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梅生两地,竹马郎远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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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在金陵的长干里,五月是出门行商的时候。
  尤颜换了身男装,抹黑了肤色,再把两道轻烟似的秀眉画得极粗,悄悄地带着一个粗使小厮上了宁丰的运盐船。
  宁丰家世代以贩盐为生,往来于吴蜀之间,是长干里的首富,他本人又是长干里一带最俊俏的男子,不知得了多少女儿家的青眼,尤颜就是这众多倾心人之一。
  可惜宁丰去年年底娶了做米面生意的苏家女儿苏宛为妻。自从两人成婚后,里弄街巷就流传着宁、苏两人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是天作之合的说法,没人记得当年和宁丰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人里还有她尤颜。尤颜记得小时候一起玩耍时,宁丰也曾说过长大了要娶她的话。宁丰大婚时,尤颜在闺中独自哭了很久。
  这半年来,她为了打发愁闷,投入全部心思辅助父亲打理生意,俨然成了尤府的二当家。父母想让她嫁入簪缨世家,从此跳出商门,做一个真正的贵夫人。尤颜却早打定主意,等着宁丰这次行船入蜀。她忘不了宁丰,也不愿余生拘在庭院里正襟危坐地扮贵妇。
  这会儿,尤颜倚着船栏瞥了眼不远处的宁丰,细细盘算应当怎样与宁丰相认,怎么一步步地占据他的心。至于苏宛,尤颜只能表示遗憾。她必须为自己争取一把,如若最后是一场空,那她就从此罢手。
  当然,尤颜是不会做一点儿把握都没有的事的。
  她抬起头,江两岸山崖壁立,斧劈刀削一般。瞿塘峡的上空云色低沉如暮,尖利的猿声飘来荡去。尤颜伸手紧了紧衣襟,挡住江风的寒意。时辰快到了,她垂下头看着江波,余光却在关注着宁丰。
  宁丰正在与船客们谈笑,突然,艄公领着他的人亮出了刀斧,恶狠狠地喊道:“趴下,都给我趴下!”上前交涉的宁丰被劈头一巴掌打得后退了好几步。踉跄中,一个身形纤弱的“少年”满眼惊惶地扶住了他,这“少年”正是尤颜。宁丰等人被关进底舱,艄公在外厉声吆喝:“都给爷乖乖的,到了夔州就放你们一条生路,不然就砍了扔江里喂鱼!”一切如期进行,尤颜垂着眼,一直紧依在宁丰身旁。宁丰竟然没认出她来,她不禁有几分失落,但转念一想,其实这不能怪他,她六岁以后就再没去过宁府。
  虽然尤颜雇佣的“歹徒”演得很逼真,然而人算不如天算,没料到他们居然没能绕过滟灏堆。忽然一阵巨响,舱壁碎裂,湍急的江水一股脑儿涌进来,哭喊声中一些人被卷入江中,疾速撞向一块黑乎乎的礁岩,登时血肉模糊。宁丰被江水裹挟着往下游冲去。
  二
  宁丰被冲到了浅滩,醒来的时候浑身疼痛。他想要爬起来,却发现有个人挂在他身上,那人紧闭双目两手死死地抱住他,散乱的长发遮了脸。幸亏他每回过瞿塘峡都要在身上系个羊皮革囊以防万一,要不然被人这么拖拽着,早就葬身鱼腹了。
  他拨开那人脸上的乱发,才发觉她肌肤细腻白皙,湿漉漉的衣衫裹出了袅娜的身形,分明是个女子,再一细看衣着打扮,竟然就是船上那个扶了他一把的“小兄弟”。
  尤颜醒来时被他一声“姑娘”惊住,但这个时候她并不想告诉宁丰她是谁,她不想他心里生了疑窦对她有了戒备,只说她叫卫凝,搭他的船是去蜀地投亲。
  吳蜀两地相隔千里,商家一般大半年往返一次,她原本的设想是在夔州以救济之名走近宁丰,可如今她也是两手空空,孑然一身。而生存的艰难更是超乎想象,这一带的习俗竟是女子养家。
  乡人听宁丰说要找活计,都用鄙视的眼神看着尤颜,说:“你这妇人也太懒了。”宁丰很尴尬,正欲辩说两人并非夫妻,尤颜却一脸羞愧地向那乡人请教到哪里可以找到工作。之后尤颜说:“活下去比什么都重要。”宁丰只能点头。两人以夫妻的名义在这个小山村里安顿下来,每天天不亮尤颜便背起箩筐跟着村中的妇人们到危崖上砍柴,再拿去市上卖。
  第一次拿到银钱时,尤颜发髻散乱,衣衫上全是青苔与泥痕,但她双手将钱捧到宁丰面前,眸子清亮,说:“我们有钱了!”宁丰不答,垂头握上她的手,半晌无话,那手指纤长细白,却满是血泡与伤痕。尤颜抽回手,笑道:“我去隔壁陈嫂那里换点膏药。”宁丰看着她轻快的身影出去又回来,拿过她手中的药,替她抹上。看着眼前宁丰那专注的侧脸,尤颜觉得这些日子以来遭遇的种种艰险惊吓都值了。晚上两人同居一室,虽从未逾越过,可尤颜的心里如蜜一般。
  只是挣来的银两只勉强够两人的日常用度。距村十里有一处盐井,将井中凿得的卤水煎出盐背去卖了,比卖薪木的价钱高出几十倍,有不少女子在那里做活。尤颜准备向她们打听相关的事,但宁丰坚决反对,一大早就拦住了她:“他们那种火井煮盐的法子会要人命的!”尤颜看着他的眼睛说:“宛儿姐还在等你。”宁丰愣住了,他松开拦阻的手,说:“阿凝,我要怎么报答你?”尤颜摇头一笑,转身出了门,忍不住心中黯然:数月来相濡以沫,可在他的心里,她的分量依然不及苏宛。
  夜里,宁丰被尤颜的呻吟声惊醒,见她额上尽是冷汗,急问:“哪里不好?”尤颜咬牙指指左腰,宁丰也顾不得许多,掀开她腰上的衣衫,一大块乌青赫然占了大半的腰肢。尤颜垂着眼皮说:“砍柴时没站稳,撞到了崖石上,那时没觉得怎么样,不知怎么这会儿越来越疼。”
  宁丰说:“既撞到了,就不该再去负盐。”宁丰为她擦了药之后,疼痛渐渐缓解,尤颜不知不觉睡着了。宁丰看她因疼痛微蹙着眉,原本丰润的脸庞变得瘦削憔悴,不觉叹了口气,伸手将她轻轻拢入怀中。
  三
  三四个月后,盐井发生了爆炸。那天宁丰正在江埠上等着往来吴蜀的商船,听到消息立时红了眼,急急地就往盐井方向奔去,一路上心几乎要跳出来。
  事发地很乱,盐灶被掀翻在地,附近几处房屋着了火,最为触目惊心的是地上被炸得四分五裂的人。宁丰在火场附近四处寻找,却没找到尤颜,他双腿抖得几乎站不住,嘶声喊着:“阿凝——阿凝——”无人回应。他不肯放弃,打起精神继续往人堆里打听尤颜的下落。
  当那声“丰哥”传入耳中时,宁丰喜极而泣,跑过去紧紧抱住了那个纤瘦的身子,全身颤抖,哭得如同孩子一般。   爆炸的时候,尤颜已经背负着沉重的盐袋远离了煮盐点,然而气浪向四面推去,她被掀翻在地,额角撞在一块木桩上晕了过去。宁丰哽咽道:“幸而上天厚爱,不然我即便死了也难安心。”尤颜连呸了几声嗔道:“我这边好好的,你倒说起这个字了,也不嫌晦气。”眼里却满是喜色。
  此时,两人心意相通,大有天长地久此情不负的甜蜜感,然而回到家中时,两人却惊住了:屋前停着一座软轿,七八个人围立轿旁,其中一个戴着纱笠的女子听到他们的脚步声便转过身来。
  尤颜顿住,如遭雷击。那女子缓缓揭下纱笠,八月里黄昏时分的阳光斜斜照在她的脸上,正是金陵长千里的苏宛,宁丰的发妻。
  纱笠跌落,激起的尘埃扬上了苏宛的裙裳,宁丰眼里却露出激动的光芒,“宛儿……”他几步走上前,“我以为今生再也见不到你了……”宁丰噙着泪伸手想去抱住她。
  苏宛挡住了他,视线落在尤颜脸上,问道:“她……”她停住了,自从听说宁丰并未死于那场灾难,而是流落到了夔州一带,她便不管不顾地乘船逆水西上,多日的期待与担忧到了此时全都转成了怯懦,她不敢再问,只怕承受不住那个答案。
  宁丰尴尬地咳了一声,说:“那是卫凝。”他转头唤道,“阿凝,这就是你宛儿姐姐。来,我们都进屋,坐下再叙。”苏宛摇头笑了起来,“卫凝?”她向着尤颜走去,“尤颜,你为什么不告诉丰哥你的真名?为宁(卫凝),为了宁丰?”
  尤顏不答,站在风中任由绝望漫过心头。那回腰伤痊愈后她与宁丰有了真正的肌肤之亲,本以为自己已成了他无法割合的人。但她错了,苏宛的到来彻底击败了她——三百多个日夜,在她与死神屡屡擦身而过时,她最爱的那个人心里一直记挂的只是回家,那个有着苏宛的家。
  宁丰随着苏宛登上了东去的船,船儿渐行渐远,他忽然爬上高高的船栏,招手冲孤零零地站在岸边的尤颜喊道:“阿凝,等我回来。”她一直冷凝的脸终于露出笑意,并流下泪,低声自语:“丰哥,我是尤颜。这世上没有卫凝了。”
  尾声
  翌年五月之后,金陵长干里的宁府中流出传言:少奶奶再也不绣花作画了,每天只坐在园子里哼唱一支歌儿,一会儿哭一会儿笑,怕是疯癫了。有人经过花园时隔墙听到了那支歌:“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苔深不能扫,落叶秋风早……”断断续续,难解其意。忽然,又是一阵惊吓声:“蝴蝶!快,快拍了它!让他们走,我不想看见她——”叫声凄厉,令人毛发悚然,然后又唱了,“八月蝴蝶黄,双飞西园草。哈哈……拍散他们!”
  闻者皱眉,问道:“宁家少爷呢,还没回来?”有人悄悄回道:“五月初便出了门,一直在蜀地耽搁着,说是要找什么人。中途也回来过,没两日又匆匆走了,一走就是几个月音讯全无。”
  而这一年的长干里还有一件大事,尤家老爷不知何故忽然散去家仆,带着家人从此不知去向。据说去了巴陵,但又有人说在扬州看见过他们一家,过得比从前在长千里时还要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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