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周前，我在一家苗圃买了些瓢虫，让它们帮助我消灭那些正在吞噬花园里鲜艳玫瑰的蚜虫。“里面有一千只瓢虫。”售货员小姐递给我时加了一句。一千只瓢虫！天哪，一个人买这么多真不可思议！
　　我钻进车里，把瓢虫袋放在身旁，顿时，一种莫名其妙的既洋洋自得又空虚的感觉浮上心头。瓢虫们默不作声，然而却在袋里忙忙碌碌，拥挤不堪——数不清的腿扭在一起，都在拼命挣扎：这只压住那只，那只压住另一只，翅膀张了收，收了张，似乎它们应该发出震耳欲聋的声音。看着这些小生灵，我忍不住想大声呼喊，因为我意识到我正在失去什么——我的女儿。
　　女儿菲奥娜出生后，好像我孩提时代早已远逝的世界突然清晰起来，清晰得经纬可见。带着小菲奥娜驱车驶过田野，外面是一个绿意葱葱而又金碧辉煌的夏季。女儿乐不可支，兴奋得大呼小叫，我的心也随之快活不已，仿佛听见自己在呼喊：“母牛！”“马车！”“农庄！”30年来，这些农庄、牛棚、马车隐藏在哪儿呢？现在突然冒出来充满了整个世界。
　　女儿渐渐长大，我开始差使她去做一些事情，她快乐的笑脸让我想起逝去的另一个王国。
　　我依稀记得，小时候父亲有意支派我去附近的洗衣店拿回他洗净的衣服。站在洗衣店，我仰头望着挂满衣服的架子，那么多衣服旋转着，旋转着，突然停下来——呀，跟前正是父亲那件十分漂亮的衬衣。“衣服怎么知道是我来了呢？”我大惑不解。
　　乐呵呵的店主不仅给我一件干净的衬衣，还给我一些支衬衣服领子的美丽卡纸。这个交易让我想到了常和家人一起去的海岸，在那儿我们不但看到了壮观的潮汐，还惊喜地发现一些神秘的潮汐生物编织的螺旋形图案，缥缈朦胧，我把它们想象成沙滩的领子。大部分交易不仅会给你想要的东西，例如一件衬衫，还会送给你其他东西，比如卡纸以及卡纸带来的欣喜。实际上任何差使都是世界慷慨的见证，而小小的心也因这些慷慨变得满足骄傲。
　　如果想再次感受这种乐趣，那当然是买瓢虫，这个念头让我想起女儿小时候玩的卖瓢虫的游戏——她在纸板上胡乱画些标记，手里捧些石砾和一些不能吃的浆果，抑或是蝴蝶翅膀，然后就可以开张营业了。然而今天，菲奥娜没有和我一起去买瓢虫，她要去买VCD唱盘。
　　菲奥娜决定自己去挑选喜爱的唱盘来庆贺她的14岁生日。记得她13岁生日时，她的朋友送的礼物是一瓶科隆香水、一盒蓝黑相间的指甲油和一些生日卡片。她生活在一个虚无的世界，介于女孩和女人之间；我也生活在一个缥缈的世界——甚至比她的更捉摸不定。是不是她出生时向我开启或者说重新开启的世界正在关闭？是不是我的生命已经到期？
　　童年记忆中的农庄、牛棚、马车渐渐远去。对我来说，这个世界慢慢陌生……让孩子自己去感知世界是不是更实际一些呢？
　　买瓢虫的第二天，我开车去接在朋友家狂欢一夜的女儿。她神色黯然，像往常离家一段时间一样——好像我们之间联系的乐曲已奏过最强音，需要开始再一次轮回。终于她打破沉默，但话题立刻转到两个我最不喜欢的内容上：她希望有什么牌子的鞋和洗发液，还有她那一大堆关系错综复杂的朋友。
　　车窗外一个硕大的仙人掌飞掠而过。“看黄色的仙人掌花啊！”我几乎是急急地喊道。这种仙人掌两年开一次花，花朵十分壮观。它引起我的冲动，但我控制住了语气中间挑衅的味道。
　　女儿中断了话题，沉默一会儿问我：“你愿意听我唱我自己写的歌吗？”
　　“当然。”我说。
　　女儿开始唱，中间的叠句是“你永远不会懂，你永远不会懂”。这是一首忧伤的歌儿，唱的是爱与失，我知道这种感情她还没有经历过，我想起了少女时代我钟爱的一些歌曲——什么货车在曲线上盘旋，什么空荡荡的屋里窄窄的床如一叶扁舟……可女儿经历的是“还没有”时就已“失去”的一些东西，我有些茫然。
　　菲奥娜继续唱着她的歌儿，孱弱忧郁的声音我以前从未听到过。歌声里，我仿佛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打开——一扇门或一扇窗，透过它们我看到许多尽管缥缈不定却很柔和的东西，伴着美妙的旋律飘荡在空气中，转瞬却又消失殆尽。这是一个少女声韵的光环，时隐时现，令人回味。我一边开着车一边听着，田野里是否有农庄、是否有牛棚或马车，我都没有注意到。（译自美国杂志《生活信息》2012年1月号）
　　发稿/沙群shaqun2009@yahoo.c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