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产权”与“农民工”

来源 :读书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lzc5812286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两次参加学术会议,旁听议论“小产权房”,因而琢磨“小产权”以及——连带着——“农民工”如何英译的事。两次都是这样,真是积习难改。翻译作业,转换词语,总不免端详词语背后的历史现实、社会文化,这一回因为身在学术的现场,听到的想起的比一向都多。当然,“小产权”英文怎样讲,也有年轻的媒体同仁问起。看来即使就媒体而言,“小产权房”之说也还是新鲜事。
  “小产权”是新闻,“产权”却不是。以英译而论,“产权”二字应当早已确定:property right,或者只消说property也就可以。这些现成的说法,恐怕亚当·斯密当年乃至早在他之前就有了;虽然,是否真这么早,要请教经济史家,我这里只是揣测。但也正是因此,我猜“小产权”之说或其中那个“小”他们那里是没有的——要么就拥有产权,要么就不拥有,哪来的什么“小产权”?难道还有什么“大产权”不成?而生活里没有的,语言里显然也不会有。所以,“小产权”的英译,第一,“产权”现成,唯“小”待定;第二,无论怎么定,也无论译文英语如何力求中规中矩,总归难免“中国味”。同理,既然有关“农民工”的概念以及概念所反映的现实都是中国土生土长,这个词译成英文恐怕不免与“小产权”气味相投,十足的中国作风中国气派,尽管中国人未必都喜欢,尤其是那些买卖小产权的以及别无其他出路、只得上城里来当农民工的人们。
  那么,这个“小”怎么译?一位学者说,informal,另一位说partial,还有说limited的,不一而足;在下都不怎么同意,以为还是minor比较妥帖。
  何以见得?
  作为翻译的忠实论者,我相信验证译文忠实与否的最佳方法是将它倒译为原文,看看是否走样;而试将informal、partial和limited倒译回去,分别为“非正式”、“部分”和“有限”,都不是“小”,都走了样,成了重新命名——把汉语原文称之为“小产权”的事物从不同角度加以分析和界定,然后用英文给它另取一个名字。而尽管这三种命名的确都名实相符,(以北京郊区宋庄某农民诉某艺术家一案的判例为例:盖在农村宅基地上的一宗宗房产只许农民自住,不得上市;虽然硬着头皮卖给了城里人,则虽有村委会签字作准,仍然盖不上区县政府房产局的大红印章,今后如被国家征用,买房的城里人也得不到全额赔偿——如此等等的一种产权岂不正是“非正式”、“不完整”和“有限制”?)却不等于翻译——不是“将已经用某种语言表达出来的东西换一种语言另做表达”(“翻译”的一般定义)或“依义旨以传、而能如风格以出”(钱钟书语)。相形之下minor property不是这样:它没有另起炉灶而是紧跟原文,倒译回来,“小”还是“小”,毫不走样,这才是翻译。而且,虽不提“非正式”、“部分”或“有限”,既然认输服小,该产权的诸如此类的种种尴尬也就意在其中。
  同理,“农民工”有两种常见的英译:migrant worker和peasant worker,而尽管前者为《经济学家》等刊物所采用,两者相比,仍然应取后者而舍前者,因为倒译回去后者(peasant worker)是“农民工”,而前者(migrant worker)却成了“农业季节工人”或“到处流动寻找工作的人”(《英汉大词典》)。倒不是说词典上的说法就一定那么标准、不可动摇,词典本身也是要跟着实践走的。也不是说“农民工”并非季节工或并不“到处流动找工作”——只要看看当代中国在城市和乡村一分为二的“二亿城漂族”和“一点八亿留守族”(秦晖语),以及“春运”期间暴涨的火车票价和爆满的车厢,就知道这migrant之洵非虚言。但虽如此,窃以为以migrant worker英译“农民工”不仅远远未能得其全,尤其远远未能得其要。这个译法在抓住“季节”和“工”的同时丢掉了“农民”,而农民才是农民工的根本——农民工的身份、成分、出身。上述种种(城漂、留守、春运)以及更多的种种(暂住证五元十元一张;活计最脏最累;工资最低,而且最经常遭到拖欠;每每与城管激烈冲突,时或血腥而震动全国;公交车上常遭市民白眼;子弟无处上学;等等),无不来自“农民”这个成分这种出身。尽管他的的确确是在城里打工当工人,哪怕他已经发迹,花了百八十万元买下自己的town house(有乡居者的城居之处),他也还是农民。最荒唐的是,虽然对这所town house拥有全部产权,他也只能靠一张“暂住证”来此暂住,不能像在农村的小产权房里那样理直气壮地安居。总而言之,无论怎样折腾,何等成功,若不改变户口,就难改换门庭,“农民工”终归是农民。Peasant一词之所以在“农民工”的英译中脱略不得,原因就在于此。而译文一旦点明了peasant,则migrant不言而喻——城乡分割、农民居乡,农村户口不得随便改动,进城打工非“流动”而何?不再如前些年那样称为“盲流”,已经是高看一眼了。
  “Minor property”与“peasant worker”之译因此意味深长:都是国民,城里和乡下两种身份;都是住房,乡下和城里两种产权。农民区别于市民,宅基地房子不同于城镇住房;农民进城因此只能暂住,市民下乡买房子则只能小产权。黑格尔称:“凡是现实的,都是合理的”——都是合乎逻辑的,尽管未必合乎伦理——当此之谓。而无论合理与否,两者都是汉语原文的忠实翻译。
  所以说语言是文化的载体,一词一语往往透露着特定的文化气息,折射出特定社会在特定时期的风貌——产权和工人普世皆有,“小产权”和“农民工”却唯独见于中国;而翻译坚持价值中立,不论原文是非,径直把“小产权”和“农民工”直译,就和盘托出了当代中国的若干特色。而虽然根据媒体报道,有关的严密规定已有若干松动:宋庄产权纠纷的判例;为处置广泛存在的小产权房正在制订的政策;国务院新成立的人力资源和社会保障部下设的“农民工工作司”;北京市关于短期停留一月以内则可不办暂住证的新近规定,如此等等,制度和局势并无本质的变化。而只要国民继续有农与非农之别而土地继续以在城和在乡划分,这两个术语仍旧只得做此英译;而且,无论译为外语与否,必将继续作为当代中国的特色存在,尽管我们自己早已见怪不怪,积非成是。
   二○○八年八月三日,丛林庄
其他文献
〔摘要〕寄宿制学校高中生的心理健康状况不容乐观,学生存在自责倾向、学习焦虑、环境不适应、睡眠障碍和人际交往不良等心理健康问题。而且,各种心理问题又存在千丝万缕的联系。通过多年的心理健康教育工作实践,笔者结合工作中的案例,总结分析了寄宿制学校高中生心理健康问题。其影响因素主要有两个方面:一是学生个人自身的生物学因素;二是家庭、学校、社会等环境因素。  〔关键词〕寄宿学校;高中生;心理健康  〔中图分
历来论者对《牡丹亭》中杜丽娘的梦津津乐道,但很少人留意杜丽娘之梦在剧中被反复叙述有何意义。《牡丹亭》对梦的重述有九次:第十出《惊梦》,梦醒之后紧接着就是杜丽娘对自己绮梦的追述;第十二出《寻梦》,杜丽娘再次来到花园,回忆梦中情节,寻找梦中之地;第十四出《写真》,丽娘对春香讲述自己的花园一梦;第十六出《诘病》,杜夫人责问春香丽娘的病因,春香不得不讲出小姐的梦;第二十三出《冥判》,判官问丽娘死因,丽娘陈
在 NBA这个超级大舞台上表演的球员们每天面对的不仅是强劲的对手,还有与媒体和记者的关系,处理好了,他们会受益匪浅,反之,就会引火烧身。  杜兰特,大度感动“毒舌”  杜兰特是当今NBA话语权很重的一名球星。但是,在与媒体以及记者打交道时,杜兰特却信奉中庸之道。  对于有些记者的批评,他听后并不火冒三丈,而是从积极和正面的角度来看待。《迈阿密先驱报》记者科特以批评犀利著称,人送“毒舌”外号。 今年
经过多年春种秋收,母亲似乎有了经验,准备来年开春儿,好好侍弄她的宝贝儿。母亲时常翻着日历,数九了,八九还有几天。到了八九的时候,母亲开始行动了,母亲把小凳子放到炕上,然后站上去,摘下挂在窗户钩上的小筐,小筐里装着一个一个的纸包。我好奇地问纸包里是什么,幻想着有糖果在里面。母亲说是种子。她拿出一包,打开放在一个蓝花碗里,倒点温水,把窝瓜种子放在碗里泡4个小时后,把水倒出,手巾对折盖在上面蓝花碗再用棉
“中國很大,不过这个很大的国家,可以说只有两块地方:一块是城市,另外一块是乡村。”在《城乡中国》一书中,周其仁教授开篇直陈要义,揭示了解读中国问题的重要面向。  改革开放前几十年,工业化、城镇化的浪潮此起彼伏,“城市雄心”有如一座座“欲与天公试比高”的摩天大楼,开放进取、自信昂然;而在城市光芒的映照下,“乡村失落”则呈现出另一幅发展图景,年轻人纷纷加入“流动中国”的热潮,人丁兴旺、四世同堂的热闹场
关键词:科举;进士追赐;追忆;文人心态  学界对于科举制度、科举与文学文化、科举与士人心态等方面的研究早已造端,孜孜矻矻,洋洋大观,可谓珠玉琳琅。然而,经过文献爬梳,发现在古代的科举取士中,存在着一种独特的非常规举措,即“进士追赐”——对身殁士子的科名追赐。1这一举措属于“特赐第”制度的延伸,2在科举时代比较少见,施行频率亦较低。每次施行,背后都潜藏着当时独特的历史动因,在一次次偶发中,成为科举制
全球金融危机已现,今年的大学应届生就业肯定会受到影响。在这样的就业形势下,被大学生列为最期待进入的20家企业更成为香饽饽中的香饽饽。    一、机会只给准备好的人    中国移动人力资源部刘德彪总经理告诉记者这样一个故事。去年校园招聘的时候,他遇到了一个华师大的女学生。由于她不是中国移动所需要的市场方面专业的学生,没有进入笔试和面试名单。但是她并没有就此放弃。当她得知某日是中国移动笔试和面试的日子
在战火中,他为他挡过炮弹,他从敌人的包围中救过他的命。一起走过炮火连天的峥嵘岁月,共同经历生死相依的烽火人生,对于战争年代为祖国奉献青春、挥洒热血的91岁老兵袁林昌而言,他有一个最大的人生心愿:寻找到和他分别64年的“老排长”,再给排长敬个礼,说说话。  2019年5月,CCTV-1周日晚八点档,《等着我》栏目现场,91岁的老兵袁林昌打开记忆的匣子,深情回忆起他和老排长周国民的“生死战斗情”。战壕
黑夜,万籁俱寂,我躺在床上,身上有如千斤负荷,想起身却丝毫不能动弹,手拂过脸颊,冰凉的感觉触醒了我的脑神经,此刻我才清醒,是的,只是个梦,可梦里的感觉却是如此真实,妈妈,这是第一次,我是如此想念你。  这也是第一次,我提起笔写你。  手中的笔拿起,又放下,再拿起。我不是不知道该怎样写,只是要写的太多,却不知从何写起。  从小,我就不听你的话。我性格倔强,而你也是一个要强的人。我想,这点我应该是遗传
“欢迎来到虚幻世界”(Welcome to Shadowland),美国《大西洋月刊》新设的网页专题如是说。该专题辑录了数篇调查和评论文章,从解构阴谋论的角度,对美国当代政治和社会生态做了详细描述。这些阴谋论中最显著者,当属于二0一七年在美国兴起的QAnon(“匿名者Q”)运动,它由一个匿名人士Q发起,在特朗普支持者之间广泛传播。这些人认为一群崇拜撒旦的恋童癖者统治着世界,他们通过民主党的组织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