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胡的奇幻漂流

来源 :书屋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xurizhaoyangdongshen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一部《辋·王维》,掩卷已颇有些时日。迟迟未语,非无感也,惟因所欲言者,似俱已为作者胡君松涛(胡君学人风致、作家手笔,似称“老胡”更见亲切,以下皆同,幸毋罪我)于书中道出,并此前所思之未及处,亦时于书中觅得,不期而遇,往往而是。再三端详此“半亩方塘”,真如辋中而见活水汩汩,天光云彩,倒影上下,真可令人做一番诗意之飘流也。
  余尝数游蓝田,惟辋川未涉耳,想地以人名,辋川因王维而已自成其久远,然往事越千年,其地虽在,其人已远,诗中之景或早毁圮无存,如此则读其句可矣,何必往寻?何堪往寻?纵能往吊其遗迹,所见所感者,或亦不过川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而已,昔人散逸之怀尚可得乎?昔人星斗之才尚可扪乎?昔人从容之境尚可居乎?是以,从未作辋川之游。然,此番读老胡之作,亦真亦幻,忽实忽虚,犹天雨飞花然,犹雾中观花然,令人不禁欣欣然忽起往游之想。
  于王维其人、其句、其遭际、其友圈、其所留之文采风流及诸疑云等,老胡可谓“一鱼多吃”,且析纷纭之鳞片,浇淋漓之汤汁,抒历历之块磊,并欲将王维有关之诸般美物,与观者一并条分缕析爬罗剔抉耳。此间吃客,真痴客也。而世间治艺治学,要在着一“痴”字,如此则情深可想、情坚可知。老胡无疑乃王维之铁粉,千载而还,不掩其追慕向往之态,又能偶作知音之谈,惟惜千春隔流水,遂于诗中、于辋川作种种之思辨、追寻、感慨,读者亦随之而同观同慨也。
  昔日,王维与挚友“裴秀才迪”同咏“辋川二十景”,及今读之,仍心向往者何限。然昔人之流风余响,今似惟于摩诘手植银杏树之枝柯间约略觅之耳,其余种种已化土灰,都成追忆。对此二十景,老胡亦自有分教,称其中大半不过系于诗中营造,并非实景或大兴土木之类,是矣!昔人居山水村社间,难免为习见诸景取名,景或平平,端赖心裁,自适自惬居多,一旦“目遇之而成色”,赐以嘉名,则山河不殊,而顿觉风景有异,若再以巧思别构略加小葺,景更非凡,王维于辋川,即此之属也。
  老胡以“游”设章,曰思游、访游、诗游、神游,四章遥相呼应,而又各不相属,自成独立之定位及趣味,读全册适足以游目骋观,犹咫尺以晤对摩诘,观其风仪,闻其故事,忽焉而乐,忽又叹羡,忽则怅然不已,忽则疑云久缭绕而不去也。
  予于诸章,尤喜“诗游”。盖辋川之为地,以诗传世,王维之为人,首在其诗,持诗而往,犹秉烛而游也,为之眼前一亮。而诗既在兹,如何“游”法,则大费考量。盖辋川二十景,前人之述备矣,如何出新,既体诗人诗境,又不落前人窠臼,且能稍具自家面目,此殊难之命题。每至一景,老胡辄挥双臂以左右互搏之,始而“诗欣赏”,继而“诗现场”,如两套衣冠,穿脱切换裕如。或因久在行伍故,老胡暗运兵法,实则虚之,虚则实之,煞是热闹。如“诗欣赏”部,本可从心作解,一任其“虚”,老胡则刻意“实”之,作各种巨细无遗乃至艰深繁难之考证、援引,或解典,或释意,或讲经,将诗中事、句下意一一坐实。而至“诗现场”部,本当据实描述现场、凭吊遗迹,老胡则尽情“虚”之,所见无非幻境,作者亦似忽然通晓了禽言兽语,一时山妖木魅、奇花异草俱来相呼,或自问答,亦时有诸兽齐奔,且穿越场景比比皆是,一切皆如童话、神话,妙想奇思无尽,此岂寻常意义上之“现场”?此实老胡所“造”之“现场”耳,而臆造无法,何从仿之?令人只能转叹此作者之奇思妙想无羁。一颗烂漫童心尽在句下,忽觉全书二十处“诗现场”,几可名之以“老胡的奇幻漂流”也。
  “诗游”而外,精彩者亦复多多,如“神游”章,提炼出王维诗歌之关键词,骨架既立,丰之以肉、皮、毛等,顷刻间便已骨肉亭匀、气血充盈。读至此章,忽有一句颇令人心动,老胡称“一首诗等你千百年了”,作如是观,則非你寻诗,而是诗在等你。想人之一生,过目何止百千万首,而自《诗三百》及楚骚而下,若选一首与你最为相得,当是何人之何句耶?老胡自称已然觅得,即王摩诘之“空山新雨后”,真何其幸也!予迄未觅得最中意句,而不知诸君又与哪首悠然神会。毕竟,总有一首诗,冥冥中“等你千百年了”。
  最难能者,老胡不轻附常人习见。如,王维与李林甫之关系,史多讥诮此奸相毁人无数,而老胡则尽力以公允之写法出之,并揆诸王维平生,虽经波折,而与此李则似相安无事,且王尝咏李随从帝辇诸事,凡此种种,进而证得王维善于团结“坏人”云云,此亦足发一噱。另,王维与李白平生未相见、未交一言、未互相投赠或唱和一句等,此亦千年来殊难解之事,老胡掰开揉碎以剖析之,不中不远,应为此事迄今最可能说服人者。
  愈读愈觉,老胡真一何等细心人。他考察辋川组诗二十首后,觉已遍涵春夏秋,唯无冬日句,查诸资料,亦无确录;老胡不禁设想,王维居停并作《辋川集》之期,或不足一载。此说也,予初疑之,疑老胡是以读“起居注”或“值班日记”之法而对王诗,按句索雪,寻而未见,便作是论。想王维之所以于《辋川集》中未尝写雪,或恰值“干冬”,或虽未必无雪,然不见得有雪必录,毕竟作诗亦有待乎兴致与时机也。且又是否冬日大寒,诗人不过枯守草庐,无心无暇为诗而已?或身在隆冬,更怀想春秋佳日与夏夜荷风,故虽居冬日而尤写春夏秋句耶?若以此强行“抬杠”,不知老胡将如何拆招?后于书中闻老胡云,虽《辋川集》无“辋川雪”,然王维将“辋川雪”纷纷扬扬下至其画作《卧雪图》及文章之中。忽觉释然,盖王维确无刻意避写“辋川雪”之必要,惟于《辋川集》中发为吟咏时确乎无雪,或未尝历冬也,有则咏之,无则聊付阙如,原无足怪。
  读罢《辋》,感想颇多,而近日当起而行之者,至少有三:一、重读摩诘句尤其辋川二十景,经老胡一番演绎,再去沿波讨源,是为必要;二、往游辋川之“诗现场”,本已毁弃之所,经老胡之手,已浑如重建;三、重读《维摩诘经》,数年前得某沙门力荐,尝细阅此经,觉书中诸佛菩萨长者俱辩才无碍,如智光之照渊,并以毛笔通录一过。老胡引此经中句实多,令吾亦觉当执经再阅,重沐智海以涤此沉沉浊骨也。
  既随老胡于《辋·王维》中同作奇幻之漂流,则“流”风所及,此篇何所似耶?“从流飘荡,任意东西”,观者一粲。
其他文献
关于人才的养成,除了主体的修炼和造化,客体的家庭、学校大概是两个最重要的元素了。所以要写这篇文章,是慨然于后者。一、阚家蓂的身世  民国合肥张氏,集才女(以及诸位贤婿)于一堂,已为世人所津津乐道和艳羡不已,其实合肥阚氏也颇值得一说。浙江大学才女之一的阚家蓂(?—2012),地图学家、旅美词人,她的故乡也是安徽合肥(东乡,今肥东县阚集)。  先说人才涌出的第一条件——家庭。阚家蓂先世以农为生,曾祖父
“你未看此山时,此山与汝心同归于寂:你来看此山时,则此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我常常想,王阳明是不是洞穿了距他四百年前的古贤李公麟的心事?然则,王阳明与人辩论时取譬的是花朵,若把花朵换成山,不也如此吗?且说有这么一天,你——龙眠居士李公麟,来看龙眠山了。在你到来之前,此山仿佛已沉睡万年。而此刻你忽然觉得,山在你心里涌动。于是,你决定为此山绘一幅图。此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它因你的水墨而改变,从此与
一  原本计划乙亥年底出版的《诗教与情教》是理想中“诗教三书”的第二本,阴差阳错也成了“疫中三书”的第一本。这个坚硬的庚子之年有理由让作者更加坚信:人类的情感与感情需要教育。作者当然没有资格教育别人,只是深知自己需要教育,写作的动力很多时候基于自我教育。昔年熊十力先生与唐君毅先生均尝言天地间有必不可少之书与必须阅读之书,此即圣贤之书、先知之书、诗人之书,其他著述大抵皆属于艰难自己亦艰难别人之作。作
拜谒了八路军高级将领左权将军烈士陵园,留下印象最深的是左权将军的一封封家书。  常言道,家书抵万金。特别是在血与火的战争年代里的家书显得弥足珍贵。左权仅存的十余封家书中,既有讲述自己革命志愿的,又有对红色中国的憧憬与希冀;既有缠绵火热的儿女情长,又有寄予后辈的殷切期望。拜读将军家书,仿佛触摸到那个血与火的苦难时代,从而感悟到抗战英雄的人格魅力。  左权(1905—1942),湖南醴陵人,號叔仁,黄
读李泽厚先生的书十多年来,常有一种奇妙的体验,李先生著作中散落着许多出人意料的话语,让我读后掩卷深思,浮想联翩。仅举一例,“中国的山水画有如西方的十字架”(《中国哲学如何登场?》),我读到这句话就非常震撼。  先引我与安乐哲先生通信中的一段话:  安先生,您一直以来立志要向西方传播中国哲学,我认为您的使命对世界(不只对中国)很重要。……学界谈儒家哲学或思想,学者们往往将之等同于古代,实则儒学一直处
浏览刊物,见封二右上角有一列名单,前附说明:“以姓氏笔画为序。”像往常一样正要翻看下页,想起别的刊物上也有类似名单,说明是“排名不分先后”云云。忽来兴致,将这两说明比较开来。我认为“排名不分先后”直话直说开门见山,“以姓氏笔画为序”委婉含蓄,却又不无麻烦,数过之后总要比量吧。再说如碰上两个或三个同一姓氏的怎么办?或是两个不同姓氏而又笔画相等的怎么办?  是“排名不分先后”的“先后”二字惹来的麻烦。
一  香港是个“时间冰箱”,它凝固了很多大陆逝去的东西。对香港,我首先想起的不是现代化的高楼大厦,不是上世纪八十年代的港片,我想起了老上海的五大歌后:周璇、龚秋霞、白光、李香兰、吴莺音(还有其他的版本,有的把张璐、白虹等也算上),还想起了众多的老歌星、老影星。  香港文化是老上海文化的延续,香港五十年代的电影都是国语片,长城、邵氏、凤凰等影视公司中,邵氏有国语配音组,民国时的电影大师卜万苍、朱石麟
曾听余光中先生演讲,台大英文系出身的余先生对食洋不化的翻译大为不满:A soldier must love his country,直译为“一个士兵必须爱他的祖国”。其中,“一个”可删掉,泛指,不合中文习惯,“他的”简直是废话,士兵不爱“他的”祖国,难道爱“别人的”祖国?如不影响表情达意,“的”字可尽量删。这样一来,这句英文就可翻成“士兵必须爱国”,不仅抹平了皱纹,也减掉了赘肉。  《儒林外史》第
致敬和融合  艾青复出时我采访过他。我说读初中时候就喜欢他的诗。听惯了恭维话的大诗人不耐烦地拖长了声调:“都——这么说。都——这么说。”可当我背出几句聂鲁达的名句和希克梅特那首四行诗时,他坐正了身子满脸欣喜地招呼我坐到他身边,一下子打开了话匣,告诉我这两位大诗人是他的好朋友。  希克梅特那四行诗是这样的:  亲爱的,不,这绝不是空谈/我像一颗子弹似地穿过十年被俘的岁月/就任凭在这途程中,我得了病吧
二十几年前,我读周作人《知堂书话》、郑振铎《西谛书话》、唐弢《晦庵书话》等著作,觉得好。那时我在北方文艺出版社谋事,正在编一套“朝花夕拾文丛”,就寻了北京一位友人,共同编选一本《周作人书话选》,要放在文丛里。彼时,岳麓书社的周作人书话出得颇多,编者学养丰厚,钩沉不遗余力,为书界所关注,我就把这本《周作人书话选》放下了,“朝花夕拾文丛”出了《徐志摩域外散文选》、《林语堂幽默小品选》后便不了了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