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检出吴石章草自书诗墨迹,悬诸壁间,观赏吟诵,感慨万千。吴石,何许人?对收藏界、书画界而言极为陌生。如果说,吴石就是连续剧《潜伏》主角余则成的“真身”,自然是知者众矣。
　　吴石生平,各种文献记载略有不同,且录下北京石景山福田公墓吴石墓志铭:
　　“吴石,字虞熏,号湛然。一八九四年生于福建闽侯螺洲。早年参加北伐学生军,和议告成乃从入伍生,而预备学校,而保定学校,嗣更留学日本炮兵学校与陆军大学。才学渊博,文武兼通,任事忠慎勤清,爱国爱民,两袖清风,慈善助人。抗战期间运筹惟幄,卓著功勋。胜利后反对内战,致力全国解放及统一大业,功垂千秋。台国防部参谋次长任内,于一九五零年六月十日被害于台北,时年五十七岁。临刑遗书儿辈,谨守清廉勤俭家风,树立民族正气,大义凛然。一九七五年,人民政府追赠革命烈士。夫人王碧奎,一九九三年二月九日逝于美国,享年九十岁,同葬于此。”
　　碑文概括吴石一生。“胜利后反对内战,致力全国解放及统一大业,功垂千秋”。这几句可圈可点。抗战初期,国共合作,吴石开始接触中共。通过同乡前辈何遂(1888年～1968年)的介绍,认识周恩来、叶剑英、李克农、博古等中共领导人。但真正接受中共领导,是1947年4月,由中共中央上海局负责统战、军运工作的负责人张执一(1911年～1983年)具体联络。多次会面,均在时任国民政府立法院军事委员会委员长何遂家(上海愚园路俭德坊2号)进行。(见何康《从大陆战斗到台湾——怀念吴石伯伯》)
　　1948年底,吴石出任福建绥靖公署副主任时,中共派遣谢筱乃(1917年～1999年)赴闽配合。吴石经常提供各种各样绝密情报。吴石是军事专材,长期从事参谋工作,深知哪些数据图表有用,哪些军事情报重要。所以他自1947年起为中共提供军事情报,如《长江江防兵力部署图》等,对我军渡江作战帮助极大。吴石还冒险将500多箱原指定运台湾的绝密军事档案,巧妙安排强留福州,只择次要者付运,重要的298箱(八大类680余卷)则下死命令留下,后由我军十兵团司令部接收,据说这批档案至今仍深具参考价值。
　　1949年8月,吴石奉蒋介石之命赴台,出任国防部参谋次长。本来可以抗命留在大陆,保存自己。但吴石认为觉悟太迟,对人民贡献太少,不惜投身危机四伏之孤岛,潜伏隐蔽,继续为中共提供军事情报。此时联络者已更易为中共华东局对台工作委员会驻港负责人万景光(化名刘栋平)。吴石曾三次派人送情报(包括《台湾战区战略防御图》等)至港,由何遂千金何嘉转交万景光。据文献记载,毛泽东接触过吴石提供的军事情报,特别注意《关于大陆失陷后组织全国性游击武装的应变计划》,并查问来源,悉为得自国民党上层“密使一号”时,击节赞赏,并欣然赋诗:“惊涛拍孤岛,碧波映天晓。虎穴藏忠魂,曙光迎来早。”(见吴石部下王强《吴石:虎穴忠魂》)
　　吴石赴台未逾半载,中共台湾省工委被保密局破获,省工委蔡孝干叛变,吴石暴露。1950年3月1日,蒋介石在台复职大典当晚,吴石被保密局扣押讯办,尝自杀未遂。侦讯中,表现出懊悔莫及,貌似坦诚,实则避重就轻,尽量隐瞒,冀能把损害减至最低。此案在当时风雨飘摇的台湾极为震动。同案牵连十多人,吴石与朱谌之女士(万景光派遣赴台协助吴石传递情报)、陈宝仓中将(第四兵站总监)、聂曦上校(吴石亲信)四人,被判处死刑,6月10日下午4时半,在台北市马场町刑场同遭枪决。吴石中枪部位,心脏突出,惨不忍睹。蒋介石还怕掉包,由国防部军法局通知中央日报记者王介生到场,行刑前,每人照张相,行刑毕,逐个尸首揪起面孔拍照,冲晒成大张照片,“进呈御览”,方足以解恨。
　　吴石牺牲后八天,6月18日,另一位更高级别的军政大员陈仪(1883年～1950年)也被枪决,罪名是“勾结共匪,阴谋叛变”。可见国民党高层投共已蔚然成风,蒋介石要“彻底整饬纪纲”,大开杀戒,以求自保。
　　查台湾“安全局档案室”“吴石等叛乱案”(档案文号30600164)档,详述本案侦办经过之后,有“对本案之综合检讨”一章,列出“匪方”六项、“我方”五项,分析双方之得失。但最根本的一项,似乎没有触及,或不敢触及,就是“深受党国培育、位列将校”的吴石等人,何以会“丧心病狂与匪勾结,供给军事情报”。其实吴石是国民党刻意培育的军事专材,他早期也曾反共,在担任西北陕甘宁边区某集团军少将总参议时,尝撰《共党阴谋叛乱及其对策》的研究报告,深受陈果夫重视,转呈蒋介石欣赏,蒋亲批“嘉勉”。如此一位忠精的国民党将领,怎么会通共呢?(王大任[1913年～1991年]《我对吴石早年的印象》)
　　吴石是在抗战胜利后,目睹国民党腐化变质,大官权贵,蚕食党国,鲸吞民脂民膏,所作所为,令其极为失望,所以经常发出“国民党不亡无天理”的哀叹(连蒋介石也侧闻),再加上同乡前辈何遂,和同乡同姓同学老友吴仲禧(1895年～1983年)先后策动引导,始投向中共,成为地下情报员“密使一号”。
　　龙腾虎跃,事过六十年,戎马倥偬的吴石墨迹流传极少。此件章草自书诗,在寒斋廿余载,原装旧裱挂轴,纸本,纵132公分,横32.5公分。诗曰:“一昔飘萧作雨鸣,繁霜槁叶簇秋声;却从笔墨离披处,写出人天起灭情。”上款书“在桥先生雅属”,纪年署“己酉夏仲”,“己”应作“乙”,乙酉系1945年,夏仲,时当抗战胜利。署款:“吴石”,钤朱文圆印。包首签条为陈文总题。陈文总(1895年～1985年)又名左武,福建同安人,1925年加入中共(南昌起义时任指挥部秘书)官拜陆军中将,为郝柏村老师。以奉蒋介石命撰写对联“一寸山河一寸血,十万青年十万军”而知名。1947年退出军界返厦,旋赴香港筹办福建中学并任首届校长。至于上款“在桥”则系吴石同乡同姓吴在桥(1909年～1981年),乃福建浔江人,曾任福建旅港商会秘书、福建同乡会总务,福建中学校董、校监。好诗文书画,在港喜与艺术家交游,张大千、高剑父、陈树人、赵少昂、杨善深等均稔熟,收藏当代名人墨迹颇富,尤以八闽名流为盛。
　　就诗而论,应是一首题画竹的诗。谁料到,吴石在戎马倥偬、军书傍午的生涯中,犹是诗人本色。四句诗中,皆出语清而不凡近,骨肉停匀而没有偏枯失重。四句后两句,其实是十四字一句,写出一个意思的转折。四句写来如熟手之玩弹丸,清婉无碍。据知,吴石曾师事福州诗人何振岱(1868年～1952年)学诗,且有《东游甲稿》(1930年刊印)85首,《东游甲乙稿》(1935年刊印)169首。对于吴石的诗,何振岱评为“诗骨清而语洁,览物写景皆有会心,而跃马横戈、悲歌慷慨,尤不胜其故国河山之感。盖其身之所经、目之所触,正有耿然不能自己者。劳者谣而病者呻,读君诗亦可知其志矣”。
　　今年6月10日,是吴石舍生一甲子纪念日。他的忠骸已回归京华,他的事迹,也渐为人所熟知。现且录下吴石临刑前从容吟诗为本文作结:“天意茫茫未可窥,悠悠世事更难知;平生殚力唯忠善,如此收场亦太悲。五十七年一梦中,声名志业总成空;凭将一掬丹心在,泉下差堪对我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