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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脉》是整本书中最“飞”的,几个部分包括作者的创作谈、讣告、创作时候的日记、媒体评论和作者采访等。但事实上,《山脉》本身是一篇不存在的小说,班宇借用了胡安·鲁尔福那部不存在的小说《山脉》。
“这篇小说我觉得更像一个装置。我们理解一篇小说靠的是什么?我觉得很多人没能真正深入文本的核心,或者我自己也是这样。我这篇小说就是想要探讨,在文本已经消失的情况下,可否用外围手段来抵达一个文本的核心。如果不行的话,文本的核心到底存不存在?”
在班宇的小说世界里,水的意象也是和陆地的切割。
关于明渠和水
班宇的書中总是出现很多与水有关的意象,尤其是“明渠”,也总有人在明渠里消失。
对于生活在内陆城市沈阳的班宇来说,水是一种稀有而神秘的存在。在日常生活里经常能看见一些沟渠、池子,但它们却并未跟城市发生密切的联系,这些明渠曾经用来排放工业污水的。
《渠潮》里提到的一条明渠,旁边是一个游泳池,班宇说以前会非常强烈地感受到两者之间的差别。尤其是在夏天,因为那条明渠是个污水渠。污水渠会排放很多油彩,夏天路过时,阳光晒在油彩上,五颜六色,看上去很美,但味道不好闻。
“你会觉得那个状态特别魔幻,五光十色的污水渠像一条被打散的彩虹,盘踞在这个城市的一角。然后你再往前几步,就是加了很多漂白粉的泳池,水是绿色的,并不美,却有一种深渊感。” 到了冬天的时候,明渠就结冰了,很多小孩会下去玩。但因为水里有油污,冻得不太结实,小孩如果走到中间冰破裂的话,就可能掉下去。90年代的时候,这样的事情每年至少要发生一起。
时间再跳回到夏天,很多成年人也会下去明渠里,他们是去捕鱼虫,用来喂养观赏鱼。“你会看见有人穿着靴子,每天都在做这个事儿,但这事儿其实是特别海边的一个事儿。”
关于“水”更深刻的印象,来自班宇的大学时代。那时候他在海边的一所大学念书,同学也常常去海边野泳,但后来学校淹死了一个人,却是在游泳馆里。“这个事情特别奇怪,它给我一种很复杂的感受。你每天面临危险的时候会警惕,你在自觉安全的时候,它就会将你覆灭。”还有一次,是一个学长在学校的池子里结束自己的生命。
这些对于“水”的记忆,都出现在了班宇的小说里,以及那些在水里消失的人。《冬泳》里,主人公慢慢走入明渠;《渠潮》里,李漫双脚被渠里的水草缠绕住;《夜莺湖》中,苏丽的弟弟淹死在泳池里;在《梯形夕阳》的结尾,“在黑暗里,河水正一点一点漫上来”。
在班宇的小说世界里,水的意象也是和陆地的切割。如果陆地上是一个现实世界,水中就是一个想象的世界,或者说是个超越现实的区域。而一个人也会有两个部分,一部分是在现实领域,当水漫上来的时候,则是关于这个人的精神领域。
“它既可以承载你,也可以淹没你,我觉得这是一个人不得不面对的事情。人们在水中的消失,可能是自身,也可能是精神的覆灭,又或许汇入到精神的河流里面。不同篇目的效果不一样。”
在《渠潮》中,李迢的哥哥李漫死后,他常常做梦,梦见弟弟说自己游到终点了,还轻轻哼唱:“有朝一日我重返沈阳,回到我久别的故乡,我和亲人就欢聚在一堂,共度那美好的时光。”
水在这里流淌,生活必将继续流淌下去,而水也在这里冻结,在沈阳的冬季结束之前。一切都是如水般平静,就像班宇的故事里,人们总带着某种失落,但这种失落并不暴烈,最终都将被生活平静地流淌过去。而其下暗涌。
下岗潮
谈到东北,便避不开下岗潮,而这也是班宇大部分小说里的背景,更是属于他那一代人的记忆。班宇出生于1986年,在他青少年时期的记忆中,下岗是一个漫长且平常的话题。
前面提到一种并不暴烈的失落,这种失落不像是被碾压过去的痛,而是如水般流淌而过。“这就是个人的一种精神状态,或者说是我接触到的,这些生活在铁西区周边的人的状态。”
“我们现在讲一个时代的剧烈变迁、一个塌陷,你在经过这个时代的时候,它是缓慢的。”
下岗不是今天还在上班,明天单位就告诉你不用来了。它有一个漫长的心理建设,漫长到可能要以10年为单位。也许10年前已经知道这个工厂不太行了,然后看到身边已经有人不再上班了,或者留职停薪,或者自己去做生意,于是就会意识到自己有一天也会遭受同样的命运。当下岗真正来临时,也就不会有特别强烈的反应。
“我们今天看到的巨变,它并不是发生在一个瞬间,它是在一个漫长的时代里发生的。”
对于下岗,班宇记忆里最深的一件事,约莫在2011年。当时他和一个同学骑自行车回家,同学说自己的父亲下岗了,冶炼厂倒闭了。这件事对于当时铁西区的人来说是一件特别大的事,因为沈阳冶炼厂曾经是亚洲最大的冶炼厂,它的倒闭是下岗的一个标志性事件。
班宇当时问那个同学,那你父亲怎么办,同学说再找工作,并没有把这当成一件特别大的事。然而,当整个厂房拆除的时候,很多人拿着金属探测仪去寻找一些金属,然后当废品卖掉。这对于班宇来说,是一个特别奇怪的场景。
下岗不是今天还在上班,明天单位就告诉你不用来了。它有一个漫长的心理建设,漫长到可能要以10年为单位。
似乎所有人都在经历下岗,但人们的精神状態也许并不如“传言”所呈现的那么糟糕。班宇特别怀疑当时的一个传闻:说下岗工人把老婆送去舞厅,他说当时根本没听说。
“我觉得整个巨大的落寞感和变迁感,并不是通过这种细节来展现,它是一团扑面而来的大雾。雾已经来到你面前了,你不去迎接这团雾,它也会来到你面前。你必须站起来,去一点一点摸索,我觉得是这样一个状态。”
至于工人村,从50年代开始,一直持续到90年代的下岗潮。它后来成为一个老旧到不行的住宅区,能搬走的都搬走了,剩下一些真正的老人。老人们靠在居民楼下面,三五成群,互相也不怎么说话,有可能是为了晒太阳,有可能是为了看护自家晾晒的萝卜条、白菜之类的。这样的场景在班宇的小说里也出现过。
“这些老人的子女也不能为他们提供更大的防护,他们以前所依靠的那些信仰、那些工厂都没了。即便他退休了,每个月有退休金,但你仍会觉得他们陷入一个更大的空无感。空无感的一个表现,就是这些人会聊非常大的政策,国家今天怎么了,明天怎么了,但其实这些政策跟他们关系也不大。”
对班宇来说,下岗潮不一定会对一个孩子的成长造成巨大影响。东北的计划生育落实得特别好,所以“再穷不能穷孩子,再苦不能苦教育”,一大家子挣到的钱都投注在孩子身上,会尽量满足孩子的各种需求。但班宇也确实见证了上一辈人的落寞和辛苦。
“我认为他们度过了一些自己没有完全意识到的艰苦的时刻,所以我可能会把这些小说当成送给上一辈人的礼物。”
采访完班宇、合上《逍遥游》,我觉得我得找几个东北朋友聊聊,听听他们记忆中的家乡,问问那些我在书里没领悟到的东北方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