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手焰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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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来了。
  春风从柳梢头悄然潜过,众星岑寂,在墨黑的穹隆里摇摇欲坠。仿佛,一场杀戮即将出现,万物皆刍狗,仓皇逃奔。
  她来了。
  他把那道帘寂寂掀起,倚门,嘴角微扬,目光温柔。
  连水都比不上的温柔。让人心中空蒙,目光迷茫,只想一头栽进,享尽风流。
  即使前面就已是黄泉路,奈河桥上的孟婆,正冷笑颔首。
  她款款而来,每一步都如同踏在人心上,酸疼着,颤抖着,涌出一眼温热的泉。
  袖中刀锋正热,正铮铮怒鸣。
  渴如沙漠中濒死的旅人。
  刀渴,饮的却是滚烫的血,从鲜活的身体中喷涌而出的血,不饮尽不休,开始,便是结束。
  她挑着眉,笑出两排编贝,只一瞥,便送去千般情意,令那人眼中耀出迷离光彩,心中激出波涛万顷。
  忽而,她又长睫低垂,火光中扑扇如惊蛾,静寂中恍如簌簌有声,一头撞进那人心中。那人只同那刚过奈何桥之新鬼一般,失了三魂,落了七魄,日月之辉,人世之乐,全茫然不晓。
  再抬眼,那人酒醉后的脸红得发亮,凭着最后一丝清明,傲然向她招手。
  一步,两步,三步……步步千娇百媚,步步惊心动魄。
  目光依然温柔。
  长长的水袖划着优美的弧度,带着熏人的风,一径扑向那人面上。
  热血喷涌。
  龙凤红烛顶着两团黄焰妖冶地舞,她迅速收刀,水袖舞起,把自己罩得严实,连一滴血都未溅上。
  把饮罢血的刀收入袖中,她鄙夷地看了一眼地上的人,嘴角微微勾起,用手指蘸了点血,在墙上写下大大的“焰火”两字,脱去大红外衫,施施然离去。
  她是此人的劫数,含笑而来,带血而去。
  黑暗从此永恒。
  屋顶,一双阴沉冰冷的眼中骤然开出灿烂花朵,那人迅速转身,几个腾挪跳跃间,便在夜色中悄然隐没。
  
  1
  
  江湖上传言又起,那个叫做焰火的杀手,最近又成功做了一票,干净利落地杀掉飞云楼楼主江海。
  江海的飞剑在兵器谱上排名第十,他已练到以气驭剑,收放自如,旁人根本近身不得,更何况要他的命。
  人们纷纷猜测,有人说焰火练的是失传的一指剑,力量集于指尖的小小一点,能隔空破穴拆招,因其发功无声无息,通常都能伤人于不备。
  有人说,焰火练的是袖中剑,剑长不到一尺,宽不过半寸,其剑锋铸炼时由龙凤双生童男童女所祭,因此剑上阴魂不散,暴戾异常,剑一出袖,非饮血不得回,否则剑就成了废铁一块。
  有人说,焰火是世间罕见的绝美娇娘,她的颜色,连天下至妒的女人都不忍呵斥。她只浅浅一笑,便已倾国倾城,更别说杀人于无形。
  江海死后,江湖上谈豹色变,人人自危。也难怪他们不怕,检点焰火所杀之人,没有一个不在江湖成名多年,正派人士和臭名昭著的盗匪皆在其列,若是有这样一人存在,谁的头不是暂寄项上,岌岌可危。
  更何况,焰火仅仅在绝情杀排名最末,据说她的两个师兄没有一个武功不在她之上,连赫赫有名的天下第一剑展宏图也被他大师兄一剑挑死,绝情杀的实力由此可见一斑。人们不禁想起当年武功盖世,在武林掀起腥风血雨的金傲天,若让绝情杀坐大,若这些奸恶之徒有心统率武林,难保不出现第二个叱咤江湖的刘傲天,李傲天,王傲天。
  绝情杀,成了人们心头的一根刺,头上的一把刀,不除不得安寝。
  危急之时,武林盟主常渐离挺身而出,以一纸鲜血般颜色的英雄帖和“剿灭绝情杀”几个大字,引来各路英雄齐赴常家堡,共商对付绝情杀之策。
  前任武林盟主,也就是常渐离的父亲常昆仑曾这样评价自己的儿子: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常渐离是常昆仑幼子,上面还有两个哥哥,他天资聪颖,学什么都得心应手,十三四岁就已成为常家堡第一高手。他性格十分冷漠,平日里沉默寡言,旁人难知其喜好,不过,他对两个哥哥一贯谦恭有礼,甚至从不与他们争抢什么东西。
  除了……
  
  2
  
  常渐离十五岁时,有人送了一匹乌云盖雪给常家堡,两个哥哥都是爱马之人,当即各自施展本事,想得到这匹绝世好马。两人正争吵不休,乌云盖雪不知得了什么重疾,一夜的工夫便奄奄一息,众人一筹莫展时,常渐离带着难得的笑容挺身而出,朗声道:“如果我把马治好,这匹马就是我的,大家看如何?”
  常昆仑心头微微颤抖,沉吟半晌后,点头应下。
  马理所当然地归了常渐离,夜半,常昆仑把常渐离叫到马厩,冷冷道:“离儿,你可知错?”
  常渐离微微欠身,胸有成竹地笑道 :“父亲,你如果想让常家堡继续称雄武林,今天就不能问我的罪!”
  在他咄咄逼人的目光中,常昆仑的怒火悄然消退,愣怔无语。
  次日,常昆仑召来两个哥哥,还未开口,两人已深深拜倒,“父亲,以后我们一定尽力协助小弟,再不与他发生争拗!”
  常昆仑长叹一声:“武林也是成王败寇,我当盟主八年,树敌无数,只怕祸及子孙。常家堡需要他,你们……好自为之!”
  
  三年后的冬日,常昆仑一病不起,临终留下遗言,要把以前都在洛阳少林举行的武林大会改在他的坟前,由德高望重的少林武当前辈主持,甄选出新的盟主,告慰他在天之灵。
  武林盟主从来没有父传子之说,各派各自推选一人参加比武,胜者出任。出人意料,常家堡推举的竟是最小的常渐离,才十八岁的他一身青衣,高大健壮,眼神凌厉,竟有青出于蓝之意。
  在常家和少林武当前辈的协商下,武林大会的日期定在清明,清明时节雨纷纷,各路英雄多来自北方,对这种天气深恶痛绝,偏偏雨一下月余,大家浑身难受,哪里施展得开,常渐离占尽天时地利,一举获胜,成为有史以来最年轻的武林盟主。
  结果一出,无人肯信服,大典那天,各路英雄丝毫不给情面,陆续走了个干净,以后再不肯承认盟主之名。所以,几年来整个武林已成一盘散沙,纷争四起,杀戮无数,也为绝情杀这种组织给以可趁之机。
  常渐离丝毫不以为忤,以武林第一大堡堡主之名四处活动,不过,最多的活动就是吊唁和慰问,同时调解一些纠纷,他手段超强,事情只要他插手无不迎刃而解,五年后,武林中听从者渐渐增加,他武林盟主之名号也重新被人提起。
  
  3
  
  武林大会如期举行,见礼后,江海老父江不屈立刻老泪纵横,哭倒在地,恳求盟主常渐离为他主持公道。
  人们群情激愤,一致要求铲除绝情杀,让这些罔顾正义,为钱卖命之徒在天下武林面前以死谢罪。
  常渐离满脸不忍,亲自把江不屈扶起,好言好语相劝。众人纷纷拿出兵器,大叫道:“盟主,我们动手吧!”
  “盟主,我们再不能坐以待毙了!”
  “盟主,你一定要为大家做主啊!”
  “做主?我当然会为你们做主!”常渐离暗笑连连,扫过那些怒火熊熊的眼睛,阴冷的眸中闪过一丝得色,断喝一声,“传盟主令,各武林门派在常家堡集合,剿灭绝情杀!”
  常家堡,终于成为武林中心。
  一切水到渠成。
  只有他知道,这个机会,他已等待多年。
  自歼灭金傲天及其党羽后,江湖平静多年,水波不兴。他假托父亲遗愿,苦心得到盟主之位,却因太过年轻,不能服众,经营五年后,也才得到各派无关轻重的感激,如果此次能成功,整个武林一定会刮目相看,甘心服膺,他的地位便将难以撼动。
  得人心如同驯鸟,要放,更要收,他已经放了五年,是该收的时候了!
  
   茫茫白雪中,一人一骑朝西北方向狂奔而去。
  马上那人身形娇小,高高的短裘毛领遮盖住大半的脸,只露出一双细长的丹凤眼,长长黑黑的睫毛上全结了冰霜,把那墨黑的眸子衬得更加晶亮耀眼。
  


  经过一个山脊时,那人猛地拉住缰绳,马抬起前蹄凄厉嘶鸣。那人拉开遮脸的领子,原来是个眉目如画的美娇娘,雪花漫天的舞蹈中,她嘴角浮现一抹浅笑,漂亮得简直不似真人。
  风雪肆虐,她眯缝着眼睛遥遥远望,透过重重雪幕,城内低矮的房屋和同样低矮的土墙整齐排列着,茫茫白色中家家户户门口都挂着红灯笼,那星星点点的红如野火,烧得她浑忘今昔何昔。
  “师兄,我回来了!”她喃喃自语,闭上突然酸胀起来的眼睛,双腿一夹马腹,如离弦的箭一般射向那方。
  
  4
  
  八角城,城为八角形状得名,城墙上可并排跑两辆马车,八个角全为堡垒,人们长年驻守,城中聚居近千人,酒馆米店当铺私塾齐备,城中遍植旱柳和桃李,青稞麦苗围绕着黄土矮屋,竟如同那世外桃源一般。
  城墙上的累累伤痕,昭示了这个小城遭遇过的痛苦经历,也让这里的新居民看到时暗暗揪心。
  绝情杀主人便是当年金傲天座下大弟子的孙子林放生,当年,整个武林对金傲天及其弟子的追杀十分残酷无情,林放生的父母闻知风声,为保全他性命,把幼小的他丢在乞儿堆里,从此不闻不问,几个月后双双惨死。为躲避追杀,林放生隐姓埋名,漂泊各地,在西北结识了被佞臣贼子迫害致死的薛青天女儿薛小雪。两人同是天涯沦落人,爱怜之心顿生,以天地为媒成就一段美好姻缘,林放生不忍心让爱妻东奔西跑,找到以前偶然发现的这个荒凉孤城, 种地掘井,买粮买畜,在这里定居下来。
  那时朝廷软弱,地方官府各自为大,横征暴敛,饥荒连年,流民无数。薛姑娘天性良善,打开城门,收容了众多流民,远近的盗匪刀客闻风而来,林放生也不推脱,定下城里的规矩,把大家全部安置。
  官府跟风而至,林放生散尽家财,上上下下一一打点,才让这些饕餮满意而归,从此,官府和八角城定下一个不成文的规矩,每年收取八角城十万两银子充税银,官方默认八角城的存在。
  银子从何而来,林放生开始犯难,这时,有盗匪仗义出头,秘密联系江湖各路人士,开始做那不要本钱的营生——杀人。
  林放生深知自己一出手显露金派武功便将掀起又一场浩劫,便陆续收下三个资质不错的徒弟,请八角城的高手教他们武功,同时把一身本事悉数相授,指导他们把不同的武功融会贯通,发挥最大威力。
  一颗人头,最便宜的定价万两,当三个徒弟陆续接到生意,八角城才算维持下来。
  生活艰难,难的是在艰难里为人们辟出一片洞天福地,经过十多年的经营,八角城俨然有了一定规模,大家把林放生和夫人视为尊长,即使身负血债的盗匪凶犯也自觉地遵守这里的规矩,八角城井然的秩序,就此维持下来。
  
  那美娇娘刚到城门外,锣鼓轰然而起,欢笑声从那方排山倒海而来,她低伏在马背上,感受到浓浓的亲情,泪已成雨成霜。
  城门缓缓打开,许许多多的人头冒了出来,人人脸上都灿若花朵。她松开缰绳任马缓行,一边拱手为礼,大声和大家打招呼。进了城,空气中飘荡着浓烈的高粱酒青稞酒的味道,她深深呼吸,只觉得这一路的疲乏就此烟消云散,一抹笑从心头悄然潜出,播撒在她的眉梢眼角,引得人们的欢呼声愈发疯狂。
  走到一个小院前,她飞身下马,推开半掩的院门,当看到院中一匹枣红马,顿时脚下如风,三两步就跃入房内。
  “大师兄!”看到那朝思暮想的颀长身影,她眼里再容不下其他人,一头扑进那温暖的怀里,如孩子一般蹭来蹭去,还伴随着呜呜的假哭之声。
  大师兄伯于心头发苦,强笑道:“小焰火,事情办得真漂亮,辛苦你了!”
  得到伯于的两句夸奖,她心里比喝了蜜还甜,玩起了习惯的游戏,拉开他的长袍把头钻了进去。
  众人哄堂大笑,一双柔软的手揪着耳朵把她提出来,“这么大的人还学小孩子撒娇,你羞不羞啊!”
   她龇牙咧嘴地笑,抬头一看,大师兄虽然也笑着,目光中却有掩饰不住的忧色,正在愣神间,听师父哑着嗓子唤道:“小雪,别跟孩子胡闹,咱们商量正事要紧!”不禁心头咯噔一声,收敛玩闹之心,悄悄站到伯于身后。
  师娘飞快松了手,默默在师父身边坐下,笑容虽仍挂在脸上,脸色却比刚才白了许多。
  大师兄突然跪倒,长叹道:“师父,徒儿无能,没能让张大人答应相助,请求师父责罚!”
  师父捻须叹道:“你起来吧,他们这些东西吃人不吐骨头,我本来也没指望他们。我让你去是想试探他的口风,看他会不会坐视不理,还是常渐离已经说动他相帮。”
  大师兄咬牙切齿道:“这老狐狸,竟然还好意思向我伸手,要我们拿两万两银子出来给他修府第,还装模作样说江湖上的事情只要不闹太大,官府不便插手。”
  看到连好脾气的大师兄都气得脸色通红,二师兄叔夏按捺不住,大吼一声:“师父,你让我先杀了那贪官,再和那些混蛋决一死战!”
  师父抬手制止大家,苦笑连连,“没想到我林放生躲了这么多年,还是会卷入江湖是非中,真是劫数难逃!你们赶快带着师娘离开这里,我自会给他们一个交代。八角城的居民大都是平民百姓,相信他们不会下杀手!”
  他顿了顿,声音突然严厉:“伯于,你性格最是沉稳,我把师弟师妹和师娘交到你手里,你一定要照顾好他们!”
  师娘突然大笑起来,笑得满脸水光,“放生,到了今天,你难道还想丢下我!”
  她飞快地敛去笑容,正色道:“伯于,不要听你师父的,常渐离是什么人你应该也知道,常家堡有今天,全仗他的功劳。七年前,年纪轻轻的他带领众好手拔下龙云十八寨,寨子几百号人全被他斩草除根,整个寨子也放火烧成焦土,经此一役,他父亲才能坐稳武林盟主之位。这个人心狠手辣,而且急于建功立威,只怕八角城此次大劫难逃!”
  她坚决的目光一一扫过众人,大声道:“八角城易守难攻,而且人人习武,只要准备得当,他们那些乌合之众未必打得过我们!放生,不要寄希望于所谓的公理正义,那等于把脑袋送给别人砍。我知道你想保住八角城的百姓,可是,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他们的目标是绝情杀,除非你把你的几个徒弟全都缚好送到他手里,要不然大家只有死路一条!”
  林放生的声音突然温柔:“小雪,你难道还不了解我吗?”
  她默默地看他半晌,长叹道:“就是因为了解你,我才不能让你这么做!”
  两人相视而笑,目光中似有千言万语。
  焰火还未能接受这个变故,惶惶道 :“师父,是不是我又做错了什么,给大家惹来祸事?”
  叔夏哈哈大笑,“你的本事只能在八角城折腾出个鸡飞狗跳!小焰火,这个算不到你头上,你刚回来,先去好好休息,待会我们一起喝酒。”
  焰火心头一宽,下意识地看了看伯于,伯于摸摸他的头,柔声道:“你武功不好,帮不上什么忙,别瞎操心,先去歇着。”
  “别老说我武功不好,我还不是照样完成任务!”焰火恼恨不已,把他的手打下来,飞快地跑了出去。
  直到那厚厚的棉帘子停止晃动,四人才如大梦惊醒,把目光收了回来,师娘轻叹道:“伯于,叔夏,焰火还小,你们一起把她送走吧,八角城有我和你师父就成了!”
  伯于掀衣跪倒,不发一言。
  叔夏跪在他身边,和他交换一个会心的眼神,斩钉截铁道:“誓与师父师娘同进退!”
  伯于眉头一紧,沉声道:“徒儿已安排妥当,明天就要他启程,把城里的十几个孩子全部带到江南,徒儿已托人在那里置下田产,他们的生活应该不成问题!”
  “还是你想得周全!”师娘轻笑,“这孩子从小黏你黏得紧,你好好跟她说,别老气她,她身体底子不好,本就不适合练武,要不是我喜欢她,你师父哪里肯收她做徒弟。”
  


  师父苦笑,“你呀,就喜欢漂亮的娃娃,当初抱着小焰火不肯放手,害我差点跟个小娃娃吃醋!”
  “酸不酸啊!老家伙!”师娘啐了他一口,抿着嘴笑道,“你不也喜欢掐她粉嫩嫩的小脸蛋玩!还有你们!”她转头狠狠戳伯于和叔夏的额头,“你们两个臭小子,小焰火一来,连师父师娘都不认了,整天跟在她屁股后面转,她叫声‘哎哟’你们两个就跟刀割了一样,宠出她这无法无天的臭脾气!”
  伯于和叔夏想笑又不敢笑,憋得脸色通红,师娘心头一酸,收回手指,满脸怅然道:“她能有今天实属侥幸,长得太过漂亮,又是孩子心性,出门办事肯定受了许多委屈,你待会好好安慰安慰他,让她明天开开心心走。”
  “知道了,师娘请放心!”伯于抑住满腹酸楚,淡然答道。
  叔夏一滴泪已挂在睫毛,连忙悄悄低头,让泪滴没入尘土。
  
  5
  
  焰火这些天赶路十分辛苦,一回到家,连衣裳都没脱就栽到炕上。有大师兄在,炕一定早已烧得滚烫,她想起那个总把她的冷暖安危挂在心中的沉默男人,心头一阵甜蜜,抱住久违的枕头一顿蹂躏,一会就沉沉睡去。
  北方的冬夜来得特别早,她迷迷糊糊睁开眼睛,闻到熟悉的高粱酒青稞酒的味道,终于想起自己已到家,心头一暖,不禁露出灿烂笑容,玩心顿起,抱着枕头在炕上滚来滚去。
  听到动静,伯于掀帘而入,见到炕头那小毛球,哈哈大笑,“小焰火,你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啊!”
  焰火气鼓鼓地把枕头向他砸去,接着扔过去的是铺盖,伯于无奈地收住笑容,把东西全部放在炕上,向他大开双臂,焰火只愣了一眨眼工夫,欢呼一声,扑进他宽厚的怀里。
  “你已经不小了,别老由着性子来。”伯于摸着他的长发,语重心长道,“我不能照顾你一世,你得学会自己过日子!”
  焰火梗直了脖子,恶狠狠道:“我什么时候给你们丢过脸,我每次比你还做得漂亮!”
  伯于只觉得头隐隐作痛,只要说起这个话题,他这个要面子的师妹就成了决斗的公鸡,他呵呵笑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你今年都十八了,得考虑终身大事……”
  焰火不知为何又恼火起来,朝他挥舞着拳头,“你自己都没娶媳妇,少来管我!”她到底舍不得这怀抱,示威过后,见他没有反抗,嬉笑着拉开他的外袍,紧紧贴上他滚烫的胸膛。
  伯于又好气又好笑,想到即将到来的离别,心头不由得阵阵揪疼。他和焰火相差近十岁,焰火从小体弱,即使夏天他也是一身冰凉,钻到他怀里取暖是他最爱玩的游戏。
  什么时候开始,他已不敢面对小焰火那勾魂摄魄的眼睛,不敢多看那让人迷醉的笑容。
  什么时候开始,他对别的女人失去欲望,而小焰火一钻进他怀里,他就全身血脉贲张,恨不得把她剥皮拆骨,吞入腹中,揉进血肉里。
  他恐慌不已,小焰火是他一手带大的妹妹,他怎么能有这种龌龊心思,他无法原谅自己!
  他很想把小家伙拖出来,又突然想起,也许今天将是两人的最后一次相拥,他心里天人交战后,终于听从内心的呼唤,踌躇着,把那张深爱的笑脸按进胸膛,又一点点加重了力气,几乎把双臂变成铁箍。
  那一刻,他只想就这样箍住他,永生永世。
  
  焰火从他异常的力度里感觉出什么,闷闷道:“这次是不是很麻烦?”
  伯于嘿嘿一笑,“你又帮不上什么忙,问也白问。”
  焰火怒不可遏,拼命挣扎起来,伯于依依不舍松了手,状若无意道:“师父有一个重要的任务要给你,你赶快收拾行李,明天出发。”
  焰火惨叫一声,连刚才的不快也忘了,猛地扑进他怀里,揪着他衣裳哀唤:“大师兄,你去帮我说说好话,我才刚刚回来啊,炕头还没睡热呢!”
  伯于笑吟吟道:“害怕就直说,别推三阻四的,这次任务艰巨,我只怕你担不下来……”
  “谁说我害怕!”焰火又瞪圆了眼睛,“去就去,别老用你的激将法,用多了就不新鲜了!”
  伯于为她穿上毛茸茸的狐裘,见她脸色红扑扑的样子,越看越舍不得,习惯性地摸摸她的头,焰火嫌恶地瞪他一眼,到底狠不下心来和他吵架,默默把他的手捉到脸颊,在他手心划上两个字。
  她滚烫的指尖如同烙铁,让伯于心头灼痛不已,伯于也捉过她的手,在她手心写上同样的字。
  同样的“保重”,同样的祝福,同样的不舍,同样的矛盾和痛苦。
  
  虽然雪仍然纷纷扬扬,晚上,全城的人都挤到了城里唯一的酒馆,酒馆里热气冲天,火炉成了多余的东西,早被人扔了出去。大家实在挤不进来,便在门口伸长了脖子大吼起来:“让开让开,让我去敬一杯!”
  伯于和叔夏好似摆起擂台,对面前的大碗来者不拒,一口一碗,气势咄咄逼人。
  焰火酒量太差,三碗下肚就有些歪歪倒倒,被伯于拎去和另外几个青年一起看场子,看场子就是往外扔喝醉的人,同时也免不了要喝送到嘴边的酒。
  即使一团混乱,大家仍然习惯性地无视小焰火的存在,这小家伙酒量差酒品差是出了名的,她的两个师兄保护过度也是出了名的,谁都不想好好地被人抓出去打一顿。
  扔出一个,进去两个,酒馆里的人只见多不见少,最后看场子的青年也顶不住了,被人一个个抬了出去,焰火酒醒了,见伯于和叔夏有些意识朦胧,冲大家高高抱拳道:“各位兄弟姐妹,我师兄喝醉了,大家先请回,明天继续!”
  明天还要继续!看着焰火一脸奸笑,伯于和叔夏不约而同抬手,重重敲在小家伙头上。
  
  三人跌跌撞撞回到家,叔夏一头栽到炕上,很快就鼾声震天。焰火好不容易把伯于弄到炕上,伯于手脚大开,和叔夏一起把整个炕都占了。
  焰火刚为两人盖好被子,伯于突然把她一推,捂住嘴巴狂奔出去。焰火吭哧吭哧从地上爬起来,端了杯水追出门外。
  被冷空气一激,焰火冻得浑身直哆嗦,红灯笼昏黄的火光里,伯于扶着一树梅花吐得呕心裂肺,实在吐不出什么时,他喘息两声,突然低低嘶吼起来。
  他的吼声,如濒临死亡的猛兽,惊心动魄,催肝断肠。
  焰火悚然一惊,杯子重重砸在脚上。静静看着他孤单的背影,她才猛然发现,伯于坚强的微笑,原来只是假象。
  焰火悄然来到他身后,颤抖着伸手,伯于惨笑一声:“小焰火,别笑话我!”
  焰火已张开双臂,紧紧抱住他,把热泪洒在他挺直的背脊。
  
   从第一夜风起,到最后一场雪落,只是一个拥抱的距离。
  在这个漆黑冰冷的夜里,有些东西渐渐升华,却又渐渐远离,时间流淌到这里,突然停下脚步,把所有的梦残忍地终结。
  此时此刻的远方,高渐离正在大笑着举杯,饮下预计中的胜利。
  寂静中,热血正在飞快地点燃刀锋,黑暗里,所有的劫数都鲜血淋漓。
  
  6
  
  三个月后,武林又逢盛事,散沙般的武林各派终于结成一体,以摧枯拉朽之势西行,誓言要剿灭绝情杀,为武林清除害群之马。
  高渐离惊人的能力和非凡魄力,在此显露无遗。
  结盟之前,他早已买通线人,探得八角城位置,并已授意西北狂刀门,堵住往八角城的要道,只准进不准出,阻止绝情杀众人逃逸。
  焰火带着一队孩子已抢先一步离开八角城,经过长途跋涉,终于平安地把孩子们送到一个江南小镇,看到小桥流水人家的美丽景象和无数的江南美食,孩子们雀跃不已,很快淡忘了离开亲人的痛苦,投入新的生活。
  把孩子们安顿下来,焰火立刻启程,赶赴八角城。
  一路行来,那些小道消息无不让她胆战心惊,这些消息集合在一起,一幅惨绝人寰的画面渐渐在他脑海清晰,她屡次几欲拔刀杀人,屡次把自己的掌心用指甲掐得鲜血淋漓。
  她没想到,这些武林正派龌龊到了这个地步!他们声势汹汹而去,知道八角城的实力,不肯正面交锋,只围而不攻,消耗八角城的实力。
  与此同时,高渐离收买奸细,在水井酒坛里下毒,毒发之时,全城一片哀嚎之声,绝情杀主人林放生携妻子登上城墙,恳求以绝情杀几人之命换取解药,救下全城百姓。
  说时迟那时快,随着一声尖利的信号,围攻之人同时发出霹雳弹,惊天动地的声响中,八角城顿时成了废墟。
  蛇蝎心肠的高渐离,从来没有想过要遵守武林道义,和绝情杀正面交战,他召来各路英雄,只是为了演一场惊心动魄的好戏,震慑某些雄心勃勃之徒。
  他的目的达到了,此役之后,无人敢在他面前说半个不字!
  他不费吹灰之力拿下八角城,全城老幼妇孺无一生还,九百多条人命,在这些人眼中竟如草芥一般!
  八角城烧了半个月,高渐离仍嫌不够干净,派人掘地三尺,把九百多人的骨肉尽数埋入泥土。八角城连同绝情杀,终于灰飞烟灭。
  
  当焰火回到记忆中的八角城时,见到的便是一片焦黑的旷野,寸草不生,鸦声漫天。
  那些锣鼓声欢呼声仍然响在耳际,而热烈的笑脸,已全部成了泥土。
  她仰天长啸,凄厉地悲鸣。
  “师父、师娘、大师兄、二师兄……”她一声声呼唤着这些名字,直到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一滴泪都流不出。
  她到处翻找,从焦黑的泥土里寻找亲人存在的痕迹,直到双手鲜血淋淋。
  残阳如血,染红了这片土地,染红了她的双眼。
  夜幕沉沉,笼罩了整个天地,仿佛什么都没有存在,没有发生。
  西北百年难遇的暴雨铺天盖地而来,把一切笼罩在苍天的泪水中,她迎着雨箭而去,一步步走向南方,那是孩子们的方向,也是常家堡的方向。
  血债,要用血来偿。
  
  7
  
  她来了。
  
  常家堡声名大噪, 逼退近年新崛起的几个门派乃至少林武当,重新稳坐武林第一堡的位置,常渐离更是志得意满,在常家堡整整设宴一月,招待各个武林门派和闻讯而来贺喜的各路英雄。
  这天正午,常家堡突然鼓乐齐鸣,鞭炮炸得震天响,入目皆是常字大旗,满耳都是欢声笑语,似要争先恐后说一个成功与胜利。
  蔚蓝的天幕里,白云的笑容款款,阳光似乎走了太远的路,在羁旅难捱的路途里做起斑驳的梦,四季之外,人世之外,有些东西,固执得近乎凝结,如同眼底的仇恨和沧桑。
  
  她来了。
  
  焰火一身白衣,乌黑的长发松松地用白缎束于脑后,悠闲地伏于美人靠上,含笑看着下面一对戏水的鸳鸯,仿佛一墙之隔外的热闹与她毫无关系。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而来,他握紧拳头,把从心底传到指尖的颤抖掩饰,头也不回,看向园中那开得正好的火红花朵,露出无比慵懒的神情。
  那脚步声停在他身后,她几乎能听到那人压抑的喘息声,她的脊背阵阵发寒,突然轻笑道:“果然是武林盟主,什么都不怕。”
  “果然是你!”常渐离浑身一震,突然发难,迅速点下她身上各处大穴,最后仍不放心,狠狠掐在她喉头。
  焰火脸上笑容不减,眼角似乎斜飞入鬓,无端生出一种妩媚风情。常渐离眼中的寒意慢慢退去,目光迷茫,似乎透过她看到遥远的地方。
  “可不就是我!”待他手上的力气松了,焰火温柔地开口,“我来找你,你怕不怕?”
  常渐离眸中狠厉之色顿起,揪着他衣襟把他按到美人靠上,磔磔怪笑,“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底细,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带走的那些孩子在哪里?我做事一贯谨慎心细,自从在春风楼遇到你,你的一举一动就全在我掌握之中,没有我的授意,你以为你能平平安安走到江南吗?”
  他手一松,以不可思议的速度从焰火袖中摸出一把短刀,得意洋洋地笑,“小妖精,你这辈子最大的错误就是那天在春风楼招惹到我!而且,绝情杀几百条人命都应该算在你头上,如果不是为了找你,我到现在还不知道绝情杀的位置。小妖精,你毁了八角城,有什么面目去见他们!”
  他的话如利刃,把焰火心头那永远无法痊愈的伤口戳得鲜血淋淋,她眼中的亮光一点点退去,仿佛浑身的力气被一丝丝从身体里抽离。
  
  焰火怎么可能不记得他,那时,接到杀江海的任务,她早早在洛阳春风楼扮成妓女潜伏下来,等了多日不见江海的人影,她百无聊赖,又老想着出去看热闹,对老鸨丢下一句:“我要去街上溜达!”一溜烟就冲了出去。
  当然,她没忘记戴上面纱,看到大家诧异的目光,她这才发现,自己还是一身春风楼的装扮,顿时羞愤欲死,随手抓住一人拖到巷子里,拿刀子在他面前晃了晃,喝道:“借你衣裳穿穿!”
  那人似乎毫无畏惧,把她的刀挡开,声音低沉道:“借你的脸瞧瞧!”
  她正与那人的腰带缠斗,抬头一看,面前赫然是一张难得的英俊面孔,要不是目光太过锐利阴沉,兴许她会好好结交一番。
  她眼前白影一闪,面纱已悄然飘落,那人呆若木鸡,喃喃道:“天下竟有如此绝色!”
  还是不要结交!想起伯于那恐怖的吼声,她头皮发麻,趁着那人只顾欣赏美色没有反抗,赶紧剥下他的外衫套在身上,嬉笑道:“想见我,容易啊,今晚春风楼,银子带够啊!”
  晚上,那人果然早早赴约,她穷极无聊,玩心顿起,不顾大师兄伯于几次三番的警告,故意打扮得千娇百媚,引他入自己房间喝酒。
  美色当前,那人竟能保持警醒,抵死不喝加料的酒,她娇笑着打听名字时,竟只随口应了声:“叫我阿离就好!”
  “阿离……阿离……”焰火几乎把这两个字嚼碎吞下去,那人怔怔听着她的呼唤,不知不觉间,嘴角扬得高高的,眼中冰霜尽退,一派温柔。
  “跟我走!”那人定定看着焰火,斩钉截铁道:“你叫老鸨来,我立刻为你赎身!”
  焰火惊得魂飞魄散,哼哼唧唧绕了许久,就是不想挪动脚步。那人看出些什么,拍案而起,眼睛一瞪,刚摆出恐怖的架势,却猛地瘫软在地。
  原来,焰火感觉此人非同一般,早在房间熏香里加入特制的合欢散。合欢散本是妓院常见媚药,她在里面加入少许迷醉,那天下第一的迷药效果极好,那人防得了酒,却防不了袅袅熏香,果然中计。
  焰火剥下那人衣裳,把他绑在床上,噼里啪啦一顿巴掌把他打醒,那人醒来时的眼神真是可怕,似乎要把她生吞活剥,她浑身一个激灵,为自己的胆怯气得火冒三丈,狠狠把自己骂了顿,凑到他面前呵呵直笑,“阿离大笨蛋,你现在成了我的囊中之物,还有没有胆子要我跟你回去啊?”
  那人目瞪口呆,良久才幽幽出了口气,没头没脑说了一句:“我不在乎,你是我第一个令我心动的女人!”
  见他不肯服软,焰火气得直喘粗气,在房间里转了一圈,灵机一动,从鸡毛掸子上拔了一撮毛下来,在那人脖子上拂来拂去,还不时来几口温热的仙气。那人哪里受得住这种撩拨,羞愤交加,迷醉酒力冲到头顶,顿时昏厥过去。
  焰火本是孩子心性,出过气就算,如果不是为完成任务,使八角城能撑下去,她平常连只鸡都不肯杀。把他解下来扔进后面巷子,她拍拍手,心情舒爽地做起美梦。
  第二天,江海终于出现,她完成任务后迅速离开,连那阿离的姓名都没弄清楚。
  
  8
  
  失魂落魄赶来常家堡的路上,她偶尔看到常渐离的画像,赫然发现,原来他竟是故人,她如醍醐灌顶,恨得全身骨头都在疼,只怪自己当时没下狠手,葬送所有亲人性命。
  思前想后,她大咧咧找上门来,相信自己能重新吸引仇人,等到仇人近身,她凭借袖中刀绝技,一定能以仇人的性命祭奠八角城父老。
  她的计划非常完美,报仇后,她会回到江南,把那些孩子好好带大,完成师父师娘的重托。
  只是,她没想到自己一直是别人的猎物,也是一切悲剧的根源。
  她恨不得杀了自己。
  常渐离见她没了声息,终于放下心来,似得胜还朝的将军,狂笑数声,把她横抱起来放进屋子里,附耳道:“小妖精,这里以后就是你的归宿,别想东想西了,哄得我开心,我自然会带你出去。”
  在她脸颊印上一吻,他走出屋子,把沉香炉里的香燃起,穿过一条长长的黑巷,对外面守着的两个护卫道:“把人看好,别饿着她,进屋的时候掩住口鼻,那香是长眠散,可以化去一身功力。”
  焰火在身后凄厉地嘶吼:“高渐离,你有本事就杀了我!我永远不会如你所愿!”
  常渐离停下脚步,微微一笑,轻声道:“那可由不得你!”
  
  9
  
  斜斜躺在黄花梨木罗汉床上,焰火靠住雕花镂竹的窗户,托着下巴看向窗外,窗外正对着一片竹林,竹子青翠可喜,清香扑鼻,旁边的四脚矮几上,有她最喜欢吃的芝麻糖和桂花糕,还有一壶香喷喷的龙井。她看得烦了,慢吞吞地爬起来,在园子中走上一圈,对台阶上那几盆碧绿的兰草喃喃自语一阵,坐在美人靠看了一会天空,头一歪,竟又沉沉睡去。
  呼吸中,长眠散的味道仍缠绵不去,即使高渐离已撤走。
  撤不撤,对她来说已经没有意义,长眠散已经发挥作用,她本就功力浅,到现在不但一点武功都没有,连多走两步都会喘息不停。
  她已经成了废人。
  
  常渐离看管极严,这巴掌大的院子就是她的全部天地,若是想走出去,门口的护卫就会一脸漠然拦在面前,不跟她多说一句。她现在连他们一根手指头都掰不过,只能怏怏而归,继续发呆睡觉。
  她知道已逃不出常渐离的手心,以那种毒辣的行事手段,从招惹到这人开始,常渐离就不可能放过她,她死一千遍一万遍也无法赎罪,可是,除了泪水和这条命,她再也不能偿还什么。
  而且,连泪水都已哭干,成了奢侈的祭奠。
  第五天,常家堡的锣鼓和鞭炮声渐渐寥落,焰火的精神愈发差了,刚吃过早饭便斜倚在美人靠上昏沉起来。
  沉重的脚步声一直延续到她身后,她根本不想回头,懒洋洋道:“常家堡费这么多工夫养我一个废人做什么?”
  她的脸被一只有力的大手扳过去,常渐离满脸笑容,目光迷离,在她耳边低喃道:“我就喜欢看你这懒洋洋的模样,真是越看越像妖精,还是从深山里跑出来,什么都不懂的妖精!”
  焰火羞愤交加,挥手打开他,目光如火,腾腾烧在那人面上,常渐离脸色一沉,顺手扣住她手腕带进怀里,狠狠吻上她的唇。
  焰火哪里能挣脱,很快被他撬开紧闭的牙齿,扣住下巴深吻下去。
  两行清泪,在她苍白的脸上触目惊心。
  她憎恨自己这示弱的表现,刚想去擦,常渐离把她的手拉住,凝视着她的面容啧啧称叹:“真是漂亮,连流泪都这么漂亮,我果然没有白费心思!”
  焰火恶狠狠看着他,目光如利箭,支支飞到高渐离的眼中,高渐离痴痴看着,不怒反笑,“你真的是第一个让我心动的人,那天,我在街上就是被你的眼睛迷住……这到底是双什么眼睛,会勾人,会瞪人,真像一团熊熊燃烧的焰火。我在想,要是你老了,会不会也像别的老妇一样,眼睛变成灰蒙蒙的。不过,我不会嫌弃你,因为我自己也是一样。”
  他倾身下来,喁喁低语:“你瞪我也好,勾我也好,我真想跟你一辈子。你相信我,我想得到的东西,想做的事从来没有失手过,而且也不会半途而废!”
  他突然轻叹一声:“小妖精,我这些天怎么也忘不了你,你说怎么办吧?”
  焰火死灰般的心头突然燃起一点微弱的火,惨笑连连,抱住他的脖颈,把唇重重贴了上去。
  常渐离终于展开笑颜,飞一般把她抱入房中。
  
  10
  
  微风轻拂,小院中桃红芭蕉绿,春意无边。
  院外爆竹声声,不知又送走哪位客人,焰火撇撇嘴,攀着美人靠起身,刚挪出两步,身后又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她尚未转身,常渐离已猛扑上来,把她打横抱起,飞身扑到院中的贵妃榻上,横躺下来,把她放在自己胸膛。
  “总算走了!”常渐离仰望着天空,长长吁了口气。
  焰火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的笑容,那一刻,竟然如此干净无邪。她轻轻贴上那宽厚的胸膛,靠紧那跳动的地方,恨不得找把刀插进去。
  常渐离似乎很享受她的亲近,带着那抹笑容紧紧闭上眼睛,用手指轻抚过她的眉眼。
  焰火心头一动,朝他腰间慢慢摸索过去,触到那硬物时,她心中一阵狂喜,猛地抓那长长的物体抓去。
  还没碰到,她的手腕就被人死死扣住,常渐离翻身把她压住,脸色铁青,声音冰冷:“怎么,还不死心?”
  “我恨你!”焰火根本不想接触那恐怖的目光,无望地抬头,看向头顶那漂浮的云。
  “我知道!”常渐离在他脖颈间深深呼吸,冷笑道,“以你的脾气,你会恨到死的那一天!”
  “既然知道,为什么不早点解决我,你这种人,还会有舍不得的时候?”
  “我很少喜欢一件东西,喜欢,就是一辈子!”常渐离恶狠狠道,“我生你生,我死,你也别想活!”
  身体很快就被欲望控制,焰火喘息连连,眯缝着眼睛看向远方。
  白云悠然而过,什么也不曾带走,什么也不曾留下。
  天空依然洗过般蔚蓝。
  烈日黄沙的西北,天空也是如此蔚蓝。
  
  11
  
  月光淙淙流泻,暧昧的灯火在墙上画下一抹薄薄的粉,焰火从一场噩梦中醒来,刚微微动了动,身边那壮硕的身体就压了上来。
  焰火拼尽全力把他抱得死紧,他感受到这前所未有的热情,大叫道:“妖精,你再这么对我,总有一天我会被你害死,你难道真的对我下了什么毒,让我一沾上你就疯了?”
  焰火轻柔地笑,从他的耳朵开始,一直舔弄到他的脖颈,四肢如藤蔓,缠得他几欲窒息,身体如在烈焰中炙烤。正在激情澎湃,焰火眼中突然闪过一抹凌厉之色,嘴一张,对准他脖子上跳动的一处,用尽力气,狠狠地咬了下去。
  鲜血喷涌如注。
  挣扎与纠缠中,两人的动作越来越轻,终于变得悄无声息。
  两人的脸已完全被鲜血遮盖,冷冷的月光里,鲜艳无比。
  她是他的劫数,含笑而来,带血而去。
  黑暗从此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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