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七个深圳(纪实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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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年代

出门


  枣花很白,衬得血管的青色格外耀眼。吃罢晚饭出来,她会换上一条皱巴巴的裙子,料子不好,上面还印着大朵大朵的牡丹。但她露出来的小腿,像藏了几千年的白瓷,让人不敢多看。姊妹五个,没有兄弟。也许就因为这个,枣花格外早熟,多大了还喜欢过家家的游戏。她当妈妈,经常摸男孩儿们的头或脸,莫名其妙地抱紧他们,亲他们……无论是责骂还是亲热,动作都很夸张,明显带着表演的成分。有一次,她还让一个男孩子趴在她身上。冬天是农村最无聊的季節,枣花偶尔会叫一帮人去打牌,就在她家的厨屋里。天一黑定,大人们都睡了,厨屋还留着烧饭时的余温,并不太冷。
  后来就出事了,长旺和枣花搞到一起了。还有人说得更详细,说抓牌的时候长旺手快了点儿,碰住了枣花的手——也可能是枣花快了一点儿,碰到了长旺的手,年轻男女谁都抵抗不了那种原始的欲望,缠在厨房的稻草堆里。稻草白天吸收的太阳味,让他们留连忘返,烈火轰地一声燃起来……大铁听到动静,出来狠狠揍了长旺一顿。枣花从此不见了踪影。
  枣花是王畈第一个闯深圳的人。她没有边防通行证,“二线关”被卡住,被人引到宝安一个小厂,做磁片,计件,一月一百多元工资,勉强够吃。枣花不会说白话,又不敢捏着嗓子说普通话,很少出门,下班后就坐在厂门口的草地上看天,看星星。她不知道深圳离王畈多远,只知道走了两天,先坐车到信阳,再坐一天一夜的火车到深圳,再转四次公交车……逾半年,终于敢撇普通话了,趁着外面到处开山平地,辞职到工地上送盒饭。很快攒下一笔钱,尝到自己做老板的甜头,转而租下一间房子,开理发店。
  阿龙领着人来给小店装闭路电视,至中午,枣花烧了一桌菜留他们一起吃饭。阿龙是典型的深圳土著,老渔民的后代,黑,个子也矮,枣花一开始并没有留意他。交往多了,外在的东西渐渐被忽略……
  得知枣花怀孕,阿龙拿来一千块钱让她打掉,他有老婆。枣花哭了几天,骂阿龙是骗子,强奸犯。冷静下来后,她还是决定生下孩子。
  是个儿子。阿龙态度大变,将枣花接回家,六层小楼的第三层给他们母子住——二层住着阿龙和原配。
  儿子周岁,枣花带他出去拍照。晚归,发现路边霓虹闪烁,卡拉OK歌舞厅似一夜之间长出来,漂亮女孩儿挤在门外,袒胸露乳招引路人。枣花一边担心阿龙,一边感叹这座城市的魔幻。
  儿子进幼儿园,枣花无聊,想出去找事做,阿龙不同意——他们家征地补偿上千万,不差钱。恰逢村里承包荒山,三十年合同,价格又低,枣花觉得划得来,再补植点儿荔枝树,山上水果的销售收入差不多就能抵得上承包费。阿龙不愿她如此折腾,觉得没面子,枣花说自己不用做,转手就能挣钱。
  果然,翌年一个台湾老板想在山上开饭馆,出价几乎是先前的十倍,想签下十年的合同。阿龙喜不自胜,满口答应。枣花却不同意,地价飞涨,一天一个价,她要一年一签。
  钱像流水涌来,枣花用不了那么多,给父母在老家造了一座两层小楼,余下的在宝安买了商铺。第三个孩子满月时,适逢香港回归,阿龙家大摆宴席,大铁老两口也在场。阿龙不避他们,三个老婆一起在一楼大厅用餐——阿龙后来又找了个小三,生了一男一女,住第四层。枣花也不闹,半真半假地威胁阿龙,你要是不用,我也不能老闲着——别怪我到时候给你戴绿帽子。
  小儿子大学毕业那年,枣花诊断出淋巴癌,已经扩散到肺。大铁老两口去看她,枣花神情委顿,与先前的强势利落判若两人。那时候她已和孩子们搬出来独居,自己买的海景房,复式。楼上楼下都是医院的检查单、CT片、胃镜片、活检结论、B超片、药……
  临终前,枣花把阿龙、儿女们叫到一起,宣布自己的遗嘱:儿女各一套房子,商铺两个儿子一人一间,存款三兄妹每人一百万,剩下六十二万给爹娘养老。阿龙好歹是孩子们的爹,两辆车留给他,也算个念想。
  大铁把女儿的骨灰带回王畈。葬礼异常热闹,枣花的棺一起,炮仗就没停过,一直到墓地。大铁还破了王畈那一带的先例,请了唢呐。近了墓地,才发现头天上午打好的坑被谁填上了。
  大铁其实心里有准备,他反复问过阴阳仙,能不能把下葬的时间再朝前提提。头天晚上村里就有人叨叨,说枣花姓王不假,但毕竟出了门——王畈这一带,女孩儿出门即出嫁——不能进祖坟。这还不是关键,关键是人们暗里臆测枣花得的是艾滋病。她是村里最早跑深圳的人,后来突然发财了,突然挣到大钱了——挣大钱在王畈特指做皮肉生意——大铁家的小楼就是明证,方圆十里第一家。大铁听了,后悔没把枣花的诊断书拿回来,贴到大路上。
  大铁指挥人清理坑里的土。唢呐又重新吹起来,直到几个老头儿老婆来到墓地。都是跟大铁差不多年龄的人,精神气儿倒十足。大铁啊,枣花的事我们也难过,年纪轻轻的。可这祖上的规矩你也知道,是吧?
  大铁给他们作揖,枣花没结过婚,还是咱王家的闺女啊。
  没结婚,孩子从哪儿来的?有人问。
  大铁一时气短,其他几个趁势都嚷起来。
  枣花不能埋在祖坟里!要是冲撞了先人,影响了姓王的后代,谁负责?
  我们也都是快入土的人了,破了王家的风水殃及后代那可是大事!
  ……
  丧事不得不再次停下来。大铁这边的女眷可能觉得委屈,嘤嘤哭起来。那几个老头儿老婆见惯了这种场面,不为所动。
  枣花她娘早在一旁跪着,俯着身子哭。枣花的小儿子见外婆跪着,也跟着跪下。遗像扣在地上,大铁上去扶起来,用袖子擦去灰尘,靠在外孙身上。枣花的面容重又清晰起来,她乜斜着眼,嘴角上翘,似笑非笑。大铁转身从包里摸出一沓红票子,一人数五张,塞进那几个老头儿老婆兜里,嘴里念叨着什么,却被悲凉的唢呐声吞没,谁也没听清……   木棉花开
  从初中到高中,鲁国中和方丽娟一直是同班同学。两个人的交集缘于一次意外,方丽娟进教室时误撞到鲁国中身上。同学起哄,说鲁国中和方丽娟拥抱。两人再见面,便扭捏起来,像是真有什么隐情。
  方母打探到鲁家穷困,爹娘又懦,难有出头时日,阻止他们交往。但高考结束,方丽娟就谎称去会同学,隔三差五住进鲁国中家。等方母发现,木已成舟。两家商量好日子,鲁国中带上母亲准备好的猪坐盘和两百块钱礼金,去接方丽娟。回来的路上,天刚亮,太阳还没出来,方丽娟坐在自行车前梁上,车后面带着方母送的被子枕头。自行车跑起来,方丽娟身上宽大的幸子衫像鼓起风帆。鲁国中下巴抵在方丽娟头上,以为世界就此在他面前展开,速度越来越快。时不时地,还会像个贪吃的少年,揽过方丽娟的嘴巴,边骑边吻。
  生活渐渐稳定下来,鲁国中不甘心,年后又进了复读班,想再试一次。方丽娟嘴上说支持,心里却极度失望——鲁国中并没把她放在心上。方母听到女儿埋怨,正中下怀,偷偷托人帮她流了产,在家休养一月后远走深圳。高考之前,鲁国中两次收到方丽娟的汇款,没有地址。
  鲁国中再度落榜。屋里没有了方丽娟,鲁国中心下恍惚。他想象从前屋里有方丽娟的日子,她穿着无袖圆领家常汗衫,慢声细语地说话,在屋里走动时身上散发出清新的香皂味,衣物摩擦时的窸窣声……既遥远又亲切。听人隐约说到方丽娟好像是在坪山一家制罐厂,鲁国中顾不上秋收,寻了过去。
  鲁国中以为坪山最多像他们县城,楼房多,路多,绕一圈得十几分钟。没想到,一下火车便被挤入人海。周围厂房摩肩接踵,汽车川流不息。鲁国中惶恐不安,心想这才是真正的世界。
  坪山不大,也不小,制罐厂就有好几家,却都没能找到方丽娟——换了名字也说不定。那一个星期,鲁国中在桥底下住过,楼道里也将就过,还得躲查暂住证的。一个相熟的老乡劝他先找个工作,立下脚再慢慢找。
  义秋花厂看他字写得好,让他在办公室做文员。工作倒是清闲,单调枯燥,刚好对得起那份工资。两个月后,又转到一家塑胶厂,做主管。很快就是春節,鲁国中趁着放假回了老家,希望能碰上方丽娟。方丽娟没见到,倒是遇到一个远房亲戚,大学刚刚毕业,分配到县城水利局工作,工资还不到鲁国中的十分之一。鲁国中本来无意再回深圳,发现大学生竟没有他一个打工仔的工资高,也不纠结高考失利了,铁下心继续打工。
  方丽娟却越来越远,一是鲁国中要专心工作,二是身边向他示好的姑娘应接不暇。逾数年,鲁国中转至一家具厂,做厂长,工资说出来没人敢相信。眼看已近三十岁,胡乱挑了个姑娘娶了,在老家县城买了房子,安下家。
  1999年春杪,女儿出生,鲁国中回老家陡沟做满月。逢集,邮政所门前人头攒动,取信的,寄信的,领汇款单的,取款的,还有存款的……墙上新刷了标语:出门去打工,回家谋发展。不远处,学校的高音喇叭正在播黄磊的歌:“我想我是海,宁静的深海,不是谁都明白。胸怀被敲开,一颗小石块,都可以让我澎湃……”人群中,鲁国中突然瞥见方丽娟,仍细皮嫩肉,圆鼓鼓的胳膊,圆鼓鼓的胸脯,圆鼓鼓的嘴唇。尤其是嘴唇,丰润鲜红,似秋天成熟的果实。
  可是,一眨眼就不见了,恍如电影画面。鲁国中怅然若失,在邮政所附近徘徊至中午,人都散去,集也散了,他才回去。他怀疑,自己出现了幻觉。
  新世纪初,鲁国中从厂里出来,自己做图书批发。生意不理想,又转到一家生产灯具的大型国有企业,做业务代理。
  方丽娟的信息倒是没断过,她嫁了一名支边教师,跟丈夫定居在青海。她弟弟也跟了过去,在姐夫的学校承包食堂。两个儿子,一个刚刚考入大学,另一个还在读初中。她信了基督教,在固定的时间去教堂做礼拜……但找不到方丽娟的电话,听说她特意嘱咐过朋友,不得将自己的信息透露给鲁国中。
  2015年,鲁国中终于联系上方丽娟。两个人都在深圳,方丽娟在宝安她妹夫的公司帮忙,鲁国中在龙岗。微信聊了几天,方丽娟才同意见面。
  鲁国中做了精心准备,刮了胡子,染了头发,还新买了一件T恤。见面的地点就在家里,那是鲁国中2009年买下的房子,当时深圳的房价刚刚开始上涨。屋里也有布置,桌子上摆着花——他在网上搜了好久,才决定摆上白玫瑰。墙上是刚刚网购回来的画,睡莲,上学时方丽娟说她喜欢莫奈。晚餐准备了菜心、排骨、多春鱼,还有老鸭汤——鲁国中实在想不起来方丽娟喜欢吃什么。他们那个年代,能吃上肉就不错了。当然还有红酒,产地是法国波尔多梅多克。
  方丽娟在微信里说,还有五站路。鲁国中敛衽正襟,坐立不安。他站在窗户前,外面路灯跳亮,满眼都是正在盛开的木棉。今年木棉开得格外早,浓到看不清巷道。鲁国中又坐回去,端详方丽娟高考准考证上的一寸证件照——他们俩没办结婚证,因此也没有结婚照。照片上,方丽娟短发,脸上还有点儿婴儿肥,但双目圆睁、紧张兮兮的样子与她的年龄十分匹配。算下来,方丽娟应该四十有六。鲁国中公司里有个阿姨正好也四十六,脸上皮肉松弛,手背上还有老年斑,不能细看。人都说,年轻时漂亮的女生老了更难看。鲁国中不信,他想象不出方丽娟老了的样子。
  鲁国中打开电视机,调到电影频道。他盯着电视屏幕,强迫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到电影上,不敢再想。

盼长金


  潘长金弟兄俩,弟弟叫潘长银,爹娘的意思是盼儿子这一辈能长出金子银子,老师同学不解其意,都念成了长短的长。也可能正是因此,潘长金快三十岁了还穷得叮当响。
  老婆是邻村的,小名凤妮,肩阔臀肥的,立在那儿,像一棵桩钉下来,既能劳作又有生育相。家里地少人多,潘长金又好打牌,凤妮生下女儿后就赶他出去寻生活,多少给家里挣点儿补贴。
  过完年,潘长金跟着村里人来到深圳。那时候深圳的工厂多招女工,即使招男工也要求初中以上学历,潘长金只好到工地上当小工,一天八块钱。干了一个多月,潘长金去跟工头说,他也会绷线、垒角,想改做大工。工头不允,小工做得好好的,转眼就能成大工?潘长金只好转投另一个工地,终于当上大工,工资翻了一番。年终一下子领了一千多块钱,当晚没买到回去的车票,在工地上与人打麻将。天亮,一千多块钱还在,只是全进了别人的口袋,潘长金反倒欠了人家九十元。   隔一年夏杪,屋里传来喜讯,凤妮又生了儿子,让潘长金起名。潘长金搜肠刮肚,一夜未眠,终于想出个万全的名字,潘才。辗转找到回老家的老乡,捎口信解释说才通财,潘才潘财,两头都要占上。
  潘才三岁那年,潘家果然开始长金长银。老板手里活太多,怕误了工期,将贴地板砖的活儿分给了潘长金。潘长金找了十几个熟练的老乡,一天五十元(时价三十),晚上还管老乡喝酒。天一亮就开工,挨黑收工,晚上就睡在毛坯房里,还省了房租。三个月不到,工程顺利完工,除去工人工资,潘长金竟然落了两万多块钱。从此他告别打工生涯,专门找工地包活儿。一年下来,收入近二十万。除去打牌输掉一些,仍有十几万进项。
  潘才在家里茁壮成长,十五岁时已膀大腰圆,手机比老师的还好,走到哪儿后面都有两个小跟班。秋季开学,却死活再不愿踏进校门一步。凤妮打电话给潘长金,让他回来管教。潘长金年初包下的六栋楼的内粉工作正进入攻坚阶段,还有两个月必须交工,逾期罚款不说,坏了信誉以后谁还再敢跟你合作?没办法,只好趁夜开着新买的大众回家。到家已是第二天上午九点,车门一开,外面暑气逼人,空气黏湿。老家是闷热,不像深圳,風一吹,气温就下来了。凤妮一见面就开始数落儿子的罪状,星期一给他的钱,星期二就花完了。问他花哪儿去了,他自己也说不上来;上学不走正路,兜兜转转专挑河边小道走;考试他不会,趁交卷时把同桌的试卷拿过来改成自己的名字;老师在上边上课,他耳朵里塞着耳机听歌……外面割稻子的收割机轰隆隆开过,吞没了凤妮后面的话。收割机远去,凤妮又要聒噪,潘长金不耐烦地挥挥手,多大的事儿啊。凤妮惊讶,还不大?一个学生娃,这还不算大事?潘才盼才,我怕你盼了一场空……潘长金又累又瞌睡,只想一头攮到床上,没好气地说,没有才不是还有财吗?正碰到潘才回屋,潘长金也不说话,上去一脚踢到他腿弯,高梁编的笤帚打到不见穗子才罢手。
  睡到傍黑,潘长金起来发现脚上的皮鞋张了口,可能踢潘才时用了力。脱掉扔到垃圾堆里,换上一双旧布鞋。转脸督促发怔的凤妮,还不收拾东西?都跟我去深圳吧。凤妮眼红红的,潘长金在外也不容易,连双好鞋都不舍得买。潘长金装着不在意,哪有时间逛商店哦。又催潘才。凤妮停下来,问,不上学了?潘长金说,上个屁啊!看他这样子,再上也是白费功夫。让他掂泥包去吧,哪儿找不到口饭吃?
  干了两天,潘才嚷着大腿酸疼,胳膊发麻。凤妮嘴上不说,晚上床头吹风,让潘才看工地吧。潘长金心里也已松动,反正工地上正需要人手。潘才成了工地上的监工,活儿轻松了,权力也有了——工人们都在他的监督之下工作。

  两个月之后,老板跟潘长金结账,现金给工人发工资,剩下的钱用两套小公寓抵账。潘长金想想也不吃亏,深圳房价一万三千元左右,老板却按每平方一万一千元折算。再说他们正好没有房子,可以留一套自己住。凤妮却坚决不同意,说谁住这里?将来你自己住?咱在这儿人生地不熟的,找不到活儿西北风都喝不到。潘长金嘁了一声,哪儿没有西北风?只要活儿做得好,人家都是找上门。
  2012年春,还不到十八岁的潘才搞大了小姑娘的肚子,仓促结婚。第二年生下女儿,两年后又生了儿子。孩子都留在老家交给凤妮管,小两口仍在潘长金的公司混日子。
  转眼就是2017年,凤妮一想到房子就后悔不已,当初非要现金,现在一家人还在租房住。深圳的房价像坐上了高铁不说,建筑公司虽然每年都有进项,但运营成本也不低,还要预留周转资金,再加上一大家人吃喝拉撒各项开支,余钱不多。潘长金牌打得越来越大,输赢上万眼都不眨一下。潘才虽不仿他爹,但花钱也如流水,出了门就称自己未婚(因为年龄不够,两人未办结婚证),女朋友换了一个又一个。潘长金换下的旧车给他用,一个月不到他竟拿来三千块钱油票。潘长金一气之下收回旧车,与潘才分家——两个小装修公司给他们,自己挣钱自己花,随他们折腾。儿媳妇倒踏实稳重,就是太懦,管不住自己老公。女儿大学毕业也来投奔潘长金,还带了个男朋友。潘长金让他们管财会,经营这一块仍不肯放手。毕竟,女儿是人家的人。
  谁都指望不上,潘长金开始着手安排自己的退休生活。他在老家路边起了一座楼,用了深圳一个别墅的图纸,计划建成方圆几十公里独一无二的住宅。三楼封顶那天,潘长金爬上楼顶,亲自指挥。一切就绪,楼上只剩下他自己。天色将暮,四周房屋和庄稼都暗下来。对面就是传说中西汉时期的点将台,幼年时,潘长金他们还能在那里捡到一两枚锈得看不清字样的铜钱。日蚀月销,点将台早变成一处略高于周围田地的小岗。小岗存不住水,不适宜种庄稼,随便插了白杨。如今白杨一人多高,遥若一排排雄姿英发的少年,风一吹,似向着潘长金偷笑。

橘子园


  陈新华第一次收到朱莉的来信是1988年。他不认识她,但从信里可以看出,他们是初中上下届的同学,她在深圳的一家玩具厂打工。陈新华礼貌地回了信,以为这就是传说中的笔友。你来我往,通了十几封信,朱莉还附了几张照片。陈新华的心被勾起来,跟同桌黄真商量,反正考大学希望渺茫,干脆,一起去深圳。
  下了火车,又走了大半天,才到葵涌镇。玩具厂不大,很快见到朱莉。也许因为折腾了一天,陈新华对深圳的激动都被劳顿抵消,对朱莉也颇失望——她个子不高,脸也没照片中的白,穿着一件大一号的工装,看不出身材。朱莉可能没看出来,也可能装着没看出来,热情地带他们去吃饭,找住的地方。
  玩具厂不招人,旁边的纸箱厂要介绍费,朱莉借了二百块钱让陈新华去送礼,陈新华不好意思丢下黄真,两个人只好转到坪山碰运气。好不容易进了一家单车厂,做搬运工,一小时五毛钱。诸事安定,黄真让陈新华抽空去葵涌找朱莉,陈新华说不喜欢她。黄真诧异,为什么?   她,陈新华不知道该怎么说,她骗我。
  她骗你什么?
  陈新华踢开脚下的健力宝盒,照片都是假的。
  黄真醒悟,问,朱莉寄给你的照片都是她不?
  是啊。
  这不就得了。这是经济特区,人穿得好,风景也好,照相的技术又高,出来的照片跟真人难免有差距。
  两个人正闲扯,朱莉找过来。黄真嘴甜,我们正商量怎么去你那儿呢。朱莉说,我们村有人在这一带开摩的,正好捎我过来。
  朱莉送给陈新华一个毛绒玩具狗,说是他们厂的新产品,一拍,会叫。过了两天,陈新华才发现玩具狗的不寻常——两只狗眼睛里都有陈新华的名字。他们研究了半天,闹不明白那三个汉字到底是怎么弄进去的。
  不久,单车厂失踪了一个女孩儿。有人说看见她坐一辆摩的走了,也有人說她是被一个男人拖走的……陈新华有点儿紧张,捎信跟朱莉说,千万不能再坐摩的。
  如此大半年,两人同时被单车厂炒掉。他们那个年龄,自尊心正强,一说要赶他们走,连理由都不想问。衣服还没收拾好,就有人在门口等着占他们的位置。后来才明白,那时候的工厂都这样,隔不多久就会炒掉一部分人,一是让员工有危机意识,二也有利益输送。
  转了几个厂,不是要高中毕业证就是不招男工。还有两家,直言不要河南人。捱到黄昏,街灯次第跳亮,黄真在草丛里找了张席片,想到山上将就一夜——山下怕查暂住证。正朝上爬,听到上面有人吼,“你何时跟我走,何时跟我走”,下面马上有人应和,“我想大约会是在冬季”。到了山顶,满眼都是人,或坐或躺,像小时候躲地震。陈新华松了一口气,拣个空地摊好席。邻居也是河南人,再远一点儿,还有湖南四川的。
  旬余,仍没找到工作,积蓄将罄,黄真让陈新华去找朱莉求援。走不多远,见一半山腰有橘子园,近前摘了几个橘子填肚子。未几,两个看园人提着棍棒巡视过来。陈新华他们趴在草丛中,待人家走远,才敢现身。他们决定在橘子园栖身,看园的是河南老乡,真被抓到,也不至于送他们去派出所,早晚还有橘子吃,能省下两顿饭。如是一周。某日深夜,黄真听到山下有人喊救命,摇醒陈新华,飞奔下去。
  山下早混战起来,一边是湖南人一边是河南人。黄真手里有棍,一跃冲进人群。陈新华返回去拿了把铁锨,刚要冲上去,被黄真拦下。对方有人被打坏了,快跑!
  不敢朝山顶上跑,怕被人家围住,尽拣半山腰的小道狂奔。隐约听到哭声,还有警车鸣笛,陈新华知道不好,神情愈加紧张,鞋也跑掉了,身上被树枝刮得到处是血。天亮时已到龙岗,陈新华一屁股坐在地上,脚底板上扎满了刺。黄真这才道出原委,河南人见湖南人身上有钱,想抢,双方因此撕扯扭打。河南人多,又不明真相,抓住对方一人死命地打……
  找到第二份工作之前,两个人在外流浪了四十五天。模具厂每天工资五块五,扣除房费、饭费,一个月只剩下五十多块钱。拿到钱,陈新华躲到暗处大哭了一场。星期天,他买了盒化妆品去葵涌。朱莉从厂里出来,离老远见一男人,双颊凹陷,缩着胸,像是连身上的旧外套都撑不起来。黯然半晌,鼻子一酸,扑进他怀里。
  陈新华问她喜欢他什么,朱莉握住他的手,你还记得不,有次我去厕所,你看到有个男生站在外面解手,上去踢了他一脚:“你就是狗,看到有人也得避避啊!”陈新华想不起来,我有那么坏?朱莉手紧了一下,不是坏,那时候我就觉得这样的男人错不了……
  坚持了半年,模具厂台湾老板看他有文化,调他去当仓管。逾数月,陈新华辞了工作,开始学着台湾老板给其他工厂提供化工原料。
  朱莉开过录像带租赁店,继而改卖传呼机,后又改租碟片,生意兴隆。陈新华嫌赚得太少,又耗人,将店转租出去,让朱莉做全职太太。他们和黄真在龙城同一个小区买了房。两家人不时小聚,从布吉到坪山,吃遍了惠深路(后改为龙岗大道)两边的餐馆。黄真看他闲,邀他加盟鹏程印务——好歹是个实体,倒买倒卖都得靠别人,终究不可靠。咱兄弟俩联手,有什么搞不定?回去跟朱莉商量,反正化工生意越来越难,大陆产品取代了台湾产品,原料便宜了,利润空间也小了,只剩下几个客户,索性全交给朱莉打理,自己出来试试。
  一日晚归,陈新华买了玫瑰回去。朱莉想不起来什么日子,问,你干了什么坏事?
  陈新华嘁了一声,我能干什么坏事?
  不年不月的,买什么花?
  奖励你跟了我二十多年。陈新华叹了口气,黄真又离了。
  为什么?
  家务事,说不清。
  这是他第四个吧?
  第三个——第二个只是同居,没领证。
  黄真怎么样?
  能怎么样?就是后悔阿里巴巴上的业务没来得及找人跟进,都被那个女人带走了。
  带走就带走呗,夫妻一场,还计较这个?
  说得轻巧,每月一二十万的单子呢。黄真本来已经给了她八十万,一辆车。
  不多,女孩子的青春不是钱能衡量的。朱莉摆出饭菜,我算是摸透了你,你是怕我分你的钱才不敢胡来不敢离婚。守财奴!
  那是!陈新华笑,我累死累活才挣了千把万,再分给你一半,想得美!
  小气,朱莉也笑。
  陈新华坐在餐桌旁,开始吃饭。偶一抬头,看到远处高楼里灯光星星点点,像浮在半空中,忽又想到橘子园那段时光。一晃,已经二十六年。
  良家妇女
  周末,王秋月在厂门口等公交车,看到一个穿着厂服的长发女孩儿,上去搭讪。
  你哪里人啊?
  河南。
  做什么?
  缝纫工。你呢?
  裁断工。
  工资多少?
  一百八。你呢?
  二百。
  加班多不?
  不多。
  ……
  新元鞋厂是个大厂,员工之间见了面都这样,哪里人,做什么,工资多少,很少问名字。因为黄国美的普通话有一种熟悉的乡音,王秋月又多问了一句,河南哪儿的?黄国美说确山。王秋月笑,说我是你邻居,正阳的。王秋月出来早一年,这也是她比她多二十块钱的原因。   王秋月说她1987年进厂时,一个月挣一百六十块钱。那时候新元刚建厂,门口没有公交车,电视机只能收两个台,跟野地一样。对面还有一个咖啡厂——我没喝过咖啡,可只要一走出去,咖啡的味道就往鼻子里钻……黄国美打断她,你多大?王秋月说,我72年的。哪个月?黄国美又問。十二月,王秋月说,十二月初四,天寒地冻的。黄国美追问,阴历?王秋月点头,阴历。
  因为同年同月同日生,两个人旋即成为朋友。
  逾二年,黄国美想跳槽到宝安,说那边是个模具厂,工资能拿到二百六。王秋月跟她一起辞了工,由她的一个同事带着,去宝安。路上晕车,王秋月双手紧紧抓着栏杆,低着头,两眼紧闭。好不容易到了站,还难受,胃里老有东西想向上翻。怕影响黄国美,王秋月硬撑着。没想到上当受骗了,那个同事把她们带到了按摩院。黄国美转身就跑,剩下王秋月,浑身无力,浑浑噩噩地被困在那里。
  一开始受不了,王秋月刚刚十九岁,还是个处女,捏疼了她就哭。稍后,能忍了。没有客人的时候,她思来想去,觉得这都是命,怪父亲除夕夜跟母亲吵架,冲撞了鬼神,要不,人家黄国美跟她同年同月同日生,怎么就跑脱了?好在王秋月资质好,老鸨觉得在按摩院浪费了,将她转送到一个假日酒店的俱乐部。
  最初只做迎宾,人家也不勉强。王秋月和另外十五个女孩儿穿着亮闪闪的金色细吊带晚礼服,分两排站在门口。有客人来,就鞠九十度的躬,齐唱欢迎光临。酒店房顶的射灯发出红蓝绿光,划着大大的弧线扫过夜空,甚是抢眼。迎宾女孩儿换了一茬又一茬,有的被拉下水,有的离开了。王秋月不用谁拉,反正破也破了,一次跟一百次有啥区别?又不是面,搲一瓢就少了。
  第一次进房间,王秋月大开眼界。她被一个瘦子选中,学着其他姐妹的样子贴着他坐下。请客的老板从包里抓出一把钱,站着的服务生每人一百,坐着的二百。唱罢喝好,瘦子带她出去开房……第二天回去一算,小费就拿了一千元,抵她在新元厂半年的工资。
  六年,很少见天日——白天睡觉,晚上灯红酒绿。渐渐有点儿人老珠黄,客人明显少了。她决定跳出这个行当,金盆洗手。还专门逛了一下午内衣店,新买了好几个贴身的胸罩——之前为了吸引客人的眼球,选的胸罩都带着厚厚的海绵。妆也不化,素面朝天,跑到深圳的另一边,坑梓。一家公司看她仪态端正,想让她做接待。王秋月想了半晌,良家妇女不能抛头露面,还是进了厂。第一个月的工资条她一直保存着,三百四十二元。基本工资:三百元;加班费:二十二元(十一个小时);膳食津贴:十元;工种津贴:十元;水电津贴:十元;车费津贴:六元;扣电费:十元;扣医疗费:六元。钱不多,之前她甚至一天挣的就比这个多,但这是她人生的新起点。王秋月不在乎钱多少,主要是厂里与她相当的男人多。她的目标是外地人,外省的更好。结了婚,回老公的老家,开个小店,无声无息地过完余生。
  靳长虹是自己主动贴上来的。他是厂里的客服,比王秋月大三岁。十年前在工厂冲压胶合板时,切掉了两个手指头。找人试探王秋月,问她想找什么样的男朋友。王秋月会意,说没什么条件,聊得来就行。
  靳长虹是真喜欢她,王秋月慈眉善目落落大方,一看就像见过大世面的人。两个人互相珍惜——靳长虹是因为自己的残疾,很少有女人正眼看他。王秋月则因为自己的过往。第一次上床,王秋月忍着,连呻吟都不敢有,生怕自己忘了形。完事后,靳长虹看到床单上的血污,搂着王秋月半晌不语。王秋月也不解释,那一天正好是她月事的最后一天——她们以前经常这样糊弄男人。
  婚礼是在靳长虹湖南的老家办的。说是礼,其实也就是一顿宴席。王秋月买了水仙牌洗衣机、康佳28英寸彩电、VCD,说是娘家的陪嫁。

  倏而怀孕,第二年生下女儿向兰,隔两年又生下双胞胎兄弟向阳、向天。人生中的每一次重大转变,王秋月都会想起那个与她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女孩儿,她有男朋友了吗?结婚了吗?老公是老家的吗?有没有孩子?几个?还在不在深圳……有一次她去龙岗,顺便拐到新元鞋厂。鞋厂早没了,代替它的是一个居民小区。旁边开超市的说,都搬走了,搬到东莞了。后来回正阳路过确山,王秋月又想起她,但实在想不起来她是哪个乡了。想起来又怎样?去找她叙旧?让她勾起自己那段不能示人的经历?
  向兰在深圳上的幼儿园,小学时才转回老家。她说普通话,唱歌跳舞样样都行,是村小学的明星。但功课一年比一年差,六年级升七年级时,两门功课只考了三十几分。王秋月气极,劈手打了她几下。靳长虹护小孩儿,尤其护女儿。他把向兰拉到怀里,揉揉头发,抹掉脸上的泪。好了不哭了,大不了来深圳打工,我们打了一辈子工,不也过得好好的?王秋月回想自己的打工经历,火气更大。靳长虹,有你这样当爹的吗?你天天加班加点每天干十几个小时,一个月才挣三千块钱也叫好?看看人家写字楼里的那些白领,出门就叫出租车,风刮不着太阳晒不着,那才叫好!不好好读书,打工能挣几个钱,难道去当……
  说到这儿,王秋月倏然住口……

听烟花


  出来打工的人,很少有黄国美这样在一个工厂干二十多年没跳槽的。开始来的时候,她做过缝纫工,也做过组装工,都是流水线上最低端的工作。后来又做过裁断工,把一大张网眼料子裁成一片片弯曲的不规则图形,就像孩子玩的拼图。也做过鞋底工、质检,除了研发,黄国美几乎做完了鞋子生产的所有工序。
  也不是没想过跳槽。来龙岗第三年,有个同事说宝安有家模具厂招人,一个月可以拿到二百六十元。黄国美心动了,她早受够了厂里的保安,每次出厂都故意在她身上摸摸捏捏——厂里经常有人偷鞋材出去,上边让保安严防。有一次一个保安还把手伸进她的底裤,说有异常。黄国美脸涨得通红,说是卫生纸。   同事不知道路,赶到宝安天已经黑了,几个人只好在高架桥下过了一夜。第二天找到表哥,她们被带到一家发廊。上了二楼,两个穿透明睡服的女人正坐在按摩床上等人。黄国美一看这场景,觳觫不已。一个满身横肉的男人催她们先去冲个凉,黄国美不肯,转身就跑,箱子都不要了(钱和身份證都在里边)。后边脚步声紧追不舍,黄国美也不敢停下看。拐过几道巷子,冲进一个院子,见有个废弃的鸡笼,一头钻了进去。困了一夜,第二天出来,胳膊上腿上都是蚊子叮的包。跪在大街上要钱,没人给。又找不到那个发廊,警察也没办法,给了她二十块钱让她回去。
  一块儿去的几个女孩儿都失去了联系,黄国美从此收了心,重新回到新元鞋厂。
  翌年,有个叫徐小虎的保安追她。黄国美心下欢喜,厂子里男孩儿少女孩儿多,有人喜欢她说明她还算漂亮。再说了,徐小虎又是保安,这个身份会给她很多安全感。
  七八月份是鞋厂的淡季,老乡李春芝回厂邀请过去的姐妹去参加完美日用品推介会,说到场就会有礼品赠送。黄国美也去了,身边还粘着徐小虎。听了李春芝的鼓动,徐小虎热血沸腾。黄国美笑,梦想?你还是十八岁的小孩儿?都二十八岁了还不安分,也不怕人家笑。徐小虎像一只被刺破的皮球,泄了气。回去在厂外黑暗的树影里,他上下抚摸黄国美。黄国美由着他,但始终不让他更进一步。这种人不可靠,黄国美不敢托付终身。品性也不好,老听到有女孩儿说他流氓,经常趁出厂检查时占便宜。
  一家四口挤在逼仄的阳台上,只能看到头顶的天空一闪一亮
  年余,徐小虎果然移情恋上厂里的另一个女孩儿。黄国美并不意外,庆幸自己守住了最后一道防线。徐小虎太帅,她守不住他。有人介绍了一个同县老乡给她,樊胜利,在对面纸箱厂上班。
  妹妹黄国莲要来深圳打工,黄国美电话里劝她再读两年书,你才十五岁,出来能做啥?你看人家李春芝,不就多念了几年书吗,比我还晚出来一年,一上来就做文员,工资高不说,工作还轻闲……她还向黄国莲许诺,别担心钱,以后每个月我给家里寄二百块钱,一半供你读书,一半家用。
  黄国莲中专毕业头一年,黄国美结婚。婚后,樊胜利来鞋厂当了保安。他们生了两个孩子,一儿一女,都留在老家,婆婆带。女儿生下来三个月就断了奶,黄国美怕休假太长会影响自己的升职——那是黄国美唯一的理想,当上生产组长,夫妻可以享受厂里免费提供的家庭住房一间,还可以带一个孩子在厂办学校上学。
  黄国莲来龙岗的第二年,新元鞋厂搬迁到东莞厚街,黄国美也如愿以偿升了职。黄国莲没有跟过去,她不愿还待在鞋厂,没前途。一个打工的,要什么前途?黄国美不理解妹妹,她满嘴都是人生、规划之类又虚又空的东西,离黄国美的生活太远。有一次妹妹和朋友在聊股市和基金,说到中央政策对中国经济的影响,黄国美问,现在的毛主席是谁啊?妹妹和朋友们怔了一下,大笑起来。黄国美不以为然,她一个老百姓,为什么要知道那么多?
  厂里有不少临时夫妻,有的甚至公开同居。樊胜利信息广,经常回去说谁谁谁跟谁谁好了,谁谁谁的真老公来了和临时老公打架了……黄国美有时候会审樊胜利,是不是特眼气那些野鸳鸯?趁出厂检查摸过多少女孩儿?樊胜利死不承认,现在有摄像头了,谁敢乱来?黄国美不信,手在衣服底下横行,谁知道?
  徐小虎来厚街找过黄国美。也是巧,那天正好黄国美半路上听到一个女孩儿在骂樊胜利,说那个混账左撇子保安,哪天我把胸罩外面插上针,扎烂他的爪子……
  黄国美赌气陪徐小虎在外面吃了顿饭,还收下了他给她买的黑色胸罩。回厂的路上,他将她带到一个废弃的汽车驾驶舱里——她怀疑他早踩好了点。那一次,她没有一点儿感觉,除了恐惧与屈辱。
  那是黄国美唯一的一次出轨,有报复的成分——她亲眼见到老公向一个女工暗送秋波。男人都不是好东西。
  妹妹黄国莲找了个男朋友,相貌寻常。黄国美问,你是大专生吧?妹妹是中专生,妹夫怎么着也得大专吧。人家乜斜她一眼,何止大专。黄国美后来就跟老乡说,妹妹的男朋友是何止大专。黄国莲听到,笑一阵,纠正她,是大学毕业,本科。两个人到底没成——成了才怪呢,妹妹不专心,经常背着人家跟其他男人约会。她后来嫁给了一个潮汕人,很有钱。
  2016年春节,黄国美一家齐聚东莞。他们带着一双儿女去深圳玩了几天,博物馆、大梅沙、深圳大学,世界之窗和欢乐谷黄国美没舍得进去,省下两张门票。除夕夜,黄国美学黄国莲,买回一瓶红酒。没有高脚杯,黄国美找来四个一次性纸杯,斟满酒,与家人一一碰杯。这是他们在深圳度过的最后一个春节,第二年儿子考高中,黄国美计划辞工回去陪读。儿子必须得有文化,不能再像她这样打一辈子工。夜幕降临,外面烟花不断,女儿喊他们出来看。职工宿舍楼只有四层,被对面的高楼堵住了视线,一家四口挤在逼仄的阳台上,只能看到头顶的天空一闪一亮。黄国美侧耳听了一阵,很快兴味索然。

年龄


  年轻的时候,谁都相信李春芝身份证上的年龄——她说话沉稳,做事让人放心。采集身份证信息时,李春芝本来十五岁,父母想让她初中毕业就出去做工,虚报了五岁。不承想,李春芝竟然考上了高中。又读了两年,自知考不上大学,才跟了邻居黄国美去深圳。
  黄国美把她带进了龙岗的一家鞋厂,一个月二百二十元。车间的墙上刷着红漆标语,今天我以工厂为荣,明天工厂以我为傲;铸造辉煌,唯有品质……李春芝做缝纫工,把布片缝起来做鞋面,然后在适当的位置装上塑料的徽标和鞋带眼。这种流水线工作与她之前的想象不同,她以为打工就是很多人一起干活,聊着天,很有意思。车间墙上的厂规却严令不准说话,违者罚款五元,上厕所也有时限和次数要求。未几,黄国美要跳槽,说有个厂工资更高,能多拿三十元。李春芝也想走,缝纫工是整个流水线上压力最大的——上游的给她加码,下游的催她再快一些。但她没干够两个月,怕要不到工资,只得再坚持一段时间。碰上厂长来检查,见李春芝做事有条不紊,案面上又干净,想让她做质检。一问,还高中毕业,正好有个文员生孩子,干脆把李春芝调到办公室,工资一下子涨到二百八十元。   李春芝预计跳出流水线至少需要两年,没想到不到半年就完成了。她工作热情更加高涨,笔记本上记满了励志格言:我可以平凡,但不可平庸;命运总是光临那些有准备的人;不是每一次努力都有收获,但是,每一次收获都必须努力……她还买了手表,把自己的时间算计得很细,又报了函授文秘班,偷偷学习白话。
  逾二年,李春芝跳槽到一家手袋厂,做总务。因为会白话,工资从三百元一下子蹿到一千元。工余又报了英语口语班,决心两年内能与老外熟练对话。老师传授经验,说学好英语的诀窍就是不要脸,敢说。人生也是一样,得有不要脸精神。李春芝受到鼓励,给厂里自己早已心仪的人写信,被拒——厂里的漂亮女孩儿太多,曹学钢看不上她。
  春杪夏初的一个周日,曹学钢为替大学同学凑人头,冒雨站在女工宿舍楼下,邀请李春芝去听一个讲座。有喜欢的男生做伴,李春芝欣然赴约。主讲人极具煽动性,我们背井离乡出来打工是为了什么?赚钱。我们有没有赚到我们想赚的钱?没有。这样的生活是我们想过的生活吗?不是。既然不是,为什么不出来拼一把呢?
  那是完美日用品在龙岗的第一场推介会。曹学钢觉得与会的人像一群傻逼,李春芝却跃跃欲试,很快投入到完美日用品的销售中。辞职之前,李春芝被手袋厂提拔为总务部门的头儿,跻身中层领导行列,吃小灶,四菜一汤,住四个人的小房间。但她没有斗争太久,毅然辞了工作,全身心投入到完美日用品的销售中。口语班老师不明白班里最有劲头儿的学员为什么突然放弃了学习,李春芝电话里解释,完美是我人生的一个重要机遇,如果今天不做,明天就晚了。
  第一次培训会,李春芝花了一万块钱租用会议室和培训器材。她手持话筒站在主席台上——站姿和仪态头天晚上练了好久——问那些犹疑不定的人,为什么我们一直平凡?我们是不是有过梦想,但总是错过了一个又一个机会?零星有人怯怯答“是”。李春芝不满,直到会场所有人齐声大喊“是”,她才继续说,这就是选择问题,就好像我们的父辈选择了种田,所以忙到头发白了还是缺油少盐。我们还想重复他们的路吗?李春芝让他们反复回答,不想!不想!不想……几个月内,她迅速成为一万人的上线,一个月净收入四万块——上世纪末,这个数目即使在深圳也不算小。
  完美公司将她的周薪工资单放大封塑,激励新人。李春芝给家里寄了三万块钱回去,翻修房子,买家居用品。镇长也听说了她的成功,打电话给她,说是镇里建了工业园,有很多优惠,请她回去投资。曹学钢主动示爱,想与李春芝携手共进。团队迅速壮大,李春芝觉得自己也成了创造深圳神话的人。第二年4月,政府突然来了命令,所有传销公司停止运营。
  短暂的失落之后,李春芝摇身一变,成了一家带国字头行业报纸的记者。找到新闻线索,一边采访一边威胁当事企业,直至其答应在报纸上做广告。未做满三年,李春芝心虚,辞职与曹学钢合开了一家建材批发公司。
  三十岁这年冬天,李春芝跟曹学钢回老家过年,顺便办结婚证。曹学钢发现李春芝身份证上的出生日期是1966年,骂她是骗子,他怎么可能跟一个比自己大五岁的女人结婚?铁证如山,李春芝急红了脸,说我弟弟1973年出生,小妹1975年,最小的弟弟1978年,我怎么可能1966?
  家里正好在办二代身份证,李春芝赶回去,辗转托人,改回自己的年龄。年后回深圳,到瑞典一涂料公司应聘。一屋人只剩下三个,李春芝和两个男生。人事经理看看她,说你不合适,可以走了。李春芝没动,心想,你一句话没问怎么知道我不合适?人事经理转身问两个男生中的一个,说说你最骄傲的事。男生很紧张,说他刚刚大学毕业,还没工作,没什么骄傲的事。李春芝一旁轻声提醒,考上大学不值得骄傲?经理听到她说话,又看了看她。两个男生都被淘汰了,经理问她,那两个男生都是你的竞争对手,为什么你还帮他们?李春芝说,我不觉得是对手啊,如果他们被选上,我们可能就是同事——同事难道不该互相帮助?经理笑了,她对李春芝很满意。
  李春芝初进公司,就被一台湾客户猛追。她身心俱疲,无心享受恋爱,旋而结婚成家。
  2015年秋,李春芝去东莞谈业务。她问厂长,你们鞋厂先前是不是在深圳龙岗?厂长说是,搬到东莞十多年了。李春芝说她第一份工作就是在这个厂,缝纫工。她的邻居黄国美当年跳槽没走成,又回到这里,后来生了两个孩子,一儿一女。因为是个小领导,夫妻俩还免费同住在厂里,带一个孩子上学。这些信息都是从老家反馈过来的,她们差不多二十年没见过面了。厂长让人下去查,果然,黄国美在做仓管。李春芝打通她的电话,那边的声音如老妪般嘶哑。老板说,长年在机器的轰鸣声中扯着嗓子说话,都这样。
  李春芝坐在办公室等黄国美。一个穿牛仔裤的女孩儿推门进来,李春芝癔症一下,又回过神,她是她们二十多年前刚来深圳时的年龄。她努力想象四十四岁的黄国美应该什么样,胖了吗?脸上皱纹多吗……索性不想了,从包里取出化妆镜补妆。

那时候的我还不是我


  代秀妮不是她的真名,这个名字她用了十三年,直到办二代身份证。她是家中老大,父母无力供养三个孩子上学。张贺小,张庆近视,出来找工作难,她骗父母说不想上了,想出去打工。父亲像是早做好了准备,从枕头底下拿出一张捡来的身份证——她那时还未满十八岁。
  张丽是跟邻居来深圳的,坐了一夜的火车。坪山那时候还是个镇,有山有水,对于出生中原的她来说,像个风景区。玩具涂料厂靠著坪山河,河水哗哗地日夜流着,晚上睡觉的时候吵人。没有公交车,厂门口时刻聚集有载客摩托车,空气里因此充满了热气和摩托车的尾气。下午下班后的短暂时光里,张丽喜欢趴在宿舍三楼的栏杆上,看漫天的彩云。北京要开亚运会,厂里扣了每个人十块钱,说是购买亚运彩票,为亚运会捐款。电视机只能收两个台,不加班的晚上,她去看过女排比赛。
  这一份工作她干了九个月,受不了涂料的气味,趁着年底放假回了老家。攒了六百二十块钱的工资,除掉彩票钱和平时的借支,还剩五百。她给父母各买了件羽绒袄,给弟弟张贺、张庆分别买了块电子表,还有一些过年的小东西,两个大网兜塞得满满的。   家里种菜,张丽想留下来好好干,争取多赶远集,菜卖上好价钱。自家的菜卖完了,还可以收村里没劳力的菜卖。在家千日好,出门万事难。可父母不留她,过了年就帮她收拾行李。走的那天,杨柳刚泛绿,风还扎人脸,张丽眼睛湿着。母亲看出来了,说,丽啊,张贺张庆记着你哩。
  张丽跟人进了一家鞋材厂,工资计件。她不放过每一个加班的机会,是厂里工资最高的女工之一,一个月能拿到一百八十元。加班长了瞌睡多,手上的动作便会迟缓,她怕被机器轧到,强迫自己站着工作。要好的姐妹骂她要钱不要命,她说家里买化肥的钱还没着落,母亲的头疼病也越来越厉害,弟弟还在街上的初中住校,用钱的地方太多。
  十九岁,张丽与村小学的冯老师定亲。她跟冯老师说,定亲是定亲,这两年我得供张庆上学。冯老师说不急,还夸她顾家。他闲着没事,老给张丽写信,张丽你好……张丽纠正他,信封上要写代秀妮,厂里不知道张丽是谁。未几,清理民办教师,冯老师下岗。冯老师干不了农活,也跑来鞋材厂,做保安。
  熬到张庆考上大学,张丽说还得再等两年,张贺只顾他自己的小家庭了,张庆的生活费怎么办?冯老师说,婚后我们俩一起供他。张丽不放心,身边的例子多了,结了婚女人做不了主。
  翌年,张丽听人说看到冯老师跟一个女孩儿在马路上手拉手,气冲冲跑过去。冯老师也不隐瞒,说女孩儿是四川人,他们计划年底结婚。他今年二十七岁,等不及了。
  张庆大学毕业那年,来深圳看过姐姐。他们在厂门口小餐馆吃饭,出来进去的多是比张庆还小的女孩儿,见到张丽,一边叽叽喳喳地叫着秀妮姐,一边暧昧地看张庆。张丽骄傲地介绍,我弟弟,今年大学毕业。服务员拿来菜单,张丽扫一眼,推给张庆。张庆看了看,说来份炖菜,再来个田鸡。张丽小声问,半只吧,一个能吃得了?张庆怔了一下,知道姐姐很少出来吃饭,强笑道,不是鸡,是我们老家的青蛙。
  张庆应聘到上海某中学教书,张丽随即辞工回家。她已经二十八岁,城市人叫大龄剩女,农村这个年龄未结婚的更是少见。三个月,见了十多个男人,都是离婚或老婆死了。最中意的一个是镇上的教师,姜金华,三十四岁,儿子十岁。思虑再三,最终放弃——她还没有做好给人当后妈的思想准备。
  倏而年关,张丽经人介绍进城当了保姆,做饭洗衣服,偶尔接送孩子上学。除去吃住,每月二百元。张丽并不嫌弃,时或相一次亲。
  逾二年,张庆老婆魏红玉坐月子,母亲过去照护。两个月后回来,换成张丽——魏红玉嫌老人不讲卫生,说话粗声大气。
  适逢上海申办世博会成功,到处都是“better city,better life”的标语。张庆的生活也跟着better——头一年刚按揭买下的房子拆迁,补偿他三套房子,外加十万元安家费。签协议那天,魏红玉没让张丽做饭,一家人去酒店吃了顿大餐。张庆喝了瓶啤酒,说姐为我们家出了大力,供我上学不说,又来带我们家孩子……魏红玉不等他说完,抢下啤酒杯,喝多了,也不怕姐笑话。张丽一旁默然半晌,接不上话。
  又一晚,一家人围坐在客厅看电视上的真人秀。十多年前一场火灾,哥哥冲进火海去救弟弟,被掉下来的横梁砸断胳膊。没钱救治,错过最佳接骨时间,造成终生残疾。现在哥哥又患尿毒症,发了财的弟弟既拒绝帮他治疗又不愿捐出一个肾……张庆唏嘘不已,为那个哥哥。魏红玉换了频道,说这叫道德绑架,为什么弟弟非得出钱捐肾?哥哥救弟弟,是他自己的选择,是为了父母……张丽知道魏红玉在旁敲侧击,装着听不明白,敷衍过去。俄而钻进卫生间,洗洗脸,定定神,方才出来。
  捱到夏杪秋初,张丽跟魏红玉辞行。宝宝该上幼儿园了,我再在这儿也帮不上忙,正好回去秋收。魏红玉假意留了一番,说也好,姐年龄不小了,回去还得找个体己结婚。张庆始终愀然不语。
  张丽回去就央二舅去探姜金华有没有再婚。母亲惴惴地提醒,后妈可不好当。张丽说,算起来,那孩子快上高中了,又不常在家。母亲又问,你不嫌他矮?张丽脖子一梗,跟谁过不是一辈子?两个人没办婚礼,只请双方父母一起吃了顿饭。张庆寄了一万块钱贺礼,张丽想寄回去,又怕魏红玉知晓,两个人生气,只好替他先存起来。
  姜金华调进县城高中第六年,夫妻俩买了套新房子。搬家的时候,十一岁的儿子从鞋盒里翻出一沓卡片,饭卡、出入证、边防证、工牌,还有一张一代身份证,名字都是代秀妮。儿子说,名字好土,谁啊?姜金华一旁解释,你妈出去打工的时候不到十八岁,借代秀妮的身份证。还开玩笑,说那时候她还不是你妈。张丽嗯了一声,那时候我还不是我。想想不对,又喃喃自语,现在我也不是我。

90年代

都是钱闹的


  向前本来是农村户口,姐姐向云帮他买了个城市户口,转业后安置到县人民医院,门卫兼收发,一月两百多块钱。上了不几天班,深圳一个战友写信让他去,说那边工资八百元。向前思来想去,终被那八百块钱诱惑,请医院领导吃了顿饭,算停薪留职。
  他进的是个纸箱厂,给台湾老板当司机。那时候,坪山到海边都是土路,老板想去海边看看。走到半道,车陷进软泥里。他跟老板解释,自己虽说是汽车兵,但在部队开的都是卡车,没摸过小车。老板说你还是发挥你的特长,去开大车吧。合该向前背时,开货车第二个月又撞死一条狗。老板害怕了,幸亏你撞的不是人。遂将他转到行政部,好歹他是高中毕业生。
  填表的时候,行政经理见他写得一手好字,让他专门写厂里的通知、規章制度、欢迎标语,最多的还是招聘广告:文员,女,18至26岁,外形好,会操作office软件,会粤语优先;业务员,男,30岁以下,高中毕业;普工,女,18至25岁,能吃苦……隶书、楷书、行书都用过。写完,后退两步,哪个字写得好,哪个字没写好,兀自评论一番。有兴致了,还会重写一遍,再拿出去。年余,终觉没前途也不挣钱,暗里找了家新厂,想去开货车——开货车外快多。末及与老板辞行,厂里行政部与人事部分家,向前被任命为人事经理。适逢年底公司赶货,需招临时工近百人。向前大权在握,正要让人发广告,中介自己找上门,一个工人给他一百元佣金。向前遂打消离职念头,安定下来。   如是五年,向前辞职,与同为人事经理出身的女朋友汪小玲合伙做人才中介。向云不解,打电话提醒弟弟,你靠做人事经理在深圳买房买车,怎么舍得辞职?向前解释说,自己做,空间更大。他们与桃源一家还没装修的酒店签了三个月的合同,周末使用其一楼大厅。一边在火车站、汽车站打上周末人才市场的广告,一边给先前结识的工厂人事经理发红包,请他们来招聘。
  第一个周六,向前不到六点就赶到人才市场。风雨把头天晚上挂上造势的大红条幅弄得狼狈不堪,向前坐在台阶上,有点儿泄气。招聘单位还好,八点半前后都到了。九点整开门,进场应聘者寥寥无几。向前一会儿怀疑二十元的进场费高了,一会儿又觉得天公不作美。在厕所抽到第三支烟,手机骤响,汪小玲嚷着要他增派人手,收银忙不过来。向前以为逗他,提了裤子出来,果然,门口已排起长龙。向前一向大方,当即给盒饭公司打电话,每个工作人员加只鸡腿,来招聘的人事经理另封一个红包。两天下来,公司接待三千多人,纯收入近五万元。
  向前受到鼓舞,在火车站、汽车站又租了两处办公室,白石洲附近租了处旧仓库,稍加装饰,成为他固定的人才市场。继而地铁通行,终点站离向前的人才市场只有两公里,生意更加兴隆。汪小玲怀孕,向云被游说过来管理公司内务,工资八千元,是她在老家的十多倍——她给单位领导送了礼,算病假。
  逾数年,向云有了些积蓄,买下石岩某村一片宅基地。跟弟弟商量,他出资建楼,许以一层楼房。其时网络招聘渐盛,人才变得紧缺,原来的收钱模式式微。人才市場又拖了一年,向前转做劳务输出——公司直接跟工人签用工合同,根据市场需要,下派给工厂。
  外甥女结婚,向前回老家参加婚礼。向云见怪,就这一个外甥女,汪小玲怎不回来?向前解释,一个工人夜里睡觉时死了,她得到现场去处理,去安抚。晚上十时,向云出门送宾客,见汪小玲从车上下来,又惊又喜。问及处理结果,汪小玲轻描淡写,那是小事,今天咱家喜事,不提那个。
  宴席重新开始。剩下的都是近亲,汪小玲也不见外,敬酒来者不拒。向前劝阻,汪小玲眉毛一挑,外甥女的喜酒,岂能不喝?倏而,汪小玲眼神迷离,开始发飙。向云我问你,建楼的时候你怎么跟向前说的?
  众人面面相觑,唯姐弟两家人知晓内情。向前情知不好,说今天是大喜事,有事改天再说。汪小玲拂开他手臂,正好大家都在,你们给评评理。你向云没钱建房让我们出资,说好楼建好后给我们一层。现在房价涨了,还给我们一百三十万算了事——一百万用两年,给三十万的利息,我该怎么感谢你呢?
  向云红着脸——不知道是因为酒还是愧疚,嗫嚅半晌,小玲,你们收入那么多,还和我们争?
  汪小玲拍了下桌子,我昨晚赔了人家几十万,你知道不?
  你冷静点儿不行吗?向前转向向云,小玲不是想找你要房子,她只是觉得楼的事你处理得不好……
  我知道,向云说,你们不在乎这点儿小钱。你公司最好的时候有六千多工人,每月平均抽一百元佣金,一个月就有六十万的收入……
  那是过去。现在上面有规定,劳务工不能超过10%,向前说,这两年,也就一千人左右。
  一千人一个月也能收入十万啊。
  管理成本也高,比如工人的意外赔偿。向前忍住气,继续解释。
  我知道……
  你还知道什么?汪小玲打断她。你知道向前晚上一听电话响就头疼不?你知道他为了争取客户喝酒喝吐了血不?
  向云还想说什么,准新娘从外面回来了。汪小玲趁乱丢给向云最后一句话,你不欠我们一层楼,你欠我们一句话!
  当夜,向前辗转难眠。天亮前迷糊了一阵,也没睡好,老做梦,梦里又回到他闯深圳之前的时候,向云宁愿自己不吃不穿也要供他上学,还给他买户口……醒来唏嘘不已,如今姐弟俩都有钱了,关系反倒紧张起来。唉,都是钱闹的……

未来的幻想


  人生的每一次重大转折,陈力量都对自己有着非常清醒的认知。
  高中毕业,陈力量没有选择复读。他们学校一年毕业四个班,能考上大学的也就四五十人,他学习中等,再读一年也没把握。陈力量选择了一所私立大学,读行政管理专业。家里虽说不富裕,但父亲一听学的是行政,还有管理,一迭声地好好好,只要回来能当官,花再多的钱也值。
  那种学校当然不管分配。父亲又拐弯抹角地找人,好不容易才算在乡政府安顿下来。学没白上,陈力量把邻校一个女生带回了家,安排在乡卫生院工作。
  适逢全县计划生育高潮,陈力量会开车,负责将小分队抓到的孕妇送到县城。这工作很重要,陈力量绷紧神经,不敢懈怠。有天夜里小分队送来一个足月孕妇,说是天一亮就得送到县城计生指导中心。陈力量锁好车门,正要眯一会儿,有人叫他名字。仔细一看,对方是陈力量表叔家的邻居,论起来,还得叫她表婶。孕妇说她跑了七个多月,离预产期还不到十天……陈力量犹豫良久,最后还是放走了她。
  翌晨,陈力量谎称夜里拉肚子,去一趟厕所,人就没了。恰逢乡里当月流产指标未完成,受到县里通报批评。陈力量遂成为反面典型,还要扣工资。
  陈力量受不了这种委屈,回去跟老婆商量,干脆去南方打工,听说那里机会多。老婆不同意,一是工作刚刚稳定下来,二是闺女还不到一岁。陈力量当夜辗转难眠,觉得这只是开始,一个临时工,往后受气的地方还会更多。最终说服老婆,两个人双双跑到深圳。
  先是借住在华强城,每天煞有介事地去人才市场投放简历。熬到第八天,老婆泄气了,说敢情我们根本算不上人才,还是回去吧。再待下去,恐怕连回去的路费都没着落了。老婆在屋里收拾行李,陈力量不死心,又偷偷跑到人才市场。
  最后时刻,陈力量在一家鞋厂找到工作,工牌上注明:“储备干部”。老板是台湾人,把陈力量这样的大学生视为宝贝,准备培训他做厂里的中层领导。一个月工资四百五十元,是陈力量在乡政府时的八倍!陈力量并没有太多的兴奋,求职过程给了他很多警示,必须得充电,不能只顾眼前。他给自己定下计划:坚决不加班。晚上上夜校,学电脑。鞋厂的工资除了吃住,剩下的都给了夜校。厂里上下都知道他很快就会升为中层领导,没人为难他,对他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两个月后就是春节,陈力量却辞了职:鞋厂太小,当上厂长也没多大出息。老婆埋怨,没你这样的傻人,就是辞职也要等找好新工作啊。陈力量不担心,他有夜校里学到的电脑操作技术,再加上对深圳用工市场的了解,找工作不难,难的是找一个回报率高的工作。
  陈力量的第二份工作是一家印刷厂的跟单员,工资是鞋厂的两倍,八百元。
  跟单与业务员联系多。陈力量发现业务员出手大方,工作时间也不受限制,应该比跟单有出息。他请一个业务吃过两次饭,但人家出言谨慎,没透露任何有价值的信息给他。后来,就认识了湖南姑娘易巧珍。易巧珍比陈力量大,算老姑娘,但人长得也还过得去。陈力量极力讨好她,请她吃饭,请她唱歌,鞍前马后,想着能从她身上套点儿经验。那时候,陈力量老婆还在鞋厂当仓管,易巧珍不知道他已婚,还以为是男人示爱,受宠若惊。易巧珍是厂里第一批业务员,受过台湾方面的培训。她跟陈力量说,没用,台湾人的那些培训一点儿也不适合大陆。咱们这儿,就是钱,然后是与甲方喝酒,唱K。有钱赚不?当然,回扣远比工资高。
  陈力量开始暗中找厂,准备再次跳槽。跳槽不是为了斩断和易巧珍的暧昧,是为工资,待在原厂谁会平白无故给你加工资?老婆不解,劝他不要只看到业务员潇洒,他们也有为难的时候。拉不到业务,还不是那一点儿可怜的底薪,哪有你做跟单员旱涝保丰收?陈力量拿出早准备好的台词,想旱涝保丰收在家里当孙子好了,跑到这儿来干吗?咱第二个宝宝马上就要出生了,现在不拼命挣钱将来的奶粉钱哪里来?
  目标仍然锁定在印刷厂——陈力量已經熟谙印刷厂的生产程序与纸张规格,可以省去了解产品的环节。这一次跳槽比第一次顺利多了,连陈力量自己都没想到,他的工资又翻了一番:一千五百元。
  这也是陈力量在深圳打的最后一份工。他在这个印刷厂做了十年,最高时,一个月拿了十二万提成。作为红颜知己,易巧珍与陈力量一直保持着友好关系,还教他别急着把货款交上去,随便挪用一下又是一笔收入。由易巧珍这个教练领着,陈力量渐渐胆大起来,用货款周转过门面房、一间药房,还与朋友共同投资了一家诊所……
  新千年到来之际,陈力量的存款已上升到七位数。钱太多,得找到新的投资点。他与朋友合建了一幢七层楼房,预备将来靠收租为生。翌年,自己又买了块地,起了第二幢。未几,又开了家生产方向盘套的厂子。
  2016年,陈力量将自己的厂从协平路搬到龙岗大道旁边的一个工业区,电梯里碰到易巧珍。易巧珍脸上虽然涂了很贵的化妆品,老态还是凸显。原先最值得骄傲的胸脯瘪了下去,眼角满是皱纹,手像缺了水分的水果……刚离开厂子的时候,陈力量偶尔还会回去请她吃顿饭,聊聊天。后来自己开厂,更忙了,见面越来越少,两人之间的联系只剩下节假日的问候短信。虽然都还在深圳,也差不多十年没见了。
  跟着她的姑娘是易巧珍的侄女,两个人相似度很高。侄女在老家做了几年教师,不甘心,易巧珍把她带到深圳。坐在她们对面,陈力量一时有些恍惚。他想起曾经做过的一个春梦,易巧珍从地铁里出来,看到陈力量,奔跑着投入他怀中……梦里的她步态轻盈,垂顺的头发逆风扬起来。陈力量恍惚的是,那个女孩儿也许不是易巧珍,而是他对未来的一个幻想。

死得其所


  欢欢最早习惯的是死亡。先是父亲,她那时还没满月;六岁时叔叔醉酒再没醒来,九岁时姑姑陡病不治身亡,十五岁时奶奶悬梁……
  父亲是烈士,鲜花墓碑,“死得其所”。母亲守了两年,没守住,将欢欢撇给了爷爷奶奶。小的时候还无所谓,不缺吃不缺穿,欢欢看起来跟那些有爹有娘的孩子没什么两样。十岁以后,小姑娘开始敏感,明显比同龄的孩子早熟。初三没上完,就要跟人出去打工。爷爷不同意,孩子太小,出去怎么叫人放心?欢欢死活不愿再回学校,进城给一个远亲表叔接送孩子。她在人家家里的一本志书上看到父亲的英雄事迹,说他在公社农业中学时,有一晚被救火的呼唤声惊醒,“第一个跃上屋顶,与师生一起奋力切断火源,避免了一场火灾。”还有治理黄大港工程时,被誉为“以工地为家的好民工”……尤其是牺牲那一段,写得很美,“他像跳水运动员一样,纵身从陡岸上跳下去,身体在空中划了条优美的弧线,游向落水人群。只见他避开浪头,把五十多岁的刘康美老人推上河岸,随即又转身扑向在波峰浪谷中时隐时现的女青年王善兰。其时王善兰已生命垂危,冻得脸色发紫、浑身颤抖,他拼尽最后一分力气在一个巨大的漩涡靠近之前将王善兰推上了岸。王善兰得救了,他自己却被卷入水中。”
  王善兰是她姑姑,比父亲多活了九年。送走奶奶后,欢欢觉得自己是大人了,得把家撑起来。她去父亲牺牲的那个渡口坐了一下午,第二天一早就背着行李走了。本来想去上海的,因为错过了时间,就买了最早一班到深圳的车票。
  下了火车,不知道该去哪儿,看人家去挤公交车,欢欢也挤上去,眼睛盯着窗外。瞥见盛华电子厂的招牌,急忙叫停。厂门口有两张招工启事,上面的字扭扭捏捏,欢欢看了一会儿,都认出来了,一个是招熟练车工,一个是招普工,都要求高中毕业。她不知道车工普工什么意思,但她知道自己得赶紧找个工作,住下来。
  招工的人可能是怜悯她小,竟然收下了她。电子厂生产闹钟、计算器、电子日历,第一天上班就吓了她一跳,上班不许说话,否则罚款五元。上厕所也得填表签字,不能超过五分钟。第三天又开始上吐下泄,最严重的时候几近虚脱,厂医说是“湿热病”,水土不服。欢欢不怕生病,怕的是生病时总会去想那个并不熟悉的妈妈。痊愈后,老乡让她多喝外面的凉茶,那里面有祛湿解毒的草药,对这里的温热气候管用。在电子厂干了一年,又被一个同事带到商场卖化妆品——欢欢皮肤白,要是穿短袖,胳膊上的小血管就分外青嫩。没做够一个月,遇上王红卫,要买走她手里所有存货。欢欢惊喜异常,转身清理货品,生怕对方反悔。
  王红卫是一家小工厂的老板,但他出手大方,欢欢过生日,他送蛋糕送项链送衣服;欢欢感冒,他服侍她吃饭喝药;下雨天,开车接送她上下班……欢欢先叫他叔,渐渐改为哥——亲热的时候还叫过爸。过年那天,王红卫带她到厂里热闹。工人们都在摸奖,王红卫怂恿欢欢上去试试。欢欢说我从不摸奖从不买奖券,我都成孤儿了,哪来的好运气?王红卫推她上去,抓了一张奖券出来,还未完全撕开,即朗声宣读:一等奖,888元红包一个。欢欢大喜,也不看奖券,抱住王红卫亲了一口……那一年,她还不到十七岁,双颊圆润起来,身子渐渐长开。   但她还是觉得孤独,想爷爷,想王畈,想王畈的鸡飞狗跳。等不及过年,就回去了一趟。给爷爷买了大衣,买了电热毯,买了新电视机,还有冰箱、洗衣机。问她哪来这么多钱,欢欢说加班啊,她一天能上十四个小时的班。爷爷问她工资多少,欢欢想了想,说,比城里那个表叔还多十倍。爷爷做了个惊吓的表情,嘱她注意身体。欢欢握紧拳头屈起胳膊,让爷爷看她的肌肉,我年轻,不怕。余下几天,爷爷不停地带她拜访亲戚:这是当年在河里捞出你爸的人,那是给你奶的头痛病找过偏方的人,这是帮我们打过煤球的人,那是借过钱给我们的人……见到哪个,欢欢都得一副感恩戴德的样子。从此,她极少再回王畈——比起孤独,她更喜欢城里的自由。
  逾二年,王红卫介绍她去高尔夫球场当球童,月薪一千元。第一个月还没到头,小费已经拿了两千一百元——来打高尔夫球的都是大老板,个个手里都提着大哥大。
  欢欢对易总印象最深。第一次来打球,给了她五百元小费。第二次,六百。第三次,一千。王红卫让欢欢多用点儿心,易总是他的客户,是他的财神。
  某晚,易总突然独自上门。欢欢讶异,易总怎么知道我住这儿?易总笑,深圳这么小。还带了一套影碟机作礼物,说是刚刚研发出的DVD。捣鼓半天,方接上电视。欢欢从卫生间出来,电视上一对裸身男女正干得欢实……
  再见王红卫,欢欢有些心虚,眼神躲闪。王红卫装着懵懂,照常去打球,照常开玩笑。不正常的是,也开始给欢欢小费,但再也不主动联系她。欢欢愈加愧疚,退了出租屋,搬到高尔夫球场地旁边的一间小工具房里,躲避易總。倏而,王红卫找上门,说自己生意上遇到难关,正需易总帮忙……欢欢这才醒悟,自己成了王红卫送给易总的礼物。
  北京奥运会那年,爷爷来深圳,住在欢欢刚买的两室一厅里。欢欢还带他去过球场,晚上回来的路上他问,打高尔夫球能干啥?欢欢说,锻炼身体啊。爷爷嘁了一声,那也叫锻炼身体?让他们挖块地不比那锻炼?欢欢笑,不一样啊爷爷,人家打球能锻炼全身。而且,打球还是城里人(欢欢本来想说老板们,临时改口)的一种社交活动,好多生意都是在球场上谈成的。爷爷还是不屑,非要在球场上谈,也不怕太阳底下晒?欢欢只顾笑了,差一点儿跟前面的车追尾。爷爷啊,即使不谈生意,那球场也可以培养感情啊。
  欢欢有个老乡同事,勤杂工,叫彭连富,发现她与来打球的老板暗里做皮肉生意,遂起歹意。某日大雨,彭连富恐吓欢欢,要向老板告密。欢欢一时愣怔,被他挤进球场工具屋,又将她口鼻封住……谁料封得太紧,欢欢窒息而死,尸体就埋在屋外的草地下。
  欢欢就此消失,村里有说她得脏病死了,也有说她被男人带出国了……六年后,彭连富因为另外一起命案落网,才供出欢欢的下落。
  彭连富无赔偿能力,但高尔夫球场赔了一笔钱,加上欢欢的积蓄,以及她龙岗的那套房子,有好几百万。爷爷说,我一个要死的老头子,要这么多钱有啥用哦?都是纸啊……
  欢欢的遗骸就埋在她父亲旁边,阴阳仙说是躺在她爸的怀里。葬礼很隆重,爷爷扎了好多陪葬品,纸房子、纸电视、纸冰柜、纸洗衣机、纸手机、纸汽车,还有一个侍候她的纸丫鬟……

扎根


  隗新花比谁都更想在深圳扎下根。
  十五岁那年,隗新花被人挤到柴草垛里强奸。男孩儿是邻村的,皮肤黝黑,她经常在路上见到他。那是个傍晚,风很大,男孩儿拉她过去时她还以为是避风……很长一段时间,隗新花都恍恍惚惚的,意识混沌。父母顾不上她,忙着和调解人斡旋,争取更多的赔偿。
  两千,那边愿意出两千。都是小孩儿,不懂事儿……
  两千?我们再穷也看不上这点儿钱。
  他们说,要不,就让花儿嫁过去,反正……
  谈判都是在酒桌上进行。开始还压低着声音,酒喝多了,就有些肆无忌惮。隗新花到现在也不清楚最后的赔偿金是多少,他们从没跟她提过数目,不知道是因为张不开口还是根本就不想让她知道。
  那时隗新花正上初二,她有很多理想,当医生,当空姐,当模特……她也知道这一切得通过学习完成,得考上大学,她因此勤奋努力,成绩始终排在前五名。突然辍学,老师们措手不及。他们拿着隗新花几次大考的考试卷找上门,她已经到了深圳——农村藏不住事,隗新花几近窒息,她想换换环境。
  到深圳第一天,进不了厂,晚上无处可去,老乡给她找了片席,让她先在厂门口对付一夜——来深圳找工作的人都这样对付过。隗新花不敢露宿街头,她心里有阴影。况且,明天要是还进不了厂怎么办?她在外面转悠,旁边杂货店老板娘给她出主意,给保安买两盒烟,可以混进宿舍。
  躲了四天,厂里终于有了工位。隗新花以为进了厂日子就会顺下去,不想还有更多的麻烦。有一次上班时间到了,隗新花却找不到自己的厂牌,进不了车间。介绍她进来的老乡知道是工友陷害,领她到垃圾桶里翻找,果然在那里找到了。
  遇上陈光辉的时候,隗新花十七岁。他在另一个小厂做厨师,给二百多工人做饭,趁轮休出来会朋友——朋友在厂里当保安。正值下班,员工蜂拥而出,陈光辉从几百个女孩儿中一眼看上她。隗新花一米六四,皮肤白嫩,再加上落日余晖的映射,皮肤晶莹如玉。陈光辉当时二十又五,隗新花跟他比起来还是花骨朵。他知道这个年龄的女孩儿需要死缠硬磨,需要穷追不舍。三个月未尽,花骨朵到底被他掐走。
  当年春节,陈光辉为取得岳父母认可,极力撺掇隗新花回老家。他给隗家准备了电视机、煤气灶,奶奶一件鸭绒袄、岳父一块手表、岳母一件短大衣。
  第二年年底,隗新花生下儿子。为逃避家乡频繁的孕检,两个人始终没有领证。
  最黄金的岁月始于香港回归。陈光辉辞工盘下龙岗一家花店,卖花。他手大,义气,擅交朋友,很快包下三家酒店的生意。上午进货,下午雇两个人包装,晚上八九点钟开始送货,十二点多收工。一天收入一千多,节日尤甚,最高时达五六千……
  泰极否来。2003年,陈光辉骑摩托到火车站接朋友,撞到路边的石墩,在医院住了三个月。花店生意无人打理,市场被竞争对手抢走。出院后刚想重振旗鼓,父亲在山西煤窑出事,丢了性命。回乡料理完丧事,陈光辉又留在家里忙打官司争取更多赔偿。有一年时间,陈光辉都在跑山西。偶尔,去隗新花娘家住几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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