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得做点什么，不然呢？

　　上周去某医院的肿瘤科做临终关怀服务，陪伴一位22岁晚期癌症，已经全身转移的小姑娘。她妈妈也在，我的小伙伴陪伴那位小姑娘，我陪伴妈妈，对家属的呵护也是我们工作的一部分。按照台湾地区赵可式教授临终关怀/安宁疗护的模式（“四全照护”，即全人、全家、全程、全队），这算是全家的一部分。
　　小姑娘长得真漂亮，眉目如画，笑起来露出洁白的牙齿，即使重病如斯，也无法完全掩盖青春的气息。我忍不住说你女儿好漂亮啊，妈妈马上说她没病之前啊真的真的很漂亮的！
　　女儿是学教育的，准备毕业出来做老师，已经在东莞落实了工作，本来正着手准备实习的事情，实习单位也联系好，要去报到了。
　　但是……在报到的第二天，小姑娘躺在手术室里。
　　然后是各种抗癌治疗。
　　妈妈说今天又复查了，教授看了复查结果说，不用治了。
　　妈妈的眼泪掉下来，眼睛也没看我，盯着前方说：“我不会放弃的，总得做点什么，不然呢？就这样等死吗？”
　　以前我会简单地认为家属这样还是不接受现实，也会想怎样帮他们更好地接受现实。现在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他们心里未必是不明白，但可以做些什么，至少可以让心里好过一点，即使这样做是徒劳的。感到无能为力，啥也不能做，那种感觉更可怕。

　　接触死亡越多，越觉得这世上的事情没那么多好坏与对错，很多事既可以这样，也可以那样，都是可以的，能让自己“好过一点”，就足够了。
　　妈妈说女儿有个男朋友。听妈妈那意思，如果女儿不生病，她大概是不喜欢这个男孩子的，毕竟女儿在妈妈心中都是宝，可那个男孩子长相普通，“个子比较小”。我不觉得这个妈妈势利，我也是有女儿的人，我也希望她未来带回一个高大英俊的女婿。
　　人生就是这样，也许真要遇到一些事，才能看清自己，看清别人。他来医院照顾女朋友，直接叫女友的妈妈“阿妈”，妈妈说：“听了心情很复杂”。
　　那个男孩子准备跟单位请长假，专心陪伴女友最后一段，他说如果单位不准假就辞职。
　　妈妈说到这里，眼泪又掉下来，她说：“唉，真是……还拖累了别人家的孩子。”
　　我也心酸得不行，自认还是有专业素养的，在陪伴过程中不那么容易被陪伴对象牵着走。但也痛感人生的无常，那么年輕的两个人，人生都还没有完全展开，老天爷先露出狰狞的一面，一点回旋的余地都不留。

我看到了太多的“放不下”

　　我并不想歌颂爱情有多伟大，只想感慨现实有多残酷。
　　前几年有一段时间精神状态特别不好，人陷入一种很抑郁虚无的状态，有一位法师开示说很多东西想不通的话，就去病房走走，去墓地看看。
　　我后来去做临终关怀，频繁地接触死亡与疾病。我觉得和死亡打交道并不是要我们简单地只是“感恩”，很多话说多了，就变成鸡汤，而且是冷了的鸡汤，上面浮着一层油，看着腻。
　　但是死亡和疾病可以帮助我们换个角度去思考，如果不是那么真切地面对死亡和疾病，人是不会去认真思考的。顺境中的人怎么会认真思考呢？飞在天上的人怎么会认真思考呢？只会春风得意。只有痛苦的人才会思考，只有趴在地上的人才会思考。这没什么不对，人性就是这样的。
　　骄傲、懈怠、堕落，那是多么爽啊，连李隆基这么硬核的皇帝也逃不过，最终滑入温柔乡。
　　一说到死亡，就是“感恩”，就是“放下”。可是我看到了很多的“放不下”，这让我明白，“不放下”也可以。我陪伴过一位肠癌晚期的单身母亲，独自一人带大儿子，她希望看到儿子结婚，她说这是她唯一的心事，但她肯定看不到了，注定要带着这个遗憾离开。甚至不只是遗憾，还有自责，治病花了很多钱，把给儿子存的老婆本都花没了，虽然儿子连女朋友都还没有。
　　所以，整天叫人“放下”，多讨厌啊。
　　做临终关怀一个很大的收获就是“不放下”，做不到的事情就不强迫自己做，不想原谅的人就不原谅，不愿意去喜欢的人就不去喜欢。
　　如果我嫉妒别人，就承认我嫉妒他。死亡好像唤醒了我，让我看清了我内在的那些矛盾的、阴暗的、破坏性的一面，但是我有些高兴，它让我觉得自己是个活生生的人，只有活人才会有这些东西。可我以前是多么害怕这些东西，这些被贴上“不好”的东西。
　　我接受自己是一个纠结的人，只有活人才纠结，死人纠结个屁啊。
　　是啊，活着真好，活着让我觉得那些烦恼、那些痛苦都镶上了一层粉红色，因为只有活人才会烦恼、才会痛苦。

活着多好啊，死人才不会和你吵架

　　我还陪过一个晚期乳腺癌的女病人。癌细胞转移到脑，扩散得非常快，她迅速地失明、失聪、失去清醒的意识，不再认识任何人。她先生坐在床边，一直重复着一句话：“太快了。”
　　他还有很多话没来得及对她讲，可能她也还有很多事情没来得及交待。现在她还没有往生，但也没有机会了。癌细胞还侵蚀了她的颌骨关节，嘴闭不上，大大地张开着。就算她还清醒着，也一样说不了话。
　　我有时会和老公吵架，吵完拉倒，并不会反思自己。活着多好啊，死人才不会和你吵架呢。甚至觉得有心事也是好的，只有活人才会有心事。那句“想到生死就什么都看开了”，怎么看怎么别扭。
　　以前我总在思考意义，思考那些形而上的东西。我读书、去教堂，想寻找答案，但总是找不到。死亡帮助了我，我的双脚开始踩在地上，越来越热爱那些“接地气”的东西。
　　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又有点陷入那种“虚无感”了，就会去逛菜市场，菜市场很有一种“过日子”的热乎气。或者去楼下走走，闻着街边面包铺传来的刚烤出来的面包香，看着外卖小哥一边飞快地骑着电动车一边低头看着手机从我面前“嗖”一声穿过。又去巷子口看那几个老头“斗地主”，周围总有一些围观群众，每打完一把，他们吵一轮。一个清晨，早上五点我从机场回来，看见他们还在打。
　　我很膜拜，他们活得真得劲啊！比我以前坐在那里“思考人生的意义”有意义多了。
　　这乱七八糟的，吵吵嚷嚷的感觉，真美好啊。而那些躺在病床上的，弥留中的病人，他们再也看不到了。
　　人都会死，都会分离，没有什么大得过无常。想到死，就把什么都“放下”，淡淡地活着？不是的，不是这样的。上帝设置“死亡键”不是让我们无欲无求地活着。生活像个大泥潭，总在泥潭边晃悠，嫌它脏，嫌泥潭里的别人脏，那才是浪费人生。不怕弄脏自己，跳下去，尽情地扑腾，才是真正地活着。
　　（ 文章来源：微信公众号“苏菲看世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