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提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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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是上了大学之后才见到小提琴的。艺术系的“艺术家”们在楼房之间的草地里练琴,“葫芦瓢”里的声音好像躲得很深,被一下一下拉出来后,就非常灿烂。我刚从乡下来,没听过这么新鲜的声音。阳光和空气如从中过滤了一般,让早晨更加清新了。“艺术家”们偏着头,下巴和肩膀夹住琴托,势头有点左倾,手往上一托,就稳住了境界。好比神仙吹了口气,绕一绕,就成青山白云。真是美极了!特别是如虎皮样的琴背,道道斑纹简直是从音符里跳荡出来一样迷人。从那时起,我就喜欢上了小提琴。
  虽然我们那里是乡下,但喜欢艺术的人还真够密集。我家对门的理发师大B会拉胡琴,他和瓦垄的两位主胡一起坐台上,胡琴在翘起的二郎腿上被拉得昏天黑地,台下是黑压压的人群。《红灯记》《沙家浜》的旋律在汽灯的照耀下闪闪发亮,胡琴的钢丝弦也在闪闪发亮。隔壁是师范生老W,他花不少钱买了把发红的弯头胡琴,拉《病中吟》,后来整夜整夜地拉《江河水》,为考上海音乐学院加紧练习。夜晚琴声突出,隔条马路也没减轻多少,也许是吵了大B睡觉,大B没好气地说:要是老W能考取上音,我到马路上倒着爬!
  有一天,大B放下老旧的胡琴,我就胡乱地操起来。没几天我能拉革命歌曲,后来拉厌了也拉《病中吟》。不远的中学里有个宋宗谦,胡琴到了他手里,立马精神起来,一出声就不一样,总有一大圈人围着看。《二泉映月》拉到兴头上,他会歪起嘴巴耸动着面部肌肉,头对着我们一点一点的。乡下的胡琴算是给我打了点底子,见到艺术系的“艺术家”们,我就不能自已了。系里一把屁股有点裂的小提琴到了我手里,我喜不自禁。有人说我是将胡琴放到肩膀上拉,管他呢,我喜欢!后来艺术系的人给我介绍了拉小提琴的蒋克水。为了拜师我从家里带了瓶香油给他。那时,香油可是紧俏的东西!蒋克水高兴,他示范,指导我拉卡塞和帕格尼尼。我晓得了正规训练是硬道理。后来,开门办学到了池州,我带着小提琴住在池州师范,老乡给我介绍了池州地区文工团的指挥周更生,他是姜坝人,也是老乡。他戴着黑框眼镜,腋下夹了个谱架送到池师,看我拉了会儿小提琴,没作声,继续抽他的烟。一堆堆的青烟在他头上,缓缓地往高飘。
  我们每天去农机厂,在成堆的钢铁里转来转去。有一天,同学王会华用摇把摇机器,手没及时撒开,飞转的摇把将她像一团泥巴砸在地上……这个印象真深。抽空,我还是去拉拉卡塞吧!
  有一天广播里出现前所未有的沉重口气。听后,大家呆了,是毛主席逝世了。我们排队低头站在宽大的池州体育场,九月的太阳热辣辣的,知了还在树上叫。我们参加浩大的悼念仪式。一个女同学昏倒在地。在杂乱的钢铁堆,在弯曲的街巷,在巨大的恍惚里,哀乐不断地挖掘泪水,推动着悲情。哀乐多了,我就记住了旋律,能用口哨将它吹出来。好几天没拉琴了,手有些痒,但有一个礼拜不许文娱活动的规定。到了第四天,我偷偷跑到池师长满杂草的操场,拉起哀乐。我简直成了一个广播,在夜晚里清晰又孤独。我在演练一首叫哀乐的名曲,似乎也在演练一个悲痛。不一会儿,来了两个人,他们有点惊异地用电筒照了照我,像是照见巨大的悲哀里出现的一个漏洞。我从漆黑的操场给带进明亮的办公室,成了一个被强行打断的半吊子———半途而废在陌生的讯问里。
  毛主席逝世了,你怎么还拉小提琴?我在拉哀乐,在悼念他老人家。其中一个人白了我一眼。是的,他们印象中的哀乐不是这样子。又来了两个人,我差不多陷入重围,但没有乱套,我之前早就给自己定了原则:今夜除了哀乐,别的都不拉。怪谁呢,我的爱好和大地里的悲哀一样强烈而持久。他们应该是老师,我用镇静抵抗带着热度的疑问。局面还算过得去,小提琴在桌上发出暗红的光芒,屁股上的裂缝早被我熬的胶水给补起。我说,哀乐不是娱乐,我也没有一点娱乐的意思。他们交换了下脸色,看得出来,是在回忆:无边的黑暗里,的确没有一点欢乐的迹象,小提琴就像圆圆的操场,不固守一个方向,也不全是欢乐的证据。他们再次打量我,我很简单,简单得有些单薄,面部除了一副眼镜再也没有多余的东西。作为老师,应该一眼就能看透一个心里只有喜欢、还没有生出仇恨的人。一行簡单的练习曲,藏不了什么隐晦甚至蠢蠢欲动的恶意。
  长久的灯火里,这点事情,生不出新东西了。老师们当然不认为自己在反对自发的悼念,也许那时,东方的大悲哀和西方的小提琴搞到一起,难免纠缠不清。我懵懵懂懂,后来才意识到其实我的这个行为不比飞旋的摇把安全多少。
  办公室的灯火越来越亮,窗外的虫鸣长一声短一声,一些表情从生硬到疲软,争辩也从激烈归于平缓。“算了算了,夜够深了,明天还有明天的事,不要都在这里没事找事,睡觉去吧!”
  几年之后,我以一个老师的身份前来池州师范师,参加高中数理化暑期培训班。搞会务的人盯住我:“你是那个拉小提琴的人!”而他就曾是那个夜晚的忠实捍卫者。其他人不明白这亲热中的缘由,我们也不说明,只是笑。是的是的,我们早就是熟人了。
  选自《朝花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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