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生

来源 :海外文摘·文学版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wj0987654321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1
  我死了,不吓唬你们。阴阳有别,阳间看不见我,我却看得见你们。我看着你们,回想我这一生。不,我才五十二,顶多半生。我妈八十了,我爹走的时候七十三,比我活得长。
  我是突发心肌梗死的———二尖瓣乳头肌腱索断裂导致全身休克,短短38秒,脏器衰竭,心脏停搏。原来,人的死就这么简单。我倒在小区过道上,硬邦邦的水泥地面扒着干透的黄土,顶住鼻孔的板结颗粒比鸡蛋还大。我恨我死在这里,连块像样的地方都不是。人死了,尊严也没了。我还不想死。我使劲挣扎,挺起脑袋,其余部位却不听使唤。微风抚摸着我,温柔的喧响宛如天籁。我这才发现从前忽略了它。多希望我还活着,我发誓我会用余生每一个清晨倾听的,像虔诚的困兽或囚徒那样直直竖起两耳。现在它拂过我光秃秃的头颅,转眼消散了。我听见远处传来尖叫:有人摔倒啦!随后听见我妻子周少燕飞奔下楼———是她,错不了。她听到了喊声。她的脚步噼噼啪啪,像一串鞭炮。我老远就闻见她身上的雪花膏味了。她冲到我面前一把扶我起来。老朱,老朱,老朱!她的声音像被车轮碾压的玻璃纸一样微微发颤。我听见新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像一匹小马。儿子壮壮出现在周少燕身后。周少燕让他拨打120,壮壮呆着不动。120、120!周少燕抡掌扇他。壮壮打了120,说医生啊,我爸爸摔倒了,地址是云南机械厂家属区11栋……我想说话,然而干燥的空气像刀子捅进喉管;阳光泼下来,后面是冷冰冰的钢珠一样膨胀的蓝天。白云飞速靠近又猛然后退,与天交接的边缘如柏油一般黑,如自我繁殖又深不可测的噩梦,梦中传来机床轰鸣,哐当,哐当,哐当,它亮出尖牙咬我的肉,喝我的血。我望向周少燕,我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但我就想说话,哪怕就他妈的一句话。
  我晓得,120来了也没用了。
  让我从头说吧。
  7天前的早上,我准八点走进车间开动钻床。当天的活计是给一套吊臂钻眼儿,估计要干到晚上九点以后。有活干当然好,很多人连加班机会都捞不着。加班就等于多拿工钱,多拿工钱就能给周少燕买件衣裳,给壮壮买支画笔。中午,周少燕准备的饭盒是红烧茄子豆腐干和碎牛肉炒豌豆,我稀里哗啦就吃了它,把饭盒舔个干干净净,权当洗过了。车间噪音真大,哐当,哐当,哐当。这声音能把脚下的水泥地面揭层皮。我听了整整30年,习惯了。车间7个人埋头苦干,这声音像沉闷的外衣裹紧这些肮脏油腻又相当近似的人形,像暴烈的手蹂躏和瓦解他们,你被完全控制并且毫无办法。下午一点三十接茬儿干。不到两点,我突然胸闷难受,喘不上气。钢铁吊臂散乱堆着,发出冷幽幽的蓝光。我趴在钻床上歇了歇,伸手关掉机器———胳膊重得吓人,前胸后背的骨头像被拆了。我走到热水机面前,接了一缸子凉水灌下去。我看一眼窗外,阳光很亮,没有云彩。闭上眼睛就能望见一团团黑影,像哐当哐当哐当乱舞的怪兽。我强迫自己睁开眼睛,被面前这一大堆钢铁吊臂惊呆了。我好像永远干不完了。别说今晚九点,就是明晚后晚后后晚九点也别想干完。必须用下半辈子来对付它。我回过头,钻床趴住不动。这个老家伙浑身腥臭味机油味铁锈味,像剥了皮的黑煞神,璀璨的火花四散飞溅。你以为钻床是你30年的老友但根本不是。你难过哭泣累得要死的时候它帮过你什么忙?我驯了它30年,它早该向你娴熟的手艺俯首称臣啦,可这老家伙每天向你打开冷冰冰的身体呜呜吼叫。你休想征服它,是它征服你。现在你别指望它帮你一把,永远指望不上。我真想拎起锤子砸了它。我还真这么干了。冷汗贴着脖颈灌入后背,我使劲拎起钢尺朝它扔去。砰!像水花坠入大海,这点儿声音休想在3车间激起涟漪。尺子继续滚动,落在刘玉红脚下。几分钟后,她那双大约35码半的黑皮鞋终于踩到了它。她低头转身,一眼望见了我。她冲过来。接着是老范、小马,都冲过来……我告诉车间冯主任说我就是累,从来没有过的累。他让我回家休息。刘玉红、老范、小马问要不要送我,我说不用,我能走。骑上电单车,能走。一公里路嘛,送哪样送?我打量钻床,老家伙突然泛出温情脉脉的光亮似乎叮嘱我一路小心,最好给周少燕打个电话。放心吧,狗日的。我走出大门,跨上电单车往家开。上了楼,进了门。周少燕大声说老朱你咋啦?我摇摇头,她扶我躺下。房间小得像只盒子。闭上眼又望见钻床,像白花花的祭台。我蒙住脸,挥拳赶走它。我轻声告诉周少燕,打120吧。打吧。
  我被送往大医院,心脏内科大夫说是心梗。心梗?怎么可能心梗?大夫说任何人都可能心梗,比如操劳过度压力太大。好吧,他是医生。我想我的确操劳过度压力太大了。他说,要做个小手术。手术?周少燕一下子哭了。哭什么哭,医生说,哭解决问题?装上支架才解决问题。支架?壮壮说,是不是像把楼梯?医生说不像楼梯,像把小阳伞,能把你堵死的血管撑开。现在你心肌附近的血管就像一堆黑乎乎的烂泥。选吧,国产的,还是进口的?周少燕说进口的贵,国产的便宜?对,就这么回事。医生说。贵的够用二十年。那二十年后呢?二十年后,可以换嘛。国产的呢?十年左右吧。进口的多少钱?三万二。国产的呢?一万六。
  进口的吧?周少燕说。
  国产的。我说。
  决定了?医生说。
  是。我说。
  周少燕继续哭。
  要装两个,三万二。医生说。
  你看,根本装不起进口的。
  到了手术室门口,周少燕还在哭。我想说放心吧,但我像个没用的哑巴。手术的时候就像躺在钻床上,寒气钻进骨头。消毒水味乙醚味和机油味汗味臭味一模一样。我放心了。睁眼就能瞧见天花板,和车间的天花板没有区别。只不过车间人字形屋顶更高更大,似乎能容纳无数时间和灰尘。医院是摆放尸首的,死人侵犯着活人。我听不清医生护士说了什么,肯定是嘲笑我。产业工人低人一等啊,简直不配生病。我想我必定连累了他们,这让我相当羞愧。手术期间胳膊忽冷忽热,一下坠入冰窟,一下跳进火炉。有片刻工夫我什么也感觉不到了,身体像蒸汽一样轻飘飘的;一头黑牦牛闯进来,竖着犄角哐当哐当哐当狂奔;我要么宰了它要么被它嚼碎吃掉。他们说,手术很成功。   周少燕一面擦眼泪一面咧开嘴巴笑着,样子实在难看;壮壮两眼直勾勾的差不多傻啦。护士将我送进监护室。到处是食物味厕所味。几个护士抬起我放在床上,医生像检查牲口一样扒拉我的眼皮,警告周少燕两天内必须交齐费用,否则后果自负。好的好的好的……周少燕的声音轻如羽毛。我仍然躺在钻床上。哐当哐当哐当,耳膜即将打出洞来。
  饿吗?周少燕说。
  我摇头。
  想吃什么?
  我还是摇头。
  我晓得了。笛子,你想你的笛子。
  我轻轻点头。
  笛子在我屋里,能把哐当哐当的噪音消灭。《三套车》、《伏尔加河上的纤夫》……《知音》专属周少燕,她像个羞涩的姑娘小声跟唱,一只手放在膝头轻轻敲打节拍:山青青,水碧碧,高山流水,觅知音……笛声飞越家属区,飞进突然降临的黑暗。儿子开始写作业,周少燕收拾碗筷。夕阳如弥漫的金粉,从天边铺洒下来。
  2
  人死不能复生。
  我太大意了,术后回家三天就下楼遛弯儿。我一辈子没干过这么大意的事情。很多人干了无数次也毫发无损,我干一次却彻底完了。这就是命。你不能不信命。120赶来,周少燕壮壮哭得不像样。我离真正的死还差一丁点儿,魂魄像青灰似地飘起来趴在胸口,还能听见最后一丝心跳,仿佛婴儿的呼吸。周少燕央求扎马尾的小医生救救我;后者给我打了强心针,她的同伴是个年轻小伙,拽起我的胳膊又来一针。心跳无可挽回地沉下去,就像一匹马掉进沼泽。他们像摆弄死狗一样摆弄我。扑通,扑———通。像头发丝一样终于崩断。全完了。黑暗贴着水泥地包抄上来,身下亮出通往阴间的第一道关口。我动不了。我要在这个黑白无常的疆界耐心等着,直到阴间判官准许我坐上小船,进入冥河。阴间手续慢得很,你莫以为它比阳间快。其实阴间阳间差不多。想通这一点你就没什么好怕的了。
  我想说话,可死人怎么开口?我的魂魄就这么眼睁睁望着周少燕和壮壮。再也说不出来了,已经撒手去了这一边。他们的号啕声犹如地底深处的恐怖之声让人害怕;周少燕瘫坐着,两手像鼓槌似的狠狠砸着水泥地板。壮壮扑在我身上叫喊爸爸爸爸爸爸。我再也不能给他东西了,一支画笔或一把小号,一根冰棍或几块零钱。我本打算送他去老段(我后面将写到他)那里学小号的。我连最后一句话都给不了他。一个字都给不了。他是我的儿啊,才十岁的儿。你终于明白,你像无法处置一口箱子一样无法处置自己,和你活着的时候差别不大。这是最可悲的,活着像死了一样;然而死了就是死了,连眨眨眼都不能了。老天爷把你生在世上除了受苦就是等死。现在你不再是你又仍然是你。你突然意识到你成了一个还没上船的孤魂。那也不会更糟。可我的老婆孩子啊,我走了,你们咋办?
  3
  我38岁那年遇上周少燕。她离过婚,农村女人,像狗尾巴草一样瘦。那么多年过去了,她和我头一回见她的时候没什么变化,就连身上的灰衣裳也没什么变化;她走路时两胯轻轻扭动,像在追赶什么东西;她长长的脸和凹陷的眼眶让你觉得她吃了很多苦。第三次约会地点是我大姐家,周少燕不停为我大姐和姐夫夹菜,倒像是她的地盘。大姐问她住哪里,她说,小白鱼村,滇池边上的小白鱼村。大姐单刀直入:为哪样离?周少燕的脸刷就红了。她望着地面,说那个男人最早在村里种地,后来跟几个朋友合伙凑钱倒木材,一路跑去湖北,再也没回来。大姐和大姐夫停下筷子,外甥小狼冲我眨眨眼。她说下去:男人一年后打来电话,说他找了个湖北小老婆,还生了个儿子。大姐问她,生了儿子?他是嫌弃你生不了还是……大姐夫说你会不会讲话?大姐说你莫介意啊小周,你二婚,我这个小兄弟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咱们先小人后君子,都撂桌上来。
  周少燕笑了,说还来不及生呢,他就跑了。我能生。
  你检查过?
  周少燕望一眼小狼,点点头。
  饭后周少燕主动洗碗扫地收拾东西,大姐抓住我的胳膊说,我看行。
  姐夫凑近了说,培贤,过日子要得。
  好吧。我说。
  小狼偷偷说,农村来的,又瘦,也不好看。你要想好。
  嗯。我说。
  你到底要还是不要?小狼盯着我。你马上四十了小舅!这一回,行就行,不行,你打光棍算逑。
  我没回答。
  那晚我把周少燕送回滇池边上的小白鱼村,她和姐姐姐夫住一起———父母过世三年,田地和房子原封未动。宅院大门挑着灯,一圈蜢子绕着灯泡儿砰砰乱撞。她姐站在门槛上冲我微笑。看得出来,他们对我这个机械厂工人没有半点儿意见。周少燕刚要迈进门槛,突然转身说,去滇池边走走?我答应了,那就走走。她姐躲在门里偷笑,叮嘱她早去早回,海埂大坝上黑灯瞎火,千万小心。
  出村往西不远就是滇池,水面风平浪静,灯光星星点点,就像水底长出来的。空气里充满水味,好在夜里的滇池不像白天一样臭不可闻;暗潮噗噗厮咬堤岸;鱼群破水的声音清脆悦耳。我们登上大坝,路灯洒下来,我们的影子像魔术一样抻长,缩短,又抻长。半空中渐渐出现甜腻的缅桂花香,你并不知道它来自哪里,去往何处。我终于说,我谈过三个。周少燕说,我还流过两个娃娃哩,你会嫌弃我?不会,我说。我想了想又说,两个?是的,她说。医生说我再怀孕会相当危险。我说,哦。她说,你真不嫌弃?我摇摇头。我家里人的意思是,找个老老实实的女人过日子。我们来到大坝尽头,看起来已无路可走。她看着我说,我笨,不会讲话。我天天扫地做饭伺候你。她说。我要是胡说,让我掉进滇池淹死。
  她又说,你妈身体不好?下礼拜六,我去看她?
  嗯,她住黄土坡,大厂的老房子。我姐,我哥,我,从小长在大厂。我妈高血压,40年了。
  行吗?带我去看看她?
  她望着我,目光闪闪发亮。你能闻见她瘦瘦的气息。
  好。我说。
  三个月后我们结了婚。婚礼就放在慈坝机械厂家属区旁边的四川菜馆,两家人摆了五桌。小狼最后赶到,他从公司大老远打车过来,找了很久才摸到这个又破又黑的江湖小饭馆。他落座不久忽然放声大哭。我问他怎么啦,他死活不说。后来大姐告诉我:哪见过这么邋遢的婚礼?哪有?谁会在一个不起眼的小饭馆结婚?除了他的小舅,他这个39岁了还没结婚还在等待什么却又没什么可等的小舅。嗯,周少燕穿一件酱红色旗袍,扎一个高高的发髻,绕着桌子端茶送水,哪像个新娘子。但我喜欢她这样。她拽拽我的白衬衫和硬邦邦的红领带。我就穿了一件衬衫,没有西服。平时穿不上,也买不起。   回到新家差不多十点,我们在小小的散发霉味的老平房里坐下来,彼此望着。周少燕还算好看,深陷的眼窝儿和微黑的脸在灯光下超凡脱俗。我觉得今天不像真的,直到我将她揽在胸前闻见她淡淡的茉莉香气也不太像真的。屋外老鼠窜动,隔壁老杨家的母鸡咯咯直叫。地上的青松毛香喷喷的。月亮爬过黑色房梁,蹲在天上。
  我第一任女友外号翘鼻子。她有一只漂亮、上翘的鼻子;鹅蛋脸,长头发,像个明星。当年我刚满二十一,还在昆明远郊的杨林油库开车床,我们刚好上不久,她被调回山东老家,走前哭着说朱培贤啊,你跟我走吗?我摇摇头。她说你听清楚了?没听清楚我再说一遍。你跟我走,还是留在脏不拉叽的杨林油库?我还是摇摇头。她说好吧,好吧。我说我还没决定。她说没决定?你还没决定?我说不出话来。她捧着我的脸,说她会回来看我的。嗯。我说。后来她杳无音信。我没她地址,光知道山东青岛。那是多大的一个岛?我开始跟老罗学竹笛,我的笛声很快让每一个杨林油库的人愁肠百结,他们以为吹笛子的人也愁肠百结,实际上并非如此。有些事情你没法选择,那就认命吧。车间小赵循着笛声敲开我的门,坐在我床上,说要和我谈个恋爱。我说,好吧。后来她经常坐在床上摇晃小腿。我吹笛子的时候,她微胖的白面似的小腿肚子就在我眼前晃来晃去,高处是宽腿军裤、蓝黑工装裤、喇叭裤或者粉色长裙。她晃动的小腿比她本人更好看。我吹出《知音》、《追捕》、《小花》、《庐山恋》……十点正,这双小腿跳下来直直走到我面前大声告辞。我送她出门,她走进幽深的过道,下了楼,踩着路灯走向女工宿舍。偶尔挥手的样子像一匹棕色小马。一天夜里,楼下响起三记唿哨,小赵跳下床奔向外面。我知道是陈强一伙,正前往大草坪效仿《少林寺》武僧;小赵一把扯掉笛子拽着我下楼追赶他们;大草坪上,陈强和胖子先练对打,小赵说朱培贤你也上去练练呀!她一脚踹我上去,三下五除二被陈强撂个马趴。我起身时小赵已经跑远了。再过三天,她成了陈强的女朋友;再过半年,他们结婚成家。收到喜帖那天,我还是决定不参加了,让胖子捎了十块钱。
  我命不好?我不太明白。你看得出来我并不自大,当然也不自卑。长相嘛,按工友的话说,我在全车间乃至全厂都算漂亮的,一头卷发,白白净净,像电影里的奶油小生,一支咖啡色竹笛让我派头十足。嗯,所有的经历都是命。我不再想念翘鼻子,更不想念小赵,吃了晚饭我就吹笛子,凄凉的笛声像鸽子飞越杨林油库厂区,为打牌练武写字画画的家伙们拉下夜幕。
  大哥介绍的姑娘家住杨林镇,离油库很远,你得坐一小时中巴车前往杨林,再步行20分钟抵达约定的四营路口。我们头一回约见是夏末的星期天下午三点,就在路口的大梨树下。我中午就出发了,两点多赶到约会地点。那棵大梨树像个耄耋老头,风吹树叶,哗哗响声你很远就能听见。我来到树下,公路对面一个石棉瓦搭建的小卖店敞着窗户,你看不清里头的男人,货架上的罐头汽水饼干也看不清;门前搁着一只白色冰棍箱,盖着厚厚的棉被。我决定了,只要姑娘到了,我就带她穿过空荡荡的几乎没有一辆卡车的柏油公路走向小卖店,花5分钱给她买一只酸梅冰棍。我想象姑娘的模样———不太高,身材苗条,极像翘鼻子苏琴;我们舔着冰棍,重新穿过空空荡荡的柏油路回到大梨树下,树荫盖住我们。小蚱蜢在青油油的稻田里飞蹿。田埂又细又白。
  可她没来。
  我一直等到六点,没见一个人影。我相信她不会来了。太阳西去,余晖松软金黄,田埂上跑过一条黑狗。我穿过公路,买了一只酸梅冰棍,口感像坏掉的石蜡。我坚持把它吃完。三辆大卡车满载水泥、石头和木料隆隆驶过。我迈步走回杨林,坐上最后一趟从嵩明开往昆明的中巴车。
  这就是命。后来我哥告诉我,姑娘临时有事没来成,他帮我约了下星期天老地方见。我攥着厂门卫室的电话说,算了吧。我哥说算了?你莫后悔。我说,不后悔。我们沉默片刻。不过,你要让我再去一趟,我就再去一趟。我说。那就算了吧,我哥说,人家未必看得上你。
  说说最后一个。那是我调上云南机械厂之后的事情了。她叫张德兰,有点儿胖,脾气很大,我处处让着她,这样一来倒也没什么不妥。她不喜欢我吹笛子。我吹的时候她从不出现,她出现时我就不吹了。她说她讨厌笛声,比哭声还惨,老朱你没发现?我摇摇头。她说不信你仔细瞧,你吹笛子的时候门口连只野猫野狗都没有,全吓跑了。连它们都受不了,何况人乎?我想了想,也有道理。她劝我别吹了,吹多了折阳寿,我问她为什么,她说吹出来的是气,气是血之母,气破了好比流血,你天天吹,要流多少血啊,当然折阳寿。我无法回答。某个礼拜天,我约了她去市中心大姐家吃饭,黄昏突降大雨,夜里只能分享沙发和客房。我半夜上厕所,张德兰刚上完返回。我们在黑灯瞎火的过道上撞个正着,她一声惨叫。我拽住她说小声点儿,你把全家人都吓———她忽然像剥了皮的兔子发出惨烈尖叫,嚷嚷说老朱你疯啦你,放开我,你干什么你!全家人纷纷惊醒。我穿着裤衩可怜巴巴站在过道的形象一定让大姐姐夫小狼终生难忘。不过,没人相信张德兰,都劝她说快睡吧朱培贤不是那种人。她浑身颤抖,一头冲进客房摔上门。大姐望着我,你还傻站着?我摇摇头,回到沙发躺下。次日清晨,大姐告诉我,张德兰早走了。
  4
  我说过,我听见一声高喊:有人摔倒啦!这声音像鞭子抽我,刀子捅我。从45°角往上看,我一眼望见远处窗口探出的脸。喊声持续扩散,此人的表情模糊不清。但我认得他,就是死得透透的也认得他。64岁的他按住脑门儿,一手抓住窗框,似乎想冲下来扶我一把。就算他连滚带爬从3栋五楼往下跑,至少两分钟。周少燕从最近的17栋三楼家里赶来也就三十秒。她都没法救我,何况他?
  狗日的潘良。
  我从杨林油库调到机械厂第三个年头赶上改制。车间主任潘良组织我们召开通气会:下岗60%。甩包袱增效益关停并转,机械厂是云南两大试点企业之一。潘良站在前面,机床统统关了,安静得不像车间,倒像幽闭的灵堂。他说他被任命为改制办副主任,仍兼3车间的头儿。他的话我们早就从报纸上读过,电视上看过,但你很难理解。比如,让60%的人没饭吃就是提质增效?这60%的人去哪里吃饭?他们吃不上饭,是不是留下的人抢了他们饭碗?这更少的人不得干更多的活?还不把你活活累死……我想得头疼,就不去想了。那天下午潘良的脸像从冰柜里拽出来的,他说今天天气真他妈的好,作为先进车间必须带个好头。如果为了全厂科学发展的豪言一点儿也不适合我们这帮蓝领工人,那么,最好的解释就是:上帝为我们关上一道门,也将打开另一道门;有想法有干劲的兄弟姐妹不妨撂下机床去外面的世界大显身手……   去你妈的!有人骂他,还有人嘶吼潘良你给老子滚下来。场面顿时大乱,直到厂办主任和副厂长赶到才劝住激愤的工人。人群终于散去。我瞅见潘良仍站在高高的花台上,撩起衬衫下摆擦他的眼泪,像一条孤零零的野狗。我和段红卫各回住处取了单簧管和长笛,将整个下午泡在工会。我们一首一首吹下去,从《朋友》到《一声珍重》,从《新白娘子传奇》到《回家》,配合相当默契。段红卫吹得棒极了,我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跟上他。后来我们都累了,坐在暗淡的角落里,望着外面。
  他哭了。段红卫说。他居然哭了。
  我没说话。
  我头一回见他哭。头一回。段红卫摇摇头。走,喝酒。
  我们上四川菜馆喝掉四瓶大麦,天黑透了,彼此搀住才能往回走。
  有进步。笛子,有进步。他说。
  是吗?
  吹得再好,有什么用。
  是,没用。
  你活计干得再牛×,有什么用。
  是的,是的。
  天上没有月亮,没有星星。云团堆在楼顶。
  走,找他。
  哪个?
  潘良。
  我一声不吭。慈坝街上的路灯比月亮还大。
  小朱啊小朱,你这条小命,全在今晚。再买五条红塔山。五条。一条都不能少。走!
  我听他的,又买五条好烟。我们踉踉跄跄摸到家属楼,猛然发现单元门前到小区主干道密密麻麻全是人。我凑过去,刘玉红、老杨站在暗夜里招手,满脸苦笑。很多人背着各式各样沉甸甸的包,显然和我一样背了好东西;更多的人空着手,骂娘、吐唾沫。潘良家所在五楼黑得像口井;一个4车间老工人说最早赶来的几个家伙敲过潘良房门,他老婆明明在家,这会再没动静。狗日的潘良应该在家。他说。让他老婆来挡,居然让他老婆来挡。狗日的。声控灯亮了,一到五楼黑压压全是人。他们或站或坐。没人说话,死一样安静。刘玉红、老杨看着我手里的袋子哈哈一笑,你小子,红塔山还是三五?没十条二十条的就不要上去了,上了也是白上。段红卫说我们非上不可。刘玉红说没用,你没看见那么多人干等着?我×,段红卫说。走,小朱。
  我们穿过一群木偶般或坐或站清一色宝石蓝的男人来到五楼。守在门前的家伙说敲半天了,没动静。要不,闯进去?我×。段红卫让他靠边,然后凑上去使劲拍了三下,扯着嗓子大喊,潘良,潘良!屋内无声无息。段红卫侧耳倾听,之后望着我们说,哭,有人在哭。
  哪个?
  他老婆。
  没人说话。楼道静如坟场,空气越来越污浊。到处是机油味汗臭味脚丫子味。
  两三人贴着门板仔细听,冲我们用力点头。段红卫撇撇嘴。撤吧,都撤吧。就她一个女人。
  不行。狗日的还能不回家?
  段红卫用命令的口吻对我说,我们走。
  楼下的人群呆立不动,刘玉红表示没理由不等下去,就算等到明天一早也要等下去。段红卫说你们等吧,他要是回来我段字倒写。我们穿出家属区,冷风咆哮,天空低垂。我有点儿摸不清方向,于是问他,去哪?他说,随便。我们往前走,渐渐越走越快,段红卫突然跌坐地上,歪过脑袋,将今晚的大麦酒吐了个一干二净。
  狗日的,狗日的。他擦擦嘴。
  酒醒了,再没地方可去,只好顺着龙泉路重返厂区,高大的人字形屋顶蹲在夜中。我们从1车间走到10车间,从后门进入子弟学校操场。机油味灰尘味汗味被青草味取代。大约晚十点,我们在学校门前分手,回到宿舍又灌一瓶大麦放倒自己,一觉睡到次日中午。睁眼时,太阳直直照在脸上,我急急慌慌跳起来直奔厂区,半道上才明白过来我都下岗啦。周围十分异样———不是变暗变黑,是刺眼的白,如破开的云彩、棉花和墙。阳光直逼万物,看不见的上帝用它胡涂乱抹。我睁不开眼睛,没完没了地恶心头疼。宿醉的感觉像被疯狗咬了。原以为昨夜就来一场大暴雨的,不料又是晴好的一天。我本想回去,但鬼使神差又去了机械厂。大门口聚集着一大群人,认识我的冲我挥挥胳臂点点头。有人问我,没下岗?我说,下了。他们说,那你还来?加入我们?我摇摇头,继续往里走。封堵大门的人让我进去了。3车间一晃就到,熟悉的灰铁门沾满污垢,真该洗洗了。里面一圈人把谁围在当中。见我来了,他们像划开的牛皮纸向两侧闪开,中间出现一张头上裹了白纱布的脸———段红卫,他就坐在我的工具箱上,手里提拎着大扳手,身体前倾,像一匹倔强的马。锁扣位置是毛笔写的朱字。靠墙位置,站着潘良。
  他用扳手砸自己脑袋。潘良说。我×你妈,他是我师傅哩。我×你妈。他望着我,眼神冰冷厌恶,仿佛瞅见我偷了他的东西却无从追究。我答应了,小狗日的,你该跪下来磕三个响头谢谢他。他一面说一面从段红卫手中夺下扳手。
  我当然没磕响头也没说个谢字。我根本反应不过来。段红卫脸上的得意笑容我只在工会里见识过,那情形往往是他接连吹了五首曲子并且毫无瑕疵。当天夜里我们去了四川饭馆。他端起酒碗一口干掉,擦擦嘴说你猜我最后对狗日的潘良说了什么?
  我摇头。他脑袋上的白纱布亮闪闪的。
  你这条不要脸的疯狗。段红卫说。我就是这么说的。但是,我说你狗日的同意小朱留下,是你们这群疯狗所做的唯一正确的事。
  到底谁疯了,谁正常?首批下岗名单出炉两个月后,第二批名单公布之前,有人举报潘良睡了七个女工并将她们成功留岗———白纸黑字贴在十来棵电线杆子上。狗日的哪来的狗胆?最终查无实据,白纸片一夜之间撕个干干净净。此时段红卫已经收拾工具箱准备离厂。我们最后一次吃饭喝酒演奏是那年的十月,《一声珍重》吹了不下十遍,一大批工友闻声跑来工会礼堂。最后,几个曾经的乐队成员、如今也下了岗的前工友亮出乐器,我们合奏了几十支经典曲目,《友谊地久天长》、《老朋友再见》……一直闹腾到凌晨三点。后来就剩下我和段红卫。月光照亮外面的冬青树,门前一片银白。他呆坐着,单簧管搁在腿上,说他下个月就开班授徒啦,一帮半大孩子。我说好啊,真好。他笑了,说你随时过来。我说好啊,好。我想了想,又说,谢谢段哥。他笑了,谢个逑,是我谢你。谢我?人一辈子待一个地方有逑意思。他说。我待够啦。真他妈够啦。上帝要是让你还有点儿气力干一件你能干好也非常愿意干的事情,那你他妈必须试试;上帝根本不希望我们带着遗憾去死,可是很多人都他妈死得不明不白。我说,段哥,你随时回来,工会大门永远敞开。他连连摆手,出去了就不会回来。绝不。老子撒尿也不冲着机械厂。他咬牙切齿。我并不知道他的仇恨从何而来,他不正要去干他想干的事业吗?段红卫说到做到,此后再没踏进机械厂一步,除了我死那天。   你给老二打个电话,让他来。现在就来。我妈说。
  老二用一台姐夫用剩下的老诺基亚,他很快就会用它了。他在电话那头大喊,好,好,马上。十分钟后,他像条大狼狗闯进病房,一屁股坐对面老人的床沿儿上。那位腿脚还利索的老人挪到一边,睁大眼睛,像要辨认老二是谁。她终于认出了他,咧嘴笑了,攥起拳头敲他的肩。老二低头望着地面,一条腿搭在另一条腿上,来回晃动,黑咔叽布裤子的裤脚太高,露出漆黑的脚踝,下面一双黑色塑料凉鞋,光着脚。病房里全是他臭烘烘的脚丫子味。我妈扭头望他,说老二,小培贤给你送新裤子来啦。
  老二笑了。好。他说。
  壮壮叫他二伯,他使劲点头。
  好?狗日的,连个谢都不会。我妈说。
  老二低着脑袋,嘿嘿笑。
  周少燕举起那条蓝色运动裤。化纤面料,拿在手里哗哗响,穿起来笔挺干净,而且好洗好晒。他这条咔叽布裤子是大姐春节买的,一气买了三条,他还嫌不够。我问他吃过没有,他低头说吃了。我问他肉够吃?有零钱花?他说够吃,够花。大姐给的。我说我也给过你嘛,就记得大姐。他还是咧着嘴巴嘿嘿笑,望着地面。我说你现在吃几碗饭,他说,三碗。三大碗。我说,全家人就你能吃能睡,还不生病。他继续笑。你看不出他黑炭似的脸膛上到底多少皱纹。他五十五了,比我大5岁。4岁那年掉进火盆,额头烧掉一块皮,从此再也没有长进。两室两厅的老房子是我爹我妈分的,好歹躲过拆迁,还能住个五年十年。我怀疑老二这辈子是故意的,除了个子嗖嗖蹿到一米八,长成一座黑塔,他绝不搭理这个世界;你给他一个有烟抽有觉睡有饭吃的地方待着就行,谁也伤不了他,就只能永远将就他。大姐大哥说妈要过世了就把老二送养老院,除非他想一个人守着大厂老屋,慢慢等死。
  老二抖开裤子,墨蓝色化纤面料闪闪发亮。他笑了,露出乌黑的牙。
  杂种,高兴了。你有什么出息。我妈说。
  老二将裤子折好,又打开。
  你穿上,我们瞧瞧。你去卫生间穿上。我说。
  老二拎着裤子出去,很快穿了它走回来。果然合适,好看。他笑得像个孩子,嘴里发出呜呜声。
  喜欢吗?
  嗯。
  过年再给你买。就买运动面料的。
  我把他叫到医院走廊上,塞给他一条红河,让他省着抽。他连连答应,用换下的旧裤子卷起来,裹得严严实实。
  我给你说个事情。说个事情。他在昏暗的走廊盯着我。我看不清他。太黑了,颧骨突出,眼眶下陷。他浑身烟味汗味,一件黑T恤松松垮垮,胸前印着英文字母LOVE,明显是小狼穿剩下的。
  你说。
  我楼上那个婆娘啊,那个婆娘,昨天,我望见,她不穿衣服跑来三楼,敲对面老李家的门。
  老二紧张而兴奋,两眼睁得很大。
  真的?
  我骗你,就是狗。
  后来呢?
  后来,后来,老李硬是不开门。
  为哪样不开?
  鬼晓得。是怕吧?
  有可能。
  老李的老婆娃娃都在家哩,咋个敢开?
  就是嘛。后来呢?
  后来,后来,我开门出去了。
  再后来呢?
  再后来,再后来……老二两眼发直,抬起左手挠挠脑壳。再后来,不要脸的女人跑了。我骂她,不要脸,不要脸,不要脸。
  以后遇着这种情况,把门关死,莫出来。万一人家说你耍流氓,你就完蛋了。
  不出来?
  不出来,千万莫出来。
  好嘛,听你的。
  每次来,我要么见老二一面,要么见不上。除了跟我,跟大姐要东西,他很少向大哥要东西,因为大哥很少陪他聊天,也不给他买烟抽。
  我认得,老二哄自己开心呢。
  我们坐上68路车返回慈坝镇,沿途经过黄土坡、北教场、龙泉路、金安小区和红云烟厂。两个小时的行程有些漫长,但妈和老二都能见上,偶尔还能撞见突然跑来的小狼和他的漂亮媳妇哩。一路上,周少燕攥紧保温饭桶,来的时候它满满的,现在空了,洗得干干净净,似乎把什么东西装回来了,沉甸甸的,压手。68路车经常有座。壮壮胡乱编排的故事把周少燕逗得哈哈大笑,前面的人扭头望着我们。
  下一个礼拜六,周少燕壮壮陪着妈,我出了医院,沿洪山南路去往黄土坡。我长大成人的老房子就在一片新开发的商业街背后,五层高的青砖墙旧得像废报纸,屋顶的铅灰色鸽子笼、太阳能仿佛能拧出脏水来。我像走进猪内脏一样走进巷道,四周恶臭扑鼻。我跑上三楼。老二开了门,让我进去。
  屋里还没乱到不可收拾。老桌子老椅子老板凳还带有我爹我妈的体温。白墙早就黄了,角落里有蜘蛛网。阳台上杂七杂八撂着破东西:纸箱,木板,盒子,废旧铁皮。我问老二吃了吗,他说还没有。我说有菜吗,他说有。我走进厨房,电炉子上坐着平底锅,锅里有水。我找一圈没发现有菜。他从灶台下摸出一颗白菜说,喏。我说就吃白菜?他说,煮个白菜汤,好吃。我说,肉呢?他拨弄着墙上拴腊肉的麻线头说,早吃完了。你等着。我说。我转身下楼,直奔街对面的菜市场。还没收摊,我买了五斤后腿肉,两把面条,三斤鸡蛋,提拎回来,撂到砧板上。你炒个肉吃。多的,你就腌起来,挂上。
  好。
  又望见什么了?
  嗯,望见了,我又望见了。
  这一回他的故事很出格。他说楼上的婆娘又光着白花花的屁股来敲老李家的门,敲了半天,门开啦,老李一把拖她进去。后来响起哇哇声,像打架一样。他晓得他们很舒服。简直舒服死了。
  老二凹陷的大眼亮闪闪的。
  你听着,没这回事。你不要胡思乱想,更不要开门大喊大叫,否则你会出事的,懂不懂?
  老二摇头。老子明明望见的。
  好,你跟我上楼,把婆娘找出来,敢不敢?
  老二满脸通红,连连摆手。去去去,去个逑,我又不是憨包。   你就是个憨包。
  我不是。敲人家门的才是憨包。
  对嘛,说人家光屁股跑下来的人就是憨包。
  她叫张桂枝。
  我认得。人家50岁了吧?有老公有娃娃,咋可能光着屁股跑老李家?
  我望见的。
  哪个时候?
  昨天,就在昨天。不用开门,就望见了。
  瞎扯。
  我隔着门板,就望见了。
  过来,老二。
  哪样?
  给你钱,你晚上九点下楼,往左,有个挂红灯笼的发廊,你进去,50块,顶多50块,找个光屁股的婆娘。听懂了?
  我懂。
  这个要戴上。一定要戴上。
  戴哪里?
  你说戴哪里?戴你下面,你老二的老二上。
  老二哈哈大笑。老二的老二,真有意思。小培贤,你真有意思。
  我一阵难过。
  总之,千万莫往楼上跑,更不要大喊大叫,过一阵子,你就好了。
  过一阵子,我就望不见了?
  对,你就望不见了。
  那我望得见哪样?
  我咋认得。
  如果又望见呢?
  你就掏出你老二,把它弄出来。
  我做了个动作,教他怎么弄它。老二笑得像个憨包。我认得。我认得。他说。就像狗一样。像狗。
  对,像狗。
  像狗一样。他说。就像狗一样。
  7
  我死了。去阴间之前,那么多人在你眼前走马灯一样来回转,这似乎就是你应得的一点儿安慰。人都是要死的,死之前你才能得到这么一点点,别的都不作数。可也来得太晚了。老天爷故意让你发现你撇不下的人。老二,我真撇不下老二。小时候我们在大厂下面的三岔河抓鱼捕虾,晚上炸得焦黄酥脆,香得要命;老二拎着马鱼串子冲出去,一帮娃娃追在他屁股后面流口水。13岁那年,老二把欺负我的刘家兄弟打得屁滚尿流。20岁的夏天,老二离家出走,后来被人发现在60公里外的嵩明县城一家小砖窑里打短工,挣回117块8毛,他给妈和我一人买条短裤,其余全买烟抽。你说他为什么买蓝底白花大短裤而不是别的东西?
  你说他傻,还是不傻?
  我死了,死人的童年记忆最少,你死后自然知道,最美的东西总被老天爷最先没收。我死了,千万瞒住妈和老二,千万。我不想和他们早早就在阴间碰头。妈只能拜托大姐和姐夫劳心费神,我这个小儿子,再也帮不上忙。大哥?你指望不上。又矮又胖的五寸钉大嫂在他身后瞪着鱼泡眼,像警察盯小偷一样死盯着呐。老的熬死小的。她说。妈拖累了他们全家。后来我的骨灰是小狼抬上车的,大哥的儿子元元躲在后面;壮壮还小,抱不动他爹那么沉一把老骨头。大哥,大嫂,元元,你们不是我最亲的人?还是我活着的时候哪里对不住你们?哎,我就是个穷兮兮的钻床工,拼了命养家糊口。你们三个一年半载见不上一回。不,我不抱怨,我活着的时候就不抱怨。多累啊。累了大半辈子,我想歇歇了。
  刚出院那天,我和周少燕打车直奔洪山医院。我告诉妈,我没事。你看,没划一刀,和从前一样好。妈怔怔望我,眼泪无声无息淌下来,周少燕抽出纸巾帮她擦,总也擦不完。妈说,你从小就笨,搞了半天,是心有问题。我接过小郭递来的饭缸子一口一口喂她。这个和笨不笨的没有关系。我说。你就骗我吧,她说。莫以为你妈是憨包。你妈八十了。我不憨。我不是老二。她吃得很慢,不让一粒米饭洒出来。吃一口,瞅我一眼。她把一缸子饭菜全吃了。
  我说,妈,你今天的表现,相当好。
  她望着我,目光深邃凝重,仿佛望见我的来生了。
  你像你爹。她说。到处都像。她又说。那匹卡拔津是棕色的,亮得像上过猪油,跑起来比闪电还快。
  你上回说,是黑色的。
  错了。就是棕色。
  我们打车回家。这是生病才享受的优待,平时哪舍得。车窗玻璃上有碎布似的倒影。天灰蒙蒙的,高楼太多了,像人说出来的话一样多。话太多的日子多可怕啊。学府路塞满汽车。我好像完全不认识这个拥挤的城市,我比任何时候都想好好活,让我妈放放心心地活。我打开车窗,汽车尾气、灰尘、下水道臭气像老鼠一样乱窜,我用力呼吸,想把乙醚来苏酒精全吐出来。给我一匹马吧,一匹棕色的马。在汽车与汽车之间奔驰,比闪电还快,一眨眼就跑到天边去了。妈直直站着,在远方等我。此时黑压压的人群突然将车流堵上,大概汽车撞了行人。周围腾起一片吓人的汽车喇叭声。我们的出租司机使劲敲打方向盘大骂:我×你妈!
  我死啦,死得透透的。妈还得活。还得继续躺在那张小小的病床上瞪着天花板,用几十年细节将没完没了的尚未等来死的时间塞得满满的,就像给一只布娃娃塞进棉布条。妈呀,祝你每顿饭都吃它一大缸子,好好地活。
  8
  哐当,哐当,哐当。这声音盖过一切哀号、恸哭和咒骂。哐当,哐当,哐当。它来回折腾30年,我早就习惯了。周少燕从不来车间看我,就算我们结了婚也没来过。她不清楚由机器制造的哐当哐当哐当能有多响,也不清楚(故意不想弄清楚)她的男人在什么样的地方干活。她是对的,最好别来。这地方油腻腻脏兮兮乱糟糟,就像野猪糟蹋的猪圈,能把一个女人活活吓傻。她差不多每天站在大门外等我哩。我下班出来,远远望见她站在一棵大桉树下。她更瘦了,似乎暗含忧伤。她笑得内敛而羞涩,像一朵无名野花;我走过去,恍惚觉得这朵花必定和身后那棵高大的桉树长在一处,再也不会分离。
  老朱,人家望穿秋水啊!
  你他妈有福气,太有福气了。
  后来他们懒得再说,直接喊一声:来啦!或者拍我一巴掌。
  我走到她身前。她的衣服裤子都是廉价货:洗得发白的牛仔裤,材质很轻的灰夹克,黑色人造革的高跟鞋,但每一样都干干净净。我就喜欢这一点,她好像十分了解邋遢工人走出车间的全部想法。她微笑着,低头推着单车随我去停车棚取出我的车。我们骑向单身宿舍,饭菜她早已在电炉子上做好了,我们坐在桌子两头安静地吃着。饭后她收拾干净,坐在桌边听我吹笛子,再骑车返回小白鱼村。绝不可能让她留宿,就算我想,她也不肯。宿舍周围全是眼睛,都盯着呐。她结过一次婚无所谓,我不一样,她不想坏我的名声。着什么急,该是我的就是我的,结了婚就是天天睡一张床的老公老婆了,何必为这一时半会儿着急?   我吹什么她都喜欢。她坐在笛声里,目光像井水一般平静。我吹完一曲又来一曲,通常四五首曲子就累了。她啪啪拍手,说老朱,好听,真好听!
  她最喜欢的曲子正是《知音》。她居然跟上我的节拍轻轻哼唱,“山青青,水碧碧,高山流水觅知音……”我想起翘鼻子,想起小赵。当年这部电影横扫全国的时候她不满二十。她说,老朱,你要是有王心刚十分之一帅就好啦。我说,你也没张瑜十分之一漂亮嘛。她哈哈大笑,说你笛子吹这么好,咋迟迟不结婚?
  不知道。我说。
  早该结了。
  嗯,都三十九啦。
  哪时候结?
  随你的便。
  下个月?
  好吧。
  我一直将她送到龙泉路口。我们骑车碾过金灿灿的路灯光。龙泉路大修,到处是灰尘、深坑、裂缝和水泥石块。夜里情况稍好,静止的惊悚画面总比白天赤裸裸的惨烈好多了,也温柔多了,就像哐当哐当之后骤然歇下的钻床,要向你展示暴力之后无害的残余或无用的孤独。而你总是很容易被此时的宁静俘获,哪怕它是假的。我们小心翼翼绕过那些沟沟坎坎,仍不免摔倒、卡住、无路可走却又硬生生闯出路来,然后我们哈哈笑着,像落水狗一样蹚过险境、抵达宽阔平直的龙泉路口,前面就是油光水滑的环城北路了,她还要骑一个小时才能抵达小白鱼村。我走啦。她说。好的,慢一点儿。我说。
  她从不让我再送一程。
  婚期很快定下来,一个月后的18号,星期五。我们踏遍慈坝镇,最后敲定熟得不能再熟的四川菜馆。就这里吧,店面宽敞亮堂,热菜凉菜都不错。再说,老板娘一定会打个最低折扣的。她吓一跳,乜斜着眼睛说老朱,你真要在我这里结婚?我说是啊,就这里。她说,我就是个江湖菜馆哟,你结婚,该上大饭店,上星级酒店,你一辈子就这一回,你想好了?
  都一样。我说。
  周少燕看看我,又看看她。老朱,你再想想?
  我摇摇头说,我听你的。
  我听你的。她说。
  哪里都一样,不就是亲戚朋友吃顿饭?
  周少燕哭了。
  老板娘吓坏啦。
  周少燕望着我,老朱,你多请些人吧。你想请哪个,就请哪个。
  顶多五桌,至亲好友,行吗?
  行。
  我们交了五百块定金。外面,正在施工的慈坝街口灰尘漫天,周少燕不再哭了,抬手擦掉眼泪。我当然不认为结婚必须上大宾馆大饭店,结婚无非一男一女两口子过日子。就算和翘鼻子苏琴结婚也是过日子。何必跑到大饭店门口傻乎乎站着?周少燕误解了我的意思。误解就误解吧,她不是小气的女人。都说二婚女人比头婚的好,我看这话说到点子上啦。实际上找任何一个女人,不管周少燕张少燕还是王少燕,不都是过日子?我担心亲戚们嫌地方太远,路太难走———68路公交必须颠簸绕行才可能冲出龙泉路这个烂摊子。管他三七二十一,一个不来也无妨。这是我和周少燕的婚礼,是我们俩的,和别人有什么关系?
  哐当,哐当,哐当。这声音要把你五脏六腑掏出来。它每天响彻13个钟头,你将辨识那些不太一致的小音区和小隔断,比如哐和当之间转接部分有一段沉默闪亮的类似光波的颤音,斜插进来,刀子一样翻转,像要把什么遗物打捞出水;长长的当的余音像花腔女高音的咏叹,为油腻腻的车间撒上一层荧光。我的耳朵早被磨出茧子,早已分出若干音区以接纳它的极高分贝和低音转折,像打扫灰尘一样处理它们,放到合适位置,以免碰撞打架。
  哐当,哐当,哐当。改制的机械厂更名重工集团,老大据说开一辆黑色奥迪车,我从没见过。这不是我关心的,我关心的是改制以来的收入———不是涨了,是少了。从前我们拿平均工资,绩效多不了多少也少不了多少。现在保底工资七百,其余看绩效,也就是多劳多得,少劳少得,不劳不得。原则上说,只要你肯干你就能拿到上不封顶的吓死人的工资;问题是,一来哪有这么多活交给你干?二来绩效工资大大缩水,你就是干满24小时忙死累死也就比干满8小时多拿五分之一的钱。这就是改制,把望得着的钱分批次分档次重新分发,真正到手的还是有限。我听张婷和小肖议论说:规定好的绩效去哪了?飞了?累死累活你也富不起来。有活干,有饭吃就很不错。很多人连保本的活都拿不到哩,比如老方和马晓东,他们骂娘,骂机械厂,骂得越厉害活就越少,一个月到头只够买几袋大米;后来的一天,老方一脚踹翻工具箱,头也不回地去了民营的通用机械厂。张婷捂着脸,一边流泪一边说,她亲戚在市区开了广告公司,请她去打杂养老呢,何必在这个破车间里苦熬?
  小朱,你想熬一辈子?
  我摇摇头。
  你挣得比我多,可也多不过那些拍马屁的杂种。累死你!累死你也就是个刚够吃饭的尸从货。
  你说我还能干哪样?我说。我都40岁了。
  嗨,找个活计不难吧?机械厂吃人不吐骨头。
  都一样。哪里都一样。
  两天后,老方纠集张婷、小肖、马晓东去往工会要求加薪,被人挡回来说要干就干,不干滚蛋。他们转身骂我孬种,因为我不愿加入他们一伙?孬就孬吧。我的活总体来说好过他们。那些规章条款早就贴墙上了,它们像天空大地冬青树一样和我们这些埋头干活的老工人没有关系,你能做的就是干活。这是你的命。何况,当年段红卫拼了命才帮我留下,我有什么资格反悔?
  大姐问我,每个月挣多少,我说,两千出头。她说周少燕还没工作?我说,没合适的。大姐低下头,又抬起来。我们都想想办法吧。她轻声说。都想想办法。
  周少燕干过食堂煮饭工、送报纸的、快递员、保洁员、售票员,都因为这样那样的岔子没干下去。我现在挣的钱还能养她。我不能结了婚就让她也挣钱养家。女人凭什么要像男人一样挣一点儿可怜的钱?她辞掉最后一份披星戴月赶往30公里外推销酸奶的活儿,在家安心待下来。这就对了,我说,要个儿子吧,咱们要个儿子。没问题,她说,儿子女儿,随便。哐当,哐当,哐当。儿子壮壮呱呱坠地了。你再也离不开这声音,正如离不开你冰冷油腻的钻床。这世上就没什么东西你接受不了,无论机床还是女人,不管噪音还是笛声。你凭手艺和力气吃饭,只要饿不死就有办法养家糊口。短短几十年,一晃就过去了。重要的不是你挣多少钱,重要的是你还有地方挣钱。你有朋友,有女人,有娃娃,比什么都好。
其他文献
江西广丰铜钹山景区白花岩,海拔679米,晴天时,能一览闽浙赣三省。丁酉年春,我等攀登白花岩最高处,无奈大雾起,但闻竹涛阵阵,乃题之。  道是天下白,缕缕说不清。  落雾又起雨,满耳竹潮声。  白花岩上客,化燕冲云顶。  一半人間世,不知有神明。
【摘 要】统编教材三年级上册第五单元以“观察”为主线,旨在唤醒学生观察的意识,激发观察的兴趣。教学本单元时,教师要引导学生通过实践活动,养成观察的习惯,再从“观之有物、观之有序、观之有感”这三个方面提升观察的能力,体会细致观察的好处,使笔下之物真实可感,习作质量有所提高。  【关键词】观察;习作教学;统编教材  对于习作而言,观察能力的培养至关重要。三年级学生刚刚从写话过渡到习作阶段,还未养成留心
老师,是天底下最神圣的职业,也是世上最美丽的称呼。想想我们的小时候,是老师,教我们知识、育我们成长;想想我们的十六七岁,是老师,陪伴我们走进青春,带领我们放飞梦想;想想我们的今天,还是老师,遥祝着我们的点滴进步……  为此,著名作家蒋建伟将主编散文集《老师,你好》,该书将作为“中学生散文读本”面向全国中学生公开发行,向2016年我国第32个教师节献礼。  征稿要求:1.围绕“我和老师的故事”,力求
那年冬天非常冷。  那年,七岁的我,懵懂地走进了邻村的小学堂。那个小学堂,简陋得不能再简陋了:一个大堂屋,两面透风,墙上挂一块黑板;地上打几排桩,桩上放上一尺多宽的木板,便是课桌;凳子呢,是学生从家里带的。学校里只有一位女教师,二十四五岁,长得并不美,脸上还有一些麻子。三个年级,四五十个学生,挤在一个堂屋里,然而课桌还是太少,一年级的学生得自己带课桌,什么桌子都有。那时,我家里太穷,只有一张摇摇晃
新年到啦  家家户户好热闹  瞧 门上贴了倒挂的福字  明晃晃的窗玻璃   与顽皮的树影舞蹈  市场上的繁花多俊俏  你挤我 我挨你  一个个都说不怕感冒  连岸边的霓虹灯  也嘻嘻哈哈地   跳进维多利亚港湾洗澡  过年了 过年了  树杈上的天空   挂满节日的欢闹  我穿着新衣站在街口  糖水一样的阳光  光灿灿地   点亮了我的笑   (选自《会飞的叶子》,香港木棉樹出版社2000年版)
在你未满周岁的时候,你的姥姥、姥爷带着你回到我的故乡生活,那里也是你的故乡,你在那里出生、成长,学会行走、说话、唱歌跳舞、文明礼貌、认知做事。那里,离我工作的地方百里之外,这个距离,是我想伸手触及却又无能为力的选择。  我的童年里,整个县城只有一个游乐场,它像梦境一般存在着,有秋千、滑滑梯、旱冰场、游泳池,至今想起,那些只是模模糊糊的影子。还有那列似乎从来没开动过的小火车,是我最喜欢去的地方。这个
蝈蝈:哎,张老师,我们又要写想象作文了。我觉得自己缺乏想象力,打不开思路,真是绞尽脑汁也写不出来。  张老师:不要着急,我来帮你。你平时最擅长写什么作文?  蝈蝈:我擅长写人,写得最好的是“我的妈妈”。  张老师:你擅长写人,这就不用着急了,因为写人作文也可以转化为想象作文,同一素材可以多角度地运用。  蝈蝈:真的吗?张老师快教教我如何把“我的妈妈”这种写人的作文转化为想象作文。跟您说吧,我妈妈就
一  月亮挂在白塔生产队的晒谷坪上。  晒坪是新打过的,人声鼎沸极了。一帮妹仔家,排成两队,前头两位个子高些,你左胳膊连我右胳膊,高高举过头顶,搭成门楼状,不停地三百六十度翻转,后边两支队伍逐个从身后牵扯衣裳,跟随从门楼下周而复始穿过,众口高唱“楼门楼,几丈高,三尺三丈高。鸡崽鸡崽排两排,大的不来小的来,快把楼门锁起来……”  小一些的娃崽妹崽,这里坐一排,唱“排排坐,吃糯糯”。那里有一群,听老人
在纸上牧羊的人,穿着我去年的衣服,也許在唐朝我可以喊他兄弟。  这一页纸的厚度,是多少年代的累加啊!时间里的江山,有朝一日也可能是我的背景。纸上的牧羊人,只在风中做简单的动作,他的表情里一直留有我的秘密。  我曾站在大地的深处,看天空的云一朵朵走了下来,我把“故乡”这两个字紧紧攥在手中。  责任编辑:黄艳秋
都说“每逢佳节胖三斤”,新年加寒假这么长的假期小朋友们胡吃海喝胖了多少斤呢?中国人的“吃”文化博大精深,我们别忘了边吃边学习,汉语中有许多表达可以和“吃”扯上联系,一起来看看吧!  工作—饭碗 谋生—糊口 辛苦—吃力  嫉妒—吃醋 思索—咀嚼 体验—品味  没钱—吃土 上当受骗—吃亏 靠父母养—啃老  不顾他人—吃独食 犹豫不决—吃不准   办事不力—吃干饭 负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