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路们的P2P生死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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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仿佛一夜之间世界全变了。
  张路一边承受着16万元投资款再也追不回来的恐惧,一边看着各种网贷机构给他发轻松贷款的信息。每一条信息都告诉他说,只要他愿意,不用抵押也无需手续,就可以轻松贷到几十万元。
  现实硬拽出来的这AB面,让他觉得世界真是荒诞。
  2018年6月以来,P2P平台爆雷现象接踵而至。截至2018年8月22日,网贷天眼显示,收录6560家平台,其中4619家网贷机构被列为“问题平台”,进入“网贷黑名单”,仅此前的一周之内预警就达20家,注册发生地主要为北京、上海、广州、杭州。最新被爆出来的名单里,曾被认为是明星平台的“来浙投”“宜聚网”“信融财富”赫然在列。
  正因此,恐慌就像雪球,越滚越大。
  警示的信号不是没有,只是没有走进张路的内心。或许心存侥幸,或许只是希望日子在选择不多的范围里有稍微变好的可能。
  但是,现实没有给张路好的“或许”。
  中国是全世界最大的P2P借貸市场,迎面而来的这一大波违约浪潮,给类似张路这样相信投资安全的家庭带来了冲击。
  与张路同在一个平台投资的个体,谁也不确定究竟有多少人,他们互称“难友”,开始抱团自救,集体“讨债”。
  张路和他的“难友”们,仅仅只是此次P2P爆雷潮中的一个缩影。

“既然是粪土,你把它们给我吧”


  对张路来说,7月24日本应是寻常的一天。
  他应该早晨6点起床,9点到办公室,晚上6点到家,10点准备睡觉迎接新的一天。
  但是女朋友给他转来了金坳财富的“暂停运营公告”。
  16万元是他准备用来结婚的,他今年28岁,对做程序员的他来说,钱攒得并不容易。
  其实从6月以来,看到新闻上P2P平台爆雷信息,张路已有些担心,但还是觉得自己的运气没有那么差。这是他和女朋友第一次有计划的理财,他更相信“勤劳致富”,之所以选择这种方式理财是女朋友希望能用这笔结婚资金生出一套高级的家具。他认为自己没有理由反对。
  这一天,金坳财富官网发布“金坳财富逾期及暂停运营公告”。公告显示,平台部分项目出现逾期,借款余额为9000万元,故公司组建“逾期处置专项处置小组”处理逾期项目并宣称7日内公布30天到期的借款人兑付方案。金坳财富6月运营报告显示,平台累计投资总额7亿元。
  此后的第三天,也就是7月26日,金坳财富开通办公场所实时直播公告,声称用户足不出户,就能了解到金坳财富最新状况。直播时间为24小时全程直播,工作人员会于每个工作日9:00开始处理相关事宜。
  张路试了试直播地址,无论什么时间,显示的都是“loading”,他的心一下子凉了。
  “昨天,她回了老家。应该再也不回来了。”他在QQ上新改了签名。
  他还要面对一个复杂问题,钱是他女朋友做的管理和投资选择,所以即使是他马上辞职从浙江温州去平台所在地上海报案,还要面对手续上的琐碎麻烦。
  金坳财富是上海金坳投资管理有限公司旗下专注于供应链贸易金融的国资控股平台。公司成立于2015年7月,注册资金5000万元人民币。
  张路身边有朋友也在这个平台投资,他是看到一向沉稳的朋友在里面放了10万元,才相对放心。金坳财富的公告放出来以后,女朋友每天哭,张路和朋友立刻寻找其他投资人,希望能“团结起来,讨到血汗钱”。
  他们去第三方机构“网贷天眼”“网贷之家”等平台去发信息、留电话。
  不到两小时,好几个电话打进来,一起讨论接下来大家应该怎么办。
  每个人都在寻找依靠。张路已经没有心思再工作。跟他一样的很多人,短时间内从四面八方聚到了社交平台上。
  吴凡来自江西九江,一共在金坳财富投资了3万元。P2P在当地是新鲜事物,很少有人知道也很少有人像他一样真的金钱白银地砸进来。
  8月初,当地公安局经侦部门工作人员约他谈话。他们对他说,“你是老党员,老同志,政治觉悟一定高。”吴凡说,“因为我政治觉悟高,所以我投资选的都是国资平台。”他们说,“你要视钱财如粪土,不要想不开。”
  吴凡问记者,“你说他这话见鬼不见鬼?”可能很多人认为作为投资人,“钱来得容易,贪心,所以才会至此。”但他觉得并不是,至少他是“牙齿上刻金,针尖上削铁,想搞点利息补贴家用。银行利息太低了,收入有限,物价又不断上涨”。他相信很多人都是这样。
  在他看来,金融市场留给老百姓选择的空间并不多。虽然P2P领域近些年来不时有一些意外,但他最终选择了相信。
每个人都在寻找依靠。张路已经没有心思再工作。跟他一样的很多人,短时间内从四面八方聚到了社交平台上。

  当初投资时,想着鸡蛋多放几个篮子里,他给自己的8万元找的几个鸡蛋篮子都“雷了”。
  “8万块,一下子暂时都没了,想想就心疼。”他对跟他谈话的人说,“那你们想办法把钱给我吧,反正也是粪土。”

“都说要理性,但是都理性不了”


  “站着说话都不腰疼,如果我们不是身处其中,或许也是作壁上观,有的人还会说说风凉话。”赵喜波有时也能意识到不同立场或者处境的心态差异性。
  来自贵州黔南的赵喜波,投了三个平台,用他的话说,“也都雷了”。赵喜波是公务员,跟吴凡一样,当地知道P2P的人并不多,他单位里也没有人知道他在做这样的投资,但是爆雷潮来了以后,他现在每天都在担心地方纪委会找他,自己快要退休了,“要是因此影响到工作,怎么办?”他越想越害怕。   吴凡安慰他说,“P2P是经国家许可的平台,不是传销,也不是非法借贷。我们是受害者,没有做违法的事情,不要怕。”
  作为非上海本地人,吴凡他们打电话给上海警方报案,更多时间是联系不上。“要么直接挂机,或者就是关机。不去上海本地是不行的。当地立不了案。”
  但是怎么去,去了以后怎么办,吴凡觉得他们这个平台的人没其他平台的人那么有经验。
  每个人刚进群的时候,都要求改名字,“地方 金额”,比如“北京15万”“重庆30万”。
  张晓是“北京15万”中的一个。她跟记者约在咖啡馆里见面时,怒气未消。
  群里的人情绪不稳定,每个人就像是一颗炸弹,不点也着。她已经很少愿意在群里说话了。“都说要理性,但是都理性不了。理性不了,事情就做不成。”
  一个人说投资了30万元血汗钱,几年的积蓄没有了,家庭出现了危机。张晓安慰他说,“不要因钱的事情而让家庭也没有了。”她随口带了一句,“我爱人就没骂过我。”那个人说,“那你的爱人肯定出轨了,你现在不要想着要钱了,还是回家查你的爱人吧。”
  张晓说,“我们这些都不是专业投资人。都要靠这些钱来过生活的,谁都是咬牙往肚子里咽吧。家里人怎么可能没有情绪?但是,他们更怕的是我想不开。”
  張晓觉得每个人都疯了,似乎一瞬间都成了钱和情绪的奴隶。“想想都觉得可怕。”
  从7月末一路看过来,吴凡觉得“这件事,如果国家不治理,估计雷潮还会加大,不兑现的平台会越来越多。随心所欲的平台也越来越多。这几天好几个平台索性就恶意关闭服务器,来浙投平台说50个月兑付。4年多的时间啊,谁知道会发生什么?”
  将网贷天眼平台的“黑名单”拉至最底端,上面显示最早爆雷案例发生在2013年4月,从那时起,几乎每年每月,爆雷、卷款、跑路、关闭等字眼就一直稳定地跟随P2P。直到2018年6月P2P大明星平台“唐小僧”的爆雷事发。
  在此之前的2017年年底到2018年5月,P2P平台爆雷数量一直稳定在大概每个月14家以内。到了6月,突然间是60多家,7月至今已是160多家。
  而仅仅在5年前,财经类媒体对于P2P的报道,还要在其后附上关于它的名词解释。那时大众对P2P还没有那么熟识。

睡了个好觉


  政府出手了。
  2018年8月8日,全国互金整治办向各省(自治区、直辖市)、深圳市互金整治办下发了《关于报送P2P平台借款人逃废债信息的通知》,要求P2P平台尽快报送“老赖”信息。
  8月12日,互联网金融风险专项整治工作领导小组办公室、网贷风险专项整治工作领导小组办公室联合召开网贷机构风险处置及规范发展工作座谈会,希望“依法打击转移资金、跑路等恶性退出行为;监测资金流向,管控高管人员,引导问题机构良性退出;依法缉捕外逃人员,全力做好追赃挽损;回应和解决群众合理诉求。”
  8月22日晚,中国互联网金融协会透露,他们已于22日当天向P2P网络借贷会员机构印发了《关于开展P2P网络借贷机构自律检查工作的通知》,从而正式启动P2P网络借贷会员机构自律检查工作。相关数据报送时间不迟于2018年10月31日。
  任何一个来自监管层面的动态都会引起吴凡的关注。
  他的手机里绝大多数的公众号都与P2P有关。8月21日晚,他给某公众号一篇题为《刚刚,杭州曝出重大利好!多家银行结对帮扶P2P平台,投资人血汗钱有救了!》的文章留言:希望国家力挺,给千千万万难民一条生路。
  留言被选为“精选留言”,他把截图发到了QQ群和微信群里。
  那晚,他睡了近一个月来最安稳的一觉。
在此之前的2017年年底到2018年5月,P2P平台爆雷数量一直稳定在大概每个月14家以内。到了6月,突然间是60多家,7月至今已是160多家。

  第二天早晨,他看到群友们对他截图的反应是:希望不是站台的,而是真的。
  8月20日,全国首家金融法院—上海金融法院正式挂牌成立。其管辖范围为上海市辖区内应由中级人民法院受理的第一审证券、期货、信贷等金融民事纠纷,以金融机构为债务人的破产纠纷,以上海市辖区内金融监管机构为被告的涉金融行政案件,以住所地在上海市的金融市场基础设施为被告或者第三人与其履行职业相关的第一审金融民商事案件和涉金融行政案件等,此举被认为或将遏制“P2P爆雷”。
  这是张晓认为更有价值的信息。她建议先去这里解决。
  但是“金融法院民事经济纠纷立案,诉讼金额必须达到一个亿,否则不予立案。而且但凡已经在公安刑事案件立案的,民事法院不予受理。我们这个得先刑事,后民事,不要搞反了方向。”立刻有人提出异议。
  对吴凡来说,剩下的最有用的途径就是去上海,去现场。
  来自成都的王静投资了8.5万元,她已经从成都到了上海。她在群里问,到了上海住哪里办事方便?几条与吃、住、行有关的信息立刻被甩了过来,都是距离上海静安经侦大队很近的地方。
  吴凡在群里积极转发来一个“讨债视频”。群里的人觉得受到了启发。一个微信名为“湖南6.5万元”的人对吴凡说:如果有一天我们拿到了钱,我们不会忘记你的。你的付出会得到回报的。
  快退休的赵喜波用微信不是特别熟练,他看到觉得有用的视频就发到QQ群里,让其他人帮忙转发到微信群里。
  “就是让更多绝望的人看到方向,光伤心欲绝没有方向只会伤害自己,要不回钱的。增加大家的信心,不要放弃。”
  张路翻出了2018年4月的一个案例:2015年爆雷的平台“爱增宝”,上海经侦介入,法院判决,后来所有受损人100%兑付,历时三年多。案犯人王睿杰(曾用名王强),犯集资诈骗罪,判处有期徒刑11年,剥夺政治权利两年,罚金40万元。
  “这就发生在上海,有先例,我们还是有机会的。”
  他辞了工作,买好了去上海的车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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