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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终南望着屏幕，文书处理程序的光标在他的前端物理论文《大爆炸前缘之超光速浪涛的太阳系文明与三维空间局限》间闪动。但是，一阵惊骇与彷徨却将他的自信冲溃成一地的残砖败瓦！
在漫长的研究生涯中，自己已很久很久没有这样的感觉了。不似以往，总有海量的奇思妙想等着他寻找词汇，运用手指敲击键盘倾泻而出。今天，不，现在，他脑中对光标后的内容竟一片空白、毫无头绪！
实是太过骇异，他的目光又转回屏幕上论文的残尾，才发现自己眼皮已好久不曾合拢。试着眨了眨眼，竟又发现，那瞬间的黑暗不如预期般降临……
这让他陷入另一阵恐慌……汗珠飞快钻出额头，凉爽的空气也一如过去，飕飕进出着肺部。他坐在自己的研究室里，一如往常，洁白的粉刷墙面、整齐的书柜，似乎没什么不同。研究室外，学生下课时的喧闹声、鸟鸣声也毫无异状。但，卢终南就是感觉自己像被丢入一个幽闭空间，有人正默默观察他的一举一动！
唯恐自己看错，他站起身，走近研究室空置的一角，近到能看清墙面纹路，感受到石灰墙面的森森凉气。然后他使尽吃奶力气，用力阖上了自己的眼皮……
没、有、变、黑！
他撑大眼睑，又眨了眨，用手确认了自己眼皮一切正常，但他就是得不到应有的黑暗。卢终南回到座位，再度望向论文跳动的光标。最后，他打开了浏览器，在搜索框里键入了一句话：
我闭上眼睛还看得到……
20X4年6月3日0时23分第一次试验探讨
商蓟央：程序终止！小真，把卢终南的血压降为87/60毫米汞柱，心律每分钟50。维持昏迷指数9。马腾洛，他再查下去就要预约精神科门诊了，你没控管他的网络浏览权限？他上网查到自己车祸、全身瘫痪的新闻怎么办？
马腾洛：我……我下次会注意的。我们可以在他按下“搜寻”键后停止他的心理时钟，我会手动筛选出没问题的网页让他浏览。
商蓟央：还有，把闭眼中断视线的功能给我加进去。
马腾洛：是，这算技术……
商蓟央：（打断）你完成后记得把这次记忆清洗掉。我要的是有用的物理学家，不是哲学家！
马腾洛：可是清洗记忆的功能要小心使用……
商蓟央：快做，时间有限！
（以下空白）
卢终南回过神，屏幕上文书处理程序的光标闪动。眼前，是始终积压在他心头、等待完成的工作。
凉风轻拂，校园里的人声、鸟语远近回荡。但闪动光标后头的文句，就像不曾策划过般毫无头绪。卢终南皱着眉，对着键盘咬唇、玩了一会儿手指后，控制鼠标移到屏幕的右上角，缩小了文字编辑窗口。然后，他对浏览器的图示点了两下。
反应快捷的网络，就像舒适的气温般，身处其中就难以察觉。甚至当他从社交网站上寻找他账号底下那列“屁话连篇的供应商”群组，点开并给他的实验器材供应商发送信息时，那个“屁话连篇”的供应商也火速给了他回复：
“去玩儿？晚上我没空啦。教授，你今天不是有量子物理课要上？”
“今天考试！研究生去就好。快点啦，不然下午去怎么样？前晚我答应‘莉莉’，今晚还要再去啦。”
“不然你要不要找研究生讨论讨论？”
“奇怪耶，你今天……上次跟你去玩儿，一台都两百杯‘大酒’①起跳，今天是在假掰②什么？”
卢终南回复得迅速，却见供应商的对话窗口里显示“已读”，迟疑了半晌，才给他打字回复。但对方写了一会儿，又全部删了重打。仿佛等一个酒店“红牌”③转台那么久的时间，当他就快失去耐心时，对方终于发来了信息：
“教授，今天真的不方便啦……”
“狗屁！你不出来，以后别想我再买你的设备！”
吃了闭门羹，卢终南简直气炸了，看了看时间，便步出了研究室。室外温度与开着空调的研究室内没有差别，他不以为意，没一点儿回去关空调的意思。顺着长廊走了几步，进入一间坐着三十几个学生的教室，他们埋头在纸上书写着。几个学生抬头，发现他进来，都露出畏惧的神情。
“赵洋，上次我要你投给期刊的论文初稿完成没有？”卢终南一进教室，就找监考的研究生盯进度。
研究生没等他开口，已站起身。卢终南一说完，他便接口：“老师，我已将初稿寄给您，请您审核……”研究生连连抿唇咽口水，显得有些紧张。
“这篇论文在计划里很重要，我回去……”卢终南一面说，一面在心里盘算拼凑下面的说辞，忽发现赵洋身后的女学生答题时神色飘忽怪异。他直觉不对，忙走近该生座位。伸手一掀，便发现考卷下有如马赛克拼贴，横三竖四藏的都是小抄。
女学生急得哭了出来。卢终南板着脸，把她叫进自己的研究室。
问起缘由，原来女学生才大二，虽然对这门选修进阶的量子物理不甚理解，但她对卢终南十分仰慕，想早点认识教授，在他心里留下深刻印象，毕业后方便考取本系的研究所。
卢终南见长发披肩、眉清目秀的她，抽抽噎噎哭得梨花带雨。她不像其他大学女生染发露肩热裤的，常常让他分不清身在课堂还是吧台；又听她说一直仰慕自己，想追随自己做学术研究，作弊实在是因为怕被当，给自己留下坏印象。听到这里，他内心实觉得飘飘然，有些畅快，但口里仍冷冰冰的无甚感情：
“这下你的确给我留下了很深很深的印象，可惜是坏印象。你父母如果知道你为了考研究所作弊，不知会怎么想？”
女学生听了这番话，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只抽抽噎噎，哭得上身乱颤，似想大哭一场，却强自忍耐着。卢终南心里怜悯，但自重身份，慢条斯理地提出了自己的办法：
“这样吧，你自己去教务处退选这堂课，我可以不向学务处举报你。但是，你得利用课余时间来做研究助理……先说了，你毕业后能不能考上研究所，跟你愿不愿意进实验室帮忙没有关系啊……”
她听完卢终南的提议后，连连担保自己会将功抵过、好好表现。一眨眼，卢终南眼前一阵轻风袭来，风中夹了花香。 原来，女学生顾不得自己涕泪满面，竟绕过大办公桌，抱着卢终南，连连亲吻着他的脸颊……
20X4年6月3日3时27分第二次试验探讨
商蓟央：这个女学生好像有点儿眼熟？马腾洛，在你建构的虚拟学校数据库里，有这个女孩吗？
马腾洛：（一分钟静默）没有，没这个女学生！赵洋，你见过她吗？
赵洋：这个吗？对着这里讲？
马腾洛：是，对着这个飘浮的麦克风说话就行。“小真”会将您的话显示成文字。
赵洋：好的。商老师，选卢教授课的学生里，没有这个女生。
商蓟央：马腾洛，怎么回事？
马腾洛：（沉默片刻）我想，这是卢教授的大脑对一连串刺激产生的合理化想象。我们把赵洋找来想激起他对论文工作的印象，却也使卢教授联想到身为教授的优越感，最后自己虚拟出这个女学生。
商蓟央：（沉默片刻）这些想象都是内分泌造成的。马教授，请你把卢教授的多巴胺、去甲肾上腺素、内啡呔与脑下垂体后叶荷尔蒙的供应浓度减半，然后清除短期记忆以重新启动实验！
马腾洛：降低脑内啡供应的确能减少相关情绪的产生，但它们也是专注的工作者获得工作快感不能没有的化学物质啊……还有，真的要再次清洗短期记忆吗，我担心……
商蓟央：（打断）不能再担心这个了！对了，我们做研究的都知道“进度是截稿压力的产物”这个道理。这回，我们把仿真器里的时间调整到计划稽核前的一个月。赵洋，你辛苦点，配合教授的步调，在仿真程序里好好赶进度！
（以下空白）
卢终南望着屏幕，文书处理程序的光标闪动。
正毫无头绪，他的研究生敲门走进研究室，神色有些不安，“老师，您收信了吗？科学部来信催我们了！”
本欲答话，卢终南的计算机恰好捎来邮件。他略过开头大段废话与中间夹杂的客套，看出整封冗长信件里，主旨只有一个：
“审查时限仅剩三十天，贵单位请掌握研究进度。”
卢终南额头像洒水器般冒着汗，心里也如喷水口快速转着念头……想自己在过去两个月，晚上接受厂商招待，白天跟女学生“使小手段”。现在讨债信上门，几个研究生毕业的、转学的，手下只剩眼前这个赵洋看着自己，傻乎乎地等待指示……
“你立刻搭飞机到纽约长岛的粒子加速器那边，我会再联络一些熟人让你进去抄数据……千万千万记得，不要笨笨地照实验结果写论文——先写好内文，再说实验结果不如预期……”
赵洋大感惊讶，“什么？老师，我不懂！你意思是要我在论文里作假？”
“不是作假！这是我的研究，不许你作假！”
他大吼过后，觉得胸口烦郁纠结。呼呼喘了几口气，才勉强撑出淡定语气：“总之，你快收拾行李去纽约就对了，其他我来搞定！”
望着赵洋离开时带上的那道门，卢终南怔了几分钟。回过神后，右手伸长抄起了话筒：
“喂？学弟，我终南啦，我收到信了……不是，学长不是要关说——你知道的嘛，加速器或对撞器的实验本来就不好排，撞完以后要找特定的粒子也跟大海捞针一样，短期内得不到成果也很正常嘛……
“哎哟，不为难，一点儿都不为难你——你瞧，我先跟你这报备一下，回头再跟所长那头沟通沟通。学长跟所长熟着呢，是以前老同事。他会给你下公文，你按文做事就好啦——日后结果发表，学长还是要感谢您这边大力协助啊……”
20X4年6月3日5时06分第3次试验探讨
商蓟央：他妈的！这家伙根本把科学研究当老鼠会①在搞！
马腾洛：我们也许把卢教授逼急了，以至于让他不得已寻求社会性突破与政治运作……
商蓟央：狗屁不通！你知道的，时间如果不急，老不修②脑子里装的只有垃圾……
马腾洛：（打断）我说过了，我们不该用清洗记忆的方式，这会影响他的脑部运作。或许我们一开始就该跟他坦承事实。
商蓟央：事实？好，那我们来问问看，老顽固到底会选红色药丸，还是蓝色药丸？
（以下空白）
虽然商蓟央自告奋勇，但他仍是打了个哆嗦。他一袭雪白实验长袍，头顶雪白，脚底雪白，到处是无穷无尽刺眼的白。当天地相连，身处其中，便无法理解自己是否站在天顶，抑或头顶接地。从未踏入此地的他，却对这片虚拟空间心生熟悉。
“我是这虚拟世界的神……”
头大身细、锋口生光 ——商蓟央自我暗示的同时，掌中便出现了一米有余的开山刀——手握刀柄，他心里先踏实了三分。在空中呼呼虚击两下后，商蓟央深呼吸，肺里一下子充满凉爽的空气。
“过来，过来 ——卢终南你给我过来……”
唤山山不来。心念坚定的商蓟央，一下就发现眼前雪白空间中，细微成点的卢终南。他迈开步伐走去，目标便自己渐渐放大。卢终南的身形逐步清晰，视线中，他似仍在疑惑，不停摆弄检视着自己的四肢躯体。
卢终南惊疑未定的神情，远比商蓟央持久。见商蓟央走来，不知是因对方面色不善，抑或手上长刀锋芒闪闪，惊疑的卢终南脸色很快剩下畏惧，双手护在身前，连连摇晃要他别再前进。
“你……你是谁？这是哪里？”
“我是谁不重要。重点是，现在你是谁。”
听了商蓟央玄之又玄的回应，卢终南似乎胆大了些，“很明显，我没失去记忆，我知道我是谁！我对你却没任何印象。”
“卢终南教授，你其实不用管我是谁！”商蓟央把开山刀举到眼前，另一手拇指摸了摸刀腹。卢终南见状，不由得退了小半步。
商蓟央发觉对方气势稍挫，嘴角露出一点微笑，“你只要把自己管好就可以了。”
“你……你没资格管我——看你年纪，我在教书时，你还在学一二三四吧……”
“那她呢？她是谁？在教书时，她还没出生吧？”
商蓟央刀尖一指，卢终南鼻子里涌入一阵花香。转头看去，长发披肩、眉清目秀的女学生已站在自己身边，一动不动，像一具人偶。他心里微感诧异，还没意会过来，眼前亮光闪动，一阵凉风袭来，开山刀刀锋已划过身边，牢牢嵌上了女学生的肩膀！ 原来，商蓟央务求在虚拟世界里震撼卢终南，顾不得女学生有点儿眼熟，竟将她当成了示范品，吓得卢终南跳开两步。奇怪的是，肩膀嵌入刀锋的女学生滴血不见、毫无反应，似是全无知觉。但当他惊讶之意稍去，怜惜之情甫兴，女学生突然血流如注，痛得跪倒在地。
“你……你杀了人？”
“不！她不曾存在，所以没有死亡。快死的人，应该是你。”商蓟央的表情冷冰冰的，毫无怜悯，就像刚才只是踹翻大街上的假人。他见卢终南一对眼珠不断在自己与女学生间游移，显得心烦意乱，即便关切她的伤势，也不敢贸然蹲下接近察看，任她那刺目的鲜血以雪白为底，缓缓向四方扩散。
“卢教授，二十四小时前，你的颈椎因为车祸受伤，连呼吸心跳都需要靠仪器维生，成了植物人。因为你的研究太过重要，国家与家属都希望你能活下去，在虚拟世界中继续完成研究，所以你才会出现在这里。”
“这……这里？我在哪？我怎么了？”
商蓟央一扬手，在血泊中挣扎的女学生连同那把嵌进肩膀的开山刀，像在雪白画布上涂抹白颜料般，缓缓消失了。但大摊艳红血泊，中央几处白底色、没被鲜血淹没的痕迹，还兀自遗留原地。
“卢教授，如你所见，这一切都在你大脑里发生。因为你的大脑已被移植出来，单独存活在我研发的‘大脑居’里。人死留名。希望你能在死前给世人留下最棒的研究成果。我知道告诉实情对您很残酷，但前几次，我们希望在您不知情的状况下，让您完成论文的尝试都失败了……”
卢终南打断了商蓟央：“你说，这一切，都是假的？”
“对。所以您要把握时间……”
商蓟央没能把话说完，因为，随着卢终南目光转向他，地上的血泊也瞬间消失了。随之出现在卢终南手里的，是他自己刚才手上的那把开山刀……
卢终南大吼：“对，我死了！对，我还活着！我想怎样就怎样对吧？”
商蓟央发现，卢终南似已自惊讶中恢复。因为卢终南高举着刀，朝他跑了过来。他还发现，卢终南步子迈得老大，却非常轻快，有如一个武林高手！
此时，卢终南脸不红、气不喘，哈哈仰天狂笑，朝对方呼喊着：“我想怎样就怎样，我就是上帝，就是天神啊，谁还跟你做研究、写论文？”
商蓟央转身想逃，但他只能想……
20X4年12月6日3时57分第363次试验探讨
马腾洛：程序终止！商教授的精神在崩溃！
秦惠文：计算机，程序终止！降低“大脑居”供应血压至87/60毫米汞柱，心律每分钟50。多巴胺、去甲肾上腺素、内啡呔与脑下垂体后叶荷尔蒙的供应浓度增加百分之二十，安抚商教授的情绪。
马腾洛：（一分钟喘气声）A.I.小幻，重点记录！
小幻：已准备纪录稍后之重点。
马腾洛：20X4年12月6日上午4时。程序中，受试者与自己分裂出的众多人格进行剧烈争执。即便曾经是“大脑居”研究团队之一的受试者的商蓟央博士十分了解虚拟环境的特性，仍将虚拟情境视为真实，已危及其心理健康。研究小组除担心商蓟央博士之健康状况外，也对虚拟情境之拟真度深感自豪。最后，我，马腾洛与秦惠文教授一致同意终止案例商蓟央——编号第363次虚拟程序。
秦惠文：实验终止，准备清洗记忆。
大脑人黎明第3364号试验记录终结
（以下空白）
【责任编辑：姚海军】
在漫长的研究生涯中，自己已很久很久没有这样的感觉了。不似以往，总有海量的奇思妙想等着他寻找词汇，运用手指敲击键盘倾泻而出。今天，不，现在，他脑中对光标后的内容竟一片空白、毫无头绪！
实是太过骇异，他的目光又转回屏幕上论文的残尾，才发现自己眼皮已好久不曾合拢。试着眨了眨眼，竟又发现，那瞬间的黑暗不如预期般降临……
这让他陷入另一阵恐慌……汗珠飞快钻出额头，凉爽的空气也一如过去，飕飕进出着肺部。他坐在自己的研究室里，一如往常，洁白的粉刷墙面、整齐的书柜，似乎没什么不同。研究室外，学生下课时的喧闹声、鸟鸣声也毫无异状。但，卢终南就是感觉自己像被丢入一个幽闭空间，有人正默默观察他的一举一动！
唯恐自己看错，他站起身，走近研究室空置的一角，近到能看清墙面纹路，感受到石灰墙面的森森凉气。然后他使尽吃奶力气，用力阖上了自己的眼皮……
没、有、变、黑！
他撑大眼睑，又眨了眨，用手确认了自己眼皮一切正常，但他就是得不到应有的黑暗。卢终南回到座位，再度望向论文跳动的光标。最后，他打开了浏览器，在搜索框里键入了一句话：
我闭上眼睛还看得到……
20X4年6月3日0时23分第一次试验探讨
商蓟央：程序终止！小真，把卢终南的血压降为87/60毫米汞柱，心律每分钟50。维持昏迷指数9。马腾洛，他再查下去就要预约精神科门诊了，你没控管他的网络浏览权限？他上网查到自己车祸、全身瘫痪的新闻怎么办？
马腾洛：我……我下次会注意的。我们可以在他按下“搜寻”键后停止他的心理时钟，我会手动筛选出没问题的网页让他浏览。
商蓟央：还有，把闭眼中断视线的功能给我加进去。
马腾洛：是，这算技术……
商蓟央：（打断）你完成后记得把这次记忆清洗掉。我要的是有用的物理学家，不是哲学家！
马腾洛：可是清洗记忆的功能要小心使用……
商蓟央：快做，时间有限！
（以下空白）
卢终南回过神，屏幕上文书处理程序的光标闪动。眼前，是始终积压在他心头、等待完成的工作。
凉风轻拂，校园里的人声、鸟语远近回荡。但闪动光标后头的文句，就像不曾策划过般毫无头绪。卢终南皱着眉，对着键盘咬唇、玩了一会儿手指后，控制鼠标移到屏幕的右上角，缩小了文字编辑窗口。然后，他对浏览器的图示点了两下。
反应快捷的网络，就像舒适的气温般，身处其中就难以察觉。甚至当他从社交网站上寻找他账号底下那列“屁话连篇的供应商”群组，点开并给他的实验器材供应商发送信息时，那个“屁话连篇”的供应商也火速给了他回复：
“去玩儿？晚上我没空啦。教授，你今天不是有量子物理课要上？”
“今天考试！研究生去就好。快点啦，不然下午去怎么样？前晚我答应‘莉莉’，今晚还要再去啦。”
“不然你要不要找研究生讨论讨论？”
“奇怪耶，你今天……上次跟你去玩儿，一台都两百杯‘大酒’①起跳，今天是在假掰②什么？”
卢终南回复得迅速，却见供应商的对话窗口里显示“已读”，迟疑了半晌，才给他打字回复。但对方写了一会儿，又全部删了重打。仿佛等一个酒店“红牌”③转台那么久的时间，当他就快失去耐心时，对方终于发来了信息：
“教授，今天真的不方便啦……”
“狗屁！你不出来，以后别想我再买你的设备！”
吃了闭门羹，卢终南简直气炸了，看了看时间，便步出了研究室。室外温度与开着空调的研究室内没有差别，他不以为意，没一点儿回去关空调的意思。顺着长廊走了几步，进入一间坐着三十几个学生的教室，他们埋头在纸上书写着。几个学生抬头，发现他进来，都露出畏惧的神情。
“赵洋，上次我要你投给期刊的论文初稿完成没有？”卢终南一进教室，就找监考的研究生盯进度。
研究生没等他开口，已站起身。卢终南一说完，他便接口：“老师，我已将初稿寄给您，请您审核……”研究生连连抿唇咽口水，显得有些紧张。
“这篇论文在计划里很重要，我回去……”卢终南一面说，一面在心里盘算拼凑下面的说辞，忽发现赵洋身后的女学生答题时神色飘忽怪异。他直觉不对，忙走近该生座位。伸手一掀，便发现考卷下有如马赛克拼贴，横三竖四藏的都是小抄。
女学生急得哭了出来。卢终南板着脸，把她叫进自己的研究室。
问起缘由，原来女学生才大二，虽然对这门选修进阶的量子物理不甚理解，但她对卢终南十分仰慕，想早点认识教授，在他心里留下深刻印象，毕业后方便考取本系的研究所。
卢终南见长发披肩、眉清目秀的她，抽抽噎噎哭得梨花带雨。她不像其他大学女生染发露肩热裤的，常常让他分不清身在课堂还是吧台；又听她说一直仰慕自己，想追随自己做学术研究，作弊实在是因为怕被当，给自己留下坏印象。听到这里，他内心实觉得飘飘然，有些畅快，但口里仍冷冰冰的无甚感情：
“这下你的确给我留下了很深很深的印象，可惜是坏印象。你父母如果知道你为了考研究所作弊，不知会怎么想？”
女学生听了这番话，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只抽抽噎噎，哭得上身乱颤，似想大哭一场，却强自忍耐着。卢终南心里怜悯，但自重身份，慢条斯理地提出了自己的办法：
“这样吧，你自己去教务处退选这堂课，我可以不向学务处举报你。但是，你得利用课余时间来做研究助理……先说了，你毕业后能不能考上研究所，跟你愿不愿意进实验室帮忙没有关系啊……”
她听完卢终南的提议后，连连担保自己会将功抵过、好好表现。一眨眼，卢终南眼前一阵轻风袭来，风中夹了花香。 原来，女学生顾不得自己涕泪满面，竟绕过大办公桌，抱着卢终南，连连亲吻着他的脸颊……
20X4年6月3日3时27分第二次试验探讨
商蓟央：这个女学生好像有点儿眼熟？马腾洛，在你建构的虚拟学校数据库里，有这个女孩吗？
马腾洛：（一分钟静默）没有，没这个女学生！赵洋，你见过她吗？
赵洋：这个吗？对着这里讲？
马腾洛：是，对着这个飘浮的麦克风说话就行。“小真”会将您的话显示成文字。
赵洋：好的。商老师，选卢教授课的学生里，没有这个女生。
商蓟央：马腾洛，怎么回事？
马腾洛：（沉默片刻）我想，这是卢教授的大脑对一连串刺激产生的合理化想象。我们把赵洋找来想激起他对论文工作的印象，却也使卢教授联想到身为教授的优越感，最后自己虚拟出这个女学生。
商蓟央：（沉默片刻）这些想象都是内分泌造成的。马教授，请你把卢教授的多巴胺、去甲肾上腺素、内啡呔与脑下垂体后叶荷尔蒙的供应浓度减半，然后清除短期记忆以重新启动实验！
马腾洛：降低脑内啡供应的确能减少相关情绪的产生，但它们也是专注的工作者获得工作快感不能没有的化学物质啊……还有，真的要再次清洗短期记忆吗，我担心……
商蓟央：（打断）不能再担心这个了！对了，我们做研究的都知道“进度是截稿压力的产物”这个道理。这回，我们把仿真器里的时间调整到计划稽核前的一个月。赵洋，你辛苦点，配合教授的步调，在仿真程序里好好赶进度！
（以下空白）
卢终南望着屏幕，文书处理程序的光标闪动。
正毫无头绪，他的研究生敲门走进研究室，神色有些不安，“老师，您收信了吗？科学部来信催我们了！”
本欲答话，卢终南的计算机恰好捎来邮件。他略过开头大段废话与中间夹杂的客套，看出整封冗长信件里，主旨只有一个：
“审查时限仅剩三十天，贵单位请掌握研究进度。”
卢终南额头像洒水器般冒着汗，心里也如喷水口快速转着念头……想自己在过去两个月，晚上接受厂商招待，白天跟女学生“使小手段”。现在讨债信上门，几个研究生毕业的、转学的，手下只剩眼前这个赵洋看着自己，傻乎乎地等待指示……
“你立刻搭飞机到纽约长岛的粒子加速器那边，我会再联络一些熟人让你进去抄数据……千万千万记得，不要笨笨地照实验结果写论文——先写好内文，再说实验结果不如预期……”
赵洋大感惊讶，“什么？老师，我不懂！你意思是要我在论文里作假？”
“不是作假！这是我的研究，不许你作假！”
他大吼过后，觉得胸口烦郁纠结。呼呼喘了几口气，才勉强撑出淡定语气：“总之，你快收拾行李去纽约就对了，其他我来搞定！”
望着赵洋离开时带上的那道门，卢终南怔了几分钟。回过神后，右手伸长抄起了话筒：
“喂？学弟，我终南啦，我收到信了……不是，学长不是要关说——你知道的嘛，加速器或对撞器的实验本来就不好排，撞完以后要找特定的粒子也跟大海捞针一样，短期内得不到成果也很正常嘛……
“哎哟，不为难，一点儿都不为难你——你瞧，我先跟你这报备一下，回头再跟所长那头沟通沟通。学长跟所长熟着呢，是以前老同事。他会给你下公文，你按文做事就好啦——日后结果发表，学长还是要感谢您这边大力协助啊……”
20X4年6月3日5时06分第3次试验探讨
商蓟央：他妈的！这家伙根本把科学研究当老鼠会①在搞！
马腾洛：我们也许把卢教授逼急了，以至于让他不得已寻求社会性突破与政治运作……
商蓟央：狗屁不通！你知道的，时间如果不急，老不修②脑子里装的只有垃圾……
马腾洛：（打断）我说过了，我们不该用清洗记忆的方式，这会影响他的脑部运作。或许我们一开始就该跟他坦承事实。
商蓟央：事实？好，那我们来问问看，老顽固到底会选红色药丸，还是蓝色药丸？
（以下空白）
虽然商蓟央自告奋勇，但他仍是打了个哆嗦。他一袭雪白实验长袍，头顶雪白，脚底雪白，到处是无穷无尽刺眼的白。当天地相连，身处其中，便无法理解自己是否站在天顶，抑或头顶接地。从未踏入此地的他，却对这片虚拟空间心生熟悉。
“我是这虚拟世界的神……”
头大身细、锋口生光 ——商蓟央自我暗示的同时，掌中便出现了一米有余的开山刀——手握刀柄，他心里先踏实了三分。在空中呼呼虚击两下后，商蓟央深呼吸，肺里一下子充满凉爽的空气。
“过来，过来 ——卢终南你给我过来……”
唤山山不来。心念坚定的商蓟央，一下就发现眼前雪白空间中，细微成点的卢终南。他迈开步伐走去，目标便自己渐渐放大。卢终南的身形逐步清晰，视线中，他似仍在疑惑，不停摆弄检视着自己的四肢躯体。
卢终南惊疑未定的神情，远比商蓟央持久。见商蓟央走来，不知是因对方面色不善，抑或手上长刀锋芒闪闪，惊疑的卢终南脸色很快剩下畏惧，双手护在身前，连连摇晃要他别再前进。
“你……你是谁？这是哪里？”
“我是谁不重要。重点是，现在你是谁。”
听了商蓟央玄之又玄的回应，卢终南似乎胆大了些，“很明显，我没失去记忆，我知道我是谁！我对你却没任何印象。”
“卢终南教授，你其实不用管我是谁！”商蓟央把开山刀举到眼前，另一手拇指摸了摸刀腹。卢终南见状，不由得退了小半步。
商蓟央发觉对方气势稍挫，嘴角露出一点微笑，“你只要把自己管好就可以了。”
“你……你没资格管我——看你年纪，我在教书时，你还在学一二三四吧……”
“那她呢？她是谁？在教书时，她还没出生吧？”
商蓟央刀尖一指，卢终南鼻子里涌入一阵花香。转头看去，长发披肩、眉清目秀的女学生已站在自己身边，一动不动，像一具人偶。他心里微感诧异，还没意会过来，眼前亮光闪动，一阵凉风袭来，开山刀刀锋已划过身边，牢牢嵌上了女学生的肩膀！ 原来，商蓟央务求在虚拟世界里震撼卢终南，顾不得女学生有点儿眼熟，竟将她当成了示范品，吓得卢终南跳开两步。奇怪的是，肩膀嵌入刀锋的女学生滴血不见、毫无反应，似是全无知觉。但当他惊讶之意稍去，怜惜之情甫兴，女学生突然血流如注，痛得跪倒在地。
“你……你杀了人？”
“不！她不曾存在，所以没有死亡。快死的人，应该是你。”商蓟央的表情冷冰冰的，毫无怜悯，就像刚才只是踹翻大街上的假人。他见卢终南一对眼珠不断在自己与女学生间游移，显得心烦意乱，即便关切她的伤势，也不敢贸然蹲下接近察看，任她那刺目的鲜血以雪白为底，缓缓向四方扩散。
“卢教授，二十四小时前，你的颈椎因为车祸受伤，连呼吸心跳都需要靠仪器维生，成了植物人。因为你的研究太过重要，国家与家属都希望你能活下去，在虚拟世界中继续完成研究，所以你才会出现在这里。”
“这……这里？我在哪？我怎么了？”
商蓟央一扬手，在血泊中挣扎的女学生连同那把嵌进肩膀的开山刀，像在雪白画布上涂抹白颜料般，缓缓消失了。但大摊艳红血泊，中央几处白底色、没被鲜血淹没的痕迹，还兀自遗留原地。
“卢教授，如你所见，这一切都在你大脑里发生。因为你的大脑已被移植出来，单独存活在我研发的‘大脑居’里。人死留名。希望你能在死前给世人留下最棒的研究成果。我知道告诉实情对您很残酷，但前几次，我们希望在您不知情的状况下，让您完成论文的尝试都失败了……”
卢终南打断了商蓟央：“你说，这一切，都是假的？”
“对。所以您要把握时间……”
商蓟央没能把话说完，因为，随着卢终南目光转向他，地上的血泊也瞬间消失了。随之出现在卢终南手里的，是他自己刚才手上的那把开山刀……
卢终南大吼：“对，我死了！对，我还活着！我想怎样就怎样对吧？”
商蓟央发现，卢终南似已自惊讶中恢复。因为卢终南高举着刀，朝他跑了过来。他还发现，卢终南步子迈得老大，却非常轻快，有如一个武林高手！
此时，卢终南脸不红、气不喘，哈哈仰天狂笑，朝对方呼喊着：“我想怎样就怎样，我就是上帝，就是天神啊，谁还跟你做研究、写论文？”
商蓟央转身想逃，但他只能想……
20X4年12月6日3时57分第363次试验探讨
马腾洛：程序终止！商教授的精神在崩溃！
秦惠文：计算机，程序终止！降低“大脑居”供应血压至87/60毫米汞柱，心律每分钟50。多巴胺、去甲肾上腺素、内啡呔与脑下垂体后叶荷尔蒙的供应浓度增加百分之二十，安抚商教授的情绪。
马腾洛：（一分钟喘气声）A.I.小幻，重点记录！
小幻：已准备纪录稍后之重点。
马腾洛：20X4年12月6日上午4时。程序中，受试者与自己分裂出的众多人格进行剧烈争执。即便曾经是“大脑居”研究团队之一的受试者的商蓟央博士十分了解虚拟环境的特性，仍将虚拟情境视为真实，已危及其心理健康。研究小组除担心商蓟央博士之健康状况外，也对虚拟情境之拟真度深感自豪。最后，我，马腾洛与秦惠文教授一致同意终止案例商蓟央——编号第363次虚拟程序。
秦惠文：实验终止，准备清洗记忆。
大脑人黎明第3364号试验记录终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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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姚海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