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街上人烟稀少，路面上潮湿的水渍将五光十色的霓虹灯反射成团状彩虹，暧昧的气息下，是暗流涌动的另一个世界。
　　鹰盘旋在钢铁丛林之中，将这片街区里的1742个热源尽收眼底。犬接到信号，从黑暗中走出，避开无关人员的视线，沿着大街上微弱的气息寻找目标。它收起金属爪子，以脚掌中部柔软的震动感应器接触地面，潮湿的积水让它收到的信号带上一层朦胧的感觉。
　　目标在一个昏暗巷子的尽头，犬能感觉到从地下深处传来的微弱震动。鹰的传感器无法穿透到那么深的地方，所以对下面的情况一无所知，它落在一块广告牌上向下俯瞰，变幻的灯光在金属身体上如液体般流动。
　　犬漫步溜达，像一条真正的流浪狗一样，若无其事地向巷子尽头那扇破门靠过去。
　　“停下！”通讯器里突然传来呼叫，接着，两个黑影从旁边一座建筑的顶上重重落下。“你没看到这里的暗哨吗？”
　　“传感器里看不到，他们用了伪装措施。”鹰答道。
　　“果然，到了这里，难度就升级了。”
　　“现在进攻吗？”犬问道。
　　又一个黑影从上面跃下，落在犬面前。那是一个机器人，身材修长，穿着与这里的气氛格格不入的紫色西装和礼帽。鹰也飞下来，落在机器人肩头。
　　“接下来就是硬仗了。”机器人说道。
　　“好吧。”犬说。
　　“三、二、一，上！”三个声音同时默数。机器人一脚踹开木门，鹰从缝隙中抢先钻入，贴着狭窄的走廊顶部疾飞，将所见所感同步给另外两人。
　　一人一犬跟着闯进去，反应迟钝的守卫慌乱地抬起手中的枪，冲锋枪吐出闪烁的火花，却无法捕捉到入侵者迅捷的身影。犬抖抖身子，身体两侧露出六个喷嘴，浓烟笼罩了整个通道。守卫们失去了视觉，对着自以为的目标胡乱开枪，两个守卫倒在了自己人的枪口下，剩下的全部被机器人击倒。
　　通向BOSS老巢的通道只有一部电梯，当然，这是对人而言的。对于其他形状的物种，就有许多种选择。机器人进了电梯，徒手撕开轿厢的顶棚，把鹰送出去，让它从电梯井飞降到下面。犬爬进电梯旁的通风管道，三方分头行动。
　　电梯的终点是这条街区的核心、权力的集中地、光芒万丈的黑暗所在。从事不能见光事业的买卖人在这里挥霍来路不明的钱财。街区的帝王端坐在地下最深处，他提供快乐，然后吸取所有人的钱财。所有人都在享受他提供的服务，同时所有人都憎恨他对这条街区的压榨。
　　楼上发生的事情早就通过监控视频传到这里，守卫们在电梯前摆好了架势准备迎击。然而这一切早就被鹰尽收眼底，它引导着犬在错综复杂的管路中找到一条最安全的通道，直接绕过所有的守卫，来到帝王居室的上方。
　　电梯停下，清脆的叮咚声提醒乘客准备开门。而这一声传到守卫的耳朵里，更像是替入侵者敲响的丧钟，无数支枪同时开火，子弹组成浪涛拍击着装饰华贵的电梯门。那台造价上百万UB的电梯瞬间变成海绵一样的多孔废物。
　　枪火停息，守卫们欣赏着自己的战绩，可以毫无顾忌地打烂这么昂贵的东西总是让人心情愉悦。就在他们放松警惕的那一刻，鹰发出啸叫，超声波如同锥子一样直接插入守卫们的脑子，在里面一通乱搅。趁着这个机会，机器人从电梯井跳出来，如旋风一般将晕头转向的守卫们一一击倒。
　　犬找到了密室的机关，它用尖牙咬断电线，然后爪子踏上去，用金属指甲让两条线短路。厚重的门无声地向两边移开，此时机器人正好打败最后一个守卫，他转过来，与帝王面对面。
　　跳过一段无意义的对话，从帝王身旁闪出两个壮汉。
　　“我就知道没有那么轻松。”鹰说道。
　　“老套路了，要是没有他们，我还觉得不过瘾呢。”机器人在通讯里笑笑，活动着肩膀，向那两个壮汉扑过去。
　　鹰和犬紧随其后。
　　战斗不算简单，但也不难，鹰犬人展开立体攻势，轮番进攻，相互掩护，最后以一只翅膀、四根手指和折断的脊椎为代价换得了最终的胜利。
　　帝王丧失了以往的庄严，双膝着地大声求饶。机器人对那些编造出来的假话毫无兴趣，它跳过一大段台词，直接把帝王打翻在地。
　　“我還挺想看他表演的。”鹰说。
　　“下次吧。”机器人说道，它向天空挥挥手，退出游戏。
　　助理帮着吉莉摘下头盔，她的脸因为兴奋而泛着红晕。在从前，拥有一个完整的身体对她来说简直是一个奢华的梦，这才没过多久，科技就达成了她的梦想，她可以在游戏里自由地奔跑，跳跃，那种感觉让她沉醉。
　　“哇，这回我们配合得真棒，一点儿失误都没有。”一个声音在她右边响起，是茉莉。吉莉的美梦破碎了，现实在提醒她，她永远不可能有一个完整的身体。是的，她的身体不完整，不是少了什么，而是多了些东西。
　　她转向右边，茉莉正咧着嘴嘿嘿笑着，妹妹缺了两个门牙，新长出的恒牙才刚刚露出一个白色的尖。她们已经十七岁了，可是茉莉十四岁时才开始换牙，麦吉森教授说茉莉发育得晚了点儿，但是很健康。吉莉盯着那个小白点看，感觉它正在偷走自己身上的钙质。
　　左边唔了一声，那是吉莉的另一个妹妹莉莉。她发育得更慢，还没开始换牙，连说话都不会。她们一起长大，但吉莉从来没有见过这个妹妹。莉莉长在吉莉的左肩上方，脊椎占据了肩胛骨的位置，末端扭曲地和吉莉的脊椎融合在一起，吉莉的一部分肌肉因为融合失去了本来的作用，成了一团累赘的萎缩肌肉和皱巴巴的皮肤。她不能向左转头，所以也不能回头去看莉莉。家里也没有镜子，吉莉从懂事起就不再看自己畸形的身体，她巴不得这个世界上的镜子都不存在。
　　茉莉长在吉莉的另一边，麦吉森教授说她们三个人本来是三胞胎，但在妈妈肚子里发育时出了一点儿小问题。小问题酝酿了八个月，然后造就了她们。妈妈一家人看过她们一眼之后就消失了，而生理上的父亲更加明智，比妈妈提前九个月消失在三姐妹的生命中。 　　麦吉森教授收养了三姐妹，除了可怜这三胞胎之外，也充满了好奇。偶尔有连体双胞胎出生，据记载寿命最长的连体人活到了69岁。而连体三胞胎实属罕见，麦吉森教授说，吉莉和茉莉是同卵双胞胎，而莉莉来自另一对精子与卵子的组合，在发育过程中，三个人嵌合在了一起，更稀有、甚至说是千亿分之一的机会，她们竟然都活了下来。
　　她们从小就住在麦吉森的家中，由家庭教师和助理，还有麦吉森本人抚养长大。三姐妹是世界所罕见的生命奇迹，麦吉森申请了几项研究，再加上三姐妹悲惨的身世，吸引了足够研究和生活的资金。吉莉她们长大一点儿后，麦吉森就用研究资金在城郊租了一间旧厂房作为研究室，整个研究团队和三姐妹都搬了过去。
　　这些都是吉莉对金钱有了概念之后才知道的。
　　这套被称为《游侠3》的游戏也是其中一个研究项目，是游戏制作组和哈丁医学研究所共同开发的特别版本，花了很多钱。特别版既能照顾到三姐妹身体上的不便，又能平衡游戏中的常规设置，让三姐妹在公共网络上和正常人竞争，没有人能够看出游戏角色背后的玩家有什么不同。
　　定制版的游戏更新了四十多次，每一次都能带来新的东西。吉莉感觉自己在游戏里的身体就像是拼图，每一次更新都可以让她的身体更完整一些。
　　其他的两个妹妹也一样。
　　第七次更新时，莉莉第一次发出自己的声音，虽然只是模糊不清的音节。她在虚拟的世界里找到了从未拥有过的声带，制作组为莉莉做了一个发声训练的程序，一个月之后，她就能和两个姐姐交流了。
　　所有的人都很激动，只有吉莉对此感到恶心。以前，她把左肩上的赘肉当作……赘肉，现在它竟然能够说话了，这就像是正在挖鼻屎的时候，食指突然跟你说，它怕黑，让小手指来吧。
　　晚饭的时候，《游侠3》制作组的人来了，吉莉记得那人叫艾伦，矮胖矮胖的，还留着乱糟糟的胡子和油腻的头发。吉莉挺喜欢见他，每次艾伦来，都会带来一些好消息。
　　艾伦把平板递给吉莉，吉莉用左手把平板推到面前。茉莉正在吃饭，盘子被平板顶到了一边。茉莉用右手把平板又顶回去。
　　姐妹俩共用一套消化系統。但是吉莉不爱吃西蓝花，就把今天吃晚饭的权利让给妹妹。平板上显示着《游侠3》的排名，吉莉看看平板又看看艾伦，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艾伦指了指，吉莉在屏幕下方看到“Trinity333”，那是她们这个组合的名字。
　　“你们上次的成绩打到了全球前100名，排在第96个。”艾伦说道，“你们三个人玩得很好，我们的分析师说，你们的配合可以精确到0.3秒，世界上任何一个团队都达不到这样的默契，但是攻击主动性不高，彼此之间明明不用交流就可以传达信息，但是偏偏要讲一些没用的俏皮话浪费时间。如果有针对性地训练，还有可能参加国际比赛。”
　　“那有什么用？”茉莉问。
　　“什么用？《游侠3》是奥运会指定的电竞项目，你们有可能参加国家队，为国争光呢。”
　　“不感兴趣。”吉莉说，把平板推回去。
　　艾伦还想再劝劝，麦吉森开口说：“再说吧，艾伦，咱们再看看后台程序，我想搞明白她们之间的配合究竟是软件的影响还是那个……”麦吉森停顿一下，不情愿地说出下一个词，“心灵感应。”
　　“我们都检查过……”艾伦说。
　　“再看看。”麦吉森打断艾伦的话，他站起身，带着艾伦走出餐厅。
　　“她们长大了，该和社会接触接触了。”
　　“不行，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她们。”
　　“可是……”
　　“我说了算！”即使隔着门和长长的走廊，也能听见麦吉森的吼叫。
　　吉莉从来没有听到过麦吉森教授以那种腔调说话，她哆嗦一下。这时茉莉吃饱了，打了个嗝，吉莉嘴里涌上来一股鸡蛋的味道。
　　“呕，拜托，能不能别总吃得那么撑好不好。”吉莉抱怨。
　　“今天的炒鸡蛋特别嫩，你不吃真可依。”茉莉说道，她的门牙漏风，把“可惜”说成“可依”。
　　过了几天，《游侠3》又更新了。这次变化比较大，加入了一个全新的精英模式。在之前的版本里，三姐妹的对手都是智能机器人，而精英模式中，所有的对手都是在网络上实时匹配的真人。三人一组进入到游戏中相互厮杀，直到最后一组人存活才算胜利。
　　莉莉喜欢飞翔，只有在高空俯瞰世界时，她才能感觉到自己真实地存在着。但在精英模式中，战场上空盘旋着无数只鹰，挤得就像是上班日早上的第五大道。她开始讨厌天空，于是降低高度，凭借速度在人群中穿梭，这比高高在上的滑翔更刺激，尤其是与对手擦肩而过时，近距离观察他惊讶又无力的脸。没有人能捕捉到莉莉的速度，即使最好的玩家也不行。后来有人开始学习莉莉的玩法，放弃高空的优势，在枪林弹雨中凭速度和反应求生存，但没人能够做到那么好。莉莉的鹰在网络上被称为“闪电光”，现在，全世界所有的《游侠3》玩家都知道这个名字。
　　已经有几支战队看上了“Trinity333”这个组合，不停地发来信息想要招募三姐妹加入。麦吉森教授不希望三姐妹有太多的社交活动，一律拒绝了。吉莉并不在乎能在游戏里取得什么样的荣誉，但是茉莉对此特别感兴趣。茉莉还在游戏中加了几个好友，可惜这具身体的主要控制权在吉莉那里，茉莉没有多少机会在游戏之外和好友闲聊，除了吉莉、麦吉森和几个助理之外，她没有什么可以聊天的对象。在游戏里，莉莉也会说话，但茉莉总觉得她是个陌生人。
　　六月的时候，艾伦安排三姐妹以个人组合的名义参加了一场轮回赛，与来自美国、韩国、加拿大和日本的专业选手进行对战。
　　艾伦买了机票，想带着三姐妹能去比赛的各个站看看。结果才刚刚提了个话头就被麦吉森打断了，“不行不行。”麦吉森不但严词拒绝，还顺手撕掉了艾伦刚放在桌子上的机票。
　　“她们这样一点儿自由都没有。”艾伦说。
　　“她们的心智还不成熟，会被社会上的言语所伤害，我必须保护她们。”麦吉森说。 　　艾倫叹了口气，对三姐妹说：“暴君，不是吗？”之后转身离开了。
　　虽然有这次争吵，但是麦吉森和艾伦的合作关系仍然写在合同上。后来艾伦又来了两次，每次都不欢而散。
　　三姐妹的出行算是泡汤了，只好在研究所里通过网络参加轮回赛，这让她们这个组合成了所有参赛选手中最神秘的一个，她们的竞技水平让这份神秘感更加吸引人。
　　对手与之前遇到的大部分普通玩家不一样，他们反应更快，进攻更有策略，对游戏的各种设定也了如指掌，他们很强，但也没有强到离谱。艾伦本来只想让三姐妹体验一下专业玩家和业余玩家的差距，可没想到“Trinity333”竟一路杀进十强。
　　艾伦为此和麦吉森争执了很久，认为三姐妹终于找到了人生的方向，可以在电子竞技方面大放异彩。而麦吉森始终认为三姐妹不到公开露面的时候，游戏只是游戏。
　　艾伦和麦吉森之间的冲突越来越频繁，刚开始还能控制情绪，回避三胞胎（虽然研究所的门挡不住他们怒吼的声音）。后来索性当着三姐妹的面争吵，艾伦还算保持着基本的涵养，麦吉森生气起来就会乱摔东西，弄得家里到处都是危险的碎片。有一次麦吉森摔碎了一个莉莉非常喜欢的小鹰摆件，惹得莉莉一整天都不飞，落在地上一动不动。
　　吉莉和茉莉总是会被突如其来的吼声和物品爆裂声吓到，但很快她们就学会了把那份负面的感情投入到游戏中。她们与真人对战，屠杀并且战胜他们，让她们忘记了身体上的不便和大人们的喜怒无常。她们享受着虚拟的身体，沉迷在胜利之中，鹰扰乱、犬辅助、机器人攻击，三人配合无间，战斗对于她们来说就像是呼吸一样简单（事实上，只有吉莉负责呼吸）。
　　在轮回赛之后的一场表演赛中，“Trinity333”已经成了所有玩家的重点关注对象。三姐妹很享受这种关注，艾伦告诉她们，这场比赛的目标不全是胜利，而是尽可能地展示自己，这正中三姐妹下怀。莉莉的“闪电光”飞得更快，她终于可以不用再照顾两个姐姐的情况，而是把所有的精力都集中在飞翔上。茉莉还勉强能够跟上妹妹的行动，吉莉就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她玩着玩着，索性停下，远远地看着两个妹妹各自在战场上穿梭。尤其是莉莉，她正以一种羞辱所有玩家的方式疯狂飞舞，但总有一种奇怪的感觉。
　　吉莉在通信系统中对茉莉说：“不太对。”
　　“怎么了？”茉莉说。
　　“我不知……”话还没有说完，吉莉眼前一黑，从游戏中被强制断开。吉莉一时间分不清虚拟和现实，她心脏狂跳，还来不及问发生了什么，就被助理拖着按在担架床上。吉莉喘着粗气，茉莉在耳边不停地尖叫，虚拟头盔还半扣在她干扁的脸上。头顶的灯亮得刺眼，转眼又变成了星空。周围的人乱糟糟地叫，吉莉只能听到只言片语：“……中风……抢救……来不及了……”
　　接下来的日子吉莉一直处于半梦半醒的状态，她梦见自己有了完整的身体，又梦见自己变成了鹰，她在“游侠”的世界待了太久，大部分梦都带着游戏的元素。醒着的时候，她只能看着头顶输液管里的液体一滴滴落下，身上有什么地方在疼，吉莉却没有力气坐起来寻找。她看向右边，茉莉和她之间隔着一层模糊的布帘，看不真切。吉莉试着呼唤，但是发不出声。她想起麦吉森提过的什么心灵感应，试了几次，不知道从哪里入手。她觉得很累，就又睡了过去。
　　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了四十多天，她才又见到麦吉森教授和茉莉。
　　以及另一个妹妹：莉莉。
　　莉莉放在液氮烟雾缭绕的托盘里。她真的好小，只有麦吉森的拳头那么大，她的五官皱巴巴的，头顶上浅白色的头发又细又软，就像刚出生的小猫，谁能想到，这个小家伙就是世界上最快的“闪电光”。
　　“她的大脑太脆弱，长时间高强度的运转下出了一些问题，我们没有抢救过来。因为害怕莉莉这部分死亡之后会牵连到你们两个，所以做手术把她取了下来。”麦吉森轻声说。
　　吉莉想说什么，旁边茉莉长叹一口气，吉莉突然把要说的忘了，于是也叹了一口气。
　　她们不知道，为了将莉莉从她们的身体上取下来，一共做了171场大大小小的手术。医疗团队先是将扭曲融合的脊柱分离开，然后用3D打印了吉莉的肩胛骨，补在空缺的位置，然后是重建神经、血管、肌肉和皮肤，手术很成功。再过些日子，吉莉就可以自如地转动脖子，并且用左手挠后背了，当然在这期间要做大量的康复训练。
　　那些康复训练极其辛苦和无聊，吉莉和茉莉商量好，一人一天进行训练。可才不到一周，茉莉就受不了了，交出了身体的控制权，缩回自己的小空间去。吉莉从不放弃，她不喜欢这样，但这却是她唯一的身体。
　　莉莉的分离手术让麦吉森名声大噪，他开始到处做演讲，讲述和三姐妹一起生活的故事。还有那场艰难的手术，复杂程度相当于在吉莉小小的身体上建造一艘航空母舰。
　　“这么复杂的手术，是事先就准备好的吗？”电视中的主持人问。
　　“是的，”麦吉森答道，“我们很早就做好了准备，制定了一整套的手术方案。莉莉……唔……怎么说，她们虽然共用一个身体，但是莉莉相当于寄生在吉莉和茉莉身上的，她没有消化系统和呼吸系统，完全依靠血液循环中的养分存活。坦白说，我们以为会更早，完全没有预料到她能够存活那么久。”
　　“她早知道莉莉会死吗？”茉莉问。
　　“我们都会死。”吉莉说道。
　　“我有点儿想她了。”茉莉低声说。
　　“我倒是没有。”吉莉说。
　　“这三胞胎每一天的成长都是奇迹，在她们身上还有很多可研究的地方。”电视里的麦吉森继续说。
　　“如果吉莉和茉莉其中一个发生了意外……”主持人又问道。
　　麦吉森沉默了几秒钟，“这个问题我不想细谈，我相信她们都会健康地活着，不过，我们也做了打算。”
　　吉莉按下遥控，电视换到纪录片频道，一只猎豹正在追逐羚羊。
　　“换台干什么？我还想看呢。”茉莉叫道。
　　“到时间了，我还要做康复训练呢。” 　　家庭課程，一日三餐，康复训练占据了姐妹俩一天的大部分时间，她们知道有社交网站这种东西，但麦吉森从来不允许她们上网。虚拟游戏成了吉莉和茉莉接触外界的唯一通道，莉莉不在了，每次组队都要随机匹配一个陌生人来加入她们的战队，陌生人的水平参差不齐，和姐妹俩的默契程度更是比莉莉差得太远。很快，战斗不再是一件从一个胜利走向下一个胜利的享受，而成了三个人不停地抱怨、咒骂、甚至相互拆台的烦躁过程。
　　吉莉很快地对游戏失去了兴趣，她更愿意把精力用在训练上。她的脖子已经能自由转动了，对左臂的控制也自如了很多。莉莉曾经存在过的地方总是发痒，大夫说可能是缝合处的神经没有长好。莉莉在的时候，她的手只能举到与肩平齐，现在，吉莉已经可以控制左臂碰到后背发痒的地方，挠个痛快。
　　茉莉不在意身体的事，毕竟从小到大这具身体大部分时间是姐姐在用，只有懒了、累了或者做不喜欢的事的时候，吉莉才把控制权转交给妹妹。大部分时候姐妹俩基本能达成共识，但在游戏时间这件事上，吉莉和茉莉的分歧越来越大，从理论争辩到大声叫嚷。有一次，吉莉忍无可忍，抡起左手给了茉莉一拳，茉莉的嘴唇被门牙硌破了，满嘴是血，当场大哭起来。她开始抢夺身体的控制权，想要反击吉莉。两个人（一个人）在训练室里撕打起来，直到麦吉森和助理们发现情况不妙，过来按住姐妹俩的手脚才制止住这场搏斗。
　　作为折中，麦吉森和艾伦商量，开发了一套便携式的虚拟游戏设备，这样可以让茉莉在吉莉训练的时候也沉浸在虚拟世界里。不过沉浸式游戏有时会让身体产生一些条件反射动作，为了确保安全，这段时间里吉莉只能进行无器械训练，并且有助理在旁陪同。
　　姐妹俩没有因为打架的事耿耿于怀，第二天就和好如初。新的游戏设备避免了再次争吵的可能，吉莉和茉莉对现在的状况都很满意。
　　新装备给姐妹俩带来一个新的好处：给了两个人独立的私密空间。姐妹俩从出生就连在一起，做什么事都无法回避对方。现在茉莉可以在游戏空间里结交新的朋友，吉莉也能独自享用这具身体，这是全新的体验。
　　退出游戏后，茉莉喜欢跟吉莉讲她刚才遇到了哪些有趣的人，或者惊险的战斗场面。吉莉能够分享给妹妹的只有今天做了五十个仰卧起坐，枯燥无味，慢慢地，她就不再讲话了，只是边干自己的事边听茉莉在耳边叨叨。有时候她会想起三姐妹一起战斗时的感觉，大部分时候她只当耳旁吹过了一阵风。
　　吉莉坐在窗台上，翻着一本《蝇王》。耳边的头盔传出隐隐的枪炮声，茉莉已经在游戏里连续待了五个小时，吃饭上厕所这种事都由吉莉代劳，茉莉更没有理由从游戏里出来。虽然落得个清闲，但吉莉仍然对这种状况感到不安，她向心理医生和麦吉森都提起过这事，但他们都表示尽量不干预姐妹俩的私人生活。
　　私人生活？吉莉听着这个充满讽刺的词，同龄人都已经换了好几轮男朋友了。自己连出门的机会都屈指可数，唯一的消遣还是一本一百多年前出版的书。
　　自由，吉莉听到自己吐出一个词，在艾伦和麦吉森的争吵中，提到最多的就是这个词。它被艾伦的坚定和麦吉森的愤怒赋予了独特的感情色彩，吉莉经常会咀嚼这个词的含义。
　　她打算去翻下一页书，却发现右手不听使唤。茉莉正在扯着自己的虚拟头盔，吉莉向旁边白了一眼，帮着妹妹从虚拟世界中出来。
　　“不玩了？”吉莉说。
　　“不，我来叫你。”
　　“干什么？”
　　“快去找你的头盔，跟我一块儿进来，我带你见一个人。”
　　“什么人？你新交的朋友？”
　　“算是吧。”
　　吉莉叹口气，从柜子里翻出虚拟头盔，她先帮茉莉穿戴好，然后是自己。
　　有一阵子没来游戏里了，《游侠3》又更新了几次版本，连界面的样子都变得不太一样。茉莉轻车熟路地领着姐姐，她们没有进入比赛，而是停在大厅。
　　吉莉有些不耐烦了，说：“你到底要干什么？”
　　“在这里参加游戏，有时候会有临时组不成队伍的情况，就可以到那边去租个伙伴，那些伙伴都是人工智能，跟真人差不多。”茉莉带着吉莉走到大厅一角，在自助机上点了几下，一个虚拟人像凭空浮现出来，是个小伙子，身材修长，有着一头卷发和一脸雀斑，头顶上漂浮着他的ID：Trinity@3。
　　“我还以为你交了个男朋友。”
　　“别乱说。”茉莉推了吉莉一下。
　　“这是谁？找他干什么？”
　　“进了游戏就知道了。”茉莉说着，带着姐姐和Trinity@3进入战场。
　　只用了10秒钟，吉莉就明白了怎么回事。Trinity@3化身成鹰，贴着地面疾驰，它的速度、反应，还有战斗的方式，像极了吉莉曾经认识的一个人。
　　“他们出了个模仿莉莉的人工智能？”
　　茉莉不答，她召回鹰，“别装了，开口吧。”
　　“姐姐，我是莉莉。”
　　“莉莉？”游戏里也可以模拟表情，但是种类有限，惊讶显然不能够表现出吉莉的真实情感。
　　“是啊。”
　　“可是……”
　　“我死了，我知道。”莉莉说，“制作组的人保留了我的大部分数据，然后用什么算法重塑了我。”
　　“我不信。”吉莉说。
　　为了证明自己，莉莉说了几件小时候的事情。但是吉莉从小就没有把肩膀上那团赘肉当作人看，所以那些在莉莉眼里看上去很明显的事，她一点儿印象都没有。
　　吉莉想尴尬地笑笑，机器人的金属脸上却表示不出来。
　　“没关系，你们可以问麦吉森，她知道这事。”
　　“那她为什么不告诉我们。”
　　“她说不愿意让我拖累你们，我不知道什么意思。”
　　吉莉还在调整思路，茉莉突然问：“你没有感情吗？”
　　“会有的，制作组承诺了，每天晚上玩家比较少的时候，我就会调离游戏大厅，专门和那些程序员交流。那时他们会在我身上调试情感功能，有时候他们会把阈值调得很大，那个时候感觉就很奇怪，我经常表现出不一样的态度，逗得他们哈哈大笑。”莉莉一本正经地说。 　　“有些不对劲。”吉莉对茉莉说。
　　“她真的是咱们的妹妹啊。”茉莉说道，“哎呀不管那些了，既然咱们都在，让他们见识见识‘Trinity333’的厉害。”
　　吉莉退出游戏，脑海里还沉浸在三姐妹完美的配合之中，凭感觉来说，那个A.I.确实和莉莉没什么两样。
　　“你觉得她自由吗？”吉莉问。
　　“自由？”茉莉惊讶道，“她可能是世界上最自由的人了，如果我能像她那样生活在那个世界多好。我早就讨厌……”茉莉突然停下。
　　“讨厌这具身体？”吉莉接着说道。
　　“啊，不是，我……我没有那个意思。”茉莉慌忙解释，“只是我总感觉身上一股汗臭味。”
　　“还不是都怪你，因为带着头盔没法洗澡。”吉莉说。
　　“我真的没有别的意思。”
　　“我知道。”吉莉大声说，“我们去找教授问一下吧。”
　　“没错，是她。”麦吉森爽快地承认了，“可以說大部分是她，我们记录下莉莉在游戏里的行为模式，还有她的脑部活动，并且复制了她大部分记忆，然后用深度学习的方法模拟出了一个莉莉。”
　　“真的太棒了，那我以后可以经常找莉莉玩了。”茉莉高兴地说。
　　“你们也复制了她，对吧。”吉莉指着右肩说。
　　麦吉森愣了一下，双手握在一起，那是她紧张时的习惯性动作。
　　“是的。”麦吉森说。
　　“她最近一直沉迷在游戏里，你们收集了大量的数据了吧。比莉莉要多得多。”
　　“吉莉你在说什么啊。”茉莉不明所以地问。
　　“是的。”麦吉森继续说，“还有你的。”
　　“打算什么时候公布？”吉莉问。
　　“这只是一个想法，处于初步探索阶段，莉莉的模型十分简单，我们还需要更多成功的例子。”
　　吉莉站起来，走到窗边，看着外面川流不息的人群，一只鸟从眼前飞过，飞向高空。
　　“可以现在就做手术吗？”吉莉问。
　　“什么？”麦吉森说，“你说什么意思？”
　　“让她直接去游戏里生活就好了。”吉莉说，“把身体留给我，反正她也不喜欢。”
　　“我不是这么说的。”茉莉说。
　　“你在胡思乱想什么？”麦吉森沉下脸。
　　“这样一来我们不是都可以达到目的吗？”吉莉继续说。
　　“你就是想独占这个身体。”茉莉低声说。
　　“是啊，”吉莉坦白，“你有为这具身体负过责吗？”
　　“别吵了！不行。”麦吉森站起来，“你从哪来的这么幼稚的想法？”
　　“我已经18岁了。”
　　“我说不行就是不行。”
　　“我有我的自由！”吉莉脱口而出。
　　“别跟我说什么自由！”麦吉森怒不可遏，将桌上的马克杯向吉莉砸过去。
　　那个马克杯用了很多年了，上面印着三姐妹和麦吉森的合影。吉莉看着马克杯旋转着向自己飞过来，还没来得及反应，就听到耳边尖叫起来。她看向茉莉，妹妹的额头上被砸开一道丑陋的伤口，血涌出来，流在茉莉脸上。吉莉的右手在抽搐，茉莉想控制那条手臂去捂着伤口，但惊慌失措下竟然无能为力。
　　吉莉额头上也传来一阵钻心的疼痛，她头晕目眩，耳边茉莉无休止的尖叫更让人烦躁。她扶着墙站起来，右手和右腿都不听使唤。
　　即使在游戏里，吉莉都没有吃过这样的亏，她条件反射般进入战斗状态。她想要反击，想把麦吉森击倒在地。然而现实中她可不是钢筋铁骨，只有一具畸形的身体，和一个正在疯狂争夺控制权的妹妹。她面带凶色，抽搐地扑向麦吉森，和她扭打在一起。
　　麦吉森扯着吉莉的头发，吉莉一拳打在麦吉森腰间，茉莉在哭喊。伤口流出的血四下飞溅，搞得场面比实际发生的还要惨烈。麦吉森在体力上不占上风，只好缠着吉莉，用手撕扯她的头发。吉莉又打了麦吉森一拳，麦吉森猛地一推，吉莉后退几步，撞到窗边。
　　她撞破了窗户，玻璃清脆的声音宛如风中的铃铛。吉莉重心一歪，窗框就在手边，只要抬起胳膊就能抓到，但右手就是不听使唤。她看着麦吉森的脸由愤怒变为惊恐，消失在窗子里，然后天空占据了全部的视野，几缕白云飘着。
　　这就是飞的感觉吧，怪不得莉莉那么喜欢。
　　正如吉莉预料的，麦吉森早就做好了准备。与莉莉不同，吉莉和茉莉是同卵双胞胎，她们之间的嵌合程度要更复杂，所有的步骤都要经过缓慢的摸索，确定不会危及吉莉的生命才向下进行。
　　这一过程持续了两年。
　　吉莉坐在房间里，数着自己的呼吸，经过漫长的手术，她终于拥有了完全属于自己的身体。
　　“怎么样？现在满意了吧？”坐在对面的麦吉森问。
　　“你这个变态。”吉莉骂道，她猛地向前扑，想用嘴去咬对面微笑着的人。两边的助理扶住她，把她按在椅子里。
　　“你们的身体构造太复杂了，我们不得不摘掉那些属于茉莉的部分，才能保留下你。”
　　吉莉还想再次攻击麦吉森，但是却无能为力。手术摘掉了她的右手和右脚，剩下的半边身体由于常年卧床，只能储存一点儿力气，在刚才的尝试中已经耗光了。
　　“你明明能把那些留给我的。”吉莉哭着说。
　　“是的，有可能。”麦吉森笑着说，“孩子，从小到大我都没有惩罚过你，这是我的错，我应该对你更严格一些，让你知道什么是感恩，什么是服从。”麦吉森把一面镜子摆在吉莉面前，让她能够看到自己的身体，“记住，你是世界上的奇迹，即使只剩半个你也是。你天生就是要把自己献给科学的，你和茉莉的分离手术让医学界积累了大量的经验，你可以拯救无数的生命。你要明白你的身份，自由对你来说是奢侈品，你是不会自由的，永远不会有，永远。”
　　吉莉咬着自己的嘴唇，一股腥咸的金属味道涌出来。
　　麦吉森告诉所有人吉莉是自己失足从窗边摔下，跌断了茉莉的脖子。艾伦紧急捕捉了茉莉的最后一点意识。大家都相信了这个说法，纷纷对吉莉表示同情。 　　她躺在病床上，看着一波又一波陌生人带着虚假的笑容到床尾探望。麦吉森在一旁陪同，不许吉莉说一个字。
　　后来，吉莉提出要将自己的意识也传到游戏中去，陪着两个妹妹。麦吉森出于愧疚或者无所谓的心情，同意了。
　　不久之后，在《游侠3》的游戏里，出现了一个新的组合，他们一出现就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这个组合配合无间，迅捷精准，他们在战场上存在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打败所有的人。他们不定时出现，取得胜利后就下线。他们从不加入任何战队，也从不参加各种比赛，没人知道鹰、犬、机器人背后的操纵者是谁，也不知道他们身处地球上的何处。
　　他们的名字成了傳说：To @NE
　　“半个你在这儿，半个你在那儿，多好。”麦吉森说，这段时间吉莉再没有找麻烦，她配合研究，不玩游戏，面对镜头时会露出完美的微笑，她简直想给吉莉一些什么奖励了。
　　“不，我也不会在这儿了。”吉莉说，她用仅存的手指指窗外，“我要走了。”
　　“你什么意思？”
　　“你已经是我的‘前’监护人了。”吉莉说，“我要争取一下我想要的东西，”吉莉停顿一下，“自由。”
　　“什么自由？你还没吸取教训？”麦吉森脸又沉下脸。
　　“我已经长大了，可以选择合作伙伴了。前一段时间，上传意识时，我对艾伦说了几句悄悄话，昨天他带着合同来，我们签了几个字。”吉莉用一条腿站起来，“你正式出局了。”
　　麦吉森双手握拳，“你会后悔的。”她绕过桌子，一步一步靠近吉莉。
　　门口响起敲门声。
　　“有客人来了，快去开门吧。”吉莉冷冷地说，“我给你找了个地方，让你有时间安静地后悔。”
　　麦吉森一愣，脸色煞白，“不，你不能这样，是我抚养你们长大的。”
　　“是，我知道，谢谢你。”吉莉说，她看看自己的身体，“你看起来不怎么合格，以后，还是我自己来负责。快去开门吧，再见。”
　　22岁的吉莉走出研究所大门，她已经完全掌握了新的身体。艾伦和研究所的泰勒说可以将她的右手右脚做成仿皮肤颜色的，吉莉还是保留了金属色，毕竟在游戏里的身体就是金属的。
　　她沿着指示牌走到大巴站等车，这是她第一次独自出门，去市中心的商场与艾伦会合。虽然只有10分钟的路程，却比吉莉之前走过的所有的路都要漫长。陌生人的目光仿佛全都汇集到她的闪着银光的义肢上，让她无地自容，她开始后悔了。
　　“我们为什么不飞过去。”一个声音在她的左耳边响起。
　　“笨蛋，这是现实世界，我们不能飞。”右边有人说。
　　“好无聊，你走得太慢了。”莉莉抱怨。
　　“我第一次出门，还不知道走多快合适，你们别啰唆了。”吉莉低声说。
　　茉莉和莉莉的意识一直存放在《游侠3》的服务器中，与吉莉达成协议后，研究所本可以给她们一人一个身体，但是茉莉和莉莉都拒绝了这个好意。
　　“一人控制一个身体好累，还是让姐姐带着我们吧。”茉莉说。
　　于是，三姐妹仍像很久以前那样，共用一个身体。
　　大巴来了，一个帅气的小伙子看到了吉莉，然后看到她泛着金属光泽的腿和手。
　　吉莉羞愧地低下头。
　　“需要帮忙吗？”小伙子问。
　　吉莉愣了一下，低声说：“你们两个都别说话了。”她抬起头，“谢谢你，我自己能行。”
　　吉莉上了车，小伙子跟着，和她一起坐在大巴车的后排。
　　“你去哪？”
　　“去市中心。”吉莉回答。
　　“Siri，去市中心需要多少分钟。”小伙子说。
　　“目前道路畅通，预计时间22分钟。”一个女声答道。
　　“你也是双胞胎？”茉莉开口问。
　　“你说什么？”小伙子莫名其妙。
　　“没什么，没什么。”吉莉说，心情放松了很多。
　　她看向窗外，狗在奔跑，一群鸟飞向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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