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滞与蜕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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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间,从墨西哥世界闻名的度假胜地坎昆飛往古巴首都哈瓦那,感觉就像是体验一段通过时光隧道的旅行。比较两地,天都是湛蓝的天,海都是蓝绿相间的海,空气都是干净透明的空气,气温都是温暖适人的二十七八度。但是,其他的一切都完全不同了。坎昆拥有200多家五星级度假宾馆以及完整一流的配套设施,物价却明显低于中国国内水平。整个城市夜间一片灯火璀璨,熙熙攘攘。无论是在街上还是在店里,见到的百姓脸上无不洋溢着自信和乐观的神色。降落哈瓦那,迎面而来的是一片漆黑,还有脸色难看,满口吆喝中文词“小费”,专门刁难号称是享有落地签证优待的中国游客的海关官员,强行代填入境卡,每张一美元。短短一小时的航程反差如此强烈,需要游客具有相当强悍的调适能力。机场换汇柜台后站着五六个职员,却只有一人在工作,其他各位都对排队长龙视若无睹,持续热烈地谈天说地。
  哈瓦那核心区域布局大致体现出古巴发展的历史进程。靠近码头的一片是西班牙风格的老城区,16到19世纪建成。边上是美国风格的旧城区,20世纪上半叶建成。再往外是充满苏联拙劣建筑风格的政治中心区,上世纪60到80年代基本建成,这些年又加建了些说不清什么风格的零星新建筑。再往外是所谓新区,在过去是富人居住现在是官员和有海外富亲戚的人居住的别墅区里盖了些居民楼和酒店,专供外国人和游客居住。无论是哪个地区,都是一片破败,年久失修,惨不忍睹的样子。最大的共同特点是住宅没玻璃窗和没电,透过黑乎乎的百叶窗向黑乎乎的屋内望去,一片死寂。
  哈瓦那老城区有一片面积一平方公里左右的保护区,以西班牙殖民者统治整个美洲的总督府为核心,完全保留了16到19世纪殖民时期的风貌,古色古香,完整无缺,被联合国列为世界文化遗产。在其中一个显然是对外橱窗的小广场上有一家粉饰一新的牛排馆,听说劳尔·卡斯特罗还在这里请到访的习近平吃过饭。但从此出发,无论向任何方向走上50米以上,周边的建筑物就变成表面粉刷一新,门内空无一物,而且粉刷的只有临街的一面,而且只装修了一层。牛排馆对面有个宾馆,一层大堂整修得富丽堂皇,灯火辉煌。我问导游能否搬到这里来住,以便零距离体验古巴文化。导游白了我一眼:“请抬头看看楼上,所有房间都没玻璃,夜里蚊子咬死你。”
  哈瓦那可算是世界老爷车之都。那些专门用来为外国游客观光的高级老爷车,车龄至少50年以上,翻修不知多少次;还有各种各样即使是在各出产国也早已绝迹的各色车型,诸如伏尔加,拉达,北京212吉普,等等,车龄至少也有二三十年了。这些低档车不值得费心翻修,只要能跑就行,所以一辆辆蓬头垢面,油漆早已不反光,车门半张半合,车窗半透明。听说在古巴,修车早已不再是一门技术,而是一门艺术了。出了哈瓦那,就连这些老爷车也基本看不到,只有专供我们这些外国游客的中国宇通大巴,成群结队,招摇过市。
  50余年来,古巴实行着远比改革前的中国还彻底的苏式社会主义制度,没收了过去由私人和外国人拥有的土地、房屋、企业等资产,所有行业和企业一律国有化,90%以上劳动者被纳入国有体制。今天,古巴百姓的基本口粮还是由国家配给,广大普通职工每月的基本工资是相当于20美元的外汇券,用于购买日用品,至于正规的古巴比索(俗称“土比索”,与外汇券的兑换率是1∶24)只能在自由市场上买点蔬菜水果。仅仅在3年前,古巴百姓还无权购买和拥有家用电器,手机在这里还是新生事物。表面上,古巴是个平等社会,部长们月工资不过40外汇券。实际上,不少官员贪腐严重,特权横行,生活质量远高于普通百姓。这种靠强力维持的“共同富裕”变成了货真价实的共同贫穷,百姓失去了工作的动力,超过一半的可耕地被废弃,加工制造业工人每天只工作半天(缺电也是重要原因之一)。
  半个世纪前的古巴革命,致使数以百万计的古巴人逃亡海外,仅与古巴隔海相望的美国佛罗里达州就有古巴难民及其后代数百万人(古巴人口1300万)。今天的年轻人仍然把合法或非法地出国作为改变命运的唯一出路。因此,古巴人十有八九都有海外亲戚,依靠他们不时汇款回来多少可以改善些生活。在整个国家层面上,工业化遥遥无期,曾经高度依赖的蔗糖出口由于生产效率低下,制作设备和技术水平无法满足当代市场的要求而衰落,驰名全球的雪茄也很难规模化创汇。被寄予厚望的旅游业的确吸引了不少像我们这样的外国中老年旅游者,但由于基础配套设施严重不足,旅游资源基本没有开发,因而对整个国民经济的支撑极其有限。
  颇具讽刺意味的是,古巴革命的初衷是摆脱对外国特别是美国的依赖,但几十年下来,古巴反而更深地陷入了对外国的依赖。从上世纪60年代到80年代,古巴的经济和社会严重依赖苏联东欧阵营的援助。苏联解体后,古巴经历了极为惨淡的90年代。近年来,幸亏委内瑞拉出了个查韦斯,慷慨解囊,每年免费赠送大量石油并给予很多无息贷款。加上日益富裕起来的中国逐渐加大了对古巴的援助,古巴的日子才勉强过得下去。一旦侨汇、查韦斯和中国这三大外援之一出了任何闪失,很难想象古巴经济和人民生活如何能在已经很低的水平上维持下去。
  在访问古巴之前,多少也看过些相关书报资料。加上以中国改革开放前的生活经验推测,知道这个国家基本面不会太好,心理上有所准备。但等到真正见到古巴的样子,才发现其惨状远超预期。同近几年走过的社会体制相近的伊朗、叙利亚、突尼斯等国相比,古巴的社会状况是最差的。即使是和朝鲜相比,虽然基本面差不多,但平壤核心区还多少化妆得让人看得过去。近年去过的最穷国家是马达加斯加,人均GDP只有300多美元,是联合国确认的世界最贫穷国家之一,但观感上和古巴比起来相去不远。按官方统计,古巴号称人均GDP 4000多美元,居然和中国相仿,但现实看起来怎么就如此不堪呢?
  就在我们到访的前一周,古巴共产党举行了建党50年来第一次全国会议,重申去年党的六大提出的改革措施,并重点讨论改变“思维模式”。按照纸面上的改革措施,古巴百姓被允许搞点诸如剃头挑子、地摊和饭馆之类的私人经营,可以在被弃耕的国有土地上耕作种植,也可以把以往半地下的海外关系合法化。同时,政府还制定了一年内让百万国有企业职工下岗自谋生路的目标,以摆脱不堪忍受的财政重负。但就我们实地观察,一年来的改革并未真正落到实处,社会基本面并无大的改观。究其原因,无非是改革性质、改革者自身和改革动力三个问题没有真正说清楚,想明白。
  古巴目前的状况有点像十一届三中全会前后的中国,按我们当时的官方说法叫“国民经济到了崩溃的边缘”。中国那一轮改革最得力的有三条:一是解放思想,平反冤假错案,相对开放舆论;一是对农民和农业实行了土地承包制,界定了国家、集体和个人的权利;一是对外开放,吸引外资,与国际接轨。虽然开始并不明确,但实质上已经走上了尊重价值规律,探索市场经济的道路。相比之下,古巴到目前为止这三条都没有做,仍在高举坚持国有经济的苏式社会主义的大旗,实行消极的“改革”,即让人民自谋生路,却不给人民相应的权利和利益。古巴的改革没有触动既得利益集团的地盘,有点放生和甩包袱的意思,所以经济上不会有什么大起色。所谓改革更像是不得已而为之的权宜之计。
  古巴实行的是老人政治,政治局委员的多数还是第一代革命家,平均年龄在75岁以上。唯一的变化是由于身体原因,85岁的哥哥菲德尔将最高领导权的位子让给了80岁的弟弟劳尔。中央委员会成员1/4是军人,形成了庞大的利益集团,制造出古巴版的“先军政治”。就连土豆这种日常食物至今还被定为战备物资,市场不得销售,寻常百姓难得一见。我们在哈瓦那时,正逢卡斯特罗轰轰烈烈地大搞自己的新书签售仪式。书是口述传记,长达1000多页,主题还是当年发动领导革命的历程。国家搞成这样,精神领袖却还沉浸在自己的光辉历史中不能自拔,这让别人怎么可能放开手脚搞改革?
  古巴地理位置优越,环境得天独厚。只要坚定走向开放和市场经济,迅速实现现代化并不困难。如果近在咫尺的美国百万侨胞像中国海外华侨一样回乡投资,改革的启动力不难获得。但是,几十年的古美对立使得古巴领导阶层放不下身段,迟迟不采取缓和古美关系的措施。明明经济一塌糊涂,却还强行规定美元与古巴外汇券的兑换率为一比一,而且兑换时还要收13%的税,使得游客拿到手的是一美元只能换得八毛七兑换券。如果花不完,换回美元还要再收同样的税。而这一规定只对美元有效,使用欧元,加元等则不收税。这极大地提高了外国人在古巴生活的成本,更不可能吸引外资进来投资实业。没有大规模外资进入,所谓改革就没有推动力,无异于缘木求鱼。
  古巴山水秀丽,气候宜人。在北京正在遭遇零下10度的寒流折磨时,我们却能享受着热带阳光和白沙碧海,别有一番滋味。而且,游客临别时还可以买到上好的古巴雪茄和各种降低血脂和抗癌的特效药品,同比价格比国内低几倍到10几倍,也算不虚此行。但是,告别古巴时的心情是沉重的。一个革命,一种制度,无论其初衷如何正义高尚,只要停滞了,僵化了,蜕变了,就会失去内在的生命力,而建立在其上的社会必然走向溃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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