庠序走访笔记(四)

来源 :黄河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lixufengz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在那偏远的地方
  2014年4月29日,星期二,一访土崖塔乡。
  从地图上看,保德县像是竖着的一枚红枣核,中部壮阔,上下两端尖细。土崖塔乡位于枣核最下端,核尖直插向兴县,南去六十里就是兴县城,比到保德县城还要近许多。土崖塔全乡二十五个村庄,黄土厚重,地下有煤但尚未开采。近两年 ,大小黄土山头上安放下许多橘红色的“磕头机”,不紧不慢不知疲倦地昼夜磕着头,往外抽取煤层气,除过拉运设备压坏一些通村路外,“磕头机”好像也没磕出什么灾害。全乡没有工矿业,村民或外出打工,或在家务农,土地完好,房屋无恙,鲜有上访户,是全县最安稳的乡。
  我和老张先沿黄河下行。谷雨已过,一年一度的开河凌汛早已结束,黄河恢复了平静,温婉若处子。和煦的南风顺着河谷吹上来,一些平缓的河面上波光粼粼,河水好似在倒着往上流,河边的柳树也已被吹得绿荫冉冉。清风碧水九十里,来到冯家川村口,公路离开河谷,飘带一般扬上了东岸山梁。回身眺望,河对岸秦山逶迤,晋陕大峡谷空明辽阔,春光灌满河谷的每一个角落,石头也比冬天鲜亮了许多。
  公路随着山势曲折而行,两旁地里的枣树尚未发芽,小草却已绿茵茵一片。来到山顶,进入土崖塔境内,路边有一老汉正在用手扶旋耕机耕地。机器“突突突”响着一路向前,老汉紧握手柄大步流星追随,那阵势比赶牛耕地壮观许多。老汉身材高大,肩宽腿长,手脚麻利得很。推着旋耕机满地跑不是一件轻松活儿,但他看上去满不在乎,摆弄这铁家伙游刃有余。旋耕机滚过处,撒下的化肥、种子连同大片茵陈蒿一同翻入了湿润的泥土之中。太阳暖烘烘地照下来,地里散发着新鲜的黄土腥味和旋耕机绞碎的茵陈气味。我们走近前,大声问老汉在种什么,老汉高声回答:种黑豆。看我们站到了地边,老汉也熄了柴油机走过来,热情地问我们从哪里来,到哪里去,下乡做什么。老张递给老汉一根烟,家长里短拉起来。老汉已经七十二岁,满面红光。我们赞叹老汉好精神,老汉谦虚地笑一笑,说一辈子受苦,没毛病,有的就是些穷精神。说今年墒情不赖,捉满苗不成问题。老汉高昂乐观的情绪感染了我们,我们附和着说,羊马年,广种田,今年一定会有一个好收成。
  快到土崖塔村的时候,又遇见一台大型拖拉机停在路边,上面坐着一位壮实的汉子,中等身材,脸几乎晒成了紫茄子,也很愿意和我们交谈。汉子是附近田家塔村人,叫党爱民,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前些年为孩子念书,举家进了县城,而今两个孩子已先后考入山西科技大学和山西师大,但他还没有搬家回村。今年城里活儿难找,他就跑回村来种地,买了这台拖拉机,还配套买了犁铧、铺膜器、播种器、收割机。他拍拍方向盘说,今年春夏秋三季这就是我的家,要死战司马懿。我问种多少地,他说田家塔全村走得只剩下了十个老人,三百多亩平地荒着,他要全部收留了种上。他仰头看看天,笑着说,就是不知道天爷爷给吃不给吃,不管他,先试一年再说。
  原以为城里找不到活儿,村民返乡种地,学校会热闹起来,现在看并非如此,人们宁可跑着回村种地,也还是舍不得离开县城。与上世纪住在村里,跑出去打工正好相反。
  上午九点半来到公路边的乡中心小学。一所宽敞的大院,正面一排三个教室,南面十眼窑洞,几棵不算大的垂柳树下,一群孩子在玩耍,不见老师,像是课间休息。我和老张随意走进西边教室,孩子们蹦跳着跟进来看稀罕。我学着老师的架势喊一声:坐好!一阵桌凳乱响,孩子们小兔回窝一般,飞快坐到了自己的位子上。点一点,十一名。问他们几年级,一个男孩高举起右手抢着回答,我是一年级,然后指着边上最小的两个说,他两个是学前班。这时候一名四十多岁的女老师进来,笑着说十一个孩子全是学前班,只是有的来得早,已经念了两年了。我笑着说,怪不得这个小鬼说他是一年级,按时间就该是一年级了。
  来到另一个教室,坐着八名学生,一年级一名,二年级七名。全校总共十九名学生,三名老师。老师介绍说,孩子们大多家境不好,有些还是单亲,二年级这两个男孩,母亲是越南人,被拐卖来这里好几年,已经学会了这里的话,能和村上人进行交流了,却又被解救走了。母亲走后,爷爷奶奶先给孩子说娘死了,后来又改口说在一个很远的地方。看着两个依着不整的孩子,老师怜爱地说,坚持到三年级就好了,能到中学那面寄宿,能按时按点吃上热饭。
  校长姓王,五十多岁,也是民办教师转正。王校长介绍,土崖塔全乡户籍人口六千多,常住的大约一千左右,二十五个村子,除一所初中之外,尚有五所小学,六十名学生,十三名老师。除过寨上村的老师是师范毕业的,其余都是民办教师转正,本乡本土,教学之余还能种一些地,安分守己,思想稳定。
  中心小学逗留一阵后,我们请王校长带着,去五里外的寨上村。王校长是寨上人,他说村里一百多人口,现住的已不足一半。走到村子附近时,王校长指着沟对面一片新耕过的地说,那是他家的地,前天刚种下黑豆。
  小学校在一座不大的黄土山头上,离公路不远,是村子的最高处。一个约三亩地大的广场上,靠东面孤零零立着三间平房,四下无遮拦,房顶上用铁架子撑着八个大字:“村级组织活动场所”。三间房分别是教室、老师宿舍和村委会办公室。我们去的时候正在上课,教室里坐着三个孩子,一年级一个,二年级两个。学校随村里作息,一出勤两顿饭,学生上午八点来校,下午三点半放学。学校周边百米之内再无建筑,广场上也没有人,师生四人守在这里,有一种地老天荒的感觉。
  老师姓张,三十二岁,五寨师范毕业,2006年被招聘分配到这里,屈指数来已经八载。起初有十六名学生,还算热闹,2010年开始,学生逐年减少,直至现在的三名。张老师的妻子没有工作,带着孩子在县城租房住,张老师每周花三十元车费,往来于县城和寨上村。张老师宿舍的陈设实在太过简单,不像有八年历史,倒很像是刚来此安家。除过锅碗瓢盆电磁炉等灶具,只有一口未上油漆的板柜,一个远程教学配的大电视。没有书柜,没有电脑,连一本小说杂志也不见。张老师身材高大,相貌白净,用时髦话说是标准的帅哥。许是一个人呆得太久了,他不善言谈,显得有些拘谨,除过回答我们的问话再无言语。我问他喜欢篮球不?他说喜欢是喜欢,但这里既没篮球架也没人,玩不成。我说下午三点放学以后,你一个人守着空荡荡的广场干些啥?他说备备课,也没什么事情。王校长说,傍晚时分村里人也来广场上坐坐。我想象不出,村里几个老汉上来都能和张老师说些什么。   看着张老师一个人在此坚守八年,我有些感动,又有些同情与惋惜。不管怎样,让一个年轻人独自守在这空旷的山头上,是有些清冷寂寞。告别时候,我们给张老师留下几本《黄河风》杂志,或许能帮助他打发一些寂寞时光。张老师内心一定翻腾着回城的渴望,但从眼下情形来看,他还得继续呆着,除非这所学校也倒闭了。我想,如果张老师发奋治学,一个人在这里,可以搬来书籍,接通网线,横下心来读书写作或者研究一个什么问题,过得会充实一些。如果不读书,那就随便在学校周围找一片地,下午闲不住时耕耘一番,虽比不得陶渊明,总是有点事干,收下瓜菜粮食也可补贴家用。但张老师二者皆不为,让人感到可惜。
  离开学校,我们又到村里转一圈。路边不远的一道地塄上,地膜覆盖着一长溜刚埯种下去的瓜窝子,整整齐齐,不知是哪一位勤劳农人的杰作。这个村有不少人养猪放羊,大约是十多年前,县里搞观摩,我们好几十个人还到此看过一个养猪场。学校虽在路边,但估计从未有什么领导来看过。这也不独保德,全省全市皆一样,每年秋天,省、市、县都要搞观摩,除过观摩广场公园、高楼大厦、工矿企业以外,村里养鸡养牛养猪羊,甚至喂几窝蝎子,领导们也会去观摩视察,鼓励一番,留下一些宝贵的指导意见,但多年来从未听说有哪一个市或者哪一个县观摩过乡村小学。
  离开寨上村已近十二点,我们转往土崖塔中学。
  中学与中心小学相距不远,两栋铁红色楼房高高矗立在黄土山头上,庄重醒目,比附近村子创卫喷涂的浅黄色要漂亮耐看许多。这里地势甚高,附近也没有民居,天蓝气清,环顾四下里纵横起伏的黄土山梁,大有一览众山小的气势。校园是汶川大地震以后,“校安工程”所建,维护得很好,看上去崭新如初。
  校长姓白,三十八岁,一个敦敦实实的年轻人,任职已五年。他领着我们上了教学楼二层一个大办公室,这里最引人注目的,是西面墙上的教师风采专栏。全校十八名教师的大幅彩照鲜艳夺目,五名男教师,十三名女教师,大都是本科毕业的八零后,一个朝气蓬勃的团队。
  正面墙上,齐齐整整挂着一墙奖牌,大小规格一模一样,上下四层,每层七块,一共二十八块,全部镀铜,金光闪闪。奖牌由县教育局颁发,为2009年到2013年的中考成绩奖,有单科的,有综合的,成绩从第一名到第五名不等。奖牌旁边还挂着三条绶带,两条是“十佳校长”,一条是“教育系统先进集体”。这是前两年教师节表彰大会,校长上台领奖时佩戴过的。
  这满墙奖牌,还远不是学校辉煌历史的全部。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土崖塔中学名满全县,从纪律到成绩远胜于县城的学校,致使县城许多干部舍近求远,背着铺盖,带上口粮,把孩子送到这偏远的南乡来读书。其时三个年级六个班,三百多名学生,学校住不下,就租用土崖塔村的民房,使得土崖塔村也红火热闹了五六年。
  现在,虽然校舍已改善到无可挑剔,虽然奖牌绶带继续挂满一墙,但却吸引不来学生。白校长说,学校叫初中,实际上是三到九年级,为的是方便贫困学生寄宿。这几年毕业的多,新入学的少,学生一路递减,2010年全校二百三十二名学生,2011年减为二百一十二名,今年减为一百三十九名,看样子,明年还会继续减下去。
  2012年免费吃饭以后,家在学校附近的同学也全都寄宿,师生同灶。早饭馒头稀饭加一颗鸡蛋,中午大米烩菜,晚上面条。十二点四十五分,我们去和学生一块吃饭,餐厅宽敞明亮,餐桌餐椅和大学食堂一个模样。学生排队打饭后,按宿舍坐开。八九年级同学的饭量真是惊人,大号搪瓷碗,米饭烩菜冒着尖。老师们说有的学生早晨能吃四个蒸馍,少说也有八两面。这两年全县教育最有成绩的一点,就是寄宿生免费吃饭,且不管书念得如何,几年下来,至少能吃出一个好身体。
  2015年9月25日,周五,二访土崖塔乡。
  上午九点出发,沿黄河下行。秋分刚过,上游天桥水电站一年一度的排洪泄沙刚刚结束。随着库区闸门重新落下,满河洪水缓缓退去,河滩上留下一汪汪混浊的泥水,空气中还弥漫着黄河发大水时特有的湿润的泥腥味。明晃晃的河滩上游走着一些捡鱼的人。前两天泄洪时候,很多人捞到了被泥沙灌昏头的鱼,有十多斤的鲤鱼,还有二十多斤的鲶鱼。
  去年春天走过土崖塔乡以后,我和老张最惦记的就是寨上村那位年轻的张老师,不知他这一年多过得如何。老张说,如果长期那样呆下去,不与社会接触,再过几年,张老师怕是要有痴呆的危险。
  进入土崖塔乡,我和老张先就开车直奔寨上村。来到那个小广场一看,冷清清没有烟火,三间房都锁着门。凑在教室窗户上往里看,课桌歪斜在一边,黑板下面堆着一堆黑豆秸。再看张老师的寝室,窗玻璃烂了一角,看样子学校是关门了。
  我们再往村子下面走,街头遇到一个中年汉子。已经十点了,他才端着大碗在吃早饭。打过招呼,汉子热情地问我们哪里来,吃过饭没有,要不要进去吃一点?我们笑着问学校什么时候关门的?汉子说今年春天开学时候,张老师领着三个学生合并到土崖塔中学去了。三个孩子都是三年级,一个是他女儿,另两个是又一家的姐弟俩。中学离寨上也就三里地,孩子们在学校白吃白住,又好又方便。提到张老师,汉子说那实在是个好后生,除过教课,就和那一台电视机呆着,从不出来走动。汉子五十一岁,有五个孩子,大儿子二儿子在外打工,老三老四是姑娘,已经出嫁,现在上三年级的是小女儿。我说这小女儿得培养成大学生,汉子说,可不抵事,现在跑工没跑处,庄稼今年也无收成。
  告别吃饭的汉子,我们来到土崖塔中学。白校长喊来张老师,他看上去比去年春天活泼了许多,白净的脸上满是喜悦,说教着三年级,条件比寨上村好多了,再不用自己做饭,一个大集体,生活丰富了许多。白校长说,张老师十分诚实,教得特别认真,成绩很好。
  中学比去年春天更加漂亮,今年夏天均衡验收时花了近二十万元,内外粉刷一新,楼道里养着鲜花,墙上贴着励志标语、行为准则、校规校训、学生作文等等。一楼走廊内有四个专栏,其中一组图片是《领导关怀》,里面有我去年春天来学校时候的照片。一张是站着观看学校的荣誉墙,下面标着“调研”;另一张是在餐厅和同学们一起吃饭,标着“县领导与师生共餐”,还有几张是县教育局科长们在检查。学校一年里也遇不到一个领导,就把我的采访当做领导关怀挂在了墙上。   在教学楼内转一圈,看见音体美也已不是传统的教法,教室为专用。音乐教室里,钢琴、手风琴、电子琴、大鼓小鼓琳琅满目,还有一个多功能音乐黑板。各种教具配备和城里一模一样,闪闪发光,努力体现着“均衡”二字。
  图书室藏书六千余册。文教体育、医药卫生、政治法律、艺术、哲学宗教、军事,门类众多。既有青少年丛书,也有古典文学名著,既有《梁簌溟评传》《顾颉刚评传》《陈寅恪评传》等学术性著作,也有《巡航导弹及其克星》《世界航空母舰实录》《火力战车实录》《潜艇及其克星》等冷门书籍。近些年来,有人大力倡导读经,学校图书馆也有了经书。书架上除过上百本的《孝经》《弟子规·太上感应篇·十善业道经》《文昌帝君阴骘文》外,还有《二十二史感应录》,主要讲因果报应的故事,玄乎得很。孩子们不知看不看这一类书,如果看了,不知会有怎样一种想法。
  学校越来越漂亮,教具越来越齐备,学生却越来越少。三到九年级七个班总共九十三名,比去年又少了四十六名。虽然今年城里几乎找不到多少活儿,但回流的学生基本没有,除非家庭有变故。本学期学校进行过摸底,有四名孤儿,三十二名单亲孩子,大多数是四川女人走后丢下的,父亲外出打工,再娶困难,孩子由爷爷奶奶带着,学校胜过半个家。
  本学期从忻州师院来了三位支教的大三学生,三位姑娘的老家分别是广西、临汾和吕梁。我笑着问,你们都不是忻州人,咋就来忻州上学了?一个姑娘爽快地笑着说,没有考好吧!姑娘们来了以后安营扎寨,每周五其他老师回家,伙房留下米面菜蔬,她们自己做饭吃。她们说国庆假期也要在学校过,我说如何吃饭,她们说有锅有粮,自己做。问说学生如何,她们说很可爱,耐心一些教,还行。
  今年县财政空前紧张,已经波及到了学校。校长说只给过三万元经费,食堂全年需要十七万,至今还一分未拨,粮食蔬菜全部赊欠,送粮人催账越来越急。
  十二点半,校长说去吃饭,我和老张就往餐厅走,想顺便看看经费未到,伙食是不是有所下降。不料校长说,今天周五,学生散学就直接回家,灶上不做饭,咱到后面饭店吃吧。我说老师们哪里吃?校长说老师们也没有饭。原来师生同甘共苦,要没饭就都没饭,老师们也是空着肚子回家,只给那三个支教姑娘留有米面菜蔬,自己做着吃。我和校长说,没饭咱就一同回吧,沿路多的是红枣,饿不上。
  返回到林遮峪村口时,路边三个女孩子招手拦车,一看就是学生,我停车把她们捎上。一问,果然是林遮峪中学九年级学生,要回桑园塔村去。周五她们也是不吃午饭回家,周一八点二十到校。而在去年,学校周五下午还上两节课才放学,周日晚饭前到校。与去年相比,每周刚好节约了一天的伙食。老张问三个女孩,你们招手拦车,就不怕有人拉上把你们卖了?三个女孩笑了。问说将来考什么学校,她们说准备上技校。到韩家川地界,三个女孩下车往山梁上走去,离桑园塔村尚有五里地。
  2015年10月14日,周三,三访土崖塔乡。
  寒露已过去六天,夜里落了一场小雨,上午天还不放晴。晋陕峡谷烟雨迷蒙,山川树木湿漉漉如同刚刚洗过,落叶一片一片粘地上,天气开始清冷起来。黄河滩上有些枣树还无人收打,熟透的红枣在秋风中连续不断摇落下来,树底铺了红红的一层。
  路过冯家川乡神山村,看见不少枣树主干上缠着一圈圈的蒿草。我和老张琢磨半天,猜不出这是什么机关。后在村口遇到一个三十多岁的后生,一问,才是防虫的。天气凉了,树上的虫子要找地方冬眠,照惯例是向下钻到开裂的树皮里或者树根处。缠上蒿草以后,虫子就会钻进草里去。蒿草松软暖和,虫子以为找到了过冬的好地方,就安心睡觉了。再过一些时候,等虫子彻底入眠,人们把蒿草解下来,一把火烧掉。
  神山村的红枣全县驰名,但后生说今年不行,贵贱无人来收。不少人家没有打,打下的也卖不出去,放在家里要臭,干着急没办法,他打了两千来斤,堆在房顶上无法处理。后生养着一个三轮车,在附近村庄干一些零活,老婆带着两个孩子在县城上七年级和八年级。后生说,如果不是为孩子上学,他就没必要到县城去安家,白出一份租房钱。
  离开河川上了东山,看见树上红枣更多。枣树叶子已然落尽,光秃秃的树枝上挂着红红的枣子,分外惹眼。到沙坪村,停车问几个老汉,他们说往年这个时候总有人来收枣子,好的时候卖一块五,差也卖一块,但今年五毛钱一斤也无人看一眼。眼见天气凉,露成霜,树上挂不住了,一些人家正在赶着搭建晾枣台,一些在外打工的人就不回来收留了。今年庄稼没收成,红枣结得还可以,原指望能补救一下,却没想到好端端的红枣无人要。
  来到土崖塔学校,正好第二节课间休息,在做广播体操。孩子们虫子蠕动般做了几下,看得人瞌睡。现在的孩子普遍没有过去的捣蛋,缺乏野性,做操也没劲。
  课开始,我们走到三年级教室,正在上英语。全班五名同学坐成一排,紧紧凑凑,中间三个男孩,两边各一个女孩。老师说,左边女孩是一年级,二十里外大塔村的,父亲残疾,母亲疯癫,家中无人照应,只能住校,但中学没有一年级,就捎在三年级班上。右边女孩本该上二年级,母亲是四川女人,走了,父亲外出打工,爷爷奶奶带着,也需要寄宿,学校就让女孩从一年级跳到了三年级。另两个男孩也可怜,父亲都是放羊汉,母亲一个是瘸子,另一个是疯子。
  我看到最中间坐着的男孩顽皮机灵,小圆脸虽然没有洗干净,但眼睛明亮,毫不拘谨。我拍照时候,他还把两只小手举起来,做了一个造型。我摸一下他的小脑袋,问他今年几岁了,爸爸做什么?孩子仰头说今年十岁,爸爸在寨上炒菜。老师低声对我说,炒菜是前一段的事了,现在跑了。原来这孩子名叫庞振清,父亲吸毒,早年父母离异时,母亲带着小振清,今年带不动了,就送交父亲。父亲先在寨上村公路边一个小饭店给人家炒菜,前一段不知为啥又跑了。老师说,孩子家里只有一个爷爷,还在三十里外的崖窑村,联系不上,学校正在和他的一个亲戚联系,不然星期天没办法。我坐在小孩身边做笔记,小孩歪过头来看。我说认识这些字不?小孩说不认识。老师说小孩很胆大,自理能力特别强,已经锻炼出来了。   几个小孩正在写英语,看上去写得还很工整。我反复看,总觉得让这样小的孩子写英语简直是一种折磨。
  中午吃饭,同学们在餐厅排队的时候,小振清捧着一个圆饭盒兴冲冲进来了。炊事员也知道这孩子可怜,就接过饭盒,先给他打了饭菜。饭后,小振清洗碗放好,跑到院子里玩双杠。我走过去问念过几个学校?他说五个了,县城的利民幼儿园、小博士幼儿园、桥头镇小学、县城第五小学,现在是第五个地方。问说数哪一个学校好?小家伙沉吟一下说,第五小学好。小振清看上去无忧无虑,还有些顽皮。穿的一条裤子,屁股蛋上居然正好印着一句流行语:爸爸去哪儿?
  低年级同学在院子里玩耍,高年级同学又忙着回到了教室。九年级十八名同学,教室里坐了十三名,埋下头赶做作业。我说刻苦啊,一个胖胖的女同学抬头说,九年级了,再不学没时间了。八年级教室也有十个同学,我进去刚坐下,门外又风风火火闯进来一个女同学,进门大喊一声,同学们哄堂大笑。喊话女孩扭头看见我,吐吐舌头,赶紧坐下看起书来。
  八年级已经布置过两篇作文,第一篇是写一个新闻稿,第二篇是以灯为话题,写一篇作文。同学们说,现在写作文一般不命题,都是给一个内容或者一段文字,然后让大家自命题来写。因为中考和高考都这样,所以平时也就这样练习,一切跟着考试走。
  中考语文、数学、英语三门各一百二十分,理综、文综各一百五十分,体育五十分,总分七百一十。今年中考,土崖塔中学最高分是五百二十。
  走了几个教室,看见学生的课本好像比去年少了一些。校长说今年均衡验收时候,听取省专家意见,减去了法制教育、综合实践、劳动与技术、经典诵读等课程。
  下午返回途中,路经田家塔村附近,我想起了去年春天遇见的拖拉机手党爱民。今年天大旱,粮价大跌,红枣卖不掉,此等情形之下,不知道他的收成如何。
  曾经的古镇
  2014年3月24日,周一,一访冯家川。
  冯家川村位于保德县西南端,是全县海拔最低的地方。黄河环绕半个保德县,接纳起全县大小河流,然后由此出境。从地形上看,这里也像一个大门,秦山晋岭隔河对峙,峡谷幽深,急流南去。峡口靠上半里左右,东岸空开一湾河滩地,长满百年老枣树。越过枣树林,冯家川村沿东山脚下迤逦展开,依山面滩,前后六七里长。峡口以下,已是兴县地界。
  从清朝直至民国年间,冯家川都是黄河上的一个大渡口,规模仅次于县城。村里养着许多大船,半村子的男人撑船扯纤跑河路,在惊涛骇浪里讨生活。上行至包头,下行一般至碛口,最远可达风陵渡一带。夏日里黄河涨大水,村里人还能捞回杂七杂八一些东西,以树木河柴为最多,一度时期还捞过炭块。上百年货物集散,商旅往来,滋养得小镇繁盛起来。现在走过冯家川村,那长长的凹凸不平的石板街,临街废弃的各色店铺,一些建造颇为讲究的老宅院,还依稀显示着当年的繁华。望一眼枣树林外奔腾南下的黄河,人们会想起下游二百公里处的碛口,冯家川也称得上是一座古镇。码头鼎立,货船往来,除过留下浓重的商业气息之外,渐渐也积累了一些文化底蕴。县里举办书法展,冯家川村的作品最多,其中不少作者还是农民。2012年写村志时统计,全村大学毕业生已超过百人。
  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先是沿河公路开通,继而水电站阻断河路,船只失去了用武之地,冯家川码头渐渐废弃,船工们也告别黄河,上山种了地。没有了船只,没有了商旅,村庄渐渐冷清下来。进入本世纪,村庄更是如同一条困在岸上的船,干裂萎缩,彻底失去了活力。全村农业人口一千六百多,大多数外出,常住的只剩下老弱病残二百六十余人。往昔的繁华热闹如同滔滔黄河水,一去不回头。
  我们去冯家川时候,春分刚过两天,黄河上凌汛滚滚,峡谷内轰响着闷雷般的声音,泥腥味直飘到公路上来。雄浑壮阔的水势能让初见黄河的人想起李太白的诗句,而沿黄河的人却没有谁去注意那混浊的浪头,黄河离人们的生活越来越远,成了一道可有可无的风景。
  我和老张先到乡政府。乡政府前几年由河滩搬迁到了东山顶上,面朝南去的晋陕大峡谷,宽敞豁亮,境界大开。乡长说,全乡十九个村子,户籍人口六千八百多,常住一千三百来人。早先村村有学校,这些年撤的撤,散的散,现在只剩了七所小学,六十六名学生,二十五位老师。
  七所学校,冯家川村就有两所,村小学和乡中心小学。村小学位于正对黄河码头的村子中心处,一所宽敞的大院,门额上的“冯家川小学”五个大字中规中矩,显然是出自本村人的手笔,左右两侧分别挂着“冯家川小学校”和“冯家川乡冯家川村关心下一代工作委员会”两块牌子。院内正面六眼窑洞,窑顶上盖着一排瓦房,窑面墙上用仿毛体写着“向雷锋同志学习”,很有些年代了。
  这所学校的历史可追溯到1937年,村里创办了抗日民族革命小学,此后校址搬迁过五次。1975年扩为初中,有二百六十多名学生。现在,大院里只剩十一个孩子,学前班七名,一年级一名,二年级三名,由本村一位姓冯的老教师执教。为方便,冯老师干脆连老伴也接来,老两口以校为家,将一所院落收拾得齐齐处处,再不怕谁来查岗。孩子们一边玩耍,一边识几个字。到三年级,要开英语课了,孩子们就转往不远的乡中心小学去。冯老师说,这些孩子大多家贫,走不动,有些能耐的人家都走了,上幼儿园就走了。
  乡中心小学也是“校安工程”所建,将乡政府旧址上的建筑物全部铲除,又把院子向外扩展了一番,正面起了一栋三层教学楼,南面起了一栋两层宿舍楼,西面是厨房餐厅。房舍院落比昔日的乡政府气派十倍,可容纳三百多学生。校园外是宽阔的河滩地,三月下旬,满地枣树冬眠未醒,枝干疏疏朗朗,铁笔一般划向天空。我们来时正值课间休息,但却看不见几个学生,缺少学校应有的那一种喧闹。几株老枣树光秃秃地站在阔大的校园内,越发显得有些冷寂。来到联校长办公室,一问,全校三到六年级四个班三十五名同学,十名老师。联校长2007年来冯家川任职,其时全乡七百来名学生。现在已不到那时的十分之一,说起来让人精神大减。   我和老张随便到四个教室走走,每个教室只在靠近教台的地方摆着几张课桌,散兵游勇一般,不成阵势。在六年级教室,不经意看到一本《中小学法制教育实验教材》,人民武警出版社出版,纸张和印刷粗糙不堪,近似于盗版。翻看目录,一小节的标题是“犯罪是一种严重的违法行为”;另一小节的标题是“未成年人不负法律责任”,咋看咋别扭。书中内容更是不堪卒读,一眼便知是从网上复制拼凑而来,如果抄在纸上,人会以为是初中生写的作文。课本太粗烂,以致编者自己也心虚得不敢亮相,只在封面上印了一个“主编:本书编写组”,再无任何名姓。这本书十六开,黑白印刷,七十四页,十块八毛钱,价格高得离谱。问老师书从何来,说是全县统一征订,学校从新华书店买的。
  学校这样大,学生这样少,处处显出宽敞舒展。中午和同学们一块吃饭,也是师生同灶,大米,猪肉豆腐粉条烩菜。三十几名同学坐在整洁的餐厅里吃着免费餐,其乐融融。
  冯家川的红枣驰名晋西北。传说当年康熙皇帝路经此地,吃过树上的枣子,说过好。摘枣时候,圪针挂了龙袖,皇帝说这圪针有何用?于是第二年开春,那片枣树上的圪针便全部脱落了。县里认为这是一个好故事,可以借其开发旅游。于是动员一家煤炭企业来帮扶,在曾经见过康熙皇帝的那几十株老枣树附近,建一旅游观光景点,名字就叫康熙枣园。征了一百五十多亩河滩地,起牌楼,建展馆,摆塑像,从展示图上看,将来还有码头、水车、临水亭、文化长廊、红枣大观园、黄河文化博物馆等等。归途中我们看到,工队正在收拾场地,即将继续施工。
  康熙枣园开工一年后,一条运煤铁路又从下游沿黄河破山而来,直扑东面山梁。沿河公路上搭了彩门,横梁上斗大一行字:“山西省重点工程中铁二十二集团向山西人民致敬”,彩门两面有对联:“群英荟萃众志成城钢铁长龙通达八方,金戈铁马十里连营兴保铁路气贯如虹”。公路上车辆机械来来往往,东山上施工声昼夜不息。在离康熙枣园五公里的地方,一口气推平几座山头,开出了八百亩大的一个集装车站。这条铁路近期运力两千万吨,远期三千万吨。
  2015年6月5日,周五,二访冯家川。
  芒种时节,黄河展现着另一种风光,水流平缓,清澈明净。汛期曾经巨浪滔天的那些河段上,此刻只激荡着一些小小的白色浪花。在陈奇瑜钓鱼台下的回水湾里,有一只打鱼小船在游弋,平添几分诗情画意,让人想起了江南。老张感慨说,黄河不管什么时候,大水小水都好看。
  我们到冯家川已经十一点半,电话里得知,乡政府全体干部正在义门镇参观“创卫”。义门镇去年从春到秋大忙一番,创成了国家级卫生镇,今年冯家川乡要创省级卫生乡,取国家级经,做省级事,可谓取法乎上。乡干部去取经,我和老张便直奔乡中心小学去。
  到中心小学已经十一点半,学校院里安静得让人有些疑惑是不是放了假。一直走到教学楼下,才看见二楼一个窗户上有人在探头瞭望,于是想到,此时正在上第四节课。
  学校比去年春天更加整洁,更加安静。前不久省里进行均衡教育验收,全县中小学整饰一新,教室和宿舍都粉刷过,楼道里摆着花草,贴着图画。上到二楼联校长办公室坐下,看看统计表,全乡六所学校,五十名学生,比去年少了一所学校十六名学生。中心小学四个班二十四名学生,比去年少了十五名。校长说,这二十四名学生或者是特困家庭,或者是单亲。单亲学生性格明显不一样,管理起来要费心一些。
  到教室里走一遍,四年级七名学生,五年级十一名。六年级和三年级在合班上课。校长说六年级只有两名学生,单独坐在一个教室孤零零不成样子,三年级四名,合在一起还凑合着有些气氛。去年来这里的时候,几个老师曾推测,城里没活干,村里人有可能回流,学生有希望增加。但实际情况并非如此,今年看到的是,回村种地的是比往年多了一些,但都是四五十岁以上的,年轻人还在城里坚守着,不回来。还有一些人宁可跑着种地,也不把家搬回来,下学期学生可能还要减少。
  课后去吃饭,餐厅墙上贴着一周食谱。去年春天来时未看见,估计是均衡验收前制作的。早饭花卷蒸馍、一颗鸡蛋加稀饭或者面茶;中午四顿大米烩菜,一顿油饼;晚上四顿面条,一顿炒丸子。烩菜注明是土豆、白菜、豆腐、粉条、猪肉。生活很好,吸引冯家川本村的学生也都在学校寄宿,一个孩子说,他回家只要七分钟。
  炊事员递给我和老张两个搪瓷碗,我们自己动手,盛上大米烩菜,和学生们坐到一块。我旁边正是六年级那两个男孩,我问这学期写什么作文了,孩子回答说写过《我的同桌》,我笑着说,那就只能是你写他,他写你了,一群同学笑起来。
  饭后随同学们回到教室,我让几个同学找作文本来看看。六年级那位同学翻了半天,没找到作文本。我说你看看,只有一位同桌还让你给弄丢了,一群同学又笑起来。
  再看四年级的几本作文,有一篇是《我的家乡》。我想看看同学们是如何描写自己家乡的,就一字一句读起来。开头看,语句通顺,接下来出现了竹子,水车,知道已经离开家乡,在凭空瞎编了。多少年,几代人,学校教育总离不开虚假一套,从小给孩子们灌输一种虚假感情,贻害无穷。然而再看下去,最后一段居然有“我们瑶家人热情好客……”,作文显然是抄来的。再看另一同学的《我的家乡》,简直晕了,和前一篇一模一样,也是竹子,水车,瑶家人。同学们已然不是在写作文,而是地地道道抄作文了。但老师也没有指出,只在后面写了“阅”和日期。接下来看五年级的几篇,无论《乡村风光》《雨感》还是《竞选班长的演说》,诸同学全都一个版本照抄而来,老师也全都没有批评,只是“阅”而已。我看作文时候,有两位老师在场,如果直接指出抄袭,显然有点难堪,会引起老师们的不安,这实在没有必要。虽然教学不认真,但老师们也不容易。于是我一边用手机给作文拍照,一边对同学们说,写得不错,好。
  老师没有认真教课的原因,估计是对学生没有信心,大概觉得认识几个字就可以了,将来都是些识字农民。前任县教育局长曾开玩笑说,“教书育人”其实是“教书遇人”,好老师遇到好学生,就育成人了,反之就难。   离开学校走进冯家川村,看见古镇比去年干净了许多。街道重新打过水泥,房屋喷涂成鲜亮的黄色,省级卫生乡成功在望。有一点可惜的是,康熙枣园因为缺钱停工了。最大的一座牌楼已经完工,三个门洞,顶上圆塔挑檐,金碧辉煌,与四周翠绿的枣树相得益彰。牌楼前面是一尊大型雕塑,康熙皇帝骑在马上四顾茫然,有些不知进退。下一步,皇帝的战马能否奔跑起来,似乎不好说。煤价暴跌,当初帮扶上马的那个煤炭集团如同黄河失舵之船,眼下已自顾不暇,无力继续投资。退一步讲,再过若干年,即令康熙枣园勉力建成,紧邻着铁路和煤炭集装站,火车响,汽车跑,康熙大帝的战马实在看不出有多少前程。
  东山上也一片宁静,兴保铁路也因缺钱停工了。但铁路比战马有力量,据说有十亿元的贷款即将到位,复工指日可待。再过两年,山上会开来万吨运煤列车,沿河公路上每天将有上千运煤车辆往来,山上山下,车流滚滚,气势必将胜过黄河奔腾。那时候,冯家川是怎样的一种情形,学校又将会是怎样,不得而知。
  背不动的书包
  转乡村走访学校,我随手把教室里的课程表拍下来,作为资料留存。虽不曾详细盘点过有多少门课,但感觉是很多的。课本作业本和教辅材料在课桌上码成一道小长城,写作业时候,孩子们的小脑袋就伏在了长城圈里。
  在冯家川中心小学看过法制教育课本之后,我一直念念不忘。书的《前言》上说,这套教材分中、小学两个版本,共二十四册。2014年5月14日,我去县新华书店购买这套法制课本,但书店没有存货。我转而联系县城几所学校,说想要一些旧课本,结果很快就弄回来一大堆,有几十斤重,花花绿绿,大开本,小开本,彩印,黑白印,铜版纸,轻型纸,劣质纸。出版社也五花八门,有人民教育等专门出版社,也有诸如武警出版社、团结出版社等和教育不沾边的社。
  我把一大堆课本摆上办公桌,放不开,再摊到地上。归类整理了一上午,数不清有多少种。只好调出课程表照片来对照,最后终于盘点清了小学生的课本数:一、二年级十三种,三、四年级十七种,五、六年级十九种。这只是课本,尚未包含“两导两练”等教辅材料和作业本。自打孔夫子办学,两千五百年来,中华大地上各式各样的学校不可胜数,但课程之多莫过于现在。有些课程看来看去很牵强,比如写字、国学经典、文学赏析、读书活动等等,简直就是从语文身上卸下来的一堆零件。
  看教材还发现,教育部审定的免费课本质优价低,其他课本质次价高,收费课本的价格大抵是免费课本的两倍。
  下午,正当我继续摆弄一大堆教材,研究内容、纸张、页码、价格的时候,书店副经理拿着一本九年级法制教材找上门来了。副经理和我是同村本家,同辈,比我小十多岁,身材不高,一开口笑眯眯的。我招呼他坐下,他说店里的人说我前两天去书店找教材去了,店里没存货,需要的话进上一套?我说不需要了,已经从学校弄到了这些旧教材。
  闲聊几句后,本家兄弟转入正题,脸上浮出了愁云。他说前两天教育局长跟他讲,下学期要裁掉法制教育课本,因为高主席说教材不好,胡编乱造。我一听苦笑起来。群众路线教育活动我督导教育局,一次局里开会,我提到了法制教材。我说如果这些教材是省里或者市里统一安排的,我们通过有关渠道向上交涉,如果上面没有安排,就请县教育局认真把关审核,劣质课本不能塞到学生的书包里。结果教育局长就把我的话说给了书店,我的本家兄弟觉得解铃还须系铃人,便找我来了。
  本家兄弟焦急地说,同是法制教材,有很多家出版社在出版,这一家不好,下学期咱们换一家,千万不可裁掉。一旦裁掉,书店的业务就要掉一大块,完不成任务就得写辞职报告。本家兄弟一席谈,我大体算是弄清楚了,教材分为三类:第一类是经全国中小学教材审定委员会审查通过的,有语文、数学、英语、音乐、体育、美术、品德、科学实验等,这类教材中央财政买单,免费发给学生;第二类是经省中小学教材编审委员会审查通过的,有综合实践活动、信息技术等,这一类由省财政买单,也免费发放;第三类是各家出版社根据教育部或者什么职能部门的纲要意见,自行编写的,这类课本由学生花钱购买,一年级六种,六年级九种。前两类全省统一版本,第三类则五花八门,版本很多。不知别的县这第三类课本由谁选定,保德县的课本是我这位副经理兄弟选的。
  说清楚课本来历之后,本家兄弟给我哭诉起来,说好老哥哩,我们书店现在万分艰难,每年上面给的任务压死人,完不成任务就辞职,前不久神池县的经理已经辞职了,而忻州市的教材销售,神池县倒数第一,保德县倒数第二。为完成任务,我们现在把一切能和文化沾上边的都经营起来了,你去店里看见了吧,书架上摆着茶壶,不是说有茶文化吗?那我们就卖茶壶。当然,电脑啦,耗材啦,本子纸张办公用品啦,全都是文化,我们全都卖,书店开成了百货店,但还是完不成任务。今年一千五百万的营业额,教材至少要超过八百万。除过教材独家经营这一点外,我们再无半分钱的优势。这年头读书的人本来就少,还有网上书店,个人书店,挤得我们焦头烂额。取消一套教材,要少几十万营业额。如果这一套法制教材不好,咱再换一家出版社,或者你给咱选一家,千万千万不要取消啊!咱县的教材在全市来说已经是少的了,别的县都比咱县多。当然了,咱家也有念书的,孩儿们书包里的书确实是有些多。但我们完不成任务,每次开会都受批评,我们也可怜啊!
  听他一番诉说,我才算明白,孩子们书包里的不少课本,其实是在为书店完任务。但正如我这位兄弟所说,书店也着实可怜。做着传播文化、引领文明的事业,却是企业管理,和那些卖米卖面卖烟酒的一样,要靠营业利润来过日子。当今年代,读书的人越来越少,购书渠道却越来越多。不谦虚地说,我在小县城能算是半个读书人,但近几年,我买书也都走了网购。前几天去买教科书,我特地观察过,书店大约一百五十平米的店铺,靠墙是高书架,中间是矮书架,学生用书大约占到三分之二。除过周日,大多数时候顾客没有店员多。书店业务,课本和教辅书支撑一大半,政治学习资料支撑一小半。给书店下达巨额营业任务,无疑是逼良为娼,最后受害的还是学校、家长和孩子们。
  我和本家兄弟说,订教材之前,你也该仔细审查一下,不能给咱把乱七八糟的东西弄回来啊!他沮丧地说,我想审也审不了吧!我想一想,也真是难为我这位兄弟,要从多如牛毛五花八门的教材里选出好的,无疑是沙里拣金,秕糠里选米,不说我这位兄弟中专毕业,就是师院毕业的本科生也很难选得来。编选教材,原本就不是一个人所能胜任的。
  小学教材粗糙混乱如一地鸡毛,已引发了人们的种种不满,失望之余,人们怀念起民国老课本来了。写文章称道之余,还掘宝一般,大量出版发行。在县新华书店,我看到了吉林出版集团出的民国老课本,两套五本,印刷精美。而在网上书店,各式各样的民国老课本一套又一套,几乎有畅销书的架势。想一想,民国短促仅三十余年,其时白话文刚刚兴起,社会还动荡不宁,然编写的小学课本却被现在人赞美怀念,这事真不知该如何评述。
  2015年秋天,我在几个学校走访看到,武警出版社的那套法制教育课本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首都师范大学出版社,主编赵自然。
  责任编辑:黄风
其他文献
编者按:本期《黄河对话》的“话题”,是关于陕西作家安黎的创作。安黎创作颇丰,像“陕军”其他将士一样横刀立马,特别是小说和散文取得了突出成就,“形成了自己极具个性和极富魅力的艺术王国”,被视为当代文坛的“异类”,称其“文坛的六指指”。先后获得过柳青文学奖、西安文学奖、西部文学奖等多个奖项。  王鹏程(西北大学文学院副教授、评论家):最早知道安黎,是陕西电视台给他拍的一个专题片,给我印象最深的是安黎一
近年来,“说”新闻在许多电视台风行开来。香港凤凰卫视的《时事直通车》和《凤凰早班车》,中央电视台的《马斌读报》、《媒体广场》,湖南、上海、广东、全国各省市电视台也
迄今,关于特发性限制型心肌病临床特点及其预后远未清楚.本文就此进行了分析.rn
价格是房地产经营过程的核心与实务,一切的经营活动均以此为中心。如何确定最适合的价格,求取最大的利润,是所有投资人最关心的事情。而别墅项目作为房地产业链中的高端产品,具有
一、关于国学的概念界定  要想对于所谓的国学问题进行深入的思考与讨论,首要的一个问题就是必须对于国学概念的来龙去脉以及其具体内涵有一种清楚的认识。国学这一概念的形成,按照朱维铮先生的说法,大约是在19世纪末20世纪初中国现代文化开始形成的时候。朱先生认为:“1900年之前,中国没有‘国学’一说,只有跟西学相对的中学,跟新学相对的旧学。‘国学’和‘国粹’的概念都来自日本。据我所知,‘国学’概念最早是
1、社会力量举办学校党建工作的指导思想和目标要求是什么? 答:加强社会力量举办学校党建工作,要以邓小平理论和江泽民同志“三个代表”重要思想为指导,坚持党的基本路线,认
企业年金,是企业在依法参加基本养老保险的基础之上,为职工提供的另一份养老金,是基本养老保险的补充。在国家政策的大力提倡和鼓励下,企业年金已经成为我国多层次养老保险体系的
又是一年清明时,乡下枯萎数月的冬草已经返绿。每到这个时节,我总会想起离我远去的父亲母亲。对他们的思念如流水般沉静的岁月,漫长得令人伤感。父母活着时的光阴走远了,但我偶尔的睡梦里,他们音容宛在,恍如昨日……  一  我的父亲叫李雄,是山西省神池县人。在中国共产党诞生的1921年,他出生于神池县城西北方向7公里的一个叫段黄咀的小村庄。  父亲的童年应该是和当时大部分农村小孩一样度过的,懂事以后或者青年
我在太原的山西省博物院,纯属偶然又十分奇巧地结识了李自健先生,在北京李自健油画巡展期间还拜见了他与夫人丹慧女士,在他们的家乡长沙市,又有幸受到他俩的盛情接待,让我与老伴住在李先生宅邸,与他们夫妇朝夕相处数日。我与李先生的友谊,正可用奇缘两字形容。  二○一四年国庆节期间,十月五日下午,我携老伴应约又与李先生和丹慧女士,在长沙市湘江东畔的潮宗御苑广场见面了。我们远远看到了浑身浴满秋日金辉的李先生夫妇
“拉大锯,扯大锯,姥姥门口唱大戏。接闺女,请女婿,小外甥也要去……”元宵节刚过,村里又迎来了重头戏,那就是唱大戏。儿时的我,对唱大戏的回忆似乎比过大年还要深、还要多一些……  一  七八十年代的乡村闹元宵,红火热闹得像一部武打电影,踢土滩、踩高跷、扭秧歌、放焰火、猜灯谜,十八般武艺悉数登场,杂乱而喧嚣。而唱大戏完全不同,因为戏是唱给神灵听的,所以显得庄重而热闹。各家亲戚不仅是来走亲戚看大戏,还要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