骗子来到南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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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我从红乌西站出来。两年前,也就是二〇一七年九月,这座高铁站开通运营。从此红乌到武汉和北京的行程分别被缩短为一个半小时和四个半小时。我是从故乡亲友的微信朋友圈知道这一消息的。对久居红乌、因志气和体能丧尽而失去迁徙可能的人来说,这条消息是对他们的一次重新命名和授予,会带领他们进入虚幻之境。同样的幻觉在一九八九年武九线红乌站建成通车时出现过一次,在同年底红乌撤县建市时出现过一次,在二〇一〇年杭瑞高速公路红乌段建成通车时出现过一次。每一次,人们都感觉自己置身于世界与历史的中心,或者至少,是被纳入某张网或某个体系中。事实较凄惨。火车给红乌带来的只是几个骗子,有一年捎来一名杀手,他沿红乌市区主干道一连杀害七人,而捎走的则是一批又一批要去大城市挣钱的劳力。有几年春运,火车门根本不开,人们不得不砸烂车窗,将亲人连带行李塞进去。在二〇一五年第一期的《世界轨道交通》杂志上,一篇署名吴献龙的文章谈及高铁的“虹吸效应”,它这么说:“中小城市利用高速铁路带来交通发展、吸引人才聚集的想法并不能实现,而是更多的资源、人才被沿线的大城市所吸引,造成小城市越来越缺乏活力。”
  它说得没有办法再有道理。
  我从红乌西站出来。和我一同出闸口的不足十人,我们作为一支渺小的军队行走在有二十几亩地大的广场。一块块、足有四十万块正方形的大理石砖拼凑成它。广场边缘停靠几十辆出租车。一些司机跑来揽客,其中一名说:“一位一位一位嘞,你一来咱们就走。”但在走近后,我发现车里并无其他乘客。“你再等等,再等一位咱们就走,”他说,“或者呢,你加五元钱。”
  “行吧,加。”我说。
  汽车经过占地面积达六十亩的市体育公园。主体育场有一万三千个座椅,是中乙一支球队的主场,报道说常有数千人观赛,我去过两次,都只有几百人。在体育公园和高铁站周围,是挖开一半的山体,露出整整一面的红土,远望过去,会发现它有一种往下不知为何的呆滞感。汽车通过被废除的原市区中心,北上,经过人去楼空的钢管厂宿舍,右转,到达此行的目的地:毗连红乌站的永修路。过去,永修路叫农商街。几乎在红乌站建成的同时,农商街夹道建起两排三层的商品房,我父亲在路北买下一幢,左邻姓梁,右邻姓温,如今这两家均已易主。我祖母和父亲都是在这幢屋内辞世的。他们在生前最后几年饱受疾病折磨,我记得父亲已经死了,喉结那还鼓动一下,呕出一口黑血。母亲有一次说,她听见死去的我祖母在阴暗的室内一边摇扇一边走动,不停地诅咒她。买这幢屋是我父亲一生所做的最失败的决定,让一大家子人住进商品房的欲望战胜了他的理智,他原本应该是故乡少有的几个理性的人,能站在事情面前認真分析。我仿佛听见开发商对他说:“就差你一家了,你住进来咱们就和自来水公司签协议,接通自来水。”或者,“火车一响,黄金万两。”
  后来因自来水久不曾接通,农商街居民在房子里掘井、装手摇水泵。我记得作为中学生的我和弟弟,每天不得不手握摇杆,各自压够两百下,好让鼓着大腹的粗陶缸注满水。我们都责怪对方压的次数不够,在偷懒。我一边压,一边望向盖住天井的玻璃。光线透过它照下来。我在想:“还有比这种枯燥的劳动更让人难以忍受的吗?”后来我在越来越多的名人著作里看见同样的感慨,比如加缪的《西西弗的神话》、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死屋手记》,要么说“再没有比进行这种无效无望的劳动更为严厉的惩罚了”,要么说“我想,几天之后,囚犯就会上吊”。最近我在读韩炳哲的《娱乐何为》,发现在第五十一页,编者提供了这样的注释:“埃古普托斯希望自己的五十个儿子娶他兄弟的五十个女儿,达那俄斯被迫同意,但却命令女儿们在新婚之夜杀死各自的丈夫。四十九个女儿遵命而行,因犯罪恶,被罚日夜打水,而水缸永远不满。”我记得自己在参加警校新生军训时,因无法忍受教官命令我们成百上千次地做同样的动作而选择罢训。二〇〇二年,因无法忍受在办公室日复一日地撰写材料,我辞职离开红乌。
  二
  我走入在永修路三十号的家。我要在这住上些时日。父亲是三年前辞世的,母亲在她漫长的人生里第一次获得自由。葬礼结束后,我们从她脸上看见一种被解放的欣喜。十三四岁,她就开始照料自己的父母。后来和我父亲生下七个孩子,其中两个夭折。她将五个孩子照料大,又开始照料孩子的孩子一共五人。此后,她又开始照料卧床的我祖父、我祖母和我父亲,直至他们先后辞世。现在,虽然被糖尿病、心脏病折磨,她仍然享受一个人待在家、自由自在的感觉。她掌控着这幢房子。没人能把她请走。
  天井下的水井已填上,地面贴着像河水一样呈亮灰色的瓷砖。这块地方应被视作穿堂,连接着客厅和厨房、卫生间。我注意到卫生间贴墙安装着一根水管。水龙头的扳手开关被转到一个位置,水从出水口滴滴溜下,坠入水桶。我想到,这是一种生活经验,或者说生活伎俩。单位时间出水量虽少,但水表内红三角不转,因此不用缴费。况且只要不管它,一上午的工夫,它就准能给你蓄满一桶水。要到解手,我才知事情并非如此。从马桶水箱压不出水。我得用瓢到水桶舀水,冲掉秽物。“是水只有这么大,厨房的水也只有这么大。”母亲说。我将厨房水龙头的扳手开关几乎转到顶头,发现水流也就细线那么大。母亲说:“这还算好的。一到大家煮饭、洗衣,就更没水。早上打开水龙头,水还是黄的。要放一阵子,水才清了。”
  “那怎么生活?”我问。
  “慢慢积水呗。过去在农村,没自来水不是一样生活?”母亲说。
  母亲提到,隔壁邻居的情况差不多,他们处理的办法是在家里装上价值四五百元的增压泵,或者在楼顶装水池(一说水塔),将水抽上去贮存,使用时再输送下来。具体原理我不懂,也未去实地察看。我只听母亲嘟囔,自打邻居这么干,分摊给我们家的水就更少了。
  将洗澡时,我打开热水器,发现只有少量的水像伤口的血一样,从花洒浸出来。我打车让司机带我去澡堂,发现原本建在电池厂和通江东路的两家扬州洗浴中心已经关张。司机说:“家家户户有热水器,谁愿意来澡堂洗?”最后我到宾馆开钟点房才洗成澡。   我决定打电话给自来水公司。母亲说:“打了啊。光一家打没有用,要十家一起打。可是在家的都是老人家,没法打。年轻人都在外头。即使在屋,也不见得齐心。”我说我总得试试。我从网上搜到自来水公司客服电话。能判断出接电话的是一名毕业不久的姑娘。我们命名她为A。A说普通话,客客气气地让我记下维修部号碼。我没听清,她耐心复述。我拨打至维修部,接听者是一名年过而立的女人。我们命名她为B。B心中有无尽的烦躁。之所以说话还算礼貌,是出于谨慎(比如:万一来电话的是巡视组的什么人呢)。这种礼貌异常冰冷,甚至可以说寒气刺骨。她让我打电话至北郊分公司。我查找到该分公司电话,拨打过去。接听者是一名年近五十的大姐。她冲着我的耳膜大喊:“你做么事?要做么事?”
  “我要修水管,我屋里快没水了。”我说。
  “你不懂拨打自来水公司的客服电话吗?要我教?”她说。
  我们命名大姐为C。C叫我找A,A叫我找B,B叫我找C,如此沿一定路径不停流动,情况有点像矿井里的“循环风”:
  我知道这条路在故乡无法走通,毋宁说是确认它走不通。不久,我与初中同学吃饭,聊及此事。胡漾说有朋友叫何辉东的在自来水公司。胡漾拨打何辉东的电话。胡的手机底部有一排孔眼,从孔眼里传出何辉东的话:“你说的事我能不办吗?”
  回家后,我按胡漾给的号码,给何辉东发短信,说明大致情况。此后我致电他。我有种感觉,我是在给一名仰躺在哪儿的醉鬼打电话。他抓着手机,一个字一个字地对我说话,字与字间很间隔了些距离。几次我以为他睡过去了,他又把剩余的话说完。“喂,哪里啊。有数。了。你等。着吧。我向冯。总汇报一声。去办。都是兄。弟。”他说。后来我只听见他粗重的呼吸声。我说:“何主任那我挂了啊?”不见他应声。我斗胆挂了。一直在旁竖耳谛听的母亲走出门,将自来水公司要来维修的消息散布出去。我们在家等了近一个礼拜,不见谁来。
  三
  我家门前铺的是水泥路。沿马路东行一百四十米,能找到通往人民公园的歧路。我父亲自二〇〇九年中风不良于行后,多半时间用于公园锻炼,期待能再次拥有如飞的步履,或者像骗子承诺的,“可以重新下地劳动”。直到二〇一六年十月凄惨地死去。我每次走进那条贯穿公园、被露水打湿的沥青路,都会想到父亲曾在此艰难前行。他用右手捉住蜷曲的左手,朝前迈出右腿,定定,然后将左腿朝空中划去,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落在眼前。我想到像蝴蝶一样围着他飞的好奇的小孩子。公园里有一些穿着透气、紧身运动服的跑友。二〇〇二年我辞职离开红乌时,县城还没人跑步。现在,不去健身的人似乎很少。就连我的母亲,也习惯在四点起床去做操。
  我沿公园的缓坡上行。每行六步,就因胸闷憋气不得不停下。我在此遇见市人大常委会副主任澹台诗晨。澹台主任和夫人一边往下走,一边大幅度做扩胸运动。擦肩时,他一拍巴掌,说:“这不是安顺老师吗?”澹台主任仅比我姐大一岁,可我总觉得他是上一代的人。这可能和他身居要职有关。澹台主任是邻县人,十七岁师范毕业,分配至我们红乌一家厂矿的子弟学校执教。因文采过人,被借调至市档案局、市委组织部。后官至市委组织部秘书科科长,又在林场、乡镇和市委办任正职。四十四岁时当选市人大常委会副主任。澹台主任笔名“吴楚”,时有诗作在省市报刊发表,以前曾赠我诗集《中部省份的西格蒙德》,其中一段如下:
  必须重视美、清洁和秩序
  特别是把秩序引入生活的河床
  肥皂应被视为文明的标志
  “啊,自然的微粒!”
  古今皆然,但是我要缓和这沮丧
  我少于研习诗歌,不知道别人诗歌的好。我猜这样的诗句不会坏。我和澹台主任认识,是因为彼此都热爱文字。或者说,都想吃这碗饭。我们的友谊相当于一名染匠和另一名染匠、一名木工和另一名木工的友谊。我的作品被翻译至七国发行的事迹,对故乡人而言,如秋风之过耳,在澹台主任那里却激起极大反应。我写过一篇反响寥寥的长篇,有十八点八万字。澹台主任说他一字不落地抄下来,抄完五个笔记本,抄坏三支圆珠笔。今天,澹台主任穿白色汗衫、黑色金丝绒裤,蹬一双耐克鞋。外套缠系腰间。平日他将头发梳成分头,用发胶定型,今天只是任其蓬松地挺立。另外,因为是邻县人,澹台在我们红乌只好说普通话。我们小地方人容易对说普通话的人产生敬意。澹台主任过去常解释自己也是乡下伢子,后来,面对人们持久的盛情,他逐渐感觉却之不恭。现在他就是用一口标准和高昂的普通话朝我说:
  “什么时候回来的,回来怎么也不打一声招呼哇?”
  “没几天。这不怕您忙嘛!”
  “身体最近怎么样?”
  “还成。就是上坡时还有点喘。”
  “你得多回来,呼吸呼吸家乡新鲜的空气。”
  澹台主任见我手拎一袋换洗衣裤,又问:“你这是要干吗?”我说去宾馆洗澡。他说家里就不能洗吗。我没说自来水公司的不是,只是尽情叙述家中的窘境。我说我家的自来水可真细啊,细得比懒汉打盹流下的口水还细。澹台主任的眉毛就往眉心聚拢。他火气冲天地说:“真是岂有此理,这些人就是拿着国家工资吃闲饭,尸位素餐。”他对我许诺,事情定会得到妥善处理。他讲,曾有人大代表就类似问题提交建议,自来水公司答复时强调了很多客观原因。“现在看来,这不是某个地方的问题,而是很多地方的问题;不是什么个别的问题,而是普遍存在的问题。这月正好是‘代表建议督办月’,我请我们人大领导全去自来水公司看看,到底是什么原因让我们的大作家吃不上水。”澹台主任说。
  四
  不日,一辆白色郑州日产皮卡开到永修路。下来七人。其中六人穿浅灰色工服,上衣兜插笔,肩挎帆布包。另一人穿带肩章的浅蓝上衣,着藏青色裤子。上衣掖进裤内。这个明显是领导的人,就是何辉东。何主任带队来到我家门前场地,让他们站成一排。最左者身高体大,脊背挺直,是当排头兵的好材料。何喊“整理着装”,带头捏领子、纽扣开襟,众人跟随象征性地捏上一遍。何喊“向左看齐”,排头兵不动,其他人向左转头,脚步窸窸窣窣移动。又喊“向前看”。又喊“报数”,从排头兵开始,一个个转头将数字递下去。最后一人是用方言报的数,“六”报成“录”。又喊“立正”“稍息”。街坊们背着手,都来看热闹。何主任例行训话。训毕,喊“解散”。他们捡起地上的帆布包,跟随何主任来到我家门口。我母亲眯眼,露出一口假牙对他们笑。我记得何主任大步走来,双手捉住我母亲的一只手猛摇时,胸前的领带随风起舞,舔了一口我母亲长着斑块的脸。   “你就是邓姨吗?邓姨你好啊。”他说。
  看见我从室内的阴影里走出来,他又说:“这位想必就是我们的大作家邓安顺邓老师咯。你的书我都读过,妙趣横生,精彩至极。记得给我签名。”
  我从没在一个人身上看见如此亲密的笑容。这种亲密超过空姐、导购以及骨肉中表。不独我,那些街坊,这一天也感受到这久违的只有在婴童时期才能感受到的来自他人的亲密。“就跟有很深很深的血缘似的。感觉手上有点钱,放他那,比放自己手里还安全。”街坊们说。
  母亲请他们进屋坐,他们婉拒。母亲将板凳一张张端到场地,只有一名长着铁灰色头发的员工坐下去。他大概就是何主任对我母亲说“我把我们公司的活化石带来了”的“活化石”。化石一边蘸口水,一边翻动一本蓝色皮面的账本。像母亲推测的那样,永修路自二十五号至三十四号共用一根从过境主管道连接过来的支管。何主任指使员工去这十户调查。十户中,六户在家(其中两户是承租人在家),四户门上悬锁。这四户中,两户是孪生兄弟,在城东经营超市,闻听后,共骑一辆电瓶车赶来;另两户在外地,嘱咐亲戚带钥匙前来。其中一户锁坏了,亲戚做主,借来锤子,一把将锁敲落。自来水公司员工入户前,要给鞋子套上粉红色的一次性鞋套。住户普遍劝阻,有的甚至扯住鞋套不让套。他们表示这是规定,不能不套。他们进入厨房,给水龙头接上水压表。先是一家家地测水压,后来把十家的水龙头一齐拧开,看各自的水压还剩多少。数据通过对讲机汇报给化石。之后,他们又询问十户人家的户主或代理人。这些人和我母亲的态度一样,只要自来水公司能修好,哪怕费用自己来出也行。问完,自来水公司的人聚在我家门前的场地商议。化石一个人走到水泥路面,用脚步来回丈量。他停在一棵伞状的树下。
  “你们有没有注意到,这棵树比别的树要粗,叶子也相对茂盛。”他说。
  “你这么一说,还真是。”有人应道。
  “说明它根部有水,水管就是从这破的。”
  有人问是不是用漏水检测仪检测一下,他大力挥手,说:“不需要,百分之百是这里。”他在树干上缠系一块红布,用粉笔在邻近水泥路面画上一个方形。此时,何主任电话声响。他一瞧号码,身体瞬间打直。他一边朗声应答,一边毕恭毕敬地点头,说“是、是”。不久,市人大常委会副主任澹台诗晨、朱晓雨,副市长王琢越,住建局局长王静,自来水公司总经理冯威携十袋生态香稻米、十瓶金龙鱼油、十盒月饼,驱车来到永修路。随行的有市电视台记者。何辉东身轻如燕,小碎步子,在领导跟前跳来跳去,详细介绍情况。一些数据精确至毫米。因为太感光荣,他脸色灿烂如朝霞,眼中迸发出透亮的光。后来,我和母亲在电视节目《红乌新闻》里看见专题报道:人大“问水”。母亲指着屏幕上喜庆的老妪说:“这是我吗?我这么老啊?”
  五
  翌日上午,三名来历不明的农民工身穿荧光背心,头戴安全盔,来到永修路,找到缠系红布的树及路面用粉笔画好的方块。这就是自来水公司指定采挖的路段。农民工在路段两头摆放红白两色相间的锥筒。锥筒之间牵线,悬挂一溜三角旗。我记得因为少一个锥筒,他们找来一只灭火器顶替。之后他们从三轮车上将配电箱搬下。他们想从二十九号的蓉蓉美发店接电。开店的姑娘害怕给房東添麻烦,未同意。他们找到我家。他们尚未开口,我已欣然同意。他们中年龄最小的那位给电镐装上六角尖凿。银灰色的尖凿从包装里拆出来时,掉在地上,发出叮的一声脆响,显示出分量非凡。
  过去十七年,我在苏州、塘沽、燕郊、北京谋生,住过十六间房子。就像牛蝇追赶牛一样,几乎我去哪,电镐声就追踪到哪。有时听起来像在耳边,然而在楼内甚至是整个小区找,都找不到。今天——说来也是有缘——是我第一次看见电镐真身。小伙子戴着墨镜、手套,双手握紧它,让凿头对准水泥路面。他只是按了一下开关,镐身就发出让人熟悉的怪叫声。随着凿头剧烈振动,水泥路面出现龟裂,很快碎裂成一块块砾石。小伙子击穿一处,把凿头对准另一处。他是那么平静,仿佛这没什么。我是个有妄想病的人。我贪婪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心脏被可怕的想法攫紧。我惊叹于它强大的破坏力:在想要毁灭什么时毁灭就已无法挽回地完成。有人一定打过主意,将振动的凿头对准白净的肉身,让鲜血从开膛的地方飞溅出来,在半空中形成一道血帘。仅仅这样想,我就大汗淋漓。后来走路,双腿还略感发虚。
  水泥路厚十四厘米。凿完,年轻人放下电镐,甩动因长久抓握而变得不灵活的手指。他的同伴之一伸手去摸滚烫的凿头。经验告诉他会发生什么,他还是忍不住去摸。果然,在触及的同时,他的手就受惊地缩回。他夸张地叫起来。水泥路下面是土基。他们用铁锨挖土。他们挖一会儿歇一会儿,背靠背坐下来抽烟,并将沾满口水的烟蒂扔得满地都是。后来我在那一颗烟蒂也没看到。我想它们要么是和砾石一起被清走,要么是被清洁工扫掉。有时他们打扑克。每打一局,输家就骂骂咧咧地付钱。挖到一半时,方坑已然像葬人的坟穴。伶俐的小伙子在里边躺直,佯装发出畅美的鼾声。又叫同伙立在穴边,为他默哀致意。唉,那俩中年人满脸迟钝,根本不知道配合。要到下午四点,在太阳最后一次发出刺眼的光芒,并且那光照在人身上还使人灼痛时,他们才将涂满泥污的水管挖出来。方坑已有九十厘米深。自来水管直径六七厘米,粗细如矿泉水瓶。因为锈蚀,它的外表长着深红色的斑块。水正从数处孔眼往外喷溅。围观者越来越多。包括住在红叶宾馆的台商唐南生。唐身高一米五〇,腹大背驼,小肩儿向下溜。前额光滑,因为光滑,额头弧度显得大而饱满。顶上只有一小绺头发,耳后却有茂密的一团。他还留络腮胡子。因为年近花甲,这些毛发多数像雨丝一样呈银白色。他这会儿把手拢在嘴前点烟,然后用自以为有磁性的沙哑嗓子说:“所以,基本上,它起的是一个让人比较不那么开心的作用。”没什么人理他。他欠本地很多人的钱,每天做的事就是借钱来还款,或者许诺去借钱来还款。他不像过去那样拥有庞大的信众。只有那三位干活的农民工,在听他说话后,血液涌上面颊。仿佛是他们搞坏了水管。当然,脸红也可能是因为有几十双眼睛俯看他们。   唐南生用完烟,背着牛皮书包,往永修路西头走。然后沿人民北路南下,到被废除的原市区中心,也就是老红绿灯那儿,去找肯德基。他吃完汉堡、薯条,要么即刻沿原路返回,要么坐在肯德基外的台阶上,看来往女性。有时他会跟她们中的一个搭讪:“小女生啊,我跟你讲。”
  六
  晚上,没有火车在红乌站停留,也就不会有拉客的小车在附近往来飞奔。永修路共架设二十盏路灯,如今还在照明的有五分之一,光线暗淡。在永修路东头,再往东一点,一段砂石小路的南侧,青松翠柏中,矗立着一座叫“壹号公馆”的娱乐会所。白天看,它是一栋大门紧闭的独立别墅。墙皮部分脱落,露出殷红的砖头。窗户也多有缺损。屋前的喷泉池生长着杂草,已经荒废。到了晚上,公馆灯火辉煌,从大厅和廊道传来男女嬉戏的声音。声音在墙壁形成嗡嗡的回响。永修路住户多为老年,他们商定这是鬼宅,反复向年幼的家人交代:“你可千万别过去失了足成千古恨啊。”这些老人习惯早睡。一到晚上九点,生物钟就提醒他们,让他们连打哈欠,沉沉睡去。
  我们所说的这一夜,永修路上,只有三位农民工在干活。他们不再从我家接电源。自来水公司员工符马活(就是那位“活化石”)前来察看采挖情况时,提起要给我们家补偿一笔电费。我说区区小事何足挂齿。符马活说还是要付一百元的。不过后来没見谁来付。我不知道农民工是从哪里接电的。他们将工作灯悬挂在那棵伞状的树上,雪白的光照向敞开的洞口。他们携带电焊枪、法兰盘、扳手等可以想见的工具下到洞内。支管的阀门已经关好。黄昏时符马活给我们十户人家通知过,他叫我们提前蓄点水。我们说敢情好。其实就是蓄,又能蓄到多少。我睡得并不比我母亲晚多少。从我家门外传来焊接管子的吱吱声。可以想见那火星一定又密又多,正飞溅向穿戴严实、手执面罩的工人。子夜,我被一阵响动扰醒。那声响有点像是我父亲在咳血。咔咔有声。正从一处蹿向另一处。逐渐地我意识到是我家水管跑进了水。门前漏水的支管已维修好,阀门已经拧开。那股水像是犹疑的动物,试图冲过管道,却总是跑到一处时刹住脚,张望四方,好判断有没有危险。最终,从我家楼下没关好的水龙头那传来它奔腾而出、砸向地面的响声。母亲耳背,没有听见。我因懒惰,也没下楼去关水龙头。清晨我才下来。母亲裤腿高挽,赤足走在清澈的积水里。她一边打扫,一边笑着对我说:“水好清,我对着水龙头喝了好几口,比细时在泉眼口喝到的还凉还甜。”
  农民工永远地消失了。方坑被填上,一部分土没有回填进去。我们那习惯用筐来计量土,他们说差不多有两筐土没有填回去。善于利用一切机会教育儿子的街坊魏寒枫,把儿子叫过来,说:“这个坑有一点八个立方。我们假设挖出来的土重一吨,现在回填进去的却只有零点九吨。你说说因为什么。”他那左撇子儿子魏星真搔抓后脑,低首看地,一言不发。
  “你说说看。”他父亲催促道。
  “不知道。”他说。
  魏寒枫抓住魏星真两肩来回摇动,说:“你呀。挖掘前的土基是碾压过的,密度大体积小。挖出后,土块松散,有了很多空隙。这是自然常识。”
  土堆边搁着被切下的水管。在它表层长满大小不一的疙瘩。有的地方疙瘩脱落,出现穿孔。盯着它看,像盯着一张被硫酸烧伤的脸,或者一截在手术中被取出的肠子,心中会有惊悚。水管两端被切割得极为整齐。有人说是钢锯锯下来的。有人反驳,说恐怕是用切割机切下的。用钢锯切,还不切得累死。而且钢锯怎么能切得这么齐。不多久,永修路上开来另一支施工队。一辆自卸车倒、倒、倒,倒到工段边沿,举升货厢。沥青滚烫冒烟,从倾斜的车厢底板滑落向浅浅的路床。工人们用铁锨铲起沥青,均匀浇向各处。又用木耙子推平。又推来一台手扶夯实机。又开来一台振动压路机。将沥青反复碾平、压实。看着沥青不够,自卸车又举升货厢,倒出来一些。最终,摊铺进来的沥青与路面齐平,看起来像一块方形的芝麻糖。几名小孩跑来,踩来踩去,享受它的黏性。他们自己玩玩也就罢了,还招呼别的小孩也来。直到他们的妈妈跑来,大巴掌扇向他们的屁股。
  自这以后,我家的水就来得特别大、特别猛和特别的欢腾。水龙头下冲出的雪白水柱,有大拇指粗,击打于手背甚至有痛感。母亲把积压在箱柜内的衣物全部抱出来洗。洗到后来连抹布也不放过。母亲还找出废弃的皮管,接上水龙头,对着后院的菜地浇灌。那些萎蔫的油菜,一个上午就获得巨大新生。翠绿肥大的叶子摇摇晃晃,越看越淫荡。它们简直是张开双臂,抢着过来迎接水柱。从松过的土壤那里,传来猪一样吧唧吧唧的饱食声。母亲同情地看着土巴们,说:“孩儿们别着急哈,又不是没有份,个个有份,都有份。”我在卫生间洗澡。我给身体打沐浴露,搓得到处是泡沫。然后打开花洒,看着泡沫在热水的冲击下,全部掉向地面,从地漏旋转着溜走。我的母亲跑到邻居那儿,提醒他们不要用增压泵:“(现在)水通了,水压正常了。再用(增压泵),水压就高了,容易把水管撑破。”我知道母亲的用意。她是怕自己得来不易的水,被别人用增压泵又给截走。
  母亲从此过上幸福快乐的日子。
  七
  人看管得最严的不是自己的孩子,而是钱。为了让人把钱从口袋中掏出来,借款方说出比糖还甜的话,频繁许诺。有的还抽出刀子威胁。唐南生让人掏光自己和亲人朋友的钱,有的还去银行和钱庄贷款来满足他,依靠的是拒斥的技术。我得解释,我之所以知道这些事,并非因为我打听过它,而完全是因为我无法不知道它、不得不知道它。有人说,红乌市区有接近五分之一的人卷入这场融资游戏,几乎每家就有一个。我的哥哥、妹妹、堂兄、堂弟、表姐、表妹以及初恋情人,要么直接卷入其中,要么间接被牵连。
  六年前,一个请风水师看过的吉利日子,唐南生及其更江南集团在刚搭建好的售楼处发售股权,我们红乌人蜂拥而至。队伍排起长龙,超过五十名警察、保安进驻现场维持秩序。邻人的广泛参与、国家机器出面,以及之前市四大家领导(他们的专车车牌正好是从〇一到〇四)同来剪彩,使人们感觉自己的投资行为得到担保。这件事直至变为灰烬,庞大的工地结满蛛网,部分投资者还是对唐南生及其更江南集团充满信心,认为时间终究会给出令人信服的答案。队伍前方,一张栗色的电脑桌上,堆放着一摞《投资入股协议书》。排到最前的人坐上带滑轮的圆凳,或者弯腰,在一式两份的《协议书》上签字。唐南生的搭档、集团总经理续章代表甲方银象江南投资有限公司签字。在文件的盖章处及骑缝处已盖好公司印鉴。《协议书》约定一笔股金为十五万元,每人最多认购二十笔。认购股金须在协议签订后三日内缴清。一摞签完以后,秘书又抱来一摞,并在桌面墩齐。新的一摞签了不到十份,搁在桌面的对讲机发出嘈响,传来唐南生尽力压制的话:“请续董过来一下。”从声气判断他刚从后门进入办公室,对事情发展超出预期深感不满。续章对秘书说:“不要动它。”女秘书取镇纸压住文件。站立后头的保安移步向前,双手后背,看守住它。续章进入办公室。反身锁门时,对外张望了一眼,似乎是怕人们听见将要发生在办公室内的对话。片刻,从里边传来霰雪雨雹般的责骂:“干林娘,我们是要外钱,可是,不要那么多,你知道吗?外钱太多,我们做事的目的就不是,替自己挣钱,而是,做公益,你知道吗?”人们仿佛看见唐南生正揪住续章的一只耳朵,让那只耳朵老老实实地听他讲话。汗水从续章的下巴尖滴滴流下。一会儿,身高一米八〇的续章从办公室走出。他张大鼻孔吸气并且咬紧腮帮子,脸色惨白。坐下后,他将那摞《协议书》揭走一半,丢进抽屉。想想,又从那留下的一半里揭走一半。他对过来签字的排队者说:   “能不能只买一笔?”
  “为什么?”后者问。
  “买那么多干吗?你家里不生活不吃饭吗?”续章说。
  这时,从挂在屋檐的喇叭里传来唐南生的劝告声:“入股有风险,投资请谨慎。涉及到钱的事我奉劝你们多加考虑,最好是翰(和)家人一起考虑。考虑成熟了,再做决定。毕竟,这是把自己的钱交给别人。”又说:“我们双方都考虑一下,今天就签这么多。明天,我们再拿出一个让双方都满意的后续方案。”几个排在队伍中心的人明白了什么,跑向前头。余人一看,也往前沖,为的是抢夺桌上的《协议书》。售楼处的门面只有那么大,一旦有人占据那儿,就有人将他往后拉。那些占据到前排位置的,无不是靠双手死死扒住桌沿或门框才得手的。他们扭动腰身,阻止他人向前。或者学骡马尥蹶子,踢后面的人。后面的人呢,有的试图从觅到的人缝里挤进去,有的牺牲身体平衡,朝前长长地伸出手臂,有的大呼在前的亲友,请求帮忙带一份出来。半空中全是人所发出的嗡嗡的嚷叫声,它们像乱飞的箭枝,彼此交会、撞击,甚至是穿透。一时沸反连天。因为拥挤,最前排的人终于扑倒。原本是立体的四脚电脑桌被压成平面。一个人因为踩在带滑轮的圆凳上,仰面摔倒,被送医救治。一度,他手上抓着三份《协议书》。他在向病友表述时,感喟不已。原本他计划好一份给父亲,一份给外父,一份给自己。倒地时,他手中的《协议书》被一份份地扯走。“我要是有一份也好,一份也没有。反而得了脑震荡。里外里,隔多大的事。”他说。保安不得不手挽手组成人墙,将群众阻挡在售楼处外。一些人计无所出,想到一门古老的手艺,从钱包取出一张或两张人民币,晃晃,塞入某位保安的裤兜。那保安无法抽出手阻挡这不义的行为,只好叹息一声,稍稍让开身体,让行贿者猫腰钻入。这应该是我们红乌撤县建市以来,市区所经历的最大一次群体性事件,其规模似不亚于光绪三十二年上千农民捣毁厘金卡、一九一八年八百农民开仓夺粮六万斤等县志有记载的事。最后,人们在现场再也找不到一份《协议书》,就是连白纸也找不到。那些一无所获的人返回家后,将被连篇累册地数落。对他们而言,痛苦是双重的。一是错过近在眼前的致富机会;二是再次在街坊面前暴露出软弱和无能。过去他们和学区房无缘,现在又没办法弄到一份由银象江南投资有限公司盖章的《协议书》。他们在社会中的估价再次被无情地压低。
  八
  需要补充的是:那些抢到《协议书》的,几乎是瓮中捉鳖,将续章捉到,然后往路肩上一放。“签!”他们带着凶狠然而你没办法举证说它凶狠的语气说。他们看着续章将《协议书》垫在膝头,甩动钢笔,龙飞凤舞地签名,无不面露狞笑。签过百份之后,续章因为想到什么(我估计是罪孽),舌挢色变,签字的手麻痹起来。穿白大褂的中医院医生吴迪走来,抓住续章那比鳖壳大的手背按压,又甩动他的手臂。
  吴迪问:“还麻呗?”
  续章说:“似乎是不太麻了。”
  吴迪说:“不麻就把我那份签了。”
  据说续章的搭档、集团董事长唐南生看见之后,眉心紧皱,捡起桌上的玻璃杯就摔。他懊恼地说:“谢谢啊,我谢谢你们(祖宗八代)啊。”然后钻入玛莎拉蒂轿车,扬长而去。续章嘴唇嘘着泡沫,说不能再签,这样签下去会死人的。人们哪里管得了这么多,把他背到老人平时下棋的石桌那儿继续签。就是回到宾馆房间,还有十数人跟去。“你有那么多的资金和那么大的财力吗?”续章说。
  “这个不用你管,我们说没钱也没钱,有起钱来,也吓死人。”他们说。
  次日一早,有两家银行将贵宾室辟出来,专门处理客户对更江南集团转账的业务。客户将钱如数转入指定账户,集团方面开具收据,作为客户日后领取利息及房产、参与分红并且到集团上班的凭证。更江南集团在售楼处也设立收款处,人们排队缴付现金。一些人又犯下失心风,冲到队伍前,将成捆的钱朝里扔。验钞机因持续工作,滚烫发热,发出就要烧焦的臭味。在人们的恳求下,转账截止日期被推迟两次。因此,整整七天,都有人找更江南缴钱。像前边说的,有的人为凑足钱去借高利贷。实在凑不出的,就吵着向更江南打欠条。这就好比人家向你借钱,你反而向人家借钱,好把钱借给人家,从道理上讲不通。更江南予以坚拒,后不知为何心软,给一个人开了口子。这个口子一开,有四十余人仿照办理。
  融资前,唐南生去本地东方红艺轩工艺品店订制半卡车的奖杯、奖盘、奖牌、获奖证书和奖章,还有一些摆件。我想之所以在本地订制,一是怕材料易碎,不宜长途搬运;一是唐南生融资经验丰富,认定客户尽是些蠢货,事情做起来没必要太过谨慎。现在有些骗子对受骗者的不尊重已到顶点。我曾见骗子接受采访。他说:“不是我要骗他们,而是他们要我骗。我不骗,他们不干。”或者,“我清清楚楚地告诉他们,我骗你们的。他们说你怎么能骗我们你是骗我们的呢。”他说:“盛情难却,我只好骗咯。”我之所以说这些,是因为后来人们在讨债队伍里发现东方红艺轩的店主。他们夫妻抱着试试看的态度,给更江南集团投资三十万元。唐南生到省会找打字店合成一些自己与领导、明星、富商的合影照片,并租用一辆玛莎拉蒂轿车。轿车自带车牌,号码后四位是二一〇四。唐捻断茎须,计上心来。以后他和他的业务员总是说:国家用五十年时间发展第一产业、第二产业、第三产业,成绩有目共睹。步入二十一世纪,中国六十五周岁以上人口占比超百分之七,至二〇二七年,将达百分之十四。中国从老龄化社会迈入深度老龄化社会指日可见。对这一严峻形势倘无应对,大好基业将轻易葬送,一切美好也会付诸东流。所幸我们政府最擅长于面对困境,解决困难,他们像我崇拜的奥地利派经济学家德荷埃梅·契维埃里梅耶·德·洛沃歇伏所说的那样:“若不能克服自己的弱点,就把它变为优点;若不能克服不利形势,就把它变为有利条件。”他们在过去将人口负担变为人口红利,使超过十亿待养的国民变身中国晋级世界第二大经济体的建设者;今天,面对“养老困局”,他们除开针对人口生育政策翰退休政策做出调整,还尝试在税收、土地等方面制定优惠条件,推动养老业的商品化、市场化、经济化翰集约化发展,使养老业成为继农业、工业、服务业之后的第四产业,成为中国经济新的增长点。只是!执政者还不便于公开发布这项计划,一旦公布,就会对诸多等待社保养老的老人构成心理冲击,增加不必要的社会矛盾翰改革阻力。所以!执政者要找有实力的企业、商人翰朋友来,争分夺秒地,悄悄地,把事情做起来。国家对这件事是鼎力支持、有总量布局的,因为不便发布红头文件,就将它命名为“代号二幺〇四工程”。换言之,是“二十一世纪优先发展第四产业工程”。其实,目前已有副国级的领导对工程公开表态。他在视察时接受采访,称政府的态度是“允许存在,有序发展,严格管理,低调宣传”。这么说不是政府要打击翰控制,而恰恰是以谨慎的口吻将赞成的声音放出来,让参与者吃定心丸。国家对养老业的重视,在我们省体现得尤为明显。我们省森林资源丰富、工业环境污染少、气候温暖湿润、交通网路发达,是“二幺〇四工程”理想的落地省。我们省也围绕国家决策,提出“养老立省”的口号。只是大家还不常在电视翰报纸里看到。但是你看新修的省政府大楼,如果有心去数,就一定能数出它的外墙玻璃一共是二千一百零四块。还有,你们看,摆在我们售楼处的大象石雕,是省发改委赠送的;大象后面的巴西木盆栽,是省计委送的。寓意何在?聪明的朋友马上猜到。对,大项!目!这些都在说明,我们省要建设美好的养老环境,将生活在长三角、珠三角、北上广乃至亚洲、世界特大城市的富裕奋斗者,吸引过来,安度幸福晚年。我们要建立起一批设施过硬、品质优良的示范性养老基地。今天,这样庄重的任务就落在我们集团、我们公司翰我头上。我本人对此虽心中有愧,但重任在前,唯有义不容辞。你们可以看我们的车牌,它是省政府特意选定给我们的,意思是要我们引领全省的“二幺〇四工程”。尊贵的朋友们,一块车牌虽小,但足以反映出省政府、省领导对我们集团、我们公司翰我的真诚鼓励与巨大鞭策。现在,我提议大家翰我一起念:历史承载着每一个激动的时刻,记录着我们的足迹与汗水,这里有我们的声音,这里有我们的灿烂的笑容,然后我念二幺〇四,你们念四四四。   更江南集团还租赁三辆大客车,将一百名我们红乌的潜在客户载至邻省某市江南鲜花港参观。进入闸口,检票员手按计数器清点人数,并未拦下一人验票。大家以为,因为自己是唐总的客人,唐总已打过招呼,事实是更江南方面预先团购好了门票。进去之后,一名穿藏青色套装的导游追上来,一边掰开嘴前的耳麦,一边用雪白的牙齿和甜美的笑容说,失敬失敬,不知唐总的尊贵客人这么快就到达,抱歉来迟了。她提醒,因为大家是内部客人,参观最好低调进行,这么做仅仅是为着使大家不受游客打搅。她将大家领上瞭望台,手指远方。于是大家看清,在鲜花港边沿,种植着一圈有四种颜色交替呈跑道形的花带。在花带以里,又种植着一圈类似的花带。在这类似的花带以里,又种植着一圈与类似的花带类似的花带。“不知大家注意没有?这样四四方方的花带,鲜花港内一共种植了三层,合起来就是‘四四四’的回声,反映出花海创办人唐总对祖国‘二幺〇四工程’的回应,”导游说,“说到这里,我不得不提一个八卦。大家肯定比我清楚京东商城。取名京东,是刘强东为纪念自己和恋人龚小京的一段爱情。今天,我们看见的鲜花港,从设计、投资到拿地都离不开唐总。最终的掌控人,我们在大广告牌上也看到了,是江满月小姐。我想说,唐总和江小姐认识多年,感情早已超越友情,但因为各自组建家庭,彼此唯有以礼相待。两人爱你在心口难开,最后只好将一段情缘化为招牌上的两个字。江南,就是从江满月小姐和唐南生先生的名字里各取一个字。”我们红乌有一位投资人推搡旁人胳臂,道:“搞,我怕还是搞了的啊。”众人爆笑不止。游览毕,导游随客户上车,去苏杭继续参观。一路所见如东方之门、诚品书店、阿里巴巴、绿城地产、娃哈哈,在她嘴中,无不与唐总有莫大关联。似乎是为了给今后唐南生无力还款埋下伏笔,她还说:“我们唐总呀,什么都好,就一点不好,摊子铺得过大。钱都撒下去,产生利润不知道要等到几时呢。”后来我们红乌有人醒悟,哪里有在花海工作的导游跟自己四处跑的呢。这还不是老骗子唐南生请来的托儿。可惜有此觉悟时,钱已转账到对方户头。
  这样夸口吹牛的事,别的融资者也会做。使唐南生领先一筹的,是他懂得适度披露自己和项目的弱点。他发给客户看的《江南湿地公园及江南实验养老小镇项目前期可研报告》,四十页厚,用两会专用石头纸印制。《报告》的一部分笔墨用于阐述项目的宏伟计划,比如围绕红乌现有资源创建江南湿地公园、江南鲜花广场、江南实验养老小镇、江南实验老年医院、江南实验护理学院,打造一个总投资额超三十亿元的综合性商圈,使红乌成为“产城融合、宜居宜业的滨水生态园林城市”“亚洲首选老年生活城市”;另一部分笔墨则用于披露公司、项目自身的不足及所面临的困境。比如提到我们红乌市时说:“人口基数小,且呈现人口外流趋势,城市化水平低,属于内需型城市,房地产市场需求增长幅度极为有限。”有些不足的指出甚至达到吹毛求疵的地步。比如指出项目用地南临三〇三省道,道路货车通行较多,有较大噪音影响。且西临武九铁路,噪音不可避免。还有,项目目前与外部只有一条出入口相连,通达性差。然而正是这种“面对问题、正视问题的态度”,使客户感受到唐南生“想做事、认真做事的决心”。他们都说“这样的老板绝不忽悠”,是“投资界的一股清流”。一位本地诗词爱好者为此赋诗:
  唐公宝岛人
  银象公司魂
  公益随国策
  造福千万民
  投身养老业
  创办江南城
  行事总地道
  享誉政商群
  另外像前边说的,唐南生对蜂拥而至的投资采取拒斥的态度,也招引来更多的投资。有人说唐熟读《孙子兵法》,玩弄人心于股掌间。这些事不再赘言。
  九
  后来,每当我们红乌人行至城南那块死气沉沉的荒地,就会心酸地想起唐南生、续章两个外乡骗子在雅典大酒店举杯给自己敬酒的那个夜晚。唐南生一边将头顶仅有的一绺水草般的头发向后甩,一边晃动酒杯,走过来。人们察觉后,纷纷起立。唐南生和就近的人碰杯,然后高举它,表示一块儿敬了。在唐南生昂首张嘴、咕咚有声地吞饮时,总有我们红乌的某位投资人说:“唐老板带领我们发财啊。”唐南生让桌上人验看空杯,低首指向刚才说话的人,说:“没有你,就没有,我。”又问身后:“那谁?那首歌怎么唱来着?斗月月斗斗拉拉——”续章朝着比自己矮三十公分的搭档弯下身,竖耳谛听,让空着的手跟随唐南生念出的旋律起伏。然后他高声唱:“没有天哪有地,没有地哪有家。”
  “没有家哪有你,对。”唐南生跟着唱。他并且微举双手,抬高下颏,做指挥状。于是众红乌人合唱:“没有你哪有我。”
  那天,更江南集团举办宴席答谢红乌股东。有的股东拖家帶口前来,集团也不介意。雅典大酒店全部房间、餐桌均被订下。酒店怕人力不够,还请同行施以援手。后来听说,更江南集团只结算了一千零二十元,剩余的都挂在引资单位账上。人们说唐南生那天喝得有点疯。他嘴上说“我真的不能喝,再喝就酒精中毒了”,可酒还是尽着自己先倒。大腹的高脚杯,容积巨大,一倒就是大半杯。他脸色发紫,嘴唇发黑。那紫色和洋葱一样紫,黑色和夜晚一样黑。眼睛上,一对吊梢眉有如打霜;眼睛下,两只眼袋比吊在椽梁的沙袋还沉。人们说这是太监总管李莲英、火葬场化过妆整过容的遗体擎着酒杯来到现场。敬到一半,唐南生用夹着烟的手拍打扈从续章的后背,驱赶后者来到主席台。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地说祝词,每说一句就清脆地碰一次杯。一个说我祝福你一帆风顺,一个说我祝福你双喜临门;一个说我祝福你三阳开泰,一个说我祝福你四季发财;一个说我祝福你五谷丰登,一个说我祝福你六六大顺;一个说我祝福你七星高照,一个说我祝福你八面来风;一个说我祝福你九九归一,一个说我祝福你十全十美;一个说我祝福你百事顺心,一个说我祝福你万事都如意万年青。台下喝彩时,唐南生斜望天花板,陷入沉思。后来他对台下作如是感慨:“有件事不知该不该讲。我唐某人行走江湖如此多年,其实只信一句话:做梦。梦有多大,舞台就有多大,业绩也就有多大。即便有时取得的业绩并不尽如人意。但有一个道理一定是通的,即!你做的是一个很大的梦的话,至少可以取得一个中等的业绩;做的是一个中等的梦的话,至少可以取得一个下等的业绩。我还没听说,一个只做下等的梦的人,取得中等或中等以上的业绩。也许你们听说过,你们可以翰我分享,但我没听说过。我没听说过一个梦想只是扫街的人,后来成为比尔·盖茨,开上宾士或蓝宝坚尼。大家说我说得有没有道理。在此,我郑重提议大家翰我一起说:想发财,做梦吧!”众人之错愕可以想见。在突然出现的沉默里,人们甚至能看见从唐南生嘴里说出的话,那最后几个字溜走的痕迹。唐南生把酒杯放在讲台,双臂上挥,继续说:“想发财,做梦吧!”他的忠实战友续章极为尴尬,不时朝下边眨眼,意思是他究竟喝多了。我们红乌股东面面相看。一些人从宽厚的角度想,唐南生只是一时口拙,并非有心,跟着稀稀落落地喊:“做梦吧。”   “对,做梦吧!”唐南生说。随后从他嘴里发出一连串几乎没有止境的古怪笑声。哈哈哈哈哈哈哈,笑声的炮弹多角度、全方位撞向酒店的天顶和墙壁,成为我们红乌人以后内心永远的痛。但在当时,没人敢承认这是一种彻底的无礼行为,是侮辱和嘲笑。
  据说,唐南生和续章在解手时发生凶狠的争吵。也许不能说是争吵,而只能说是单方面的咒骂。个高的对个矮的说:“够了,我受够了,你就是一个疯子。”大量唾沫飞向后者的耳廓与头皮。后者面不改色,对着挂在壁上的便斗继续解手。紧裹着他臀部的是一件紫色的亵衣。这也是后来人们相信讲述者所述为真的缘故,因为只要人们愿意去看,就一定能看见那穿白大褂的实习生从唐南生身上挑落下这样一件带蕾丝边的丝绸三角内裤,虽然它沾满泥土,几乎变成一条泥裤子。
  “我后悔死了,”续章说,“为什么是你当主角我当配角,而不是反过来?你知道我鞍前马后地为你服务有多累吗?你个这么矮,我每天给你低头弯腰都弯成腰肌劳损了你知道吗?何况我年纪比你大。还有,我们在吃苦受累、以全部精力投入到工作当中时,你在干什么?你在花天酒地,一门心思要把我们拖向火海。害得我们一次次跑去给你擦屁股,反复地擦屁股。你说说除了这个,你还会干什么。你今天倒是说说看。”唐南生一边拉拉链一边瞟向自己的亲密战友,说:“第一,当初是你主动要当副手的;第二,你现在退出还来得及。”
  回到酒席时,唐南生对身后的续章发出严厉警告:“你不要想我现在得到多少,而应该想想你过去能得到多少。”这是大家都听见了的。
  十
  一辆拖拉机把上百亩地懒洋洋地翻耕一遍。也正是翻耕后,人们知道那里的土壤还算肥美。更江南集团请来十几名临时工抛撒花种。一些摄影爱好者(在我离开的十七年里,他们如雨后春笋涌现在县城,就像我前边提到的跑友)用专业设备拍摄下播种的场面:晨光照耀下,形同剪影的雇工侧身行走在田野,看起来不像是他们在播撒种子,而是种子像纸片一样从他们手心飞走。更江南方面在附近张贴招聘启事,计划以税前八千元每月的薪资条件招聘五至八名有经验的捕鼠员。人们感觉它要大干一场,今后像这样的招工恐怕会越来越多。超过百人前往应聘,却无一人能见到所谓的面试官。
  土地在沉寂一段时间后,长出一种我们本地人不太熟悉的植物。起初它葱绿、娇嫰、驯良,似乎预示着自己有一个辉煌的未来。可仅仅一瞬间,它的皮肤就变得粗糙多刺,疯长的枝条,其先端变为尖刺,就连簇生的叶柄也变为尖刺。它们普遍长到一个初中生那么高。为了存活,为了内心最黑暗的欲望,它们几乎是毫无死角地搂住对方,相互倾轧、杀害,相互切割。它们吃对方的肉,喝对方的血。它们之间所发生的无声而庞大的战争,令赶来观赏的人触目惊心。后来,鲜黄刺目的花朵从这些丑陋并且蒙尘的身体里长出来,之后长出的则是五六厘米长的荚果。
  现在看来,与其说是更江南方面播种了它们,还不如说是它们自己播种了自己。更江南起的只是一個引导的作用。它们的繁殖力如此惊人,以致我们城南只要还有一点荒地,就会被它们迅速占领。有的人说自己频繁地看见种子从迸开的荚果飞出,落到几尺开外的土地。它们像野火一样四处蔓延。人们后来打听到它的学名叫荆豆或金雀花,总是跟随神父、殖民者去新的地方,起初只是作为围篱,后来发展成为当地的生态灾害。有人对此否认,认为它只是地锦、刺柏的变种。
  说到底它只是一种灌木。更江南集团收了我们红乌人那么多钱,在我们红乌的土地种出一堆无用的灌木。这些灌木走自己的路,让别的植物无路可走。这就是这个集团唯一干的事儿。(我要补充一点:他们在布置好所谓的鲜花广场后,连荷兰风车也不愿配置,而是花三十五元去农家购置一个扇谷的风车摆在那。“广场”边扎了一批吹吹打打的稻草人。)
  有人提议一把火烧掉它,但没人负得起这个责任。后来还是靠了一场让我们牙齿咯吱作响的霜冻来解决这一尴尬问题。严寒冻死了我们红乌三位老人,也冻死了城南那上百亩丛生的杂草。它们一夜间死个精光。要过很多天——甚至到了来年春天——人们才确认它们死了。因为它们不再生长和对外侵略。它们扑在彼此身上一动不动,像一卷又一卷铁蒺藜。到现在它们都还没有腐烂干净,化为土地的肥料。
  十一
  更江南集团在红乌融资,总额有说二十余亿,有说二十亿余。保守说法是十二亿。唐南生抽走百分之七十五,剩余按比例分给董事、经理、组长、业务员等四级员工。但只发放一半。足额领取须继续在集团服役一定年限,协助处理善后事宜。坚持做下去的并不多。他们中有人还反水,加入到向唐南生或更江南集团讨债的队伍中。这些业务员被招聘进更江南集团时,曾接受团建,唐南生敲打着黑板对他们说:“一个干大事的人,如果事情到了要抢劫自己母亲的地步,他是不会犹豫的;毕竟一张拿到手的钞票要比一打母亲有用得多。”当时他们想,这是在鼓动他们去骗社会上的“鱼”。现在看来,他们也不免是“鱼”。换言之,唐南生组织人去骗人,后来把这些组织来的人也骗了。可见他骗人是六亲不认和一视同仁的。这里不再赘述。
  唐南生拿着到手的巨款,一部分,用于偿还在其他地方欠下的债务。有的还百分之五,有的还百分之十。那些人对他翘首以盼,总是在将要绝望时,看见他带着一些钱来。后来我们红乌的债主也是这样,有些人在看见他打出那个著名的分钱手势后,禁不住泪流满面。另一部分,用于偿还在澳门等地欠下的赌债及利息。趁着手上有余钱,唐南生再度进入赌场。这样他不光输掉余钱,还喜添新债。包括我们红乌在内,一共五个县市、一个农场,无数投资人奋斗半生积攒的钱,涓滴成河,经过唐南生那晦气的手,慷慨地流入赌场。
  我们知道唐南生是滥赌鬼,证据有二。一是我们红乌数十人作为唐南生电话通讯录上的“亲友”,被放贷集团用网络虚拟电话卡和“呼死你”软件恶意谩骂、滋扰过;一是有人作为赌客,在省会附近地下赌场见过唐南生。此人叫叶焱,外号老三,他在我们本地经营玉石床垫。他没有向更江南投资,但是以两分利息向投资更江南的人放款。他对那些更江南的股东说:“我要是看错了,情愿把眼睛子挖出来。”   老三是经熟人担保进赌场的。这名熟人在宏都大市场经商,他驾车将老三送至郊县某所放假停课的中学。那里停靠数辆旅游中巴,其中一辆未熄火。一名戴墨镜、穿黑衬衣的青年简单拍打老三全身,核实并拍摄他的身份证,然后将其领上车。青年要求车上人戴上他们备好的眼罩、耳塞,直至被告知可以摘下。“就当睡一觉好了。”青年说。虽然按照要求将橡皮耳塞深深推入耳洞,并且车内也播放了音乐,老三还是听见外面的一些声响。有一阵子他听见轮胎压过砟石。有一阵子听见林间吹来的风扑打在车窗上(紧接着他感觉心脏失重,那意味着汽车在下行)。有一阵子什么声音也没有,但他知道车辆在运行。间或从青年手握的对讲机传来嘈响,青年对它说“请讲请讲”。车辆一共停下三次。第一次不知是为何;第二次是为着等同行车辆驶来;第三次则是抵达终点。那里有一幢围墙上方铺设筒状铁蒺藜的洋楼。赌场设在二楼会议室。茶水间被用作码房,两名女子提着筹码箱、POS机、账本进入待命。几名男子将两张会议桌拼接在一起,好把绿色扇形桌布铺上去。
  老三在这儿看见唐南生,甚至可以说是不得不看见。当时老三在饮水机前打水,当他旋紧杯盖、站直身体,发现眼前站着一名脸相峻刻的侏儒。后者狠狠白了他一眼,似乎是在怪罪他接这么久的水,让自己久等。老三退向一边,为自己如今得到的待遇深感惊愕。半年前,在更江南集团和我们红乌市政府联合召开的投资座谈会上,唐南生又是握手又是拥抱,将我们红乌的意向投资客户代表一一请上主席台。对老三,唐南生特别留意,他一边摇动老三的手,一边用左手指向他,说:“你这名字好哇,火火火,预示着我们共同的事业必然跑火。”末了还踮起脚尖在老三的脸颊上亲了一口。现在,叶老三试图向唐南生提醒自己是谁,话已经来到唇边,却又吞回到肚腹中。他感觉解释会带来二次的窘迫。后来几次通过眼神交流,他确信唐南生完全不记得他。“如果我是直接的投资人,我会感到难过,好在我并不是。”老三在回到我们红乌后讲。
  在那张五米长的桌布上,划分有十数处下注区。每区前坐有一位下注额较大的大户,后边跟着人数不等的散户。唐南生坐在最中心面对荷官的下注区前,可谓“大户中的大户”。老三因是初来,只敢购买六千元筹码,一直捏在手心不敢入场。唐南生总是二十万元二十万元地买。他也不是买,而是向半空伸出一只手,就像我们平时在餐馆点菜那样,于是就有小哥跑来。在听取唐的简单命令后,他从码房领来一万元一只、一共二十只的金色筹码,并将一本翻好的账本呈给唐。唐抓起系在账本上的笔,在翻好的那页签名。
  唐南生赌钱时一直念口诀:“开庄买庄,开闲买闲,见跳跟跳,损三暂停。”大致策略是庄赢下一手买庄,闲赢下一手买闲,如果跟买连输两手,改买前一手的相反。可能就是因为迷信种种下注秘笈,他输掉很多。有人总结他是:虚拟下注赢实际下注不赢,指点别人赢自己下注不赢,小打小闹赢加重下注不赢,撤回筹码赢不撤筹码不赢,改押庄家闲赢,改押闲家庄赢,押什么什么不赢,不押什么什么准赢。用唐自己的话说是“邪門了”,或者“有一位菩萨在专门跟自己捣鬼”。这样埋怨的声音大了些,就有彪形大汉过来微笑着提醒:“注可以随便下,话不能随便讲。”叶老三后来学别人,瞅着唐押的相反押,获利一万元。
  老三说,很难想象,在唐老板这样的成熟赌客身上,仍然隐藏着大量赌场菜鸟才有的毛病。概而言之,就是盲目、冲动、想当然,花哨、咋唬、飘飘然,固执、迷信、一根筋,焦躁、易怒、忿忿然,赢了不肯收手,输了不愿离场。老三记得唐南生只赢过一次大注。唐喜出望外,不停用舌尖刮扫、舔舐下唇,又起身到场边跳一种轻佻的舞蹈。多数时候呢,就垂着一对吊梢眉,拉扯顶上那绺海带似的头发,有时用指头将它一圈圈缠绕。有时挖鼻屎。有时猛捶桌面。散场时,那原本殷勤的小哥端着托盘过来。托盘上有一只插着吸管的密封水杯、唐南生签过名的账本以及一张需要唐南生签名确认的文书。唐南生取过账本,翻阅一过,脸色大变。二十万元一笔的筹码,今天他已经借过二十笔。而他手里剩下的筹码只有六七枚,算起来也就二万元到顶。还不如他给小哥的小费多。他痛苦地看向小哥,想自己至少能获得对方的同情。谁知后者早已最大程度地收敛起笑容,将头半仰着,歪向一边。有一点公事公办的意思。唐南生变得十分难过,整个人沉浸在一种被背负、被下了钩子、现在在别人的屋檐下只能认宰然而内心又实在不甘的情绪里。最后他厌恶地拿起笔,在那张可能是抵押文书的文书上签字。
  老三不知道我们红乌市的红人唐总是怎么离开赌场的。扫了几眼返程的客车,也没看到他。老三没说唐南生花的就是我们红乌股东的钱,只说从古至今没见一个人如此败家。我们红乌股东善于自我安慰,他们认为:一个这种级别的老板打打牌、打打高尔夫球,用掉几百万元是正常的事。不这样倒是不正常了。难道还要让他骑载重自行车、恰(吃)方便面不成?
  十二
  前文已述,我之所以知道唐南生的事,甚至是不得不知道,是因为我的亲戚(无远弗届)普遍参与这一场教训惨痛的融资游戏。在我回到永修路三十号的家后,他们来看我。有的开轿车,有的骑电瓶车。在他们脸上,再也见不到亲人之间才有的甜蜜而信任的笑容。即或有,也倏忽即逝,如闪电光。他们眼睛通红,盯视某处,沉浸在煎熬的情绪中。有时因思维触及那严峻的事实而满头发汗、浑身颤抖。他们不承认那个事实,一直否认那个事实,但那个事实一直无情地向他们宣示自己的存在。那个事实和死了孩子一样重大,就是放在唐老板处的全部家当,打水漂了。
  这里面包括我嫡亲的哥哥安华。在我回家期间,哥哥只来过两趟。我感觉在他心目中只来过一趟。因为第二趟来时,他还在问我:“几时回来的?”他共向更江南集团购买二十笔股金(合计三百万元)。更江南许诺,投资三百万元及以上者未来可以进集团上班。为此他定制了一套西服。他就是穿这件已经发皱的西服来家里看我的。我知道他的资产连一百万元都没有。凑足三百万元,定是打了岳母和同学的主意,兴许还借了高利贷。这些来到永修路三十号的亲人,如果是独自前来,我总感觉他会因抑郁而自杀。如果是邀集前来,我就不会有这种不安。他们头碰头聚在一起商议时,艰难的处境似乎得到缓解。他们总是把握十足地举证,说明唐老板不是骗子:   “这么大的老板怎么会骗人呢?”
  “要是骗子怎么还敢在我们这儿活动?”
  “他在江苏、河南有产业,这些大家都是亲眼见过的。实在不行,把这些产业出售他也可以还我们的债。只是他不愿走到这一步。”
  “资金回笼慢了一些而已。资金目前都转化成实业、生产线。”
  “要是骗子国家还不把他法办了?国家允许一个人骗这么多钱?”
  有人说,我就担心唐老板是台湾人。有人反驳,正因为是台湾人我们才不担心啊。似乎是触及到什么笑点,他们相视片刻,哈哈大笑。有时他们问我,你应当和一些市领导熟悉,听到什么消息没有?我曾和一位已调至外县任职的刘姓处级干部品茗,我就更江南的事请教于他。他沉吟良久,说:“你说是骗子可以,说不是也行。最终还是要看实绩。事情如果成了,我们就要承认它是一种创新。要看你怎么看。”我没有将刘部长的话转述给亲人们。母亲总是对他们说:“等会儿在这里吃咯。”他们说:“不吃不吃,吃做么事?”然后一边看手机一边开车走了。
  按照《项目前期可研报告》《投资入股协议书》及多份报道写明的,江南湿地公园及江南实验养老小镇应于二〇一五年五月一日建成营业。距离此日尚有一年时,有懂基建的股东提出异议,认为一年时间绝对不够更江南集团建造好规模如此庞大的公园及公寓群。他建议股东方面派出代表,查访项目建设情况。不过响应者寡。多数股东认为,干大事者,思想自异于常人,我们小地方的人,最好不要用自己的经验去揣度别人。子曰在其位谋其政,不在其位呢就不谋其政,我们做好自己就行了。反正我们的权益受到白纸黑字的文书还有法律保障,届时坐享其成就好了。有人讥讽异议者,说:“你说‘不够’也就罢了,为什么还要在‘不够’前边加上‘绝对’两个字呢?”随后的国庆、春节很快过去。到了二〇一五年五月一日,也就是更江南集团应许项目落成开张的日子,股东们除开在城南上百亩的荒旷之地看见大片新种的荆刺,什么也没看见。一种过去从未在这个群体的脑海中出现的想法,开始生长。恰好那段时间唐南生不在,人们心中的焦灼可想而知。他们纷纷去集团售楼处打探消息。大高个续章在伏案工作,见他们前来,摘下套袖,几乎是露出全部牙齿,和他们亲切地打招呼。然后他命秘书泡茶,自己呢,一边架起长长的二郎腿,一边用右手指尖轮番叩击椅子的扶手。“诸君,”他眉开眼笑地说,“稳坐钓鱼台呀。”事后有人说唐南生离开时给续章遗下一副锦囊,嘱他困窘无计时打开。续章拆开锦囊,一看是这五个字,以为是说给上门股东听的,照着念了。他还自我发挥,添上一句“一切自有安排”。谁曾想收到奇效。大家信了续章神秘而亲切的微笑,似懂非懂地回家。实情是唐叫续章稳坐钓鱼台,不要着急,一切等他回来应付。
  六月,唐南生驾驶一辆车牌尾号四二三四的银灰色奔驰返回红乌。车身长达六米,看起来像房车。不过懂车的说是灵车。我猜测租车行的人可能感觉唐为人随便,就将这车推荐给他。唐南生下车后,大步走向迎接他的股东,逐一拥抱、亲嘴。“亲爱的战友们,想死我啦。”他说。人们记得,在他那张因为接受暴晒而暂时变得黝黑的脸上,涂了一层光亮的油脂。他的热情奔放让我们这些小地方人完全无法抵挡。讲演时,他一只手握拳(拳心向己),一只手跟着自己游移的目光,指向这指向那。他不停向人抛出媚眼。他像报告特大喜讯一样,上气不接下气,而事后经过我们红乌股东判断,这席话应该经过准备和排练。他说:“在这里,我要向大家隆重分享一个甜蜜的遗憾。这次出门,我可以说是不虚此行、不辱使命。甚至可以说是不负众望。为什么这么说,各位亲爱的股东你们马上就会明白。因为有更大的资金啊,在等待注入。因而,我们的工程不得不延误和暂停,等它被纳入一个更大的框架重新考量。说到这个新的、大的项目,我的心情到现在还激动不已。出于保密的要求,我还不能向大家透露更多。但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大家,项目是由几个省的一把手牵线,联合各地最优秀的企业家共同打造出来的。目的是在我们国家中部建设一个符合互联网 、人工智能、区块链技术要求,分工明确的新形态城市群。鄙人以及鄙人在红乌推进的项目在我们省领导关心下,有幸进入到这个宏伟的项目中。在此我不能透露更多了。我只想对我最亲爱的红乌股东和红乌父老乡亲说,千载难逢的机会来了。事情如果进行得顺利,十年之内,我们这里将出现一座人口相当于阿拉伯联合酋长国、达到九百万的大型城市,我们每人手中的股权,折价将是今天的百倍、千倍,乃至万倍。而这种好事,还只是刚刚开始。亲爱的朋友们,等着吧。”
  我们红乌人管撒谎叫“捏泡”。唐南生靠捏这个泡挺到二〇一六年五月一日。这一天他捏了一个新的泡,说在他的穿针引线下,红乌成为全国产业转移的目的地。“是之一啊,目的地之一,不是唯一。”他故作认真地强调。这个泡只管了半年多一点。二〇一七年元旦,他在致股东的一封慰问信里,称我们红乌已被内定为粤港澳大湾区的“一块飞地”。好比阿拉斯加之于美国。未几,他又许诺工程将于二〇一九年十月一日完工,说是在建国七十周年之际代表红乌向全国人民献上一份大礼。
  十三
  二〇一七年元宵节过后,在孩子们上学时,人们发现,返回到更江南集团售楼处工作的员工非常少。包括过去一直吃住在售楼处、显示集团深耕本地决心的总经理续章,也不见了。续章一直待到年前除夕,最后仿佛是不得不离开,才驾驶那辆人们熟知的红色起亚轿车来到红乌站。途中,他专门停车,下来和认识的人握别,说“节后见”。他那辆红色轿车停在站外广场非常扎眼,显示不久他就要搭乘火车归来。然而,人們再也没见他回来。他那笑起来显露无遗的两排大牙齿以及时时对人示好的态度,让人们记忆犹新,又像梦一样永逝不返。唐南生说,续章被派去领导集团在河南的事业,会有新的董事会成员进驻红乌。然而人们一直没见到这样一位顶替者。有人说,续章出于对可能背负的巨大刑事责任的恐惧,跑路了。后来,有气愤不过的人撬开续章的座驾,发现里边值钱的东西早被拆走。包括方向盘上镶的一块玉。
  不少人像我一样,对唐南生不跑心存疑惑。因为他才是最需要跑路的,同时也具备跑路的条件(并没有人或机构限制他的人身自由)。另外,我们红乌经过他一顿凶猛的融资之后,已缺乏继续融资的空间和价值。我们红乌作为区区一县级市,也缺乏玩头。我有一名同学在某县经侦大队工作,我就这个疑问请教于他。他说:“你不懂吧,现在的骗子不比以往,他们一不用化名二不跑。”不过他没有说深层次的原因。我猜唐南生之所以滞留于红乌,一是不想用跑来坐实自己是骗子,因而承担一系列的法律责任;二是想留下来把从政府那里低价拿到的土地转让,或者用它抵押贷款;三是就像他对手下业务员交代的那样,他并不把面对追债讨债、和债主谈判视为畏途,相反还把它当成一种必要的锻炼,迎难而上。“享受那种冲浪才有的快感,完完全全地enjoy它。”他说;四是他对人有玩弄之心,性喜撩拨群众。有一些不肯面对上当事实的股东则认为,唐南生不跑,是因为他本来就不想骗人。事情之所以出现一时的挫折,是因为他在想法上浪漫了一些、做法上激进了一些。只要坐下来冷静冷静,将事情梳理一遍,做到分清主次、抓大放小,翻身可说指日可待。“我们不要被别有用心的人利用了。”这些对唐南生死心塌地的人说。   二〇一七年开春,在经过一场暴风雨般的争论之后,部分股东离开讨论的茶楼,大步走向更江南集团售楼处,找唐南生要求撤资。剩余股东,半是观望,半是害怕没能跟着领到钱,从茶楼或家中赶过来。当初有多少人在这里围抢《投资入股协议书》,现在就有多少人在这里围堵唐南生。现在比当初还激动。当初只是将一张四脚的电脑桌压平在地,现在差不多要将整座房子推倒。他们朝前挤的同时,摇晃着手中卷成筒的文件。质疑的唾沫从各个角度飞向处于事件中心的侏儒。事后人们回忆,若是一般人遇见类似情况,怕是早就魂飞魄散了,唐南生却丝毫不见慌张。他仰起头,向这些似乎准备大干一场的人扫视过去。他没有出哪怕是一滴汗,脸色和动作均较为沉着。呼吸比平时还要平稳。他看向众人时,眼光带有些微的不解。“你们这样一起说,说实在话,即使是你们自己也听不清。有谁能告诉我,你听得清自己说了些什么吗。其实,你们想说什么我完全懂,你们的心情我也完全理解。现在,我恳请你们花费宝贵的几分钟,听我老唐讲几句。”他这样说过,用袖子擦拭满头的痰沫。看了看,然后将那段袖子扎起来。他清清嗓子,以真诚的语调说:“集团的政策一如既往,是以造福股东、造福社会、造福人民为目的。集团一贯将股东的利益置于首位。集团所面临的困难只是暂时的。打一个不恰当的比方,好比是一块东西堵住马桶,通一下就好了。我们现在面临的困难也是如此。集团的未来是光明的。退一千步一万步讲,集团在我们红乌的项目亏得分文不剩,那也不会影响大局。在河南,在江苏,在山东,在内蒙古,我们有两万亩的中草药基地,有年产一万辆的新能源汽车生产线,有全国首家专门为聋哑人就业兴建的爱心工厂,有一千亩为我们集团养老客户种植果蔬的特供基地,有专门的牧场,有这样有那样,有很多。这些都是你们亲眼见过的,你们的眼睛不会欺骗自己。你们一定要相信集团。就我所知道的,集团现在的财务健康得很,一点问题也没有。我一直认为,没有任何事情能击垮我们更江南集团,击垮我们的‘二幺〇四工程’。只有一样,那就是你们所丧失掉的信心。”
  有人即刻跳起反驳:“别光嘴上说得漂亮。从钱交到你手上,已经过去整四年。请问四年来,你让我们见过表示项目在建的一袋水泥、一根钢筋或者一块砖头没有?”有人帮腔:“有的就是你们花三百元钱买来种在我们城南一百亩地上的劣质种子。长出来的草怎么清理也清理不干净。”
  “对呀,”原先申讨的人继续申讨,“唐老板,你能告诉我们,你把钱用到哪去了吗?我们这些人的钱都是一分钱一分钱地攒,攒了大半辈子才攒出来的。都是辛苦钱,血汗钱。是孩子的读书钱、结婚钱,老人的治病钱、救命钱。我们把这些钱都交给你。我们还四处找人借钱。我们借钱都是算了高息的。这四年来我们都在辛辛苦苦地还利息,头都抬不起来。唐老板啊,我们把借来的钱也都交给了你。你现在就不能告诉我们一声,你把它们用到哪去了吗?”
  这时又有人帮腔:“何况作为股东,我们也有权知道集团的用钱动向。”
  据说唐南生听完,眉心紧皱,眼睛缓慢闭上。他半仰起头,深吸一口气。因为吸气,整个胸部鼓胀起来。在此过程中,他似乎做了个痛苦的决定。之所以说是痛苦的决定,是因为它不符合本意,是大家逼他这样做的。如能按他本意,毫无疑问,大家都能在可见的未来成为亿万富翁。“你们呀,就是沉不住气。”他说。
  “有谁能沉得住气呢。”有人说。
  “时间会证明你们就是一帮糊涂蛋。”唐南生痛心疾首地说。过了一会儿,他像是从悲哀的情绪中走出来,努力展现出微笑,说:“在你们当中,有一部分人的意思我懂,就是撤资。对不对?对有这种意愿的朋友,只要他不后悔,我来安排,尽量快地还上。”他让仅存的几名业务员为自愿撤资的股东登记。人们排队时,他走来走去,既像是和某个人说话,也像是和所有人说话。他说:“我不知道你听过阿里巴巴的故事没有。阿里巴巴曾经也是这样,撤资的比投资的多。马云很感激他们。若非他们撤资,马云几个人怎么能积累那么巨大的财富呢?我听说有人后来自杀。换做是我,也会自杀。为什么啊?因为十几代人努力奋斗也攒不到的这么多的财富与自己擦肩而过。巴菲特说得对,财富永远只属于少数人。很对,永远。”
  有人回应唐南生:“唐老板,是我们没那个命。”
  唐南生指向他,表示赞许,说:“当然。”
  要到整整一周之后,要对唐南生数度围追堵截,他才指示会计对这些撤资股东转账。偿还额是当初投资本金的百分之三。“一次性退返全部本金是不可能的。不是我唐某人不愿意,而是我办不到。这些钱已经投出去,一下子抽回来很难。但是你们要对我老唐有信心。我只要心中有这根弦,就一定会想办法。而只要我手中有了钱,就一定优先还给你们,直到全部还完。”他说。这其中有将近五十名股东,短信一直没收到到账通知。去银行查,户头也未进钱。他们自然要结伙去找唐南生。唐南生指着身旁西装革履的律师对他们说:“你们来得正好,我正打算起诉你们。我说我的项目怎么进展得如此缓慢,原来是你们在用白条投资。我请你们翻开手中的合同,看仔细了,是不是你们违约在先?按照当初双方约定的,我现在可以一分钱都不还给你们。你们自己说是不是?”于是来者翻看《协议书》。奇怪,当初觉得都是对自己有利的条款,如今都对唐南生有利。唐南生要是较真,还真是一个子儿也不用赔给自己的。这些人眼见着没有辩论余地,只好提高声音说:“你也忒不讲道理了。”
  唐南生说:“到底谁不讲道理了?你们摸心自问,这世界上有没有找人借钱还要他还钱的道理?你们不要以为我是一位讲良心的老板就好欺负。我哪里有那么好欺负的。”有人急了眼,拉开架势要揍唐南生。唐南生挺起身躯,凑过来。他并且指着屋角说:“你们自己数数有多少摄像头吧。你们想要坐牢的話,就动手。我管保你人财两空。”还有一人,每逢有事就带祖母出来。现在,这位身着蓝布褂的祖母娇呼一声“没法活了”,坐向地面,又躺下去,像翻倒的乌龟,朝天空伸出四肢,一通乱蹬,嘴角则吐出层层绿色的唾沫。这根本打动不了唐南生。唐在保安掩护下打算走掉,忽然留意到一脸苦楚的寡妇新姐。他长叹一声,将她请入办公室详谈。好几个人提醒新姐:“一定共进退啊。”   新姐四十六岁,丈夫早死,留下一名遗腹子。新姐的孩子长大,下颏都出柔毛了,毫无征兆地失踪。此事几年后,因为要领补助,新姐被迫将孩子的户口注销。新姐手头只有三十万元,这次都投给更江南集团。又打条子找更江南借贷六十万元。合计投资九十万元。唐南生将她请进去,让她坐在办公桌对面。唐擦擦眼镜,看了新姐的《协议书》。然后他捏住新姐的手说:“你看看,在补充协议这块,规定了你还款的截止日期以及违约责任。这个日子我看看,已经过去了三年。这就意味着,从法律层面讲,你肯定是拿不回投资给我们的三十万元,可能还得向我们归还借贷的六十万元。即使法院最终支持你,判你不必还这六十万元,但这几年所产生的利息,他们可能认为你还是得还。”
  新姐因惶恐而摇头晃脑,泪水都甩出来了。她不停嘟囔着。虽然用的是方言,唐南生还是明白了。她在责怪一起投资的人,恨他们将自己带到如此境地。“我家里上有老下有小的。我可怎么办啊。我上面有四个老人要养,下面有三个孩子要带,都得靠我。我又颈椎痛。”新姐说。眼泪很快打湿她足前的地面。唐南生起来,将没有锁严的门推上。返回后,他抓住新姐还搁在桌面不敢撤下的手,说:“这份合同已经不能支持你,你可以考虑把它扔进废纸篓了。不过呢,考虑到你的具体情况,我还是为你开个口子吧。希望你不要跟人讲起。先不要说谢谢。现在只有一个办法能让你一分钱也不少地得到你投进来的三十万元。就是你先把欠我们的款项(六十万元)打给我们,然后我们再启动对你的全额赔偿(九十万元)。”
  新姐说:“唐老板你大人大量,就不能不计较我,直接把三十万元退给我吗?”
  唐南生说:“不是我不能,是公司财务不能,集团董事会不能,更江南的全国股东也不能。我只能为你想到这样一个办法。你呢要么忍着三十万元不要,要么先还我们六十万元,然后得到九十万元的赔偿。”
  唐南生和这个爱哭的女人说了差不多二十分钟。这二十分钟里,他像农民掌握一头牲畜一样,完完全全掌握了这个女人。他开始在话语里施加压力,使用诸如“你必须这样”“这是你的最佳选择”“不这样你一定会有牢狱之灾”之类的词句,可说将语言在操纵和命令方面的特质发挥得淋漓尽致,使可怜的女人脸色一阵儿发白,一阵儿发乌,几次因受惊要晕厥过去。自这以后的十天,她有若中蠱,一门心思地去筹集现金。她四处讨要欠款,又向别人举债。她把值钱的首饰和家具典当或出售。她还联系血头预约卖血。有股东发现她的异常,召集人来劝阻。她对他们一脸轻蔑,说我要不是听你们忽悠到更江南投资,怎么会沦落到如今这个田地,摊上违法犯罪的事。她到银行转账。工作人员见涉及的金额巨大,将半张纸那么大的《防诈骗提示》一个字一个字地读给她听。她说我自然知道,我怎么不知道,我每天在家看电视,防范意识强得很,绝不可能被骗。工作人员请示领导再三,只给她转出二十万元。愤慨中,她将剩余存款取出,又凑上家里保险柜藏的现金,骑电瓶车送唐南生那了。更江南售楼处的验钞机因长久不用,早就蒙尘。为使它重新运转,秘书还为它上油。验钞机啪啪作响,把新姐的四十万元现金都点清楚了。唐南生收好钱,当着新姐的面撕毁旧约,和她新立一纸协议,并庄重地盖上公章。至此,新姐感觉架在脖子上的重轭被解除,原本瘀滞的生活之河也变得通畅起来。她心安理得地回到讨债大军中,并且在下一次的催讨中获得一万八千元的补偿。
  有人说:“新姐你这是什么思路呢?”
  新姐说:“我就是感觉理顺了。”
  新姐亡夫的兄长听说后未发表意见,倒是新姐自己的弟弟坐不住。他从乡下特地赶来,当着很多人的面痛斥姐姐:“天上的鸟儿吃多了鸟食,也晓得不吃。地上的老鼠吃多了老鼠药,也晓得躲开。河里的鱼儿吃多了饵料,也晓得忍住不张嘴。你倒好,人家什么东西都不给你下,你自己凑过去上当。人家这是夏天碰到雪水、瞌睡碰到枕头、擦屁股碰到纸巾。你专门让亲者痛仇者快啊。我怎么有你这样笨的一个姐呢?我真是为你感觉脸红。”他这样说的时候,撕扯自己的头发,抽打自己的脸颊。新姐脸色暗沉,趁天黑去卧轨。要不是赶巧有铁路工人检查铁轨,发现直挺挺躺着的她,她就被火车轧死了。铁路工人说,新姐被拉起来时,还愤慨地说:“就我一个人错了啊?我真不晓得我错在哪里?”
  十四
  今后的事情变得相对简单。唐南生不再费心向我们红乌股东编造什么新项目、新规划,而是“有钱还钱,无钱筹钱”,把分期还钱当作他当前及今后“最重要也是唯一重要的事”。我们红乌股东多数对此持接受态度。可以说让唐南生慢慢还钱,比将他送官法办要划算。再说等他跑路,报官也不迟。现代社会,科技发展日新月异,一个人说跑,能跑哪儿去。有些人问在司法部门上班的人,究竟是报官好还是不报官好,后者亦称暂时只宜观望。每次唐南生乘车离开,总有一些我们红乌的股东踏歌送行。暌违的日子里一天数条微信,有的还和他玩视频通话,以表思念之情。唐离别愈久,人们对他的思念便愈浓厚。有时思念以致翻肠搅肚,人们忍不住去车站眺望。还有人怕唐南生从此一去不返或者死亡,设法要来唐的生辰八字,请算命先生推算,看他寿数几何。每当唐归来,迎接、探视之人摩肩接踵。有人甚至泪如泉涌。觉得唐南生究竟还是像他自己说的那样,保留着人类的最后一丝诚信。
  有的人以被债主催逼甚急为由,向唐南生要求优先偿还投资款。唐谛视他良久,伸出一根指头指向自己。来人不懂,凑近去请教。唐南生对他耳朵说:“我怎么对你,你就怎么对别人。”此人心虽不甘,不过依样学样,厚起脸皮来,也扭转自己在债务关系中的不利地位。某天,唐南生驾驶奔驰开道,将几大车外乡老人带到红乌。这些人一个个身量矮小、皮肤黝黑,不过语言及饮食习惯均与我们近似。唐南生没有带他们游览城南花海,而是将他们拉到市政府广场、一家老兵工厂及长江边尘烟滚滚的水泥厂参观,并让戴着口罩的他们高举“运动养老选银象”的横幅在水泥生产线前合影。这家在亚洲都数得上的水泥厂是马来商人投资兴建的,现在被唐南生当作名下产业介绍给外乡的客户。“看哪!塔吊空中林立,工地浓烟滚滚,车辆频繁进出,工人汗流浃背。这随处可见的火热场景,正是集团超速发展的一个缩影。”他说。据说拍照后,还有两名少女跑到队伍前,边跳边喊:“一二三四、二二三四、三二三四。”这些异乡人跟着举起拘谨的双臂,喊:“四二三四。”少女们接着又唱:“左三圈右三圈脖子扭扭屁股扭扭早睡早起咱们来做运动抖抖手啊抖抖脚啊勤做深呼吸学爷爷唱唱跳跳我也不会老。”当天,一些被严选的红乌股东作为投资代表,被邀至戴安娜宾馆会议厅,和这些外乡人座谈。这些老人有的一边脚上有袜子一边脚上没有,有的为御寒穿着环卫工的红马甲,有的手心放着不舍得抽完摁熄的香烟,有的镜腿坏了用细绳权且替代。他们好像青蛙,单纯地望着我们红乌股东。也就是从这些可怜的外乡老人身上,我们红乌股东看见当初的自己。当初,我们一些红乌人作为有意向投资的客户,坐在差不多大的会议室,忐忑地望着对面中原某省的股东。在那些中原股东的脸上,有一种故作的真诚。他们极力颂扬更江南集团以及集团的领头人唐南生。回想起来,这些中原股东就像是极富耐心的溺死者,在一步步等待别人下水,好替代自己成为新的水鬼。现在,我们红乌股东也这样,一口一个“我们亲爱的唐总”“我们致富甚至是暴富的带路人”,将谎话吹送给那些不知从何而来的老人们,直到他们全都咧开嘴,为几乎是触手可及的美好前景笑起来。自宾馆出来后,有几位我们红乌的股东,因为感觉事情太过造孽,狠批自己的脸颊。后来,我们红乌股东一次性得到相当于投资本金百分之八的补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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