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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两个朋友
当我不经意间以90度角仰望天空时，发现六月的阳光已经白得让人觉得刺眼。于是记忆也跟着曝光在这样的阳光下，不刺眼，却阴暗潮湿得让我隐隐心疼。以至于我忘记了时间。
骑车到十字路口的时候看到等着我到来的晓秋。她穿纯白的棉布长裙，像高贵的公主一样立在路口。看到我匆匆赶过来，她不满地皱了皱眉头，好看的眉毛拧着怒意。然后我开始焦急地道歉。她冷冷地说了一句：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你总是这样。说完她转身走开。我像个犯了错的孩子一样跟在她身后，低着头，却仍然感觉到六月刺眼的阳光，眼睛疼得像是要掉出眼泪。
一直到学校，晓秋都没有和我说话，尽管我在一直试图和她说话，可她淡淡地应了声就继续埋头骑车。我突然觉得无奈，像是被人捂住了嘴，发不出任何声音。忘了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和晓秋之间隔上了一道玻璃，可以清晰地看得到对方，却再也触碰不到温暖跳动的心。我握紧车把，直到握疼掌心虚无的空白。
停车时在车棚遇到了阿然。她今天又是一身奇怪的打扮。嘻哈的休闲裤和紧身的黑衣，左耳带着圆形大耳环，头发高高束起。她很热情地冲我吹口哨，一下子笑得很张扬。我停好车走到她面前，指着她的大耳环，说，阿然，你要是和我一起坐车，我一定会把它当车环拉着。然后我们都夸张地笑了起来。我想只有在阿然面前，我才可以这样释然地笑。
我又感到一股隐隐的怒气。等我回过神时，我已经被晓秋拖着离开了车棚。她红着眼睛瞪我，她说，叶梦可，你怎么和那种垃圾在一起？我猛地抬起低着的头，她的话像是带毒的针，恶狠狠地刺进我心里。我努力地想忽略她刚才的话，可是他们清清楚楚地传进我的耳朵，我的好朋友竟然在我面前骂我的另一个好朋友是垃圾。我把我的手从她手里抽回来，我第一次用那么强硬的口吻对她说话，我说，请你收回你刚才的话，阿然不是垃圾，她是我的朋友，好朋友。她或许是被我那样强硬的口吻和严肃的神情吓到了，呆愣了一会儿，然后她的嘴角钩成了嘲笑的弧度，没有再多说什么，径直走进校门。
三节课过去，晓秋没有对我说一句话，像是又回到了早上。我也不再试图和她说话，我知道这次她是真的生气了，无论我说什么做什么她都不会理我，除非她自己愿意。最后一节课是班主任的课。班主任是个精明能干的女人，眼神锐利得像只鹰，所以她总是能够很准确地判断出这个班谁对她而言是最得力的助手。她把手上的教案放下，用极其轻快的口气说了一件不怎么让人愉快的事，她说下午我们来选举新一轮的班委。然后她的目光掠过许多人与晓秋四目对望，意味深长的眼神。我想在老师心里，晓秋一定是班长的不二人选，初中三年她一直担任班长，成绩优异，为人处事都深得人心，即使是上到高中也不例外，只是，我总觉得她变了。没有理由。
胡思乱想地熬过了第四节课，晓秋终于愿意和我说话了。前桌的女生转过脸，用充满羡慕的口气对晓秋说，你一定又是班长。她笑起来：那也不一定啊，也许会是你，也许会是梦可。她起身拍拍我的肩膀，笑容里藏不住的胜利，那是对注定结局的暗示。她一直都很清楚，她会是下一任的班长，无论选多少次都是，就像是四季一样，不论怎样的交替，该来的季节都还是会来。
2. 一条叫可秋的鱼
回到家里，爸妈都还没有下班，整个屋子空旷得吓人，总觉得自己待在一个盖上盖子的容器里，黑暗无光。我开了灯，灯光洒在鱼缸的水面上，晃出一道刺眼的光。我站在鱼缸边静静地看着里面的鱼，很久没有这样注视它们了。它们总是无所适从地游着，像在找回家的路，却注定受困于方寸之间。我弯起食指，用突出的骨骼敲击着缸壁，不悦耳，但是节奏分明。“叮叮当当叮叮当，叮叮当当叮叮当”，然后那群原本表情木讷的鱼惊惶失措地逃窜。只有可秋托着黑白相间的晚礼服游过来隔着玻璃亲吻我的手指。它似乎是想要给我冰冷的手指一些温度，可是它忘记了自己也是没有温度的動物。它是鱼缸里唯一一只黑白相间的热带鱼，它是我十三岁生日时，晓秋送给我的礼物。我把食指伸进水里，它开始追着我透明的指甲游走，仿佛我们已经认识了很久了，久到它不会害怕。我想起我第一次见到它时的情景，我们认识真的很久了。
我生日那天，晓秋带我去一家叫做“水幻”的水族店。她要我选一条热带鱼，然后她买下好作为我的生日礼物。我绕着大小不一的各种鱼缸转。直到在一个小得很难被人注意的玻璃缸里看到了可秋。当所有鱼都在无所适从地游动时，它却安静地待在角落里，一动不动。我把食指伸进水里，它突然游过来亲吻我的指甲，然后，我觉得我的指甲有了一个极小的吻痕，像是印记一样再也抹不掉。我疯了似的抽回手，再看向可秋时，它掉泪了。我对晓秋说，那只鱼哭了，在水里哭了。她笑，那时的晓秋拥有能够让人安定的笑容，她说，小可，它一定是想家了，我们把它带回去吧。她的口气和往常一样，温和动听，像在哄一个小孩，话语里藏的是宠溺。最后我选了它，尽管它的样子很中庸。晓秋说小可，我们叫它可秋吧，叶梦可的可，林晓秋的秋。那时候，晓秋总是喊我小可小可，温暖动人的声音。
3. 竞争
第二天选班委的时候出现了意外。晓秋和我的票数一样多。老师脸上并没有为难的神色，我知道对于她来说无论我们两个谁担任班长她都不会亏，因为我们都是听话的孩子，但是她不知道我骨子里的叛逆。在她还来不及做出决定的时候，阿然高亢的声音从教室最后排传出来，她说，老师，我还没有投票。
我看到晓秋脸上隐隐的紧张和不安，她在害怕。全班同学都紧张地看她，或者，他们只是在看一场好戏。阿然还是笑，笑容依旧张扬。她说我投叶梦可。我听到她这句话时，耳边传来晓秋的哭声，小小的细细的委屈的哭声。所以，我站起来，在所有人包括老师惊讶的目光中说我不想做这个职务。宣誓一般，带着倔强和义无反顾。许多人的表情惊讶地扭曲，他们想不到平常沉默的我竟然有这个胆量来违抗一个结局。突然明白了，为什么在所有的鱼都寻找回家的路时，可秋会那么安静地待在角落里，它是在等待，一场义无反顾的爆发。最后，班长还是晓秋，只是她的脸上没有往日的开心，有种复杂的神情，我想我已经越来越不了解她了，我们在互相走远吗？我不知道。
之后的日子很平静。我依旧和晓秋上学，放学。偶尔遇到阿然，晓秋会一言不发地走开，我可以清楚地看到她转过脸时紧皱的眉。我问阿然在选班委的那天为什么要那么做。她说不为什么，因为你比她适合当班长。我不明白她的话，我知道那天的事伤晓秋很深，而我不希望她受到伤害。阿然拍拍我的头，她说小可，有时候有些人没有你想象中的那么单纯，你最在乎的人可能是伤你最深的人。我知道她说的是晓秋，我说，阿然，我相信晓秋，就像我相信你一样，你们都是我在乎的朋友。她咬咬下唇，说好吧，有些事情必须你自己去找答案，可是，如果真的受了伤，不要难过，也不要绝望，还有我。我点点头，然后和她一起笑。这次她的笑容不释然，不张扬，有着淡淡的悲伤。
清晨，我和晓秋去了趟办公室，我是去帮语文老师搬作业，她是去向班主任报告这个星期班级的情况。出办公室时我们走到一块，她看看我手上的作文本，表情变得很快乐，她说小可，你说今天作文我该怎么念？从初中开始，晓秋的作文都很好，老师一直都把她的作文当范文。我笑着说随便啊，不管怎么念，你的作文都是最好的。她回给我一个很骄傲很自豪的微笑。我开始怀念以前晓秋的微笑，不甜美但是真诚天真，像是没有经过雕琢的碧玉，没有华美的外表，却可以轻易地温暖人心。
语文课上，晓秋很大方地念着她的作文，充满了幸福与欢乐，我知道那是我久久无法逾越的障碍。语文老师在晓秋念完后叫了我的名字，她说，其实梦可的文章一直都写很好，只是太伤感了，总让人觉得无力并且无奈，所以没有让她念。我突然想通了，尽管她写得伤感，但是真切，可以让我们明白所谓的生活，痛并快乐着。我上去念的时候，晓秋看了我很久。我从她的眼神里看到燃烧的决裂和凶猛异常的暗涌。念完，我看到很多人流泪了，他们被我所感动，而晓秋，我知道她是委屈。我还是了解她的，虽然我们已经离得很远。
她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她说，叶梦可，你的这篇文章好像是XX杂志上的，我曾经看过，不过你改得很好。我的世界顿时变得嘈杂。阿然说，小可，有时候有些人没有你想象中的那么单纯，你最在乎的人可能是伤你最深的人。我努力地把头往上扬，我不希望我自己像个白痴一样，站在人群面前哭泣得像个孩子。我不委屈，我只是被诬陷了。不可怜，不可悲，只是可笑罢了。
阿然突然像只受伤的猛兽一样冲到晓秋的面前。她背对着我，我看不到她的表情，可是我知道她的表情一定是悲愤的。她的声音比晓秋高亢，比晓秋刺耳，她说，林晓秋，你真不是一般的心狠手辣。什么XX杂志，见鬼去吧。她把晓秋的作文本撕得粉碎，用力抛向天空。然后她把我带出了教室。
我们并肩坐在小山坡上，我像是散失了语言一样，发不出哭声，只能静静地掉泪。冰冷从我的心口处渐渐凝住全身。晓秋的那句话在心里硬生生地刺进去。像是小时候打针，锐利的针头挑起一层皮，注入疼痛的毒素。阿然也没有说话。她小声地唱歌，歌声安静，透出寂寞沧桑的调子。她最后还是忍不住地说，小可，你哭出来好不好？你这样我也很难受。我开始哭，哭尽曾经的快乐时光，哭尽温暖人心的笑容，哭尽尖利无比的话语，哭尽抹不掉挣不开的伤害。直到嗓子干涸，直到夜幕降临，直到所有的一切都被黑暗吞噬。
4. 可秋换来的“幸福”
后来阿然送我回家。屋子黑暗一片，我看到妈妈压在桌子上的钱和留言条，他们都去出差了。阿然进了厨房弄吃
的。我站在鱼缸边看那些鱼，找回家的路的鱼。可是，我没有看到可秋，我没有看到我的可秋。我慌了，我把整个手掌伸进水里狠狠地拨开那群鱼，然后我在鱼缸最角落的水草上看到了可秋，一动不动的、轻轻闭着眼睛的可秋。我还可以看见它浮在水里小小的眼泪，可是它已经看不到我了。
心里裂开了一个洞，空白一片。
我用玻璃瓶装满水，然后把可秋放进去，装在了冰箱的冰冻室里。我不知道阿然是什么时候站在我旁边的，她看着我做完这一切，别过脸哭了。我说阿然，我做了一个很长的梦对吗？她把我拉到卧室，她叫我睡觉，她说，小可，相信我，不会再有什么事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她帮我盖上被子，然后关上灯。房间又是一片黑暗。听说，最初世界就是一片黑暗，最初人类就是生活在一片黑暗之中。我轻轻的睡着了。
第二天起来我从冰冻室里拿出可秋。一切完美定格。我像往常一样用食指弯起时突出的骨骼敲击玻璃。可秋没有再游过来。阿然在我背后说它死了。我摇头，很固执地回答她，可秋她还没有死，她是不会死的。她说，小可，可秋昨天就已经死了，你亲眼看到的。不要自己骗自己了。你这样可以留住它吗？冰化了，水还是要流。有些东西是注定留不住的，不管你怎么努力。我想，是不是像我要留住晓秋一样，注定留不住。我更用力地敲击玻璃，可秋没有游过来，它再也不会游过来了。我终于明白死亡意味着什么了，时间不会走了，手指不会动了，眼泪不会流了。
阿然突然把装可秋的玻璃缸扔出窗外，我听到梦碎裂的声音。阿然带我到鱼缸前面，我看到鱼缸里多了一只鱼，一只蓝色的热带鱼，它不像可秋，它不会安静地待在角落，它喜欢和一大群鱼在一起，它会教其他的鱼怎样游戏，它在看到人的时候偶尔吐吐泡泡，它告诉我，即使受困于方寸之间也可以活得很快乐。阿然说，它叫幸福。我用食指敲击缸壁，它游过来张着清澈的眼睛看看我，然后又快乐地游开，我仿佛看到它在向我做鬼脸。阿然说，它可是我们蓝氏家族的优种，是我冒着生命危险从我爸那个爱鱼狂手里带来的。我说阿然，它是你从家里偷来的吗？阿然翻翻白眼，什么呀，像我这样一身正气的女侠会去偷东西吗？我说那可说不定，你的样子看着就不太安全。阿然瞪大桃花眼。我继续说着我的话，阿然，你去再偷一只母鱼吧，你看它一个人怪可怜的。阿然好奇地看着幸福，你看得出来它是公的啊？！我说那是，一般落入你手中的，差不多都是公的。阿然不说话，她进了厨房，出来的时候手里多了把明晃晃的东西，我二话不说甩门而出。她就那么没有形象的，手里拿把菜刀追着我满街跑。她说，你丫的，有种不要跑。我说我不跑行吗？我可是独生女，而且长得这么漂亮，哪能说死就死啊？于是那天，我陪着阿然把这辈子的脸都丢光了。
5. 永远不忘记
我向老师请了两天假。再去学校的时候，晓秋已经不是我同桌了，她自己向老师要求换座位的。我的同桌成了阿然。她挥挥拳头，小可，以后女侠姐姐我罩着你，谁要是欺负你，我跟她没完！我笑着侧头，正好对上晓秋的眼睛，我们都不自觉地闪开了。我想，我们都要冷静一段时间。
大概过了一个多月，因为阿然陪着我，所以起初的难过也一点一点地淡退。我知道即使伤口好了，还是会留下伤痕的，不痛，却可以给你最真实的触感。晓秋找我和好的时候，我没有惊讶，因为我们都是容易冲动的孩子。我和晓秋，做了3年的好朋友，真的让我放弃她的话，我做不到。
我告诉阿然，我和晓秋和好了。她没有多说话，只是又变得严肃，她问我你决定好了？我点头。她说，人要想不受伤，就要学会如何设防，你这个样子很危险，知道吗？我不说话，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很危险，我只知道我不想轻易放弃一个朋友。她苦笑了一下，还是那句话，如果真的受了伤，不要难过，也不要绝望，还有我。我点头，眼泪一颗一颗地掉下来，我知道，我如果和晓秋好的话，就不可能再和阿然走近，因为她们一直都不和。我这样做，是不是真的错了？我疑惑。
我告诉晓秋可秋死了，她说死了就算了，我再买一只给你吧。我摇头说算了，不管怎么买都不可能买到原来的。可秋死的时候哭了。她说你别傻了，鱼怎么会哭呢，你看错了。我说你以前不是这么说的。她别过脸，不看我。然后她问我，你是不是还在怪我？我说不了，已经都过去了，我们现在还是朋友，不是吗？她说，叶梦可，你如果还怪我的话，如果是你说一声，你这样子算什么？你知道我为什么那么做吗？我是在害怕，真的很害怕，我害怕你超过我，害怕你比我优秀……我打断她，我给你唱首歌吧。然后我轻轻地，小声地为她唱最后一首歌。我的心做了决定……
“鱼在水里哭 / 我握着你的手说 / 鱼在水里哭 / 你笑着说别傻了 / 鱼并不会哭 / 它们是一种没有眼泪的动物 / 树在雨里哭 / 我抬头看着你说 / 树在雨里哭 / 你温柔看着我说 / 树并不会哭 / 它们是没有思想情感的植物 / 我突然的无助 / 没有眼泪的悲伤没有人清楚 / 只能呼吸着不被了解的孤獨 / 一个人仅仅记得一切会结束 / 我矛盾着无助 / 很需要你能给我一点点保护 / 想对你说的 / 却总说不出 / 我变成了植物”
我抹掉眼角差点涌出的泪水，对着晓秋说，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和你争什么，以前是，现在也是。只是以前的你明白，现在的你不明白。我想晓秋，我们真的越走越远了，那就现在说再见吧。
我到阿然家时很狼狈，天空下着很大的雨。阿然把我拖进屋，拿着大毛巾像替刚洗了澡的小狗擦毛一样擦我身上的水。她说小可你真是一只猪。我说帮猪擦雨水的不是连猪都不如吗？她恶狠狠地给了我一记铁砂掌。我突然很想问她一个问题，我说阿然你相信鱼会哭吗？她沉思片刻说，我回答了你不要笑啊。我点头表示同意。她说，我信啊，虽然很傻地说。我说是很傻，不过这样才像你。然后我们又打打闹闹了起来。
我一直没有告诉阿然，我也相信鱼会哭，并且从初中就相信。我想让它成为我的一个秘密，像可秋一样，都是深深地埋在心里痛。我想不管过多少年，我还会记得，曾经有一个女孩，她告诉我，鱼哭，是因为它们想家了。我会记得，并且永远不会忘记。
编辑/付洋
当我不经意间以90度角仰望天空时，发现六月的阳光已经白得让人觉得刺眼。于是记忆也跟着曝光在这样的阳光下，不刺眼，却阴暗潮湿得让我隐隐心疼。以至于我忘记了时间。
骑车到十字路口的时候看到等着我到来的晓秋。她穿纯白的棉布长裙，像高贵的公主一样立在路口。看到我匆匆赶过来，她不满地皱了皱眉头，好看的眉毛拧着怒意。然后我开始焦急地道歉。她冷冷地说了一句：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你总是这样。说完她转身走开。我像个犯了错的孩子一样跟在她身后，低着头，却仍然感觉到六月刺眼的阳光，眼睛疼得像是要掉出眼泪。
一直到学校，晓秋都没有和我说话，尽管我在一直试图和她说话，可她淡淡地应了声就继续埋头骑车。我突然觉得无奈，像是被人捂住了嘴，发不出任何声音。忘了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和晓秋之间隔上了一道玻璃，可以清晰地看得到对方，却再也触碰不到温暖跳动的心。我握紧车把，直到握疼掌心虚无的空白。
停车时在车棚遇到了阿然。她今天又是一身奇怪的打扮。嘻哈的休闲裤和紧身的黑衣，左耳带着圆形大耳环，头发高高束起。她很热情地冲我吹口哨，一下子笑得很张扬。我停好车走到她面前，指着她的大耳环，说，阿然，你要是和我一起坐车，我一定会把它当车环拉着。然后我们都夸张地笑了起来。我想只有在阿然面前，我才可以这样释然地笑。
我又感到一股隐隐的怒气。等我回过神时，我已经被晓秋拖着离开了车棚。她红着眼睛瞪我，她说，叶梦可，你怎么和那种垃圾在一起？我猛地抬起低着的头，她的话像是带毒的针，恶狠狠地刺进我心里。我努力地想忽略她刚才的话，可是他们清清楚楚地传进我的耳朵，我的好朋友竟然在我面前骂我的另一个好朋友是垃圾。我把我的手从她手里抽回来，我第一次用那么强硬的口吻对她说话，我说，请你收回你刚才的话，阿然不是垃圾，她是我的朋友，好朋友。她或许是被我那样强硬的口吻和严肃的神情吓到了，呆愣了一会儿，然后她的嘴角钩成了嘲笑的弧度，没有再多说什么，径直走进校门。
三节课过去，晓秋没有对我说一句话，像是又回到了早上。我也不再试图和她说话，我知道这次她是真的生气了，无论我说什么做什么她都不会理我，除非她自己愿意。最后一节课是班主任的课。班主任是个精明能干的女人，眼神锐利得像只鹰，所以她总是能够很准确地判断出这个班谁对她而言是最得力的助手。她把手上的教案放下，用极其轻快的口气说了一件不怎么让人愉快的事，她说下午我们来选举新一轮的班委。然后她的目光掠过许多人与晓秋四目对望，意味深长的眼神。我想在老师心里，晓秋一定是班长的不二人选，初中三年她一直担任班长，成绩优异，为人处事都深得人心，即使是上到高中也不例外，只是，我总觉得她变了。没有理由。
胡思乱想地熬过了第四节课，晓秋终于愿意和我说话了。前桌的女生转过脸，用充满羡慕的口气对晓秋说，你一定又是班长。她笑起来：那也不一定啊，也许会是你，也许会是梦可。她起身拍拍我的肩膀，笑容里藏不住的胜利，那是对注定结局的暗示。她一直都很清楚，她会是下一任的班长，无论选多少次都是，就像是四季一样，不论怎样的交替，该来的季节都还是会来。
2. 一条叫可秋的鱼
回到家里，爸妈都还没有下班，整个屋子空旷得吓人，总觉得自己待在一个盖上盖子的容器里，黑暗无光。我开了灯，灯光洒在鱼缸的水面上，晃出一道刺眼的光。我站在鱼缸边静静地看着里面的鱼，很久没有这样注视它们了。它们总是无所适从地游着，像在找回家的路，却注定受困于方寸之间。我弯起食指，用突出的骨骼敲击着缸壁，不悦耳，但是节奏分明。“叮叮当当叮叮当，叮叮当当叮叮当”，然后那群原本表情木讷的鱼惊惶失措地逃窜。只有可秋托着黑白相间的晚礼服游过来隔着玻璃亲吻我的手指。它似乎是想要给我冰冷的手指一些温度，可是它忘记了自己也是没有温度的動物。它是鱼缸里唯一一只黑白相间的热带鱼，它是我十三岁生日时，晓秋送给我的礼物。我把食指伸进水里，它开始追着我透明的指甲游走，仿佛我们已经认识了很久了，久到它不会害怕。我想起我第一次见到它时的情景，我们认识真的很久了。
我生日那天，晓秋带我去一家叫做“水幻”的水族店。她要我选一条热带鱼，然后她买下好作为我的生日礼物。我绕着大小不一的各种鱼缸转。直到在一个小得很难被人注意的玻璃缸里看到了可秋。当所有鱼都在无所适从地游动时，它却安静地待在角落里，一动不动。我把食指伸进水里，它突然游过来亲吻我的指甲，然后，我觉得我的指甲有了一个极小的吻痕，像是印记一样再也抹不掉。我疯了似的抽回手，再看向可秋时，它掉泪了。我对晓秋说，那只鱼哭了，在水里哭了。她笑，那时的晓秋拥有能够让人安定的笑容，她说，小可，它一定是想家了，我们把它带回去吧。她的口气和往常一样，温和动听，像在哄一个小孩，话语里藏的是宠溺。最后我选了它，尽管它的样子很中庸。晓秋说小可，我们叫它可秋吧，叶梦可的可，林晓秋的秋。那时候，晓秋总是喊我小可小可，温暖动人的声音。
3. 竞争
第二天选班委的时候出现了意外。晓秋和我的票数一样多。老师脸上并没有为难的神色，我知道对于她来说无论我们两个谁担任班长她都不会亏，因为我们都是听话的孩子，但是她不知道我骨子里的叛逆。在她还来不及做出决定的时候，阿然高亢的声音从教室最后排传出来，她说，老师，我还没有投票。
我看到晓秋脸上隐隐的紧张和不安，她在害怕。全班同学都紧张地看她，或者，他们只是在看一场好戏。阿然还是笑，笑容依旧张扬。她说我投叶梦可。我听到她这句话时，耳边传来晓秋的哭声，小小的细细的委屈的哭声。所以，我站起来，在所有人包括老师惊讶的目光中说我不想做这个职务。宣誓一般，带着倔强和义无反顾。许多人的表情惊讶地扭曲，他们想不到平常沉默的我竟然有这个胆量来违抗一个结局。突然明白了，为什么在所有的鱼都寻找回家的路时，可秋会那么安静地待在角落里，它是在等待，一场义无反顾的爆发。最后，班长还是晓秋，只是她的脸上没有往日的开心，有种复杂的神情，我想我已经越来越不了解她了，我们在互相走远吗？我不知道。
之后的日子很平静。我依旧和晓秋上学，放学。偶尔遇到阿然，晓秋会一言不发地走开，我可以清楚地看到她转过脸时紧皱的眉。我问阿然在选班委的那天为什么要那么做。她说不为什么，因为你比她适合当班长。我不明白她的话，我知道那天的事伤晓秋很深，而我不希望她受到伤害。阿然拍拍我的头，她说小可，有时候有些人没有你想象中的那么单纯，你最在乎的人可能是伤你最深的人。我知道她说的是晓秋，我说，阿然，我相信晓秋，就像我相信你一样，你们都是我在乎的朋友。她咬咬下唇，说好吧，有些事情必须你自己去找答案，可是，如果真的受了伤，不要难过，也不要绝望，还有我。我点点头，然后和她一起笑。这次她的笑容不释然，不张扬，有着淡淡的悲伤。
清晨，我和晓秋去了趟办公室，我是去帮语文老师搬作业，她是去向班主任报告这个星期班级的情况。出办公室时我们走到一块，她看看我手上的作文本，表情变得很快乐，她说小可，你说今天作文我该怎么念？从初中开始，晓秋的作文都很好，老师一直都把她的作文当范文。我笑着说随便啊，不管怎么念，你的作文都是最好的。她回给我一个很骄傲很自豪的微笑。我开始怀念以前晓秋的微笑，不甜美但是真诚天真，像是没有经过雕琢的碧玉，没有华美的外表，却可以轻易地温暖人心。
语文课上，晓秋很大方地念着她的作文，充满了幸福与欢乐，我知道那是我久久无法逾越的障碍。语文老师在晓秋念完后叫了我的名字，她说，其实梦可的文章一直都写很好，只是太伤感了，总让人觉得无力并且无奈，所以没有让她念。我突然想通了，尽管她写得伤感，但是真切，可以让我们明白所谓的生活，痛并快乐着。我上去念的时候，晓秋看了我很久。我从她的眼神里看到燃烧的决裂和凶猛异常的暗涌。念完，我看到很多人流泪了，他们被我所感动，而晓秋，我知道她是委屈。我还是了解她的，虽然我们已经离得很远。
她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她说，叶梦可，你的这篇文章好像是XX杂志上的，我曾经看过，不过你改得很好。我的世界顿时变得嘈杂。阿然说，小可，有时候有些人没有你想象中的那么单纯，你最在乎的人可能是伤你最深的人。我努力地把头往上扬，我不希望我自己像个白痴一样，站在人群面前哭泣得像个孩子。我不委屈，我只是被诬陷了。不可怜，不可悲，只是可笑罢了。
阿然突然像只受伤的猛兽一样冲到晓秋的面前。她背对着我，我看不到她的表情，可是我知道她的表情一定是悲愤的。她的声音比晓秋高亢，比晓秋刺耳，她说，林晓秋，你真不是一般的心狠手辣。什么XX杂志，见鬼去吧。她把晓秋的作文本撕得粉碎，用力抛向天空。然后她把我带出了教室。
我们并肩坐在小山坡上，我像是散失了语言一样，发不出哭声，只能静静地掉泪。冰冷从我的心口处渐渐凝住全身。晓秋的那句话在心里硬生生地刺进去。像是小时候打针，锐利的针头挑起一层皮，注入疼痛的毒素。阿然也没有说话。她小声地唱歌，歌声安静，透出寂寞沧桑的调子。她最后还是忍不住地说，小可，你哭出来好不好？你这样我也很难受。我开始哭，哭尽曾经的快乐时光，哭尽温暖人心的笑容，哭尽尖利无比的话语，哭尽抹不掉挣不开的伤害。直到嗓子干涸，直到夜幕降临，直到所有的一切都被黑暗吞噬。
4. 可秋换来的“幸福”
后来阿然送我回家。屋子黑暗一片，我看到妈妈压在桌子上的钱和留言条，他们都去出差了。阿然进了厨房弄吃
的。我站在鱼缸边看那些鱼，找回家的路的鱼。可是，我没有看到可秋，我没有看到我的可秋。我慌了，我把整个手掌伸进水里狠狠地拨开那群鱼，然后我在鱼缸最角落的水草上看到了可秋，一动不动的、轻轻闭着眼睛的可秋。我还可以看见它浮在水里小小的眼泪，可是它已经看不到我了。
心里裂开了一个洞，空白一片。
我用玻璃瓶装满水，然后把可秋放进去，装在了冰箱的冰冻室里。我不知道阿然是什么时候站在我旁边的，她看着我做完这一切，别过脸哭了。我说阿然，我做了一个很长的梦对吗？她把我拉到卧室，她叫我睡觉，她说，小可，相信我，不会再有什么事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她帮我盖上被子，然后关上灯。房间又是一片黑暗。听说，最初世界就是一片黑暗，最初人类就是生活在一片黑暗之中。我轻轻的睡着了。
第二天起来我从冰冻室里拿出可秋。一切完美定格。我像往常一样用食指弯起时突出的骨骼敲击玻璃。可秋没有再游过来。阿然在我背后说它死了。我摇头，很固执地回答她，可秋她还没有死，她是不会死的。她说，小可，可秋昨天就已经死了，你亲眼看到的。不要自己骗自己了。你这样可以留住它吗？冰化了，水还是要流。有些东西是注定留不住的，不管你怎么努力。我想，是不是像我要留住晓秋一样，注定留不住。我更用力地敲击玻璃，可秋没有游过来，它再也不会游过来了。我终于明白死亡意味着什么了，时间不会走了，手指不会动了，眼泪不会流了。
阿然突然把装可秋的玻璃缸扔出窗外，我听到梦碎裂的声音。阿然带我到鱼缸前面，我看到鱼缸里多了一只鱼，一只蓝色的热带鱼，它不像可秋，它不会安静地待在角落，它喜欢和一大群鱼在一起，它会教其他的鱼怎样游戏，它在看到人的时候偶尔吐吐泡泡，它告诉我，即使受困于方寸之间也可以活得很快乐。阿然说，它叫幸福。我用食指敲击缸壁，它游过来张着清澈的眼睛看看我，然后又快乐地游开，我仿佛看到它在向我做鬼脸。阿然说，它可是我们蓝氏家族的优种，是我冒着生命危险从我爸那个爱鱼狂手里带来的。我说阿然，它是你从家里偷来的吗？阿然翻翻白眼，什么呀，像我这样一身正气的女侠会去偷东西吗？我说那可说不定，你的样子看着就不太安全。阿然瞪大桃花眼。我继续说着我的话，阿然，你去再偷一只母鱼吧，你看它一个人怪可怜的。阿然好奇地看着幸福，你看得出来它是公的啊？！我说那是，一般落入你手中的，差不多都是公的。阿然不说话，她进了厨房，出来的时候手里多了把明晃晃的东西，我二话不说甩门而出。她就那么没有形象的，手里拿把菜刀追着我满街跑。她说，你丫的，有种不要跑。我说我不跑行吗？我可是独生女，而且长得这么漂亮，哪能说死就死啊？于是那天，我陪着阿然把这辈子的脸都丢光了。
5. 永远不忘记
我向老师请了两天假。再去学校的时候，晓秋已经不是我同桌了，她自己向老师要求换座位的。我的同桌成了阿然。她挥挥拳头，小可，以后女侠姐姐我罩着你，谁要是欺负你，我跟她没完！我笑着侧头，正好对上晓秋的眼睛，我们都不自觉地闪开了。我想，我们都要冷静一段时间。
大概过了一个多月，因为阿然陪着我，所以起初的难过也一点一点地淡退。我知道即使伤口好了，还是会留下伤痕的，不痛，却可以给你最真实的触感。晓秋找我和好的时候，我没有惊讶，因为我们都是容易冲动的孩子。我和晓秋，做了3年的好朋友，真的让我放弃她的话，我做不到。
我告诉阿然，我和晓秋和好了。她没有多说话，只是又变得严肃，她问我你决定好了？我点头。她说，人要想不受伤，就要学会如何设防，你这个样子很危险，知道吗？我不说话，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很危险，我只知道我不想轻易放弃一个朋友。她苦笑了一下，还是那句话，如果真的受了伤，不要难过，也不要绝望，还有我。我点头，眼泪一颗一颗地掉下来，我知道，我如果和晓秋好的话，就不可能再和阿然走近，因为她们一直都不和。我这样做，是不是真的错了？我疑惑。
我告诉晓秋可秋死了，她说死了就算了，我再买一只给你吧。我摇头说算了，不管怎么买都不可能买到原来的。可秋死的时候哭了。她说你别傻了，鱼怎么会哭呢，你看错了。我说你以前不是这么说的。她别过脸，不看我。然后她问我，你是不是还在怪我？我说不了，已经都过去了，我们现在还是朋友，不是吗？她说，叶梦可，你如果还怪我的话，如果是你说一声，你这样子算什么？你知道我为什么那么做吗？我是在害怕，真的很害怕，我害怕你超过我，害怕你比我优秀……我打断她，我给你唱首歌吧。然后我轻轻地，小声地为她唱最后一首歌。我的心做了决定……
“鱼在水里哭 / 我握着你的手说 / 鱼在水里哭 / 你笑着说别傻了 / 鱼并不会哭 / 它们是一种没有眼泪的动物 / 树在雨里哭 / 我抬头看着你说 / 树在雨里哭 / 你温柔看着我说 / 树并不会哭 / 它们是没有思想情感的植物 / 我突然的无助 / 没有眼泪的悲伤没有人清楚 / 只能呼吸着不被了解的孤獨 / 一个人仅仅记得一切会结束 / 我矛盾着无助 / 很需要你能给我一点点保护 / 想对你说的 / 却总说不出 / 我变成了植物”
我抹掉眼角差点涌出的泪水，对着晓秋说，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和你争什么，以前是，现在也是。只是以前的你明白，现在的你不明白。我想晓秋，我们真的越走越远了，那就现在说再见吧。
我到阿然家时很狼狈，天空下着很大的雨。阿然把我拖进屋，拿着大毛巾像替刚洗了澡的小狗擦毛一样擦我身上的水。她说小可你真是一只猪。我说帮猪擦雨水的不是连猪都不如吗？她恶狠狠地给了我一记铁砂掌。我突然很想问她一个问题，我说阿然你相信鱼会哭吗？她沉思片刻说，我回答了你不要笑啊。我点头表示同意。她说，我信啊，虽然很傻地说。我说是很傻，不过这样才像你。然后我们又打打闹闹了起来。
我一直没有告诉阿然，我也相信鱼会哭，并且从初中就相信。我想让它成为我的一个秘密，像可秋一样，都是深深地埋在心里痛。我想不管过多少年，我还会记得，曾经有一个女孩，她告诉我，鱼哭，是因为它们想家了。我会记得，并且永远不会忘记。
编辑/付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