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储兰兰的母亲是黄梅剧团的主力演员,她自小跟着母亲到处跑戏,因此得了“小长征”的外号。在抠图还无法实现的年代,拍戏可是苦差事。八岁那年冬天,因为拍戏需要,她蹲在溪水里艰难地捞破棉袄,“捞到最后腿都冻僵了”。说着,她撇撇嘴,仿佛寒气犹在。
系统的京剧学习是12岁到北京之后开始的,但那时,京剧已显颓然之势。
20世纪90年代末到2010年之前,是传统戏曲的寒冬期,整个戏曲界一片萧条。在唱戏这样投入多而回报少的行当,实难见到光鲜的出路。现在人们已经无法想象在那时坚持唱戏意味着什么,但储兰兰经历过。“十几年的付出,最后的回报可能是连一支牙刷都买不起。”
为了生存,学戏者常常不得不去接广告、拍影视剧,甚或去电视台的综艺节目里伴舞,剧团也会替演员在外接各种活动,改行的诱惑考验着每个人。
储兰兰坚持不接外活,“我心里接受不了”,她说得平静。倔强当然有代价,结果是她一度被“封杀”,坐了一段时间冷板凳。
一种东西一旦被称为“国粹”,它就举步维艰了,这是五四前后就已确认的规律。李鑫记得,即使如他爷爷这样的京剧大师,也曾因一些大胆的改革举动而备受争议。
她依然倔强。电视剧《大宅门》拍续集,看中储兰兰的“大青衣”气质,找她演一个大角色,可她连试镜都没去。
她执拗地留在了京剧界,但并非以一个传统艺术守护者的姿态,而是更执拗地走上了京剧改革之路,不管他人眼光。
“我身上有一股叛逆的劲儿。”说这话时,她提高了声调。
常人难以理解她的叛逆,认为她老实唱传统京剧就行了,混到最后也许能评个一级演员,捧回个梅花奖。做“新京剧”搞创新,一来可能挨老一辈的骂,二来可能最后也得不到年轻人的认可。
20世纪20年代,大师梅兰芳锐意改革,刷新传统戏,编排时代戏,赋予了京剧以新的生命,但在改革过程中,他也曾经受各种攻击。
“但是,总需要有人去担当。”储兰兰说。
李鑫认同储兰兰的想法,加入了她的剧团。李鑫出身京剧世家,爷爷是大名鼎鼎的“北猴王”李万春先生。李万春本身就是一个改革者,他一反猴戏里“人学猴”的旧章,抓取“猴学人”的神韵,终至人猴合一的化境。在他手上,不少传统武戏剧目被改编,亦有不少新编戏出世。
一种东西一旦被称为“国粹”,它就举步维艰了,这是五四前后就已确认的规律。李鑫记得,即使如他爷爷这样的京剧大师,也曾因一些大胆的改革举动而备受争议。
后来,经过改革的作品进入京剧史,人们向舞台上抛洒鲜花,却已不记得这是改出来的成果,只认为它是古已有之的“国粹”。
必须得是京剧
时代是不舍昼夜的流水,不是定格纸面的写真。
“新京剧只是在顺应时代的审美。过去的电脑那么大,现在这么小,道理是一样的。”储兰兰没把自己当作一个标新立异者,在她的比喻中,改革的推陈出新不过如电子产品的更新换代,应该是一件理所当然、并不沉重的事情。
但梅兰芳、李万春面对的质疑,今天同样不曾减退半分。
2005年,在央视的“全国青年京剧演员电视大赛”上,储兰兰把梅兰芳先生的名剧《黛玉葬花》重新填词,用昆曲的形式整合舞台表演,并用了不贴片子的化妆。虽然她自觉这番改动的实质突破并不大,但没想到,依然招来不少非议。
有评委接受不了,对她说:“搞错了吧,这应该到越剧那边去。”
当时就有人给了她最低分。讽刺的是,《黛玉葬花》就是梅兰芳先生当年不畏重难坚持推出的新戏。梅派的艺术精神,在于创造,绝不在墨守。
还有早年的“新京剧”作品,不仅遭到大部分京剧艺术家的排斥,亦不被电视台认可。
好在后来创新成为了时代主旋律,赶上潮流的“新京剧”,因着客观环境的改善,才渐有起色。
不过,更多的信心还是源于对原创的自信,而这份自信则来自他们的业内人身份。储兰兰对此很在意,带着上扬的语气强调:“新京剧可不是外行没有基础的凭空创造,唱念做打、手眼身法,京剧的基本功并没有被丢掉。”
在姿态上,她给新京剧划定了圈圈:“它必须得是京剧。”
她当然知道那些哗众取宠的所谓创新,比如“比基尼京剧”,找来一群女性,“戴着京剧头套,但身上是三点式”,储兰兰从不掩饰自己的鄙夷。
戏迷的痴,不是对《定军山》里的黄忠,而是对谭鑫培的黄忠,不是对《霸王别姬》里的虞姬,而是对梅兰芳的虞姬。
還有过于注重华丽布景的取向,李鑫直截地说“这是错误的”。
改革本身没有错,但哗众取宠不会对。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人们不过是重蹈历史覆辙。
清末民初, 以“新舞台”为名的“新”京剧突然风靡沪上。这场改革风由一帮实业家和“进步伶人”掀起,他们受到从日本舶来的西方戏剧影响,追求凸显写实具象的布景之新,为此甚至用上了西洋景片和电灯来制造光效。
从《申报》上的广告语,可一窥当时“新舞台”的情景:“内中有大水景,大梦景,百多洋行,会乐里妓院,九音连弹,许多汽车,马车兜圈子,真马上台,真船上台”。
面对新舞台,伶人们跃跃欲试,看戏者趋之若鹜,戏界的这场改良运动来得轰轰烈烈,大有新风压倒旧风之势,也催得海派京剧由“听”戏向“看”戏转变。
来得迅即,去得快捷。没几年,新舞台上的伶人唱功逐渐开始粗糙,单靠着机关布景撑着场面,虽能博来短暂喝彩,但人们很快就已厌倦。最后,随着伶人们的渐次离去,新舞台落满灰尘。
历史讲述的道理是朴素真切的,艺术改革的取向,必须以内容为主导。
京剧尤其如此,因它是“角儿”的艺术,关键是艺术家的修为。戏迷的痴,不是对《定军山》里的黄忠,而是对谭鑫培的黄忠,不是对《霸王别姬》里的虞姬,而是对梅兰芳的虞姬。
李鑫对此看得明白,“京剧要振作,必须不断地培养出有叫座能力的角儿,光在编新戏上下功夫是没用的。”
他认为,京剧走到现在这个地步,更多的还是演员自身的问题。在大师辈出的年代,市场票房是京剧演员唯一的活路。成名的角儿完全凭自家本事吃饭,所有成绩都是靠着不断的苦练得来的,就像电影《霸王别姬》里的老师傅说的:“要想成角儿,就得自个儿成全自个儿。”
倒是后来,京剧演员成了领工资的“公务员”,不再下苦功练戏了。在明星时代的诱惑下,急于求成者众,沉得下心者寡。需求市场的规律没有变,供应市场的逻辑却变了,萧条就成了情理中事。
如今,京剧终走过繁华,从大众的流行娱乐退缩为小众的古典艺术,在被流行音乐、商业电影、畅销小说、肥皂电视剧、卡通片占据了市场中心的时代,边缘化了。
也许,多少年后回望今天,人们会庆幸当时还有一批清醒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