,喝酒就像喝水一样,结果站着进来,躺着出去。薛处和何书记一行都撤了,我和小方与司机收拾残局。尹凤仙像面条一样软,被司机背到了车上,又背到了楼上,吐了司机一后背。司机和小方把人送到门口就退了回去,我协助毕果把尹凤仙扶到了床上。尹凤仙双眼紧闭,嘴里不停地吐泡泡。毕果看着我给尹凤仙脱了鞋子,抻了条被子盖在了身上,他抱着肩膀,面色冷冷的。这是我第一次走进尹凤仙的家,楼房面积不大,有七十几平米,那种杂乱让人心惊,与尹凤仙光鲜的风格一点都不搭调。小姑娘毕亦菲正在写作业,嘴里叼着笔冷冷地看着我,那眼神像极了她父亲。我吃惊她怎么那样瘦,过去想摸一下她的脑袋,她躲开了,嘴里说:“讨厌!”
  我讪笑着看了一眼毕果,毕果无动于衷。
  “你怎么没喝多?”
  我挥手向他们告别,走到门口时,毕果射出来一支响箭。
  我有些仓皇,感觉毕果不应该这样对我。你可以不留座不倒茶,好像还不至于跟我这样讲话,因为我跟他并不熟。
  我说我不喝酒。
  “你不喝酒怎么让她喝多了?”
  毕果手里拿了条毛巾擦手,突然抽了毕亦菲一下,恶狠狠地说:“看什么看,写你的作业!”
  我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迅速走出了那道门。毕果那个动作就像鞭子抽在我的脸上,火辣辣地烧灼皮肤。楼道里很黑,看不到照明的开关在哪里。我站了会儿,让眼睛适应光线。这里是老居民区,垃圾通道在楼道的拐角处,散发着一股恶臭。上来的时候没感觉,这个时候恶臭灌满了鼻孔,让人心塞。我住过老楼,这些都在我的记忆里。我还想了下臭味的体量是多少,我吸多了是不是意味着别人可以少吸。我摸索着下楼,想我住的新小区,地板是水磨石,栏杆是不锈钢,飘窗都有一个平方,用一句成语形容,那真是窗明几净。虽然背了一身房贷,可还是觉出了生活品质。
  原来我是个有生活品质的人。
  说不上是一种什么感觉,离开这里时,我心里觉得特别不是滋味。
  大约三个月以后的一个周六,我们正在睡懒觉,手机突然响了。“小凤仙来电话了,小凤仙来电话了!”这是我新选择的手机铃声,可以报对方姓名。我把电话接通了,猜测她找我什么事,她平时很少给我打电话。“我的店今天开业,原本不想麻烦你们,可毕果说,亲家不来这事就不完满。你们拨冗亮个相呗,也给我和毕果抬抬点儿。”严先生警觉得像只狮子,马上坐了起来,让我问开的是什么店。我看了他一眼,没这么问。我说,你净讲笑话,我们是什么人,怎么可能给你抬点儿。尹凤仙轻言慢语地说:“好了,不说笑话了。今天开业来的都是亲朋好友,单位的同事一个也没叫。我这样说你们总可以赏光了吧?”严先生已经在穿衣服了。我嘟囔了句,我算什么亲朋好友。严先生说,你怎么这样说话。好歹也是一个尹,都是从罕村出来的。严先生的热情总让我莫名其妙。我又赖了会儿床,才起来。那个店叫“金钥匙”,坐落在文昌街的街首,面前四通八达,可真是做生意的黄金地段。匾额是烫金颜体,落款是本地一位著名的书法家。店前两溜花篮,红飘带上也是烫金字。尹凤仙和毕果站在门口,笑脸迎宾。他们也穿了通体金黄,就像外星人一样。我的吃惊都在脸上,这才多少时日,咋整出这么大的动静。尹凤仙上来挽我的胳膊,说都是毕果的功劳,他这些天连个囫囵觉都没睡,一直都在忙碌。她拉着严先生的手说,亲家一来,我这鸡毛小店就升起月亮了。我严肃地说,请忘了亲家两个字,咋能在外面随便叫。尹凤仙说,咋是随便叫,这都叫了十多年了。她对身后的毕果说,礼物呢?别忘了给亲家带回去。毕果像个小跟班,赶紧回柜台上取来一个丝绒盒子递给我,那盒子可真高档。严先生则拿出了红包,说这是我们的一点心意。尹凤仙也不推辞,接过来放进了包里。   我搭了一眼,里面已经有许多红包了。
  店面不是很大,有五六十米,三面是柜台,站着身穿旗袍的营业员。摩肩接踵的人流中,我的确没见到单位的同事,但也尽是熟面孔,甚至有各委局的一把手,经常在电视里接受采访。严先生不住地咂舌,附耳对我说,尹凤仙还真有本事,这样的店得多少资金投入啊。想起她家的老楼,敢情包子有肉不在褶上,我庆幸没有把她家的状况告诉严先生,否则又要被奚落。很多时候,我不愿意谈尹凤仙这个人,因为,我拿不准。我不知道用什么口吻谈她。稍不留神,就自己找不自在。我细细看了那些产品,各种首饰都是钥匙模样,金钥匙们波浪似的起伏,让人眼花缭乱。不用看介绍我也知道,这把金钥匙多有寓意。通往成功、通往财富之门,哪里不需要把金钥匙呢。我还真是喜欢上一条项链,坠也是一枚小钥匙,与整条链子无缝衔接,浑然一体,我情不自禁摸了摸脖子,那里空空如也。生活一直窘困,等米下锅。也就是说,一直缺一把通往未来的金钥匙。没想到尹凤仙却拥有那么多,真让人羡慕忌妒。尹凤仙鱼一样游过来,从后面揽住了我,说看上什么了尽管说话。我问那条链子多少钱,尹凤仙让营业员把链子拿出来,就要往我的脖子上戴。我拼死拼活才挡住了她。家里那样多的房贷,我哪有戴金饰品的命!可这话不能说,说出来自己都嫌丢人。开业仪式有简短的祝词,是一位商界成功人士。剪彩的则是一位老领导,曾经位高权重,领导埙城人民。尹凤仙讲话的时候说,金钥匙是一个品牌,总部在香港的九龙,不是卖金子,甚至不等同于卖金子饰品,而是营销经营理念,这在埙城还是新鲜事。人最要紧的是什么,是转变观念。我们就是要把这种营销模式推广出去,让消费者成为最大的赢家。话说得很深奥,我得使劲听。我总算听明白了,原来金钥匙品牌有点类似租赁,假如价值五千块钱的产品,你可以用一万拿走,产品戴腻了,可以退回来,或换其他产品。而在这之间,你的钱能生出钱,而且高于银行利息。听起来可真诱惑人,这才真的要打开财富之门啊!严先生悄悄对我说,那件麒麟标价百万,谁拿走就要付出两百万,可真是镇店之宝了。他问我看中什么没有,我微笑着摇摇头。我刚才还曾动心,不知为什么,又很快恢复了平静。那些金光闪闪的饰物褪了颜色,在我心中生出一种腻歪来。严先生说,我们接受了人家的礼物,总要支持人家一下,你不总想买条项链吗?我说,你的红包不是已经支持了吗?包了多少钱?严先生说,尹凤仙跟你有交情,我多包了一点,两千。我瞪了他一眼,一步就从店里迈了出去。这个月就吃糠咽菜吧,我愤愤地想。
  严先生追上来说,人家那样大的场面,拿少了不合适。
  回到家,严先生想看看礼物什么样,我没给他,而是随手塞进了抽屉的最底层,让一堆家电说明书盖住了。我心情突然很恶劣,却有点不知道盐打哪儿咸醋打哪儿酸,我有点捋不清楚。严先生抱怨我,不该让尹凤仙下不来台。我嚷,她哪里下不来台了?严先生说,她跟咱们攀亲家,一句玩笑话,你顺水推舟就是了。咱们是男孩子,又不吃亏。男孩子就不吃亏?我简直有点气疯了,灵机一动问了句:两家是近亲你不知道?房门吱扭一声响,严虎探出了半个头,说咱们家跟谁是近亲?严先生把他往里一推,说大人说话没你什么事。房门关上了。我在那里横眉怒目,严先生摇着手说,我不惹你,我去楼下找人下棋。说完,他溜了。我好半天才把气出匀和,回想到底因为啥动肝火,却有点想不起来。回卧室关上房门,我打开丝绒盒子,把礼物拿了出来。是一枚小钥匙,挂在细细的圆环上。那链子却是彩金,點着星星似的黄。这玩意儿要了我们两千块大洋,这买卖真是做得。
  尹凤仙的生意火到什么样,看看机关里的人就知道了。我也奇怪,开业她不是没通知同事吗?怎么人人耳朵上脖子上都戴着金钥匙,仿佛都把成功和财富之门打开了。这年头,人们太渴望这些东西了。开会的时候,薛处甚至把一枚大金钥匙从内衣里掏出来让大家看,说自从戴上它身体也好了,运气也好了,连搓麻将赢的机会都多了。大家一片附和,纷纷拿出自己的金钥匙。逢到这个时候我就讪讪的,像长脖老等一样,无处躲藏。有一次,尹凤仙悄悄地问我,是不是手头不宽裕,如果喜欢她可以免费让我戴。我摇了摇头,我说我不喜欢圆的东西把自己锁住,像枷一样。
  尹凤仙拍了我一下,说亲爱的,你总是那么别致。
  单位里还有一个没戴的,就是小单。儿子已经上小学了,小单还留着根独辫,越发朴素了。她悄悄对我说,老侯看着没戴,其实都戴在家属身上了,老侯有心眼儿。我说,老侯该退休了。小单说,是啊,就因为该退休了老侯更要好好表现。涉及老侯,我不忍顺着她说。我说,老侯这样做没有意义。小单凑过来,诡秘地说,你真以为这店是尹凤仙—个人的?
  我激灵了一下,顿有醍醐灌顶之感。
  金钥匙很快就成了埙城的坐标。人们习惯说,从金钥匙往北走,或者,从金钥匙一直往南。这里本来就寸土寸金,因为金钥匙,周围的店面都增值了。可惜这样的盛景只维持了不到三年,就因为一个意外事件而夭折了。
  那天早晨,单位的人都集中到了院子里,黑压压的一片。天气骤然降到了零度以下,很多树叶还没来得及变颜色就被冻落了。这天薛处市里有会,他的车原本就停在楼前的台阶下,所有的车,只有他的车可以停在这里,所以他在没在,大家都一目了然。
  薛处的夫人我们都没见过,所以她眼下坐在台阶上,让人有些生疑。她哭哭啼啼地说,家里的钱都让薛处拿去投资了,那人却跑了。她看见了人群中的尹凤仙,一把揪住了她。说一座楼的钱都投进去了,你倒是还我啊。尹凤仙任由她摇晃,脸色煞白。有人似乎听出了端倪,骑车就往外跑,到了文昌街,金钥匙的牌子早被摘了下来,在地上任人踩踏。所有的窗子都打开着,警察拉起了警戒线,门口已经不让进出了。
  这件事应该是大事。有多大,我说不清楚。席卷了多少人,大概也是个未知数。严先生每天上下班都从这里过,那天回来讪讪的,说没想到毕果是那样的人,挣了钱连老婆孩子都不要了。有店员说,老板一周前就已经不见了,他的电话总处于无人接听状态。店里值些钱的饰品都没了踪影,一起没踪影的,还有店里的一个营业员,他们已经好很久了。   一个人的失踪是好事,带走了所有的责任和不堪。机关里的人会说,谁的损失还能有薛处大?但也有人不这么看,他们觉得这是障眼法,尹凤仙是幕后推手。这是我在洗手间听到的,人家当机密说,我半天没敢动。直到那两人走了,我才冲了下水。
  但我不同意尹凤仙是幕后推手的说法,想起那次她醉酒时毕果的态度,我的心哇凉哇凉的。

7


  2008年,有两件大事发生了。一个是汶川地震,一个是北京奥运。汶川地震在前,所以大家都猜,会影响北京奥运吗?结果一点没影响。开幕式的宏大和热闹,把所有人的疑虑都打消了。我们机关在这之前萎靡了一阵子,汶川地震,让很多人把事情想开了。北京奥运,又让人想不开了。
  尹凤仙好长一段时间没有上班,她做了一个小手术,在腰部,皮下脂肪里生了个小肉瘤。原来以为是恶性的,拿到大城市去做病理,才得出了正确的结论,是良性的。尹凤仙各个办公室里发了包巧克力糖果,是劫后余生的礼物。或者是一点点歉意也未可知,当然,她语言和行为上都没有什么表现。毕果一走就无音信,转眼就是多半年过去了。许多人参与报案,没有—个是我们单位的。大家都有些心照不宣,小心翼翼地避免谈到她,好像她是个玻璃人,一谈即碎。
  楼道的窗台上有几盆花,我用只废弃的纸杯从洗手间里端来水浇花儿。那些花儿渴得厉害,一杯水倒进去,瞬间就无踪影。我来回折腾了几趟,看见尹凤仙进了薛处的门,又看见她出来了。尹凤仙脸上有泪痕,贴着墙根走。她越发瘦弱,灯笼裤像纸糊的,削薄得可疑。高跟鞋踩在地上,空旷而寥落。可不知為什么,我眼前总晃那只杯沿,有一抹口红。
  尹凤仙走入了她人生的低谷。这是小单总结的。小单的一儿一女都在一中上学,与尹凤仙的女儿毕亦菲同班。毕亦菲的成绩一直不好,总是倒数前三名。尹凤仙参加家长会都要带礼物,再不就请一大桌子老师喝酒,把自己喝得烂醉。老师在班上说,有些同学不努力,家长送礼也没用。老师有多可恶。
  还有一件事,我觉得值得一说。机关推荐处级副职,年龄、学历、任职年限几个硬件条件一卡,只有我和尹凤仙符合。想起当年我和她共争一个科级名额,转眼就是五六年过去了,我们都成了老科长。尹凤仙私下对我说,你上吧,我没这个心思了。我心说,谁想上就能上?结果民主推荐票数我和她一样多。薛处坐在那里主持,没有多说什么。我隐隐有些悸动,没想到事已至此,还有那么多人支持尹凤仙。支持她就是支持薛处吧。他们脖子上耳朵上戴的金钥匙不知什么时候都不见了,这让我产生了错觉,觉得不哭不闹也能完胜。工龄党龄都比她长,所以非常幸运,我进入了下一个环节。尹凤仙离开了办公室,到党办当主任,步我的后尘。小方诡秘地问,她如果再动党费的念头怎么办。我看了她一眼,说你问我,我问谁?
  尹凤仙从来都是规规矩矩地叫我尹处,即使是在考察阶段,我的任命还没正式下来,她是最早喊我尹处的那拨人之一。尹凤仙到我的办公室从不落座,站得有型有款。如果我喝水,务必提起暖瓶给我添。临走还要说,尹处没有别的事了吧?起初我觉得别扭,后来慢慢就习惯了。大小官场都是熔炉,谁不得经几回锻造。有次我问她想不想去罕村,尹凤仙寥落地说,去罕村会给尹处添麻烦。算了,不去了。
  这样的回答让我断了聊下去的想法,我们的思维不在一个频道上。
  一年两年三年四年,毕果就像蒸发了,一点踪影都不见。尹凤仙属于那种跌倒了很快就能爬起来的人,她的周围很快就聚起了朋友。每天化浓妆,穿高跟鞋,夏天穿大摆幅的裙子,与年龄一点都不相称。她帮过许多人的忙,老人看病,孩子入学,待业的找工作,弄不清她到底认识多少人。这个总,那个董,打来电话的都不是寻常之辈。还经常有豪车来接她,出入的场所都很高级,这从她的谈吐能听得出。酒的名字,咖啡的品牌,各种化妆品或奢侈品,我们都没有听说过。只是有一样,薛处有些躲她,有一天,她打薛处的电话,薛处正好在食堂吃饭,还没说两句,薛处嚷了句,你没病吧?就把电话挂了。
  我端着碗躲了出去,我听出了尹凤仙的声音。
  不得不说,尹凤仙是个坚强的人。遇到这样大的磨难,换作别人早垮了。可你从她的形容绝看不出什么,她的脸上,一点阴郁的影子也没有。她仍住在那座老楼里,看见她的长裙,我便想那个脏兮兮的楼道,尹凤仙要小心地提着裙裾走。很多人都买车了,她没买。她每天走着上下班,遇到谁顺路,就搭一截车。搭谁的车也不白搭,一瓶法国香水,或者一盒意大利粉饼,总有出人意料的礼物,也不知她的那些东西都是从哪儿来的。她的衣着也在往大牌方向走,有一天,她穿了件小款的皮外套,居然上万元。
  亲,你在哪儿?
  我说我去市里开会了,在路上。
  是直接回家还是回单位?
  我说回单位。有个紧急事儿,得回去处理。
  那我等你。
  结果她一直等我到晚上十点多。我忙完工作锁好门,才发现她的办公室亮着灯,房门半敞着。我推门问她什么事,这么晚了还不走。她把我拉进了屋,没说话眼圈儿先红了。她说养父明天动手术,今晚在凑手术费。我问手术费多少钱,她说共需八万,她现在已经凑了五万。“我们俩感情特殊,有困难我不找你找谁?”她从没对谁示弱过,样子显得楚楚可怜。她这个人,很少提与自己相关的人和事,她在我面前永远是一团雾。我不是拿不起三万块钱,但我不想这么轻易给她。她这已经是第三次朝我借钱了,一次借三千,一次借五千。第一次她说,尹处,救个急。第二次则表现得很腼腆,说不好意思,上次还没还,又得张口了。她的理由都很是理由,让你无法拒绝。可说好的什么时候还,却从没有兑现……我不能封口不借,毕竟我们之间有过渊源。我拿出钱包,把里面的钞票通通倒了出来,点了点,三千几。我说,就这些,不好意思。她的脸一点一点冷了,先扭身,看墙。静默的这几秒钟有些难堪。然后,她扭过头来说,云丫,若是别的用项,我就要了。这点钱帮不了我。她帮我把钱收起来,放进了钱包。不知是不是那声“云丫”让我五味杂陈,我到底没能把心肠硬到底,到楼下追上了她,一起去找ATM机提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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