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风筝的人

来源 :清明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RSH198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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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父亲这辈子到底写了多少封信,没有谁统计过。
  多年之后,我们兄弟五个相聚时,我提出这个问题,兄弟们都感到为难,似乎不亚于面对一道世界性的数学难题。我也问过父亲,父亲苦笑,沙哑着嗓子说,哪里还记得哦。
  按理说,父亲应该记得。他是个精明的统计员,生性谨慎,他应当对自己所发出的信件进行登记。那么,就免得我们今天费心猜测了,这不能不说是他的疏忽。除此之外,在写信的问题上,我们找不到他的任何瑕疵 。
  父亲并非喜欢写信,是不得已而为之。
  我们兄弟先后离开了他的身边,这自然成了他的牵挂。有意思的是,我们五兄弟现在都生活在一个叫“州”的城市,大哥柳州,二哥郴州,我广州,大弟连州,小弟株洲。唯有株洲多出三点水。当然,我们并非开始就落在这些叫州的城市。比如说,我跟二哥还有大弟是在农村插队之后,才好不容易招工上来的。
  我们兄弟像一只只风筝飞得很高很远,父亲却像个放风筝的老手,紧紧地抓着线轮子,小心地抖动着呈弧形的细麻线,提醒我们在天空中不要肆意飞舞,以免出现意外。当然,他不是用细麻线提醒我们,而是采用最古老的方式——写信。
  在那些漫长的岁月中,写信是比较危险的方式。尤其家庭有问题的人,信件如果不慎落于他人之手,那肯定会成为一个把柄,或一条罪状。我所在的单位,有个长得像欧洲人的刘技术员,有次给婆娘写信,结果呢,竟然写到牢房去了,被判十年徒刑。他婆娘后悔死了,说不该把信拿给最要好的女同事看,谁料女同事转身就打了小报告。其实,刘技术员在信中只说调动太难,夫妻相隔天远地远的,每年只有十多天的探亲假。还说,当年如果跟着父亲出国,就不至于天各一方了。像这样的内容,显然流露出对现实的不满,甚至有叛国投敌的嫌疑,他不坐牢,谁坐牢?
  跟我父亲相比,刘技术员显然还不够成熟,过于稚嫩了。
  父亲这辈子写了许多信,出事没有?没有。坐牢没有?更没有。这足以说明,老人家的经验是极其丰富的。
  关于写信,父亲也绝非具有天生的经验,经验来自哪里?来自生活的教训。想当年,大学毕业到窑山的第一天,年轻的父亲按捺不住内心的兴奋和激动,欣然提笔给我爷爷写信。他首先用诗一般的语言,描绘窑山的美好景色:高高的井架耸立云霄,电车的火花像绽开的绿色花朵,乌金堆积如山,像起伏的群山令人注目,夜晚矿灯闪烁,疑是银河落人间。然后,说要接老人家来窑山小住。当时,父亲是伏在办公桌上写信的,写罢,还没来得及塞进信封,就匆忙去了厕所。也不知是谁趁机偷看了,然后打了小报告。
  这样, 父亲的厄运就到了。
  他们对我父亲的质问相当严厉,似乎忘记了我父亲对于窑山的赞美。他们质问道,一个老地主,你竟敢接他来?是叫他来搞破坏的吗?当时,我父亲的紧张跟惶恐可想而知,浑身冷汗直冒,额头上的经脉突突弹跳。面对一张张愤怒的面孔,他无言以对,唯有痛骂自己。并且,当众撕毁了那封未发出的家书。这个年轻的大学生痛哭流涕,虔诚地做了三天三夜的检讨,还差点下放到工区挖煤。
  那一回,父亲尝到了严酷现实的滋味。他十分痛悔,被迫具备了一种惊人的忍耐性和自控力,绝对不敢向老家的亲人写信了。甚至,连同学的来信也不敢回复。
  一直到我大哥参加工作,父亲才重新提笔书写家书。
  他认为,这是为父的无法推脱的责任。他担心大儿子在外面闯祸,唯有靠写信来叮嘱。父亲现在写信显然已有所防备,慎之又慎,他不愿意看到家书招致亲人的不幸。历史的经验足以让他明白,像他这种出身的人,即使是家书,也不能够直抒胸臆。他的原则是,有什么不便在信中说的话回家再说,千万不要写在信上,以防落到他人之手,招来不测。
  大哥刚从窑山来到柳州(那年,柳州铁路局从窑山要了上百工人,大哥也跟着去了),像刘姥姥来到大观园,那种惊讶跟欣喜可想而知。大哥虽是高小毕业,字却写得相当不错,语言也好,所以,他要充分显示自己的书写水平。每封信起码在五页纸以上,把柳州描绘得像人间天堂。另外,他还把所听到的社会上的各种传闻,也毫无保留地写下来。大哥每次来信,母亲高兴得不得了,把信看来看去的,不断地称赞说,啧啧,老大的信写得蛮好嘞。
  父亲却没有丝毫高兴,他认为,老大在犯他曾经犯过的错误。父亲皱着眉头,深深地叹着气。母亲说,你怎么不高兴呢?
  父亲抽着烟,冷冷地哼一声。
  母亲不理解,说,你哼什么呢?
  父亲说,我担心老大嘞,他这样喜欢写信,总有一天会出事的。看到我母亲疑惑地望着他,又说,你不相信吧?那我就先放个屁在这里。
  那天,父亲立即给大哥回信,给予了严厉的批评,叫他以后写信绝对不得超过五十个字。大哥不听,似乎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仍然写来长长的书信。父亲气得跺脚大骂,抓着信一扬一扬的,说,这个鬼崽子,老子说的话,他以为是在放屁。
  当大哥第一次从柳州回家探亲时,父亲对他进行了长时间的严厉教育,丝毫没有儿子初次从省外归来的喜悦。父亲清瘦的脸上,发出冷冷的光芒。他还有意让我们四个兄弟参与旁听,以便进行一次集体教育。
  我們团团地围着灶火坐下,火焰照耀着张张清瘦的脸庞。
  这时,父亲对大哥发起了暴风雨般的攻势,尖锐的目光逼视着大哥,愤愤地说,你呀你呀,你写那么长的信撞鬼?你以为你有水平是吧?你以为你的字写得不错是吧?你以为你有见识是吧?鬼崽崽,像你这样子下去,非出事不可。激动的口水,像瀑布溅在大哥脸上。
  大哥边听边左右躲闪,不停地抹掉飞溅在脸上的口水。他被父亲猛烈的抨击搞得十分惊慌,没有了从城市归来的骄傲跟得意,低声说,那你说怎么写?
  父亲见第一招达到了预期目的,态度缓和下来,说,老大,你千万要记住一句话,言多必失。蓝色的烟雾笼罩着父亲的脑壳,似真似幻。
  又说,你问我怎么写信?难道我写的信你没有看吗?   大哥说,看了。又说,你每封信都是一样的。
  父亲说,那你背背看。
  大哥背诵道,老大:你身体好吗?学习呢?工作呢?望你接信之后,速给家里回信,以免挂念。家中一切都好,祝你进步。父字。某月某日。
  看着大哥流畅地背诵,父亲似乎感到有点宽慰,说,嗯,不晓得你发现没有,除了日期,我写的信都是四十一个字。你想想,为什么我只写这几句话呢?是我写不出长信吗?是我这个大学生写不过你这个高小生吗?那我再问你,你应该怎样回信呢?
  大哥被父亲弄得很不好意思,半天才说,爷老倌,我晓得怎么回信了。
  大哥站起来,像小学生背书样的,说,爸妈,来信收到,请放心,你们都好吗?我身体好,学习好,工作好,不必挂念,祝好。致礼。大儿。某月某日。
  我们被大哥的神态逗得大笑起来,父亲虽然没有笑,却满意地点点头,招手叫大哥坐下来,说,这就对了嘛,那你以前为什么不这样写呢?
  大哥说,我在那么远的地方,只想在信里多给家里人说说话。
  父亲严肃地说,有什么话春节回来再说,听见没有?
  大哥嗯嗯地点点头。
  父亲对大哥的教育,给我们兄弟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也对我们后来写信起到了巨大的启蒙作用,并产生了深远的影响。没过几年,我们四兄弟也陆续离开了父母,下乡的下乡,招工的招工,像一只只风筝飞得远远的,父亲的担心也在不断地加剧,每天忐忑不安。他凭着自己的能力跟经验,稳重而小心地抖动手中的线轮子,提醒我们这些在空中飞舞的风筝。
  除大哥之外,我们四兄弟很听父亲的话,从出外的(无论是插队,还是进工厂)第一封信起,都严格地按照父亲的要求去做,信写得像一个模子印出来的,简洁而短小,绝对不敢多写一个字。我敢肯定,像我们父子间这种简短得不能再简短的家书,能持续如此之久,不能不说是人间的一个奇迹。

2


  父亲的来信总是那么及时,字迹工整,或毛笔,或钢笔,或圆珠笔,像没有灵气的书法家写小楷,没有一处潦草。我以前见过父亲给大哥写信,写罢,还要一字一句地念几遍,生怕写错字,用错词。如果发现一个字稍微潦草,他不是改正了事,而是要重新写一遍。此时,父亲不仅像个认真的书法家,还像个高级的文字检查官,绝对不允许某个错误或潦草之处逃过他的法眼,这足以说明他的谨慎。
  像这样的书信并不担心被人看见,即便放在显微镜下,也像无菌的纸。父亲的信从来没有给我们带来祸害——当然,我们兄弟的信也暂时没有出现重大错误——在这点上,父亲是可以吹牛皮的。父亲有个很好的习惯,从来不吹牛皮,总是把家书写得趋于完美。他对我们写信的要求也是一样,只准说身体工作学习怎样,其他一律免谈。他只需晓得儿子们平安无事足矣,并没有更多的奢望。
  对于我们的回信,父亲先是草草地看一遍,然后,欣慰地放进口袋,到晚上把房门关上,坐在桌子面前,再把儿子们的信铺展开来,戴上眼镜,挑灯批阅。灯光照耀着他的白发,他像个负责的老师,把错别字勾出来,再在旁边写上正确的字。在某些关键性的笔画上,也就是我们容易写错的笔画,还要用红笔标出来,以期引起我们高度注意。然后,连同回信寄给我们。在这样的回信中,他显然要多写一句话,批评道,怎么这样马虎呢?望下次务必改正。
  我们多次收到过父亲退回的信件,看着父亲在信上的批阅,我们不得不由衷地赞叹,姜毕竟还是老的辣。我们感动而有信心。惭愧的是,我们总是出现错别字,出现频率较多的一个字,就是致礼的礼字,我们喜欢(也不是喜欢,而是无意写错了)在“礻”旁多加一点。 父亲帮我们改正时,那多余的一点,会用红笔删除掉。
  每次回家过年,父亲必定要给我们上文化知识课。兄弟们围着火炉,他拿出一个小本子,本子上记载着这一年内儿子们所写的错别字,并注明是某月某日的来信。他严肃地照着本子念,谁有多少个错别字,念出一个,父亲的目光从眼镜上方射向某人,弄得我们极其难堪。父亲绝不袒护任何人,然后,把小木板挂在墙壁上,拿粉笔把我们的错别字写上去。父亲的粉笔字也写得很乖态,像刻钢板。然后,他再三强调,哪个字要注意什么,哪个字又要注意什么。
  父亲讲解时是那么的认真,瘦削的脸上,仿佛让我们看到了老师的艰辛,白色的粉笔灰在他周围轻盈地飞舞。
  讲解完毕,父亲顾不上喝茶,叫我们轮流在黑板上写字。他信口说出某个字,我们就写出来。这是很考验我们水平的,弄得我们都很紧张。因此,没有一个人让他满意,总是错误百出。每当他无奈地摇晃着脑壳,我们就明白,正在写字的某兄弟,肯定又出现了错别字。我们就大叫,写错了嘞,写错了嘞。站着写字的某兄弟抓抓脑壳,茫茫然,转身看着我们,希望兄弟们能够用一种隐秘的办法告诉他。
  这时,父亲严厉地说,给我下去。然后,用红粉笔在错别字上打个大×,皱着眉头说,这个字怎么能这样子写呢?这里是一钩,一钩,你要记住,崽啊,你们也要记住。
  上完课,我说,爷老倌,你应该去当老师。
  父亲疑惑地说,为什么?
  我说,你比老师有耐心多了。
  父亲谦逊地笑起来,一只手摆了摆,不行,不行,还差得远嘞。
  我很调皮,突然高舉拳头喊口号,向爷老倌学习。
  兄弟们怔了一下,也举起拳头大喊,向爷老倌学习。
  父亲笑笑说,相互学习,相互学习。
  看着风筝们在外地还算平安,父亲感到莫大的安慰。他觉得,自己这个放风筝的人,毕竟还是有点本事的。在那个时代,暗礁处处,稍有不慎,就有可能惹来杀身之祸。作为父亲,这份担心并不是多余的。
  有时,父亲看着我们叹气,我们问,爷老倌,叹什么气?
  他说,你们五兄弟没有一个读了书的,不然,哪里需要我给你们上课?
  父亲所说的读书,就是读大学。我们的确没有读大学,甚至,连个高中生也没有。大哥高小,我们四个是初中生。为此,父亲感到很悲哀。父亲又说,唉,你们没有读书也好,麻烦少点,还是当工人农民吃香。   父亲除了给我们上课,还说起发生在窑山或地方上的事情,那都是令人恐惧的消息。还说矿里王姨的大崽,前不久被派出所抓了,可能会被判刑,他把一个字写错了。我们问是个什么字,父亲不肯说。我们明白,他并不是故意卖关子,是不愿意说得太明白,好像害怕我们晓得之后,也会把那个字写错。
  父亲有满肚子这样的例子,他总是把它们摊在我们面前,目的是让我们警醒,清楚地看到严酷的现实。

3


  一九六七年春节回家时,父亲对于家书的书写,又作出新的安排。
  他严肃地说,从现在起,每封信上都要写一段最高指示,为慎重起见,我们的信上都写一样的语录——实事求是。如果写长一点的语录,很容易出错,你们说好不好?我们当然同意,父亲的每个主意都是最绝的。
  父亲也采取了相应的措施,给我们回信时采用复写纸,一式五份,仅仅在称呼处空一个字。父亲称我们为老大老二老三老四老五,在复写时,他只在称呼处写一个老字,然后,在空出的地方再填个数字。
  这肯定是他老人家的一大发明,父亲高兴死了,告诉母亲说,他解决了一个大问题。
  母亲不以为然地说,这算什么?
  父亲一听,很不高兴,你懂什么?五封信只要一次就写成了,大大地减少了差错率。
  父亲在不断追求写信的技巧时,也要求我们复写书信。并说,你们只需留下时间,回信时,直接填写某月某日即可。
  那个年代,我们全家每年只有等到春节才能团聚。
  每次回家,我们都要向父亲汇报,谈工作,谈学习,谈生活,谈身体。那年回家,我跟二哥对父亲说,我们的工作可能会出现一点小小的变化(那时我们已经招工,我招进广州的一家机械厂当工人,二哥招进郴州的一家木材厂当工人)。我说,车间准备叫我当文书,负责出黑板报跟写材料,还负责发工资,基本上属于半脱产性质。二哥说,他厂里的子弟学校缺少体育老师,他的篮球打得不错,学校可能会叫他去教体育。
  对于我跟二哥来说,这是个好差使。一,能够发挥自己的特长;二,不必苦力的干活。我是搬运工,二哥扛木头,其中的苦楚自不必说;三,我们能够得到妹子们的注意,我们的出身跟工种都不好,没有妹子愿意跟我们谈恋爱。如果凭着特长换了工种,我们就有可能得到妹子的青睐了。
  父亲好像要让我们打光棍似的,丝毫不考虑我们艰难的处境。他的一番话,把我们的大好前程轻易地葬送了。他果断地说,老二绝对不能去当体育老师,你们难道没有看见老师们都在背时吗?批斗得蛮恼火嘞。前不久,矿子弟学校就斗死了一个姓李的老师。
  然后,父亲又把严肃的脸孔转向我,说,老三,搞黑板报写材料,比老二教体育还要危险,搞不好会出大错的。窑山的张眼镜,一手字不是写得很好吗?楷体草书魏碑,隶呀篆呀,哪样不会?有天叫他写标语,结果把一个字写错了,你们说判了几年?父亲死死地盯着我们,叫我们猜。
  兄弟们猜不出,还是我大胆些,怯怯地说,三年吧?
  三年?哼!父亲双手做出凝重的十字架,又伸出一个大五,说,崽呀崽,判了十五年,他娘老子的眼睛都哭瞎了嘞。
  父亲抽着烟,说,老二老三,你们千万要听我的话,不要图一时之轻松。依我看,还是老老实实当工人为好。
  父亲要我们当工人并没有什么错,比起下乡插队不晓得强了多少倍。只是我们思想上的压力很大,被别人看不起,心情极其郁闷。
  那次全家团圆之后,父亲也被揪了出来,他是一邊上班,一边接受批斗。父亲越是在困境中,越是担心五个儿子。他不可能把我们带在身边,像慈祥的老母鸡一般啄着我们的羽毛,小心呵护。他只能靠家书来维持这种担心跟挂牵。如果某天要给我们回信,哪怕挨批斗到深夜,回家也要把信写好。内容还是那样的单纯和透明,绝对不会写自己挨批斗。他不想给儿子们增添沉重的思想包袱,只愿我们在多事的年代里,能够平安地活下来。
  第二年回家,我们才晓得父亲已经挨批斗了。看着他出门挂着牌子,我们心里很难受。父亲倒没有什么,像个老油条,十分坦然。再者,又不是他一个人挨批,窑山有几十块白牌子在路上闪动,像一只只巨大的白蝴蝶飞来飞去。
  我们问他,像这种大事,为什么不写信告诉大家?父亲苦笑说,这有什么写的?又说,我如果是个工人,就不会是这种处境了。一工区的老黄出身也不好,是个井下工,屁事也没有。所以呀,你们还是当工人为好,我说的没有错吧?父亲为自己的先见之明感到高兴。又说,你们千万要把这个饭碗端稳妥嘞。
  父亲虽然挨批斗,却并没有放弃给我们上课,他耐心而认真。只是墙壁上挂着两块牌子,一块是黑板,一块是白板。
  现在,我要特别说说我大哥。
  大哥在铁路局工作,经常在火车上跑来跑去。所以,见识无疑比我们多。他每次回家,不仅带回广西的特产黄片糖,还带回许多惊人的消息。比如说,某地搞了一场大武斗,连解放军也参加了,甚至还动用了枪炮。比如说,中央可能会揪出某某人。比如说,某省又揪出了某某人。比如说,某地造反派冲击军分区。他说得很详细,好像那些行动他都亲自参加了。
  大哥不愧为大哥,总是安慰父亲不要背思想包袱。这么多的大人物都揪出来了,你一个小萝卜头算什么呢?大哥伸出小指头,把大拇指甲掐在小指头一厘米的地方——意思是指父亲是微不足道的。
  在大哥的讲述中,父亲跟我们一样听得入迷,不时还插上几句话。父亲总是问,哎,中央最近是否有新文件?哎,对于像我这号人怎么落实政策呢?父亲在见识上跟大哥相比,是小巫见大巫,父亲却总忘不了自己是个大巫。听罢,对大哥说,你要稳妥嘞,千万不要搞武斗嘞。再一个,你不要对人家说这些事嘞。我清楚,你这个人是喜欢吹点牛皮的。
  大哥委屈地说,我跟谁说了?只在屋里说说嘛。
  父亲说,今后你在信里不要写这些事,要说,回来再说。
  父亲说,你们兄弟也给我听着,别人搞武斗千万不要去看热闹。一句话,装瞎子,装聋子,装哑子。听我的话,保证不会吃亏。   父亲的“三子”原则,的确让我们受益不少。在单位,除了不要我们参加造反派,除了遭受白眼,除了做脏累的工作,我们还是没有吃过大亏的。只是精神上不痛快而已,只是谈的对象又分手而已。
  当然,我们兄弟中还是有个言行不一的家伙,嘴巴上说得很好,说要向父亲学习,实际上做的又是一套,以致招来了横祸。这个家伙就是我大哥,他到底只是一坨子姜,还没有修炼到家,没有父亲的高超忍功。所以,大哥把道听途说的一件敏感事件,写信告诉父亲并被查到后,一下子翻了船,甚至连累到父亲。
  这样一来,父亲跟着大哥倒了血霉,罪加一等,被单独关到黑屋里。专案组还把这件事情反馈给铁路局的造反派,所以,大哥也被揪了出来,在铁路工地上巡回批斗。大哥万分后悔,对于父亲历年来的教诲,肯定有了更为深刻的体会。
  所以,他不得不承认,父亲是一坨真正的老姜。
  在那些日子里,父亲面对着漆黑的墙壁叹气不已,喃喃自语,崽啊崽,你怎么不听我的话呢?甚至连晚上做梦也这样说。以至于多年之后,父亲还要痛斥大哥。
  有了这回血的教训,大哥真是尝足了苦头,他足足被批斗了一百零八次。另外,他用高超的手段吊到的一个右派的女儿,在他挨批斗的第五天,也含泪跟他分了手。尤其是多年之后,有关部门给他平反,当着他的面,烧毁一大堆档案材料时,大哥含着泪水,感慨万千。

4


  父亲这种特别的写信方式,一直延续到一九七八年。
  可能很少有人相信,而事实上的确如此。父亲担心还有反复,他说,这几十年的反复,把人都搞蠢了,我们还是谨慎点为好。
  我们兄弟却不再谨慎,写信时总想多写一些,以此弥补多年来的压抑,抒发心中的喜悦。我们把家书都写到三四页,五六页,七八页,甚至十几页。我们以为,自己的杰作能够得到父亲的高度表扬,却仍然遭到老人家严厉的批评。当然,我们对他的批评,似乎不怎么听了,不相信写封信还会招致不测。
  父亲终于渐渐地失控了,遥控的风筝们自由地在天空中飞翔。或许,父亲感到不同以往年代了吧,所以,也不再说我们,让我们随意地在纸上潇洒挥洒。
  其实,我们发现,父亲并没有放弃遥控的职责,他尖锐的眼睛,仍然在遥远的地方密切注视着我们。父亲的信虽然不长,却出现了从没有过的两行字。一行写在信的最前面:知识就是力量,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一行写在信里面:希望你们争取读书,加入组织。每封信必定要写的。
  这让我们感到奇怪。
  是不是形势发生了变化,父亲的心境也变化了呢?后来,我们才明白,父亲曾经遭受过一次重大的打击。这次打击所带来的后果,简直让人难以相信,父亲的心理居然产生了严重失衡。当时,窑山也开始重视业务人才了,父亲觉得自己大显身手的时候到了,终于能够释放出多年来的苦恼跟痛苦,决心甩开膀子大干几年。这时,统计科要提拔一个科长,父亲想,自己是窑山唯一的老牌大学生,业务上无人能够跟他抗衡。不说在这个小小的窑山,即使在整个矿务局,他的业务水平都是第一的。所以,父亲认为,科长这把交椅,他是坐稳了的。父亲耐心而欣喜地等着宣布他的大名。等到他出差回来,科长这把交椅,竟然让手下一个叫李小芬的女人搞走了。李小芬虽说是中专生,业务水平却很差,甚至经常把一般的表格填错,或者把数字搞错,然后,像个孤女一样可怜巴巴地望着我父亲。我父亲习惯了她的这种表情,明白她又出错了。然后,手把手地教她纠正。当然,李小芬还是有优点的,她的毛线打得不错,在窑山很有名气。当时,父亲搞不明白,甚至幼稚地去组织科询问。当然,人家首先还是肯定了父亲的业务水平,紧接着,话锋一转,说李小芬是党员。父亲一听,这才恍然大悟。为此,父亲请假在家里躺了好几天,愁容满面,痛苦而迷惘,茶飯不思,频频抽烟。甚至自言自语,娘卖肠子的,她就是给老子提鞋子,老子都不会要的。又说,提谁都比提她强嘛。母亲急死了,不是催他去看病,就是问他为了什么事情。父亲不耐烦地把手一挥,不屑地说,你不晓得。闷闷地躺了几天,父亲才摇晃着去上班,像虚脱般。尤其让父亲不愉快的是,李小芬当上科长之后,突然大变,竟然对父亲指手画脚,连称呼也变了。以前都是尊敬地叫我父亲为古老师,现在呢,却一口一个老古。而且,经常在业务上闹出可笑的错误来。父亲不由大叹,唉,以前她像我的女,现在她是我的娘。父亲经常望着这个浅薄而骄横的女人,心里很不服气,暗暗说,看来,我是搞不赢你了,而我有五个崽,五个崽都搞不赢你吗?如果搞不赢,我把古字倒挂起来。
  所以,现在回家,父亲开始给我们上理想前途课,他把自己未实现的理想,寄托在我们身上,我们是他莫大的希望。他说,你们必须要读书,你们难道没有看到形势吗?现在,提上去的人都是有文凭的。他说这句话时,没有看大哥。大哥的年纪大了,读不读书已经没有了意义,他对大哥已不抱任何希望。
  父亲的口气俨然跟以前大不同了,像到哪座山唱哪首歌的歌手,说,你们要有点志向才行嘞,年纪轻轻的,不要打算当一辈子工人,眼光要放长远一点。这个国家,还是要依靠文化知识的,你们千万要听我的话噢。
  父亲又说,如果要说业务,窑山也好,矿务局也好,谁能够跟我比?我不是吹牛皮,我谁也不怕,我如果加入了组织,这个科长还会轮到别人脑壳上吗?我是吃了大亏的嘞。他叹口气,脸上浮出凄凉跟苦楚。又说,你们绝对不能走我的老路,不仅要读书,还要加入组织,这是一条阳光大道。
  我说,爷老倌,那你加入嘛。
  父亲盯着我,苦笑说,老三,世上的事情,哪是你想的那样简单?有人眼红我的业务,就千方百计地卡我,不准我进入那扇大门。他们明白,我如果走进了那扇大门,就会像猛虎下山一样。老三,你还蛮幼稚的嘞。人际关系是一门大学问,一辈子也学不完的。你们一定要谦虚,要注意上下左右的关系,做什么事情也不要充狠,不要以为自己有本事。打个比方,在工作中如果遇到了一个问题,大家都解决不了,而你明明有把握解决,也不要说这个问题很容易解决,好像世界上只有你的本事大。如果你这样说,人家心里是很不舒服的。你应该怎么说呢?哎呀,这个问题我也没有遇到过,你们让我试试好吧,万一解决不了,请大家不要怪我。人家就会说,那你试试吧。我告诉你们,如果这个问题能够半个小时解决,你一定要装作为难的样子,搞它个半天,或一天,甚至三天四天。搞好了,人家会说你蛮不错的,那你一定要说这是大家的智慧,我个人又算什么呢?这样,人家就会想,嗯,这个人还是蛮谦虚的。   父亲说,你们记住了没有?
  我们连连点头,记住了,爷老倌的话永记心头。
  在兄弟中,我,二哥以及小弟对读书还有点兴趣,听罢父亲的话,我们便准备读电大。
  大弟舍得做事,每天最早进车间,最后一个下班,像劳模。人也很谦虚,无论男女老少,他都喊师傅,喊得人家心里乐滋滋的,还经常递烟给对方。所以,别人都说他很大方。大弟上班时穿着油腻腻的工作服,下班是干净的工作服,朴素纯洁,口碑不错。
  后来,大弟居然加入了组织。
  那天,父亲收到大弟的来信,高兴得很,激动地对母亲说,老四不错,为我们家争了气,争了光。父亲马上写信告诉我们,要我们向老四学习,争取早日加入组织。
  然后,父亲又给大弟回信,叫他切忌骄傲,抓紧时间读书,一定要拿个文凭。我大弟却有个缺点,对读书没有任何兴趣。他在县城的电机厂,对小电机倒是十分入迷,一天到晚把那些棕黑色的漆包线,绕来绕去的,既轻松,又不必动脑筋。所以,他给父亲回信,调侃说,让喜欢读书的去读书,让不喜欢读书的去杀猪,我不想读书。
  看到大弟的信,父亲又高兴不起来了,气愤地把信哗哗地撕得粉碎,丢进灶火。他认为,我大弟太不珍惜已经取得的成绩,不懂得人往高处走的道理,所以,对大弟特别恼火。
  我们再次回家过年,父亲说,你们一定要看清形势,光读书,没有加入组织,是不行的。光加入组织,没有读书也是不行的。窑山的老中专生,只要是加入组织的,哪个没有被重用?
  父亲对大弟说,你下了班不能学习吗?
  大弟说,下了班我就不想动了,蛮疲劳的。
  大哥附和父亲说,这么多年来,我看还是爷老倌的目光长远,我做大哥的,反正是这个卵样子了,没有什么出息,老弟们还是要冲一下。大哥扬起一只手,做出短枪状。
  大弟却听不进油盐,为难说,爷老倌,我硬是不想读书,看见书就脑壳痛。
  父亲听罢,气得把手指头差点戳到他脸上,说,你会有亏吃的老四,为什么老二老三老五读得进呢?你又没有脑膜炎,你如果得了脑膜炎,我保证放你一马。
  父亲的话把我们逗得大笑,父亲也禁不住笑起来。笑一会儿,又板起脸孔说,老四,你要听我的话,现在,你们几兄弟只有你的条件好些,你为什么不去努把力呢?
  大弟没有吱声。
  父亲又对我们三兄弟说,你们要发狠搞张文凭,同时也要加入组织,听见没有?
  我们三人嗯嗯地点頭。
  父亲没有放弃对大弟的劝导,他从大弟身上,看到了家族中一线希望的曙光,大弟很可能会成为我们家第一个有出息的人。大弟当了两年班长,听说还会提车间主任。此时,父亲已经没有耐心写信了,直接打电话到厂传达室,催促他去读书。父亲说,你如果读了书,当厂长当县长也是有可能的。如果不读书,你只会原地踏步。
  按父亲的话说,大弟是糊不上墙的稀牛屎。后来,大弟有一次深造的机会,厂里推荐他去读书,仅一个名额,他竟然放弃了。
  那年回家时,大弟居然还蠢里蠢气地说了出来。
  父亲一听,气得浑身发抖,眼睛血红,痛斥大弟,你真是个蠢猪脑壳,这么好的机会都不抓住?你以为当电工有出息吗?到头来,还不是在车间转来转去,转到头发胡子雪白?
  父亲像暴躁的狮子,随时要逮住某个人,一口把他吞下去,弄得我们紧张兮兮的。父亲已经失去了理智,骂着骂着,竟然把大哥也骂了。他忽然指着大哥说,看看你们大哥吧,现在还不是一个泥水工?做了这么多年,有什么出息呢?说起来蛮好听,在铁路局工作。哼,其实呢,草包一个。他自己不是也说过,说单位分来的大学生,一去不就是技术员吗?哪里像你们大哥天天日晒雨淋呢?晒得像个老农民。
  大哥被父亲骂得一声不响,羞愧地低下脑壳,双手捂住脸,似乎害怕我们看见他那张黑面孔。
  我觉得大哥很可怜。

5


  那时候,读电大很不容易,大专文凭居然要考二十多门功课,又不能脱产学习。除了上班,我把业余时间全部投进去了,熬夜熬得双眼通红。瞌睡来了,把脑壳浸到冷水里泡。渐渐地,人瘦得像根丝瓜。每当我歪歪斜斜地走出来,厂里的那些妹子吓得赶紧躲开,好像我是饿了五百年的红眼鬼,会把她们一口吞掉。有时候,我实在坚持不住了,很想放弃。我觉得,大弟不愿意读书,自有他的道理,读书太难。况且,我们的底子很差。书本上的东西,头天拼命地往脑子里钻,第二天,又逃匿得了无踪影。当然,想是这么想,却不敢放弃。父亲把电话打到车间,三五两天催促,像催命。我即使想打瞌睡也不敢,父亲好像就站在桌子对面的墙壁上,充满期望地盯着我。
  现在,我们兄弟也很少写信了,我跟二哥和小弟打电话,流露过放弃读书的想法。他们也跟我的感受一样,说,真是太难了,太难了,人瘦得像只毛猴子。我问他们为什么不放弃,他们说,父亲好像坐在他们面前,用鼓鼓的眼睛盯着他们,哪里敢放弃呢?
  感觉居然跟我一样。
  每回考试,考场上吓死人,竟然还站着警察,用审视罪犯的眼神盯着我们,我总有一种走进监狱的感觉。有些考生太紧张,脸色苍白,血压升高,心脏跳动过速。每次考试,居然都有人昏倒在地。我把这些情况告诉二哥跟小弟,他们说,他们那里也一样,考试时救护车呜呜叫,发疯样的。
  我们难免把这种情绪带到家里,一旦说起考试,三兄弟拍桌子骂娘,说不读了,这比上刀山下火海还要难。我们好像是对着父亲发泄,是他把我们逼上这条路的。
  大哥跟大弟不说话,同情地看着可怜的我们——我们瘦得像三只毛猴子,脸只有巴掌大了。他们担心说出同情的话,会遭到父亲的驳斥。
  父亲听到我们发牢骚,坚决制止我们这种畏难情绪。父亲说,所谓十年寒窗,不就是这样的嘛。读书如果不难不苦,全国人民不都去读书了吗?人人不都是大学生了吗?你们呀,这种想法最要不得,一个人如果没有自信心,将一事无成。你们给我听着,我现在说句丑话,哪个要是不给我读下去,今后不要进这扇门。   父亲是个软硬兼施的高手,然后,又举出亲身的例子,来教育我们。他说,我读大学时,哪有你们这个条件?我每回到长沙读书都是走路,你们爷爷虽说是个小地主,却从来不准我坐车。每次临走前,只给我两块光洋,让我背一袋米,一罐子辣椒豆豉,带上七双草鞋,从老家走到长沙。
  父亲接着说,要连续走七天哪同志们,吃饭就在农民屋里搭伙,睡觉就在农民屋里借铺,惹了一身虱婆。路上还有土匪出没,田里还有被打死的人,白骨森森的,真是太可怕了,你们说苦不苦?如果那时不苦一点,我会有今天吗?会在外面参加工作吗?会当干部吗?我三兄弟只有我读了书,所以,才走出了乡村。你们两个叔叔,至今还不是死农民?
  父亲好像在发表演说,控诉那个小气的爷爷,诉说他读书的种种苦楚。他激动地歇口气,又说,现在冷静一想,我还是感谢你们爷爷的。当初如果不是他逼着我读书,杀出一条血路,我,包括你们,还得在乡下跟着牛屁股后面转。父亲说话时,只看着我们三兄弟,不看大哥跟大弟。即使飞快地看他们一眼,目光里流露出的也是一种鄙视。
  父亲担心我们三个人不努力读书,除了不断地打电话催促,还经常剪下报刊上自学成才的文章寄给我们。他在信中说,你看看这篇东西吧,人家在那样艰苦的条件下,还能够取得这样的成就,难道不叫我们脸红吗?
  父亲在那些感人细节的文字下面,用红笔波浪形地勾画出来,以期引起我们的高度注意。父亲还要在旁边批阅,他们大多是残疾人,却能够自强不息。你们呢?他要求我们每次必须把考试成绩打电话告诉他,他说他在办公室等着。如果某门课考得好,他也不表扬,却毫不留情地批评考得不理想的科目。他在电话中说,你们这哪里叫读书呢?只考了六十几分,真是给我丢脸。我那个时候,考试连四分都很少,你们要发狠嘞。
  我们三兄弟还有什么理由不读下去呢?我们甚至猜测,如果我们不读了,痛苦的父亲可能会自杀。说得俗气点,为了父亲,我们也要读下去。当然,话说回来,如果没有父亲严厉的督促,没有父亲像老农般挥动鞭子抽打我们,我们是很难把读电大进行到底的。
  我们三兄弟经过一个又一个春夏秋冬,每次从考场疲惫地走出来,又紧张地进入下一个考场。像躲避瘟疫般地甩掉考完的书本,又心事重重地拿起砖头般厚的书本。我们终于读完了电大,拿到那张付出巨大心血的文凭时,我们都禁不住流下泪来。
  其实,我们兄弟都为此付出了代价。二哥以前身体很好,现在居然有脑壳痛的毛病,所以,他总是不断地用手敲打著脑壳,说,痛死了,痛死了。父亲却好像不晓得,他夸奖二哥说,只有老二的成绩好些。当然,你们两个也不错。小弟呢,也付出了代价,他拼命地复习功课,脑壳昏昏沉沉的,有天去上班,头脑里还在回忆课本上的内容,走着走着,却不料一脚踏空,从坎上摔了下去,右腿骨折,住了三个月的医院,中途又碰到考试,小弟还是让人抬进考场的。小弟说,现在一变天,腿还隐隐作痛。
  相比之下,我付出的代价更大。为了读书,我失去了心爱的恋人。她长得很乖巧,属于厂花之列。在那几年,我没有抽出时间陪她玩耍,除了上班,我就把自己关在宿舍,简直像个罪犯。我清楚自己是不会读书的,所以,我只能下苦功,我信奉的是笨鸟先飞勤能补拙之类的格言。为此,我们争吵过,我甚至还打过她。我说你没看到老子要读书吗?时间对于我来说,实在太宝贵了。我说等到我读完书,老子请半年假,陪你周游列国好吗?她愤怒地说,我哪里像个恋爱的女人呢?你晓得人家怎么说的吗?说我在跟个疯子谈恋爱,只有疯子才不跟恋人玩耍。说罢,泪水汹涌地流了下来。我承认她不像恋爱中的女人,像什么呢?像凄凉的孤雁,然后,痛苦地离我飞走了。
  那年春节回家,父亲叫我们把文凭带回来。其实,我们不想带回家,担心刺激大哥跟大弟。
  父命却不敢违。
  见我们回来了,父亲并不看我们带回来的礼物,而是伸手要红色的文凭。然后,喜滋滋地看起来,好像是他同时获得了三张文凭。他点点头说,好嘞,好嘞。父亲举起文凭,对大弟说,老四,你也要去搞一个,还来得及。父亲没有对大哥说,晓得说了也是白说。
  大哥的心态还不错,为弟弟们的努力感到高兴。他对大弟说,老弟,你要听爷老倌的话嘞。大弟没有表态,粗糙的手绞来绞去,好像在绕着棕黑色的漆包线。
  吃团圆饭时,父亲特意叫我们三兄弟坐在身边,像葵花围着太阳。父亲举起酒杯,向我们三人频频敬酒,高兴地说,祝贺你们。当然,你们也不能骄傲,还要继续努力。母亲不会喝酒,父亲却催着她向我们敬酒,笑着说,你也要向他们三个敬一杯吧。
  母亲举起了酒杯。
  毕竟还是母亲心细,生怕冷落大哥跟大弟,然后,也跟他们碰了一杯。父亲却全然不顾他们的情绪,硬是没有向他们碰杯,好像桌子边没有他们两人。父亲一脸春风地说,现在好了,我们家有四个大学生了。我可以告诉你们,你们的好运就要来了,一定会来的。
  他像一个伟大的预言家。
  在春节的日子里,父亲几乎抛开了大哥跟大弟,全部时间都在跟我们三兄弟谈心,谈读书的不易,谈今后的打算。父亲像个出色的思想工作者,其用意深焉。他是在抓典型,想用榜样的力量刺激大弟。他始终认为,大弟是块好料子,只要解决读书的畏难情绪,还是很有发展前途的。
  那些天,来我家拜年的人很多,父亲屡屡对客人们提起我们三兄弟,高兴地说,他们三个都拿到文凭了,蛮不错的。父亲甚至叫我们把文凭拿给客人们欣赏。我们说,没这个必要吧?又不是考的正规大学,难为情嘞。父亲说,给人家看看有什么关系?又不会抢走你们的。再说,电大怎么啦?听说人家外国也承认这个文凭。说罢,哈哈大笑。
  客人们也大笑。
  那几天,父亲迎来送往,一点倦意也没有,满脸笑容。
  我跟二哥还有小弟却笑不出来。
  我沉默。
  我的眼前,总是出现那只飞走的孤雁,以及两行长长的清亮的泪水。

6

  在小弟家的那些日子,父亲每天既兴奋又焦急,他不停地抽烟,在客厅走来走去,脸上泛出难言的紧张,好像是决定他命运的时刻来到了。小弟每天上班出门,他就不时地站在窗口往外看,等待小弟归来。小弟一回家,他就迫切地问,今天有什么新的消息,他们的眼神跟语气如何?他要小弟把点点滴滴的迹象说出来,以便供他分析参考。然后,再把自己的判断说给小弟听。父亲像个运筹帷幄的将军,小心而谨慎,却又信心百倍地把握着战争的进程。除了晚上小弟外出活动外,他每天都要跟小弟谈到深夜。那个小火炉,就是最好的见证者。当然,还有那个搪瓷烟灰缸,也是最好的见证者。每每有了好的迹象,父亲就高兴得砰砰击掌,说,有路了,有路了。如果小弟说的某种迹象不尽如人意,父亲就安慰说,你也不必紧张,在这个关键的时候,你要有心理承受力。甚至连小弟送人的礼物,父亲也要提出建议。比方说,给某人该送什么,不该送什么。真可谓事必躬亲。
  父亲硬是等到小弟的副局长宣布之后,才忍受着结石的疼痛,高兴地回家。临走时,小弟似乎才想起父亲的结石病,心里很是过意不去,执意要陪着他看看病再回家。父亲拍拍腰,笑着说,看什么病,我不是蛮好的嘛。
  那年春节,兄弟们第一次把各自的家室带回来了,加上父母,共计十八人,那是我们家历史上一次盛大的聚会。有些妯娌之间,叔侄之间,堂兄妹之间,还是第一次见面。
  父亲非常欢喜,给孙辈们发红包。还说,哎呀,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还是我家老五有出息。他指着小弟带来的五粮液、茅台以及大中华,兴奋地说,这些东西当然不算什么,我也并不看重。问题是,如果老五没有当这个副局长,能有这些东西吗?肯定没有的。能有小车送他全家回来吗?也肯定是没有的。有人给他提包吗?当然也是肯定没有的。
  说得我们四兄弟极其尴尬。
  那个春节,父亲把兴奋点转移到小弟身上,总把老五挂在嘴巴边说。喝酒时,频频跟小弟碰杯,这多少让我们有点失落感。我们明白,父亲历来爱憎分明,望子成龙的心情十分迫切,那就原谅他吧。如果客人们来了,父亲更是要把小弟夸奖一番,并概括性地说,老五是我家第一个当官的,这在我们古家历史上也是空前的。
  当然,父亲还是注意内外有别,从不当着儿媳妇们的面数落我们,还是给风筝们留了一点面子。不然,风筝们在婆娘面前还怎么做人?父亲如果要说什么话,总是神秘地把我们叫到他的睡房,关上门,然后,说上一大通。父亲会毫不留情地批评大弟,说,你看看老五,你比他的条件还早些具备,现在呢?你晓得吃亏了吧?
  大弟似听非听,眼睛望着空荡荡的墙壁,不晓得在想些什么。
  然后,父亲又说我跟二哥,我不是说你俩难听的话,你俩跟老五同时读的书,在同一个起跑线上,老五却跑到你俩前面去了,为什么呢?就是比你们崭劲。
  那几天,小弟被父亲夸得有点不好意思,便劝父亲,爷老倌,各人有各人的想法跟志向。再说,我们都不小了,你老人家就少说两句吧。
  父亲却说,那不行,崽女再大,在爷娘面前还是小,这多年来,我哪些话没有说对呢?
  小弟还算不错,白净的脸上,虽然泛出胖胖的油亮跟官气,毕竟还是低调的,说,我这算什么呢?他显得有点拘谨,恭敬地给大家发烟。
  父亲习惯性地把烟放在大拇指甲上顿一顿,顿出许多得意。他说,老五,你说得不错,这的确不算什么。但这却是一个可贵的起点,你千万不要放松,要向正科级跟副处级进军,只有到了副处级,才能说是真正的官,七品官嘛。
  父亲清楚我跟二哥有点清高,并不把仕途放在心上。又说,老二老三,我要奉劝你们,清高当不得饭吃,老子我当年还不清高?那时我刚到窑山,是唯一的大学生,我一般都不齿别人的。你们看,这辈子还不是吃亏了吗?矿务局的那个李副局长,大饭桶一个,只晓得吹牛拍马,人家却是副厅级了。出国考察,穿的是高级衣服,坐的是高级车子,住的是高级房子,你们说,哪个如她?
  我们明白,父亲说的是那个李小芬。好些年过去了,父亲还对她耿耿于怀,就足以可见她对父亲的刺激。据父亲说,李小芬现在看到他招呼都不打了,眼珠子朝天,这让父亲既气愤又无奈。
  对于父亲这番俗气的演讲,我们没有反驳,不想惹他生气,更不想让春节充满火药味。
  所以,我们纷纷附和说,言之有理,言之有理。
  父亲却不放过我们,说,既然如此,你们怎么不听我的?焦虑的目光在我们脸上扫来扫去。
  这次春节,除了小弟全家,我们回单位都像往常一样坐火车。那天,我们到车站买票,人太多了,简直拥挤不堪。我们挤出一身臭汗,才好不容易把车票买回来,都愤愤地发牢骚,哎呀,中国人太多了,真是花钱买辛苦。
  父亲听罢,淡淡地嘲笑说,你們晓得坐火车挤吧?如果早点听我的话,哪里还要挤火车?老五就不挤这个鬼火车了。崽啊崽,这都是很现实的嘞。
  小弟比我们早走一天,单位派车子来接他全家,父亲率领我们去送他。车子停在坪里,我们兄弟站在门口,父亲笑笑地站在车子旁边,拍拍车子,说,这个车子蛮乖态的嘛。这时,他忽然想起什么,急忙走到家里拿来一挂鞭炮,点上火,噼里叭啦地放起来。车子启动了,父亲站在硝烟中,扬起手招了招,大声说,一路平安。
  有许多邻居站在屋檐下观看,有人羡慕地对父亲说,你老人家好福气嘞。
  父亲一听,眼睛都笑眯了,说,什么福气?还不是靠他们自己。

7


  我二哥虽然没有跟父亲斗过嘴,却也没有按照老人家所说的去做。
  二哥除了教书,最大的兴趣就是搞根雕艺术。他家的土坪里,摆满了从山上找来的各式各样的树根。他的根雕艺术,在当地已小有名气,登过报,上过电视。而且,经常有人来他家欣赏,还有人买走他的作品。这些年来,他像个老农一样雕刻着那些原始的树根,把他的悟性跟智慧,血汗跟精力,一刀一刀地融化在作品中。用不了多少日子,一件精美的作品,就展现在人们的眼前。他觉得生活很有味道,很充实,也很满足。一旦有了空闲,就掮起小锄头,带着干粮跟水,到郊外满山遍野地寻找树根,简直像疯了一样。   我呢,除了编编稿子,就是收藏文物古董。我几乎把所有的业余时间跟不多的钞票,都投入到文物古董上。欣赏着收集的古董,我仿佛走进了遥远的历史,在悠久的历史长河中,窃窃地跟某位古人对话。我在偏僻的乡村转来转去,鼓大警觉而敏感的眼睛,在光线黯淡的农舍,像雷达般扫来扫去。当收到一件不可多得的古董时——或是一块金水脱落的匾,或是一只雕花的漆已剥落的窗格,或是一个古色古香的花瓶……然后,走在青山绿水之间,我认为老子是世上最幸福的人。所以,我觉得自己的生活也很有味道,充实而悠然。我跟二哥对仕途都没有什么兴趣,我们认为,无官一身轻,不必倾轧在复杂微妙的漩涡中,不必提防谁,也不必贬低谁,更不必暗地里捅谁的刀子。
  当然,这并不是说,我跟二哥没有掌握权力的机会,也并不是说,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其实,命运之神曾经向我们伸过橄榄枝。
  就说上次吧,报社想提我当副总编,我因不是组织里的人,还不够条件,所以,此事不了了之。当时,许多人为我感到遗憾,而人家总不能催促你加入组织吧?你总得要积极主动吧?我并不在乎,让这个在别人看来是绝好的机会从自己眼前溜走。报社还有两个人想当副总编,他们开始只是明争暗斗,你说我的坏话,我说你的不是。发展到最后,居然大打出手。双方以墨水瓶订书机椅子为武器,像梁山泊好汉,显示了高超的武艺,打得头破血流。一个住了八天半医院,另一个缝了十五六针。这个君子动口又动手的闹剧,轰动了全厂。
  我没敢把这件事情告诉父亲,免得他又发脾气,为我感到遗憾,或是急忙赶到我家,重新为我描绘一幅灿烂的蓝图,就像对待小弟那样。我只是告诉了二哥,他很理解我,说不当也罢,省得操那个心。再说,报纸很容易出错,或是把厂里头头的名字搞错,或是把三把手摆到二把手前面,诸如此类,到那时,又如何交代?
  二哥也说过,老师们后来推举他当校长,认为他有能力有水平,也因为他的组织问题没有解决,引来一片遗憾之声。许多老师甚至跑到他家里去劝说,他却一边雕着树根,一边说,我不行嘞。二哥还说,即使他具备那个条件,也不会当校长。他说当校长的思想包袱太重,老师之间有矛盾要调解,学生出事要摆平,每天还要开这个会那个会,忙得屙尿都没有工夫。他还说,现在那个张校长,这次被家长打断了一根肋骨,你说,何苦来哉?最后他说,他很喜欢目前的这种生活状态,除了教书,基本上与世无争。
  二哥跟我一样,也没有把这件事告诉父亲。
  由此可见,我跟二哥的性格属于温和型的,软弱型的,都是害怕矛盾的人,是没有勇气面对现实的人,是明哲保身的人,是不愿意挑重担的人,是不敢跟人争斗的人,更是阿弥陀佛的人。
  在父亲看来,我们是不求上进的人。他却没有放弃努力,仍然在电话中要求我们崭劲。他所谓的崭劲,就是走仕途。看来,李小芬对他的影响太大了,这辈子已难以忘记。当然,还包括他周围其他人溜须拍马往上爬的例子,对他的刺激也相当大。举个例子吧,他单位一个司机,除了给李小芬开车,还给她提包拿水杯,李小芬家里有什么事,一喊便到,简直像个男保姆,听说两人还有一腿。后来,李小芬竟然给他转了干,坐办公室去了,再后来,还当了福利科科长。而父亲努力一辈子,连个副科长都没有当上。所以,在父亲的眼里,似乎只有走仕途才是人间正道,其他的都无足轻重。他在自己身上没有尝到甜头,而在小弟身上却尝到了甜头,所以,也想在其他几个儿子身上品尝到甜头,以弥补自己终生的遗憾,也是想给李小芬之流一个无声的回击。
  父亲还经常在我们面前炫耀,说如果不是老五,他敢抽大中华吗?敢喝五粮液茅台吗?他指着柜子上的烟酒,以及其他礼品,不无得意地说。
  父亲说的都是事实,一点也没有夸张。
  我们这几个兄弟工资不高,也不敢买高级烟酒孝敬老人家。这绝对不是小气,我们只能看米下锅,不能硬撑着脸皮去跟小弟攀比。小弟的烟酒不用花钱,如果由他自己买,也是不可能的。当然喽,我们四兄弟每次回家,在烟酒方面也沾了小弟的光。不抽白不抽,不喝白不喝,对吧?
  父亲指着那些烟酒,说,这都是沾老五的光。那意思是,什么时候我也能享受到你们不用花钱的烟酒呢?
  我们没有回答父亲,也无力回答,只是觉得父亲变得越来越古怪,越来越不可理喻了。

8


  后来,大弟做出了一桩举动,叫父亲大为光火,也叫我们大吃一惊。
  这个在仕途上或许还有希望的人(只要他愿意弄文凭,然后转干),事先没有跟谁商量,突然停薪留职,下海做起了药材生意。他说,在车间累死累活,每月只有那么可怜的一点银子,没有味道,还不如自己搞,他原先那种劳模的境界消失了。我们不明白究竟是什么原因,促使他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也许是他所说的银子太少了吧?也许是受到了重大刺激,也许是观念更新了。
  父亲闻讯后,亲自跑到大弟那里,狠狠地骂了他一顿,说,老四,你这么好的条件,还不好好搞,真是太不珍惜了,如果生意亏了呢?再说,做生意能有什么社会地位?你要是当了官,那是旱涝保收嘞。
  大弟始终不做声,低着脑壳。他明白,绝对不要跟父亲斗嘴,万一父亲的牛脾气上来了,说不定,还要挨一个响亮的耳光。
  父亲又愤愤地说大弟的婆娘,你怎么也不劝劝他?
  大弟的婆娘很委屈,说,我劝过他,他不听,我有什么办法?
  那天,父亲是清早到达大弟家里的。他看看钟,还只有七点半,竟然命令大弟去上班。他把油腻腻的工作服从门后面取下来,逼大弟穿上。
  大弟不愿意穿,说,我已经跟厂里签了合同,反悔不得。
  父亲问,签几年?
  大弟说,四年。
  父亲一听,工作服往地上一丢,颓坐在沙发上,骨头像散了架,眼睛空茫地望着大弟,半天没有说话,他已经气晕了。最后,父亲叹口气,说,老四,你哪里要签四年呢?你硬是要签,一年就行了。如果生意做得不好,还能够回来。像这么大的事情,你怎么不跟我商量呢?你也太不慎重了,崽啊崽,你会后悔的。   父亲大老远跑到大弟家里,竟然连饭也不愿吃,立即要回家。
  大弟夫妇说,爷老倌,你多住几天吧。又是第一次来,我们带你到处看看,好吗?
  父亲凶凶地说,看什么看?我住在这里,还有什么面子?
  大弟的婆娘端来面条,父亲也不愿意吃,恶声恶气地说,我吃不下,我已经被你们气饱了。说罢,起身走人。大弟夫妇见父亲这么固执,明白也留不住,就想送送他。父亲坚决不让他们送,好像让人家看见,会丢掉他的面子。
  父亲提着袋子,站在大弟家门口,剜了大弟一眼,咬牙切齿地说,鬼崽崽,你说我住在你这里还有什么意思?说罢,怒气冲冲地走掉了。
  大弟紧跟上去,站在马路边,望着父亲的背影,流下泪来。
  后来,大弟愧疚地对我们说,他对不起爷老倌,也没让他吃餐饭,心里很难过。至于下海的事情,大弟说我后什么悔?我不会后悔的。他说,我生意做得不错,票子哗啦啦地流进了口袋。如果在车间,还不晓得要做多少年。况且,又自由,谁管我?
  大弟的运气很好,所在地有个很大的药材市场,况且,又认识人。再者,他下海早,就渐渐发了起来。原本很瘦的大弟胖了,满面红光。那双绕过无数漆包线的粗糙大手,已经变成肉乎乎的了,皮肤既白又细。穿着高档皮衣,头发喷着摩丝,手里拿着砖头般的大哥大,走路一摆一晃,像黑社会老大。
  我们笑他,你扮演黑道人物,很上角色。
  大弟说,哼,什么黑道不黑道,有了钱,就是天王老子。
  凭良心说,大弟也不小气,每次回家,都是好烟好酒孝敬父亲,甚至比小弟还要大方。父亲却偏偏不领他的情,一点都不高兴,总是拿鄙夷的目光看着他。本来很有底气的大弟到父亲面前,就像泄气的皮球,一丝得意也没有了,闭着嘴巴,很少说话。
  父亲做得太过分了,虽然没有拒收大弟的礼物,却把大弟跟小弟送来的高级烟酒分开摆放。似乎大弟的礼物没有档次,或是假货,小弟的则无可挑剔。而且,他對大弟孝敬的烟酒不屑一顾,都拿来打发了我们。
  我们当然很高兴,希望父亲继续坚持这种分配原则。大弟却不痛快,一脸阴沉。他倒不是担心我们瓜分他的烟酒,而是觉得父亲太看不起他了,这令大弟十分痛苦。
  大弟背着父亲向我们诉苦(当然,也背着小弟),难道我的烟酒没有小弟的高级吗?我的礼物来得清清白白,都是靠自己血汗挣来的。小弟的呢?大弟没有往下说。他委屈,愤怒,无奈。
  我们劝他,爷老倌就是这么个人,他怀才不遇,一世不得志,总想让我们给他撑个门面,把希望寄托在我们身上。所以,你也不要太责怪他。
  大弟说,我不是过分要求爷老倌,他至少要手板手心来对待我们。
  二哥毕竟是教书的,水平高,说,爷老倌就是这么个老观念,你还想怎样要求他,难道强迫他改过来吗?他不单单说你,不是也说我们吗?说得不客气一点,爷老倌的心理已经有点扭曲了,当然,这个话千万不要告诉他听。
  大弟不做声了,像爷娘不承认的弃儿,显得很可怜。
  我那个憨厚的大哥,仍然坚持数年从广西带黄片糖回家。过去,它还是给父亲带来过欣喜的,父亲都要拿来泡水喝。现在呢?父亲竟然看也不看它一眼,好像大哥是空手而归。那个装着黄片糖的灰色皮革袋子,从大哥回来起到他离开家,一直可怜巴巴地放在门后面,连翻都没翻动过。
  至于我跟二哥,也没有什么孝敬父亲,送档次差的烟酒吧,又送不出手,大弟跟小弟的礼物醒目地摆在那里。送档次高的吧,我们那点可怜的工资,几乎都投入到根雕艺术跟收藏文物古董上了,哪里还送得起呢?当然,我跟二哥也有自己的表达方式。比如说,二哥送给父亲一只雕刻精致的小鸟,或是一条威猛的老虎,或是一个赤膊挥锄的黑皮肤老农。我呢,送给父亲一个清朝的小烟壶,或是一盏宋末的油灯。这些东西如果以经济价值而论,哪里比买烟酒的钱少呢?更重要的是,它们能够给家里提高一点文化品位。
  父亲每次接过我们的这些礼物,从来没有欣喜过。当然,也没有拒绝,淡淡地看了看它们,表情平淡地说,好,放在这里吧。随手往柜子上一摆。
  我明白,如果我跟二哥当了官,这些根雕跟古董是别人送的,我们再拿来送给父亲(像小弟的烟酒),父亲肯定高兴不已,会认真地欣赏,像经验丰富的艺术鉴赏家跟文物鉴赏家。
  可惜的是,父亲像文盲一样,对我跟二哥送的礼物,很是麻木漠视。我跟二哥发现,柜子上的那个老虎根雕,居然摆反了方向,脑壳朝里,屁股朝外,时间长达一年之久。而那只宋末的油灯,竟然倒放在柜子上,真是令人哭笑不得。我们清楚,父亲根本没有心思欣赏或关注它们。他老是说,你两兄弟,不要老把心思放在这上头嘞,还是要崭劲嘞。
  大弟像在赌气,拼命地在生意上发展。后来,生意越做越大,手下竟有了二十来人。再后来,大弟辞了职(他没敢对父亲说,只在兄弟内部通报)。他每次回家,父亲都要骂他,后来,他干脆很少回来了。
  发生在大弟身上的事情,一桩接着一桩。
  没过多久,大弟又向我们通报,他已经离婚,跟一个小他十来岁的女人建立了家庭。离婚时,他给了前妻三十万元,细把戏由前妻带养。我们没有说什么,我们却能够想象,当父亲晓得之后那种大怒的样子。
  大弟的这些重大变故,父亲后来当然晓得了。他气得大发脾气,甚至摔东打西,家里经常发出砰砰的响声,吓得母亲惊恐不已。母亲劝他不要发脾气,也不要乱摔东西,父亲说,你管我做什么?母亲说,崽大了,就让他们去吧,你哪里管得这么多?父亲说,哼,我不管?我不管他们,如果以后坐了牢,或变成稀烂的人,你难道就心安了吗?母亲也来了脾气,丢下父亲,跑到小弟家住了一个月。母亲说,不然的话,我也会跟你们爷老倌一样,变成癫子的。
  可能是所谓的家丑不便在邮电所说吧,父亲又给我们写信。从字迹上看,已经没有一点写楷体的感觉了,全是愤怒的狂草。信上说,他就当没有老四这个崽,要我们不要学他的坏样子,说老四出了古家的丑,是个化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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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多年前,朋友从省邮电学校毕业,被分到偏僻的徽州山区工作。  当时,朋友已经是谈婚论嫁的年龄。家在农村的他,每个月都要从自己微薄的工资中,抽取一部分贴补父母和弟妹。日子过得捉襟见肘,好在爱人善解人意,结婚、生女,毫无怨言。朋友给自己定了一条雷打不动的规矩:不管有錢无钱,只要上菜市场买菜,最起码要买三两肉,给妻女增加一点营养。  当年,小县城的菜市场就在青通河畔的西侧,不大,窄窄的就像杀猪佬随手砍
可以涨价  昨天,我又在一家店铺看中了一双鞋子,可一看,价格太高。于是轻点鼠标换了个店铺再看,连着看了好几家,终于在一家店铺发现了一模一样的鞋子,而价格竟然要比前面几家便宜两百多。这反倒让我一时拿不定主意,我问客服:“为什么你们店的鞋会便宜这么多?”  让我怎么也没想到,客服竟然回道:“亲,你说的是哪款?我们可以为你涨价的!”诚实  同事说他刚毕业那会儿找工作,在应聘现场面试官问:“你最大的缺点是
在东京奥运会上,杨倩为中国摘取了2枚金牌。除了顶级的气步枪水平,杨倩头顶被当作幸运物的小鸭子发卡也格外亮眼。  不止杨倩,从戴黄色泳帽出战的“甲鱼”徐嘉余到赛前必竖中指的加拿大小将桑托·孔多雷利,从甩臂三圈的菲尔普斯到对空出拳、被菲尔普斯“怒视”的查德·拉·克洛斯,奥运健儿的“幸运物品”和“幸运仪式”不一而足。放眼整个体育界,各式各样的用以招来“好运”的习惯更是数不胜数。  研究者发现,运动员的这
“买榴莲就像刮彩票,看命。”这句话实在让人感同身受。  每当炎夏一到,我的嗅觉像是上了发条般灵敏。到了水果摊万物俱暗,一颗颗金灿灿的榴莲就是那道鬼使神差的光,让人恨不得一头扎进榴莲海里,却又在标价前倒下。  疫情让泰国榴莲市场需求暴涨,比2020年第一季度上涨了90%,对于中国吃货来说,泰国榴莲毋庸置疑稳坐头把交椅。  然而,近年来马来西亚榴莲刷爆了存在感,猫山王、苏丹王等来势汹汹抢占市场。  讲
黄鳑鲏不是鱼,是人。真名不知道,我们只是跟着大人们叫他黄鲭皱。  是从何时开始见到黄鳑鲏,记忆中大概在我人小学前的那年初秋。一阵脚踏的梆子声从村西口传来,平时冷清的小村便开始闹腾,早已把一些土游戏玩腻的我们,一窝蜂似的看黄鳑鲏赶鱼,觉得新鲜,刺激,循声追到村西口,沿着沿河的小道,把脚步放得很轻很轻,悄悄话也不说,尾随鳑鲏船。黄鲭皱弯腰落网,黄鲭皱挺身起网。如果连续三网都空着,我们会轻轻地“唉”上一
夜里快十点,电话突然响了,以大彭惯来的经验来说,一般晚上过了九点后响的电话都不会是好事……  1  夜里快十点,电话突然响了,以大彭惯来的经验来说,一般晚上过了九点后响的电话都不会是好事,比如大彭母亲犯心脏病响过,领导临时让大彭去改会议材料响过,还有次是岳丈心梗,那次没抢救过来。最气人的是有个神经病晚上十点半来电逼大彭把他老婆交出来,不交就宰了他!总之,夜晚的电话铃像是黑夜自身转化而来,充满不祥。
一  认识老蔺是在我家的一个租客搬走之后。  老蔺带着一条狗搬进来。他没有老婆,也没有孩子,光杆司令一个。当时我念小学四年级,记不住这个姓,总把他的蔺姓说成“林”。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他个子很高,比正常成年男人要高出一头多,长得细纤纤的。  那时正是夏天,我每天上午都要上学,下午写完作业就往外跑,或是跟一些邻居家的小孩子玩儿,或是自己玩儿。可自从有了这个姓蔺的新邻居,就总往他家跑,我也说不清是什么原因
学霸点菜  一学霸在大学食堂里点青菜,饭堂大妈问他要哪个菜,他说:就要那个十字花科的。回应  电话来了,我的一位病人出了些状况,我必须立即赶到医院。于是我加大油门,让汽车在大街上飞驰。这时,一辆警车跟了上来,我拿起听诊器,将它伸出车窗,希望警察能理解。过了几秒钟,从警车车窗伸出一只手,手中拎著一副手铐。平实  几个同事吃过午饭后在办公室聊天,同事甲说:“其实,能打动我的从来不是那些巧言令色的文字,
傅小平(以下简称傅):《灭籍记》讲述了一个带有梦幻色彩的故事,从梦开始,又以梦收尾。故事终了,我们知道,吴正好在打一款叫《美丽新世界》的游戏。要是对应到赫胥黎的同名作品,小说又似乎多了一层乌托邦色彩。  范小青(以下简称范):梦幻只是一种手段,目的是不让人抓住把柄。因为历史早已经支离破碎,早已经面目皆非。当我们以为自己在书写历史,并且以为我们是历史的主人,以全知的肯定的口吻去书写的时候,历史也许正
新東西也好,好东西也罢,总会源源不断地出现,如果你总是目不暇接地这也想买那也想买,就会很苦恼。还经常会有一看到别人拥有的东西就想买的人。  这就是“想要想要病”。如果你放任它不管的话,那就没完没了了。以为只要能买到这件东西,就会开心幸福,但其实一买到这件立马又想要其他的了。这就难办了。那么要治疗“想要想要病”,应该怎么办才好呢?  治疗方法之一,可以尝试着多想想现在拥有的东西,而不是老去考虑想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