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伯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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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离除夕大概还有十来天,我回去看望父母,顺带些年货准备在老家过年。车子在家门口刚一停稳,我妈急匆匆地跑出来,说:“你回来得正好,快去看看你平伯母吧,你平伯母死了。”
  “平伯母死了?”我很惊讶地望着她,一时没回过神来。
  “死两天了。”
  “怎么就没听你们说起?”
  “有啥好说的,你们这代人都不来往了,今天你正好回来,顺便去看看她吧,你平伯母也可怜,人都死了,儿媳妇还不肯上门来看她一眼,两个孙女也都没让来,可都是她一手带大的……”
  我妈领着我向平伯母家走,一路上都在诉说伯母生前的故事,一桩又一桩,根本就停不下来,潜沉于时间深处的记忆,如潮水般向我涌来……

2


  平伯母和我家是邻居,她的丈夫鲍庆山比我爸年长,我们就叫他们伯父、伯母。我到今天也不知道平伯母的名字叫什么,问我妈,她也不知道。那个年代的女人,名字从来都是微不足道的,从哪个地方嫁过来,就以娘家的村名为前缀,后面跟着的称谓,是按辈分定的,平伯母从平石村嫁过来,我们就叫她“平石伯母”。小时候可能发音不准,又夹着土话,就把平石伯母叫成了平伯母,中间的“石”字给省掉了。几十年叫下来,也便成了习惯。习惯是个很神奇的东西,我家隔壁还有个女人是从花露岙村嫁过来的,大家便叫她“花露嫂”,也有人叫她“花露婶”,为了叫起来顺口,大家都把“岙”字给省略了。小时候的记忆里,不管是叫她“花露嫂”也好,“花露婶”也罢,在我听起来都像是在叫“花露水”。
  花露水,是那个时代不可缺少的记忆。那时候还没有“六神”牌花露水,大家用的还都是“上海牌”的。村里的很多女人都会买一瓶“上海牌”花露水放在家里,买的时候都说是为了驱蚊、止痱,实际上拿它当香水用。洗脸的时候洒几滴在毛巾上,脸盆里的水都是香的。洗完脸,醒脑又美肤。有时候出门,身上也会洒上几滴,走起路来,整个人都飘着香气。蚊虫自然就跑远了,擦身而过的路人却会凑过来,说一句:真香啊!
  那个年代的女人,大凡喜欢用花露水的,一般都会买瓶“美加净”雪花膏,往洗干净的脸上涂抹一些,顿时神清气爽、润滑如玉。每天喜欢往脸上涂雪花膏和喷洒花露水的女人家里,都会有一股淡淡的香味,混合着空气里的新鲜泥土和蔬菜瓜果的味道,特别好闻。
  平伯母家没有这种味道。她从来不买花露水,也不用雪花膏,她认为这些都是奢侈品,没有必要在这上头乱花钱。小时候,我几乎天天在平伯母家里玩,都闻到一股隔夜饭菜散发出来的馊掉的味道,还有一股淡淡的樟脑丸气味。
  平伯母有一个儿子、两个女儿。儿子叫鲍天赐,女儿叫鲍雪花和鲍雪飘。村里给女孩子起名很随意,平伯母的女儿出生时候都是冬天,都在下雪,名字便顺手拈来,一个叫雪花,一个叫雪飘。儿子的名字天赐是经过她再三斟酌的。
  平伯母嫁过来的时候大概十七八岁。她还没来得及准备好做媳妇的时候,就发现自己怀上了,儿子生下来那天,还懵懵懂懂的,有点害羞和紧张,不敢相信已为鲍家生了儿子。总之,她还没有完全适应嫁作人妇,就迅速变成了一位妈妈。儿子的降临让平时很严肃的庆山伯父变得和颜悦色,天天围着母子俩转,把她视为立了大功的人。平伯母抱著儿子,觉得这是老天赏赐给她的礼物,虽然有点猝不及防,还是满心欢喜。她想了好久,决定给儿子起名叫天赐。
  接下来那几年平伯母又相继生下两个女儿。她和庆山伯父和三个孩子,应该有过一段幸福、安详又知足的光阴,虽然平伯母嫁过来那几天对庆山伯父有点失望,但那时候女人是没有选择权的,媒婆一上门,双方父母点了头,聘礼一收,女儿就是人家的媳妇了。
  庆山伯父不仅个头矮小,而且长相古怪,用“奇丑”来形容也不为过。他的头部细长,额头和后脑勺又尖又突出,中间部位大,就像一粒香榧子的形状。由于额头又尖又突出,脸和五官就显得很特别,细长的小眼睛往两边吊上去,鼻子也是细长的,到嘴巴和下巴部位就显得特别宽,我每次在路上碰到他,心里总是怵怵的,想远远地躲着他走,总感觉他像是鸟类变的。庆山伯父长相不和善,态度也不和善,拉着个长脸,一副凶巴巴的样子,从不跟我们搭话,我都不知道他笑的时候是啥样子的,甚至连他说话的声音都不记得了。
  人贵有自知之明。很显然,庆山伯父是自知的。他知道自己长得丑,因此总是沉默。有时候,一个男人沉默是很酷的,虽然那时候还没有人用“酷”这个词来形容一个人。平伯母当然也不会觉得伯父“酷”。跟了庆山伯父就是她的命。命中注定的事情,女人大多是不去拒绝和反抗的。
  在我们村,绝大多数夫妻在结婚之前都没有见过面,但几乎都能把日子过下去,过得相安无事,无风亦无浪,最终都变成脱不了干系的亲人。庆山伯父和平伯母就是其中一对。这在传统的生活意义上来说,无疑是圆满的。
  但是好景不长,在小女儿雪飘生下来之后,庆山伯父便风一样“飘”走了,平伯母貌似圆满的生活彻底消逝。仿佛一面破碎的镜子,再也没有恢复到原来的样子。那一年,平伯母还不到三十岁。

3


  事情可以追溯到那年村里的一场选举大会。庆山伯父阴差阳错地被选上了治安主任。在那个年代,治安主任的权力是很大的。村里人之间打架拌嘴他管;有人拆东墙、补西墙,邻里之间的纠纷他管;谁家祖坟被挖了或者为了征地种粮必须把祖坟给挖了他管;谁家地头的瓜果蔬菜被人偷了或者被猪和羊给拱了他管;谁家的鸡被偷了、狗被摸了、鸭子走丢了他管;谁家借了米、借了钱到期赖着不还他管;婆媳妯娌之间碎嘴闹矛盾他管;儿子媳妇不孝顺不肯养老他管,兄弟之间为争地争家产大打出手他管;甚至夫妻间闹矛盾、哪怕因床头不和闹些别扭和情绪他也管……总之,大到生命关天、小到鸡毛蒜皮,只要是在这个村子里发生的都归了庆山伯父管。
  平伯母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天,庆山伯父自己也没有想到他会摇身变成一个集权力和威严于一身的人。在这个拥有一千多户人家、几千个村民的村子里,庆山伯父像一位审判官,可以一锤定音,手里拿捏着的一杆无形的天平秤是公平、公正,甚至是不可任意更改的法律。   庆山伯父就这样当起了官,身为治安主任,庆山伯父的职责是让村里所有人都安定团结、和谐共进。然而,总有那么些人不求上进,喜欢打闹,没完没了地吵。所以庆山伯父很忙,一天到晚都不着家。
  村里还没有分田到户,大伙儿每天早上都要集中在一起出门干活,晚上一起收工。村里所有的纠纷都在傍晚之后等着庆山伯父上门去处理和协调。那年的庆山伯父,正值而立,无论身体还是精气神都是最旺盛的时候。曾经让平伯母心生失望的庆山伯父让平伯母刮目相看,甚至生出了崇拜的意思。女人只要开始崇拜一个男人,便很容易真正爱上这个男人,何况男人又是她日夜厮守的丈夫,是她三个孩子的父亲。庆山伯父虽然长得丑了点,但丑对男人来说实在不算什么,只要身体健康,大权在握,就是完美、就是魅力。权力是男人的春药,男人的权力也是女人的春药。平伯母重新在心里找到了平衡点。换句话说,是平伯母死心塌地地爱上了庆山伯父。
  刚嫁过来的平伯母五官端庄,也是个美人坯子,要不是娘家穷,她的父母断不会答应把她嫁给庆山伯父这么丑的人。但现在不了,生养了三个孩子的平伯母体形已经变得松垮臃肿,皮肤也不如从前细腻润滑,一双手被做不完的家务活磨出了厚厚的老茧。三十出头的庆山伯父在平伯母眼里却是越来越生龙活虎,怎么看怎么顺眼,怎么看怎么舒服。
  当一个女人为自己的男人感到骄傲和崇拜的时候,忧患之心也便开始了。平伯母开始担心万一别的女人也喜欢上了庆山伯父,并且跟她来争宠怎么办?万一哪天庆山伯父喜欢上了别的女人,把她休了怎么办?平伯母在这样的患得患失中度日如年。
  上门来求助的人络绎不绝,庆山伯父新官上任三把火,对于去处理和协调纠纷的这些事儿自然不会推却,不管哪一户人家哪一件事,庆山伯父都满口应允。平伯母的心里很复杂,既为庆山伯父感到骄傲,心里又有点说不太清的醋意。有时候饭碗刚一捧起,便有人上门来讲事,伯父放下饭碗就跟人走了。
  “连吃个饭都不得安稳,自己家里事儿一大堆,他从来就不管,别人家的事儿倒是管了一桩又一桩,人一叫就走,积极得很。”平伯母怀里抱着孩子经常这么抱怨。
  抱怨归抱怨,平伯母也只是嘴上说说罢了,毕竟庆山伯父“官位”在身,这也是他应尽的职责,村里每个月还给他发工资的。在庆山伯父出面协调纠纷的过程当中,不少村民也会偷偷地给平伯母家送去一篮水果或一只鸡什么的。平伯母嘴上不说,心里却美滋滋的,从前的她哪里受过这等待遇?
  平伯母的公婆死得早,三个孩子都是她一个人拉扯大的,一家人的一日三餐和所有家务也一手包揽。庆山伯父白天在地头干活,晚上忙着去处理和协调事务,根本帮不上什么忙。平伯母很辛苦,也认命。她在心里盼着儿女快快长大,可以帮她分担些家务活,虽说累点苦点,日子还是过得顺风顺水。

4


  后面的事情就出在一瓶花露水上。有一段时间,花露嫂和邻居鲍大民家发生矛盾,花露嫂经常跑去找庆山伯父主持公道,替她做主,出头去镇压鲍大民家。为了这件事,庆山伯父经常扒几口饭就出门,做完鲍大民家的思想工作,又去做花露嫂的思想工作,好几次回来都已经是凌晨了。
  那是一个春暖花开的下午,花露嫂又到平伯母家里來。平伯母不太喜欢这个女人,说话嘴巴像刀子,一天到晚就知道跟人家吵啊、争啊、闹啊,自己不得安宁,也不让别人安宁。每次只要她一来,就要把庆山伯父给带走,还留下一股浓郁的花露水加狐臭的味道。
  平伯母很冷淡,说:“他不在,地头干活去了。”
  花露嫂满面春风地说:“我知道他不在,我是来找你的。”
  “找我干什么?我又帮不上你什么忙。”
  “你家男人帮了我的忙,就等于你帮了我一样的。我想来想去,也没啥好送你的,就给你带了瓶花露水来。”
  花露嫂递给平伯母一瓶没有拆过封的上海牌花露水。平伯母抬头看了一眼,忽然发现花露嫂正阴阳怪气地对她笑着,让她不由得起了鸡皮疙瘩,很不舒服。她把花露水推了回去,勉强笑了笑,说:“我不用这个的,你还是留着自己用吧。”
  “你就拿着吧,又不是啥名贵的东西,我家里还有好几瓶呢,用不完还要过期的。”花露嫂眯起眼睛嘻嘻笑着,“我有一次看电影,电影里有一个女人对另一个女人说,不用香水的女人是没有未来的。城里女人都在用香水,我们乡下女人买不到香水,洒点花露水香香也好的……”
  平伯母已经很不耐烦了,她知道花露嫂读过几年书,还在村里的小学当代课老师,有事儿没事儿的,总喜欢在别人面前卖弄那点儿知识和见识。嘴巴一张开就像打开的水龙头,只顾着哗哗哗地向外喷泻。
  平伯母端起一桶脏衣服就往门外走:“我要出去洗衣服了。”
  花露嫂“哦”了一声,把花露水往桌上一搁,也跟着一块儿出门,出门时还把平伯母家的门给关紧了。在平伯母看来,这完全是个多余动作。大白天的,关什么门。
  平伯母说:“你出门的时候,也总是喜欢把家里的门关上吗?”
  “我不喜欢开着门。”花露嫂又眯起她两条弯弯的眼睛,笑着说,“我这人胆小,都不敢一个人睡觉的。”
  平伯母觉得花露嫂笑起来有点诡异,整个人看上去飘飘然没了骨头似的,像一只狐狸在笑。
  “这大白天的,你还怕鬼会来敲门吗?”平伯母心里觉得,花露嫂这个人就是一个鬼。
  “我不是怕鬼来敲门,我是怕人。”花露嫂说。
  “人有啥好怕的?”平伯母心里想着,不想再搭理花露嫂。
  两个人一起走在路上,有人经过时便跟她们打招呼,问她们,一起去洗衣服啊?花露嫂便装出很亲热的样子,回别人说:“是啊,我今天正好闲着,来看看平石姐,和她一起洗衣服去。”
  平伯母只得讪讪地笑着,当人家的面也不好说什么。分岔路口是我家后门,往左拐去水库,往右拐是去花露嫂家,但花露嫂好像并没有回家去的意思。
  平伯母站住了,问花露嫂:“你还真要跟我去水库?”她的意思是,我又不要你帮我洗,你不回去还跟着我干吗?   花露嫂还是笑嘻嘻的,涎着脸说:“我说了呀,我回家也没啥事儿,就去帮你洗衣服吧。”
  平伯母不乐意。她不喜欢这个女人,就不想跟这个女人处得过于亲热,更不希望在别人眼里留下她俩的关系处得非常好的印象。她知道她是有目的的,自己刚嫁过来那几年,花露嫂可从来没串过她家的门,自从庆山伯父当了治安主任,花露嫂三天两头往她家跑。平伯母打心里不喜欢这个女人,故意找了个借口,说要找我妈先说个事儿再去洗衣服,硬是把花露嫂给打发走了。
  平伯母跟我妈处得不错,特别信任我妈,直接就跟我妈说她不喜欢花露嫂这个人。这么说的意思是向我妈摆明了自己的立场,也希望我妈摆明立场。
  我妈性格刚烈,正是个非黑即白、疾恶如仇的人。她当场就跟平伯母表了态,那就不理花露嫂了。我妈和花露嫂并无任何过节。虽然花露嫂喜欢惹事,但从未惹过我妈,我妈跟平伯母处得比较好,在村子里惹了平伯母,就等于惹了我妈。
  我妈对花露嫂的态度急转直下,路上碰到她也摆着脸,招呼都不打。花露嫂是个聪明人,当然知道我妈对她的态度变冷的原因是什么。但识破不说破。她还是一如既往地对我妈客客气气的,远远地看见我妈,总是眯起眼睛,笑嘻嘻地主动迎上来打招呼,有点拿自己的热面孔来贴我妈冷屁股的感觉。
  平伯母并不知晓这瓶花露水摆在了自己家的饭桌上,是庆山伯父回家后准备吃晚饭的时候两人一起发现的。平伯母第一反应就是让天赐去还给花露嫂,却被庆山伯父阻止了。庆山伯父让天赐坐下来吃饭,对平伯母说:“不就一瓶花露水,收了就收了,还来还去的做什么?”
  “我看她不怀好意!”平伯母没好气地说。
  “怎么就不怀好意了?人家好好地送你东西,你不感谢倒也罢了,还在背后说三道四的,她到底怎么你了?”
  庆山伯父的语气差不多接近于吼了。估计是饿急了,一个处于饥饿状态的人是没多少耐心的。
  平伯母忙碌了一天,在这个饭点上也是腹内空空,本就窝着一股无名火,又听出来庆山伯父的态度完全在向着人家,就更来气了。
  “我就是不喜欢这个女人,她的东西我不要!”
  “不要就不要好了,我晚上带回去还给她。”
  “你带回去?……你什么意思?”平伯母气势汹汹地捧着个饭碗,从灶头边冲过来,“晚上你又要去她家?你把她家当成自己家了?”
  “神经病!就一瓶花露水,你至于吗?我这就帮你还掉去!”庆山伯父把筷子往桌上一扣,饭也不吃,拿着花露水起身就走。
  平伯母追出去好几步,气愤得不行,说话像喷火:“有本事你别回来,你就在她家过夜吧!”
  喷完火,回到饭桌前,见三个小孩都吓得直愣愣地瞪着她,捧着饭碗却都没敢动筷子,平伯母的心里忽然就懊悔起来。自己怎么就突然间情绪失控了呢?她想对三个孩子挤出点笑容,但怎么也笑不出来。她说:“你们快吃,快吃饭。”她的声音已经哽住了,赶紧低下头去,扒拉几口饭,又去给三个孩子夹了点菜。
  平伯母以为庆山伯父负气去还花露水,也就十几分钟时间,还完就会回来吃饭的。但庆山伯父迟迟没有回来。
  她和孩子们饭都吃完了,庆山伯父还没回来。她盯着一桌子剩菜剩饭走了神,想了好多乱七八糟的事。她想起花露嫂那两只狐狸一样细长的眼睛,见了她都笑成那样,见了她男人还不定笑成啥样呢。她这是把自己男人往别人家里赶呀。想到这儿,她赶紧喊天赐去花露嫂家跑一趟,去叫爸爸回来吃饭。
  刚吃饱饭的天赐懒洋洋的,说正准备要做作业,不肯去。那年的天赐才十二岁,读小学三年级,按理这个年龄已经很懂事了,但他生来性格孤僻,不善沟通,和家里人也说不上几句。
  平伯母只得差雪花去。雪花比较听话,便拉着妹妹雪飘一起走了。没过多久,姐妹俩就回来了,她们告诉平伯母,说伯父正在花露嫂家喝酒,让她俩先回来。雪飘的手上还捏着个烤鸡腿,是花露嫂给的。
  平伯母敏锐地闻到了两个女儿身上有一股香味,那不是烤鸡腿的香味,而是花露水的味道,和花露嫂身上的味道一模一样。她皱了皱眉,命令姐妹俩赶紧去洗澡,把衣服都脱下来换了。
  平伯母收拾完碗筷,又把两个女儿的衣服给洗了,伸长脖子等庆山伯父回家。但庆山伯父连个影子都没有。
  孩子们都睡了,她一个人在床上,黑灯瞎火地满脑子都是胡思乱想。平伯母越来越清醒,有一种恐懼在慢慢地吞噬着她,她鼓起勇气,一骨碌爬起来,摸了个手电筒,就往花露嫂家走去。
  那时村里还都是高低不平的烂泥路和鹅卵石。平伯母一脚高一脚低地走着。短短几分钟的路,她像走了一个世纪。
  春天的夜里春风涤荡,万物苏醒,空气里弥漫着花开的气息和植物的芳香。到处都蠢蠢欲动,到处都鸟语花香,到处都危机四伏……一种莫名的忐忑和压迫感几乎让平伯母迈不动脚步。但她还是坚持往前走着。
  马上就要走到花露嫂家了。平伯母一路上设想了一万种可能性,设想了一万种的应对措施,甚至做好最坏的打算,大不了同归于尽……她万没有想到,她就要走到花露嫂家门口的时候,一眼看见庆山伯父正披着衣服从屋里走出来。他身后的门已经关上。屋里的人已被关进屋里。所有的过程和可能存在的证据刹那间统统变成了秘密。
  平伯母什么也看不见,又不好进屋里去检查一番。她不是警察,没有这个权力。平伯母后悔自己没早来几分钟。这个时候来还不如不来,没有抓住证据,说话就没有底气。反倒惹得庆山伯父看见她就吼:“半夜三更不在家看孩子,跑这儿来干什么?”
  “你还有脸吼我?”平伯母朝地上啐了一口,转身就跑回家。
  为了不吵醒熟睡中的孩子,平伯母没敢开灯,借着一窗月光上了床。庆山伯父也跟着上了床。
  就在庆山伯父脱去外套和裤子的时候,一股酒味混杂着花露水的味道在空气中弥漫升腾。平伯母“咚”地跳下床,用力把灯打开。突如其来的灯光刺着庆山伯父的眼睛,而庆山伯父身上的花露水香刺痛着平伯母的心,酒味已经被过滤了,在平伯母的嗅觉里只剩花露水的香味。   就在那个夜晚,平伯母瞬间失控。瞬间即永恒。平伯母的一生再也没从她失控的人生中调整过来。
  那晚的平伯母真是疯了,她抓过庆山伯父脱了一半的外套和裤子就是一顿撕扯,扯下来的外套和裤子被平伯母扔在地上,里面贴身的那件棉毛衫也有花露水香味,而且更浓,平伯母使出浑身力气,硬是扒下这件棉毛衫扔得老远。平伯母还是闻到花露水的香味,它来自庆山伯父的身体,庆山伯父的肌肤上都是香味,平伯母的绝望更加彻底了。她的双手完全失控,一边哭一边用十根手指去抓、去刨慶山伯父的前胸和脖子和胳膊……孩子们被吵醒了,他们惊恐地看着这一幕。
  那一夜,庆山伯父被平伯母赶出房门,一个人在灶房里过了一夜。
  第二天醒来,庆山伯父在院子里看见了一些奇怪的东西,灰压压的,扔得满地都是。他走近了,俯下身去细看,原来是一地的碎布片,是他昨晚穿过的里里外外的所有上衣和裤子的碎片,它们已经被平伯母用一把剪刀碎尸万段,就像一场狂风大雨之后零落在地的梅花花瓣,不,比梅花花瓣还要细碎。它们何罪之有,被处这么一种极刑?庆山伯父弯着腰,看了好久,看得浑身战栗。这个女人是他的妻子,天天要睡在他身边,在同一张床上,要是哪一天她的剪刀对准的不是那些衣服,而是他的身体……庆山伯父没敢往下想。
  那一夜以后,庆山伯父再也没回到那张床上,也没再碰过平伯母。那年的平伯母才三十岁,庆山伯父三十四五岁。

5


  接下来的几十年,庆山伯父采取了冷战的方式,平伯母的战争却更为激烈、汹涌、持久。生命不息,战争不息。平伯母的一生全都用在了这场持久战上。
  在他们刚刚分开的那段日子,我妈一边倒地站在平伯母这边,帮平伯母出了很多点子。气愤归气愤,站在“宁拆十座庙,不拆一桩婚”的观念上,我妈还是极力规劝平伯母不要再闹下去了,看在三个孩子的分上,日子还是要继续过的……平伯母不听,她听不进去。
  平伯母说她这口气咽不下去。她对天发誓,总有一天要把这个女人弄死了,她才甘心,才活得痛快。我妈赶紧捂住她的嘴,在这儿说这些发泄发泄也就算了,别到处去乱说,这可是犯法的事儿,想都不要去想,更别说真的动手了。
  我妈还让我爸去当过一回说客,让他去做庆山伯父的思想工作,劝庆山伯父对平伯母道个歉,保证以后再也不去花露嫂家了。
  我妈心里很清楚,只要庆山伯父回心转意,再不跟花露嫂好,平伯母是一定会原谅庆山伯父的。
  我爸从来都是个天底下最不会说话的人,让他去当说客,就像拿死马当活马医,效果聊胜于无。我爸还真的去找过庆山伯父。庆山伯父听完我爸的劝说,绝望地摇了摇头,什么话都没说,默默地解开了几粒上衣扣子,露出了伤痕累累的前胸。
  我爸可是个胆大无敌的人,但据说那天我爸竟然也被吓到了。
  回到家里,我爸沉思良久,认为庆山伯父是不会回头的,他跟我妈说看见庆山伯父的前胸就像是被熊给抓的,那么深的抓痕,一条叠着一条,那是要有多大的恨才下得了这个手。一个女人怎么能够这么心狠手辣……
  因为我爸这句“心狠手辣”,我妈跟我爸大吵了一架。我妈没见过庆山伯父胸前的抓痕到底有多深,但我妈认为,这种不要脸的男人就活该被抓、被咬、被打、被千刀万剐、被碎尸万段……我妈恶狠狠地说着,嘴里发出咝咝咝的声音,活脱脱就是一条吐着毒信子的蛇,随时准备着咬人。
  我爸当然听得出我妈的弦外之音。他又说了句:“这辈子惹谁都别去惹这种女人。”为了这句,我妈又跟我爸吵了一架。
  大概有几个月时间,庆山伯父一直睡在灶间。他绝不主动走进房间一步,平伯母也不邀请他睡回去,连话也不跟他说一句。
  无声的冷战比唇枪舌剑更可怕,表面上风平浪静,实际看不见的火星子每天都在四处飞溅。他们经常用力搬东西,或把东西扔出去很远,或故意在鸡啊狗啊的屁股上狠狠踢一脚,踢得它们惊慌失措,到处乱跑,饭碗和菜盘子也经常噼里啪啦摔碎一地……家里的气氛紧张到让人窒息。两个人在焦虑、忍耐、压抑、折磨中度日如年,孩子们也都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他们的脸色行事,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那几个月,庆山伯父没有睡好觉,平伯母更睡不好觉。当庆山伯父躺在灶间思考他今后的出路、思考人生如何逆转时,平伯母却一个人在双人床上翻来覆去。她天真地以为,只要坚持,坚持,再坚持,庆山伯父终有一天会缴枪投降的,正义在她这边,筹码在她这边,胜券当然也在这边。选择她,就等于选择了三个孩子和这个家。放弃她,就等于放弃一切。
  平伯母几次跟我妈窃窃私语:“我就不信,他还真能为她翻天不成,他可以不要脸、不要我,难不成还真就不要这个家、不要三个孩子了……他会这么傻?”
  平伯母万万没有想到,男人有时候就这么傻的,要是为了爱情决绝起来,甚至可以不要命的。天塌下来都不管了,哪还管得了脸面、顾得上孩子和家庭。
  几个月之后的一个晚上,思考完人生和出路的庆山伯父,一不做,二不休,带上几套换洗衣服,直接就奔花露嫂家去了。对平伯母来说,这无疑是一枚深水炸弹,让她如五雷轰顶。她到死都不相信会发生的事情,居然就真发生了。
  他们比所有私奔的年轻人更有勇气,也更不要脸。平伯母简直气疯了,她怎么也想不明白,赌着气受尽煎熬持续冷战几个月,换来的结局竟是这个样子的。她想不通,花露嫂身上到底有什么魔法,居然可以让一个男人为她抛家弃子,自绝于家庭,连尊严和面子都不要了。

6


  说起花露嫂,我始终对她有一种神秘的好奇心。因为我妈不喜欢花露嫂这个人,拒绝和她交往,所以我们都不敢去花露嫂家,花露嫂和她的孩子们也都不到我家里来。
  花露嫂有两个儿子。据说都不是丈夫的。这当然只是传闻,并无可靠依据。她丈夫是个木匠,性格内向、行事胆怯,凡事都听花露嫂的,长年在各个村落奔波,帮人做家具或干些别的杂事,几乎都不在家。
  村里人说花露嫂是个耐不住寂寞的女人,丈夫根本就满足不了她,总是蠢蠢欲动,试图到处找野男人。有人经常在她丈夫回来过夜的时候,听到花露嫂在屋里愤怒地乱摔东西,大声抱怨他是个“没用的东西”。   一个女人半夜里抱怨自己的男人没用,除了指那方面,还会有哪方面?人们就想当然地断定花露嫂的男人一定是个“没用”的。要不然,花露嫂也不会让庆山伯父堂而皇之地住进家里去。要是她丈夫稍微有点儿血性、稍微有点出息,肯定是要出人命的。庆山伯父早晚会被他杀死,花露嫂也难以幸免。
  结局却出乎人的意料,几年后一个寒冬的深夜,花露嫂的丈夫悬在一根大梁上,上吊自杀了。
  但没有人追究此事。
  人们在背后议论纷纷,说花露嫂的丈夫一定是被花露嫂给逼死的。但谁也没有凭证,真相只在花露嫂和她死去的丈夫那里。
  事情很快就过去了,没了老公的花露嫂,更加离不开庆山伯父了。她和庆山伯父的厮守和彼此爱护,更顺理成章和牢不可破。
  他们也知道全村的人都在看他们笑话。他们走到一起是个笑话,哪天分开了就是更大的笑话。因此,他们要好好的,把每一个日子都过好。
  和泥土打交道的乡下人大都没什么城府,肚子里装不下任何东西,也不想去装,爱恨情仇和什么疙瘩直接就写在脸上,表露给你看。他们认为花露嫂和庆山伯父的结合是厚颜无耻,没有道德底线,便公开孤立两人。他们没什么法律概念,但心里有一根自己的道德准绳。在这座村子里,敢出来杀人、放火、抢劫的还没有,男盗女娼者却不止花露嫂和庆山伯父这一对,但如此嚣张还是史无前例的。村民们没有权力将他们绳之以法,却可以嘲笑、讽刺、鄙视他们,将他们纳入心里的黑名单。
  一座村子,几千个人,口水加起来就是一片汪洋大海,完全可以将一个人淹没。花露嫂的家变成了一座孤岛,自以为正派的女人经过她家门前,都会忍不住往地上啐一口唾沫,狠狠地跺个脚,仿佛不如此,难以解去心中之恨。可是,花露嫂要是穿了一件漂亮裙子,或什么好看的衣服,就会有人偷偷地跑去问她在哪儿买的,或者是在哪家店做的。
  那时候,我还不能理解:平伯母对花露嫂的痛恨合情合理,她的男人被花露嫂勾走了,她当然要恨她。但为什么村里那么多不相干的人也在心里恨着花露嫂,对她如此厌恶?
  平伯母几乎每天都来我家找我妈,两人坐下来就说个没完,有时候也会加进来几个邻居,话题就更广泛了。话音时高时低、时断时续,越说越激昂,越说越有话说,完全没有时间概念。
  我爸特别讨厌这些女人,一坐下来就是大半天,屁股都懒得挪一下,害得我妈连烧饭、做家务都耽误了。
  实在忍不住,我爸就开骂。他骂我妈,在我家的后院或后门口骂我妈,就等于在骂别人。我爸只要朝我妈一开吼,女人们便一哄而散。我妈爱面子,又喜欢热闹,就跟我爸吵,说我爸这样会把左右邻居全得罪了,以后再也不会有人来了。
  说来也怪,邻居们还是一如既往地往我家跑。我爸今天罵完,明天她们照常过来玩。明天又骂,她们后天还来,好像我妈就是一块磁铁。
  从这些女人嘴里,我听到好多村里人的八卦和秘密。我爸私下里跟我妈说,这些女人是长舌妇,碎嘴婆,闲着没事干,就靠说别人的八卦活着,以后不许聚在我家说三道四,更不允许孩子夹在中间听。我妈却不以为然,说让孩子听听也无妨,就当早教育。
  我并不太爱听那些八卦和秘密,她们说的人和事跟我并不相干。每次听了就当耳朵灌进了一阵风。我却不得不记住平伯母的事儿,因为平伯母和我妈之间的交谈过于密集。同一件事情,反复说反复说以后,你想忘掉它都很难。
  有一次,平伯母家的粪桶满得快要溢出来了,再继续坐上去屁股都要碰到粪便了。把粪桶挑去公共大粪池里倒掉,这本是男人家干的事,庆山伯父好久不回自己家,平伯母终于在某个深夜,挑起满满的两桶粪便往花露嫂家走去。
  趁大家都在熟睡,平伯母用石头砸碎了花露嫂家厨房的窗玻璃,把两大桶粪便用大勺子一勺一勺地泼在锅灶台上……粪便倒满了花露嫂家的灶台,也溅了平伯母一身。她回到家里洗洗弄弄,到天亮都未合眼。她又跑来跟我妈说这件事儿。她的脸色都是青的,双腿和身体一直都在抖,估计是被自己给吓着了。
  我妈也被平伯母惊得半天合不拢嘴。我妈感到奇怪的是,平伯母是怎么挑得动这两满桶粪便的?粪桶大概有半人多高,一般男人都挑不动,更不要说是女人了。
  我妈反复问平伯母:“你哪来的力气,你是怎么挑得动的?”
  平伯母说:“我也不知道,我憋着一口气,挑起来就走了。”
  “你不怕呀?”
  “我怕的呀!”平伯母哭了起来,她惊魂未定,身体在抖,声音也在抖。我妈赶紧拉过一张椅子让她坐下,劝她:“解了这口气就算了,以后再也不要去干这么危险的事了,万一被他们发现,冲出来打你一顿怎么办?”
  平伯母说:“你叫我怎么办?我还有三个孩子要养,学费要交,要吃饭,天天一堆家务活要做,他可以不管我,不管这个家,这三个孩子总是他的吧,他把自己给了那个活婊,钱也给了那个活婊,我咽不下这口气。”
  平伯母多次去找村书记,又找村主任,让他们管管这件事,但就是没人站出来管。他们每次都对平伯母说,这种事情不好管的,再说也没有证据。
  什么叫没有证据?得不到援助的平伯母,每次回来都气得不行。
  在一个夏日月圆的晚上,她越想越气,越想越心痛,极度的悲伤和愤怒给了她力量,给了她前所未有的勇气,她紧捏着一把剪刀,直奔花露嫂家。门锁着,她从窗口翻进去。在如水银般晶亮亮的月光下,看见花露嫂正被庆山伯父搂在怀里,两个人都打着呼噜,睡得像死猪。
  这是多么幸福、多么酣畅淋漓的沉睡。她都想不起来了自己到底有多少年没有这么熟睡过了。很久很久以前,她也曾经有过这种睡得死过去、连梦都没有的沉睡。她恍惚想起来,自己刚嫁给庆山伯父的时候,庆山伯父喜欢在夜里折腾,每夜都把她折腾得死去活来的,两个人筋疲力尽之后就是这样搂着睡,睡得没心没肺,甜美安详,睡到天塌地陷都不想醒过来……
  平伯母红着双眼,持续的失眠和焦虑让她的两只眼睛永远都布满血丝。那一瞬间,她想用手中的剪刀直接刺破他们的喉咙,让他们永远都不要醒过来……然而,平伯母的理智回来了。她还不敢这么干。她飞快地剪下花露嫂的一小撮头发,立即翻窗逃走。   据平伯母对我妈的描述,花露嫂是在尖叫声中醒过来的。惊醒后的花露嫂要追出来打人,是庆山伯父强行把她给拉住了。深更半夜的,庆山伯父不想惊动左右邻居,传出去又是个笑话。
  我妈又替平伯母捏了把汗,趁机劝平伯母:“庆山大哥还算对你好的,要是他不拉住那个女人,破罐子破摔,也帮着她一起追出来,两个人联手把你打了怎么办?以后还是不要去干这种事了。”
  平伯母把那撮头发丢在了村主任办公桌上,说:“你们不是要证据吗?这就是证据!”
  村干部都惊呆了!他们一致批评平伯母,说这么干是犯法的,私自闯入民宅还侵犯他人身体,是要抓起来判刑的。
  平伯母据理力争:“是她先偷了我男人,难道他们这种行为就不叫犯法?我剪她一撮头发作为证据就犯法了?这世道还有没有王法?”
  “你知道啥叫王法?”有人戏谑地问平伯母。
  “王法不就是要给咱老百姓一个公平、公正的说法吗?他们逍遥法外干着坏事,我心里有冤,跑来你们这儿讨个公道,你们倒好,整天就跷着个二郎腿啥事都不管,还说着风凉话!”平伯母说。
  面对平伯母愤怒的质问,村干部们倒没有生气,他们采取了谆谆诱导的方式教育平伯母:“女人嘛,气量还是要大一些的好。男人就像猫,你说这世上还有哪只猫是不偷荤的?你就放开让他去偷几次,偷完他也就拍拍屁股回来了。你气量这么小,不给他一丁点面子,把他所有的尊严撕毁了,后路也给堵死了,他不跑才怪呢。”
  平伯母指着他们说:“你们都是一伙的,就没一个好东西!”
  平伯母捶胸顿足、痛哭流涕。我妈也替她难过,想不出更好的话去安慰她,跟她总结说:“这种事你去找村干部,基本是屁用都没有的,庆山大哥自己就是村干部。自古以来官官相护,他们都是当官的,关键时刻谁也不会出卖谁,你还是照顾好自己,照顾好三个孩子,别去跟他们争了……”
  平伯母再也没去找过村干部。

7


  平伯母又退回到自己一个人的孤岛上。但她还没有完全绝望,她还有儿子和女儿可以靠。她盼着他们快快长大,等他们长大成人,她就有足够的力量与之对抗,她要他们去帮她报仇,去讨回公道。
  “要不是为了这口气,舍不得孩子们,我早去死了。”多少年过去,平伯母还在反复说着这句话。
  平伯母自称“活寡妇”。别人守寡是因为男人死了,死了男人的寡妇心是死的,不会去恨,也不会去怨,只要学会把余下的时间打发掉就好了。而平伯母不一样,她的男人不仅活着,还和另一个女人生活得有声有色、有滋有味。更让她扎心的是,他们就住在同一个村子里,离她只有几分钟的路程。
  平伯母的悲痛与怨恨总是此消彼长,总是才下眉头又上心头。即使最宽容的人,也難以抵消眼皮底子下那一波又一波涌过来的怨气。
  都说“寡妇门前是非多”,哪怕你守的是“活寡”,那也是“守寡”。平伯母的门前也出现了一个人,是村里一个叫“大力士”的光棍,从来没有人叫他名字,大家都喊他大力士。大力士因力气大而出名,据说三百多斤重的巨石,他能双手抱起就走。我没有亲眼见过大力士手抱巨石的情景,但从他魁梧的体形也可以感受到他的强壮有力。
  大力士可怜平伯母。平时总是自己贴上去,主动去帮平伯母挑个粪桶啊、搬个梯子啊什么的,也时常送一些从地里刚割下来的新鲜蔬菜给平伯母。
  我妈和几个邻居都觉得这是好事,至少有个人可以心甘情愿地去照顾平伯母,平伯母也就不那么空虚,有个人陪在身边,心里的怨恨也会消掉一些。我妈甚至还想着哪天帮他们去撮合撮合,反正都孤男寡女的,结合在一起也好有个照应。
  但是,倔强的平伯母很快就和大力士断绝了来往,死活不许大力士以任何方式和借口到她家里来。
  我妈和几个邻居都感到惋惜,起先她们还以为是平伯母不喜欢大力士,后来才搞清楚,还是因为平伯母的那块心病没有去除。她说要是跟大力士在一起过,那不成另一个“花露婊”了?她要等孩子们长大了去替她出头报仇,就必须自己行得正、站得直,才可以理直气壮地争回这口气。
  我妈说:“可不一样,不能放在一起比。那个女人勾搭庆山大哥时,庆山大哥是有家庭的人,而大力士本来就是个光棍,再说庆山大哥也不管你那么多年了,你和大力士好,不侵犯任何人。”
  “我要是和大力士好,就是侵犯了我自己的立场和尊严。虽然这么多年他一直都跟那花露婊姘居着,但无论从法律还是从名义上来说,他还是我男人,我还是个有夫之妇。”
  平伯母很平静对我妈说,她这一辈子,再不需要任何男人,她只要活着,等下去,总有一天,她会报了这个仇,出了这口气。这口气不出掉,她死不瞑目。平伯母的目光直直地从我家后门口刺出去,穿过夏日白晃晃的阳光倾泻的石子路的尽头,就是花露嫂家的院子。
  自从庆山伯父沿着这条石子路走到花露嫂家之后,另一个连平伯母自己也不认识的平伯母诞生了。她仿佛变了个人,变成了一个之前她完全陌生的女人。仇恨和怨气在她心里疯狂生长,就像夏天长在野地里的藤本植物,枝蔓横生、又错综复杂,根系探伸至内心每一个看不见的角落,覆盖了她曾经拥有过的关于美好的、柔软的、温暖的、令人感动的所有记忆。
  从三十岁开始,在这漫长的五十多年,平伯母每天都活在执念和意念中不能自拔。她时刻都在盼着、等着、痛着、恨着、怨着、焦虑着、撕心裂肺着、紧张惶恐着……扎根心底深处的执念犹如一种深沉的宗教,有时候张开臂弯拥抱她,有时候拿出皮鞭抽打她,有时候和风细雨抚慰她,让她别急,再等等。等待本身就是一种力量,平伯母坚定地相信,奇迹会出现,奇迹一定会出现。然而,在平伯母的一生中,奇迹从来都没有出现。这痛快的、解恨的、令人终于可以仰天长啸的一天,迟迟没有到来。
  时光消逝。她的儿子长大了,她的女儿们也都长大了,报仇却毫无动静。
  都说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在那个年代,村里大部分人家都穷。过穷日子不可怕。可怕的是长期生活在一个被压抑、痛苦和无尽的怨恨笼罩着的家庭里。虽然平伯母对三个孩子极尽宠溺,但犹如阴霾般挥之不去的负面情绪也始终在这个家里弥漫着、翻腾着,填满了每一个日夜,随时都会被引爆的哭泣、哀怨和无声的沉默,压抑着这个家里每个人的心灵。   那一年,大姐姐雪花和小姐姐雪飘,一个二十三岁,一个二十一岁,有媒人上门来提亲,她俩分别跟着去相了一次亲,就草草地把亲事定了下来,好像专门就等这一刻的到来,迫不及待地把自己嫁出去。
  同一年同一个月嫁掉两个女儿,平伯母在猝不及防中接受了这件事实,并仓促地为她们举办了一场简单的婚礼。两个女儿的婚礼庆山伯父都来参加了。他拿出自己的积蓄,分别给两个女儿包了红包,就当一个父亲给女儿的嫁妆。看在嫁妆的分上,女儿和女婿倒也通情达理,敬酒时双双叫了“爸爸”。
  雪花和雪飘嫁出去之后,就再也没有跟庆山伯父有过任何来往。她们过年过节回来探亲,家里永远只有平伯母一个人,庆山伯父永远都在花露嫂那边,她们不可能跑到花露嫂家去看望父亲。就算她们愿意去,平伯母也不会同意。
  平伯母开始后悔,当初两个女儿结婚的时候,就不应该让庆山伯父来参加。她有这个权利拒绝,因为孩子都是她一个人带大的,庆山伯父几乎没出过一分力,庆山伯父所有的精力和时间和他所积攒下来的钱,全都给了那个“花露婊”。事实上,庆山伯父到底攒了多少钱,又给了花露嫂多少,平伯母并不知晓,她只是猜测。反正她没看见过庆山伯父的一分钱。
  后来听我妈说,庆山伯父这些年也在偷偷地塞钱给三个孩子,开学时的学费,孩子生病时的医疗费,女儿出嫁时的红包……这些钱都不过平伯母的手。其实,平伯母是知道的,只是闭口不提,也不问,孩子们对她提起,她也假装没听见。仿佛只要她一张口,就跟庆山伯父扯上不清不白的关系了。久而久之,孩子们也就不敢再告诉平伯母,怕惹她不高兴。
  庆山伯父到底攒有多少钱,平伯母不知道,她女儿雪花和雪飘也不知道,孤僻寡言的天賜,就更不知道了。

8


  天赐读书读到了高中,几乎是村里读书最多的一个。他的房间既是卧室又是书房,他成了我们村唯一有书架的人。虽然简陋,仅用几块三夹板和几根木头桩子固定在墙上。但那也是书架。上面放满了书籍。天赐每天像皇帝一样检阅它们,并选中一两本来宠幸。
  那时候我还在读小学,每次去平伯母家,就偷偷溜进天赐的房间去仰望一下他的书架。书是拿不到的,我还不够高,跳起来也够不着。拿到手多半也是读不懂的,因为那些书看上去都厚墩墩的,感觉啃都啃不动。
  不过,就算能读懂,天赐也不会借。书是他唯一的精神伴侣,日常生活中必不可少的东西。任何人向他借,他都不会答应。
  性格孤僻的人自带气场,一种无形的力量让你对他望而生畏、不敢靠近。天赐就是这种人。有一次我又走进他的那间书屋,他正好从书架上抽出几本书放在桌上。书架太高我够不着,桌子上的几本书我正好看到了,出于好奇,我随手拿起一本来翻,还没等我开口向他借,他便朝我低吼:“放回去!”
  我吓得手一抖,条件反射似的把书丢下,掉头就跑。至今我都不知道那是本什么书,这是我在天赐的屋里摸到过的唯一的一本书。
  自那以后,虽然我还是三天两头跑去平伯母家里玩,但天赐的那间屋子,却再也没敢进去过。也许在天赐眼里,我还是个小屁孩,完全看不懂这些书,摸一下都不配。他从不拿正眼看我,也不跟我打招呼,任何时间都不打招呼,完全一副目中无人的样子。我以为他只是对我这样,渐渐发现,他对任何人都这样。后来我读书在外地,工作也在外地,回家的时间越来越少,自然也就没时间去平伯母家了,也不知道天赐在干什么。
  偶尔回家,我妈都会跟我讲一些关于平伯母的事和平伯母家的事,都是老生常谈,听了几十年,听得我耳朵都长了茧。而天赐的事,却每次都令我感到惊诧与好奇。
  二十多岁的时候,天赐的梦想是写一本书,也就是说,他想当一个作家。他疯狂花钱订杂志,疯狂地四处投稿,退稿信如冰凉的雪片,堆得比他拥有的书籍还多。为了实现梦想,他拒绝参加任何工作。他认为工作只会占用他的时间,分散注意力,他要集中所有的精力、时间和意念,用来对付写书这件事。
  平伯母对天赐说:“天赐,你啥事儿都不干,总有一天你会饿死的。”
  天赐拧着脖子,回了平伯母一句:“怎么可能?你把生活条件降下来,降到一日三餐粗菜淡饭,不买奢侈的多余的物品,不就可以活下去了?”
  “没有钱怎么活得下去?”
  “这些道理你不懂。你去寺庙和庵堂里走一走,去看看那些和尚、尼姑是怎么生活的,不都活得好好的?”
  “和尚和尼姑是有人供养的,寺庙里都有功德箱,每天都有善男信女往那个箱子里捐钱。”
  “你也可以供养我啊,等我今后出了名、赚了钱,我再来供养你。”
  于是,平伯母天天在地里埋头种菜,种一些应季的农作物,供养天赐的一日三餐,娘俩每天粗菜淡饭,日子倒也过得去。
  为了给天赐增加些肉食,平伯母在院子里养了一群鸡和一群鸭。天赐嫌鸡和鸭太吵,影响创作灵感,勒令平伯母全都杀了吃掉,或者直接赶出家门不要了,反正不许它们进入院子。
  平伯母舍不得,有些鸡鸭刚养没多久,还不能吃。为此天赐好几天都不理平伯母。无奈之下,平伯母把鸡和鸭都赶到了我家,由我妈代养。她家院子里后来养了一头猪。猪很笨,又是单独一头,没什么好吵的,吃饱了睡,睡醒了吃。臭是臭了一些,但天赐还是接受了。
  有一次,我妈和我闲聊,说你看天赐,平时哑巴似的,见了谁都不开口,人们背后都在说他没教养,书读再多又有什么用呢,还想当什么作家。对了,作家是个啥玩意儿?
  “作家就是写书的人。”我说。
  “哦,书写出来有什么用,又不能当饭吃。”我妈很不屑,撇了撇嘴,又一转念,说,“又不是过去,文章写得好就可以去考个状元什么的,捡个官当当。这个天赐八成是戏文看得太多,把自己想象成古代的书生了。他最近还收了个书童呢,真是要命——”
  我妈说着说着,自个儿便乐了起来,拍着腿大笑。
  村里好多人说到天赐,说着说着都会笑起来,都认为天赐好高骛远,所做的一些事情不仅令人发指,还让人忍不住捧腹大笑。   庆山伯父曾经说过天赐这个人“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知子莫若父。只可惜庆山伯父这一生都没好好地陪过天赐,由于平伯母的阻挠,连和天赐说个话的机会都没有。
  而作为母亲的平伯母,对天赐所能做的,就只有无穷无尽的溺爱,还有“梦想万一实现了呢”的侥幸。
  我们村里经常有戏班的过来唱越剧。戏文里的书生无论穷富老少身边都会跟着个书童。我还以为我妈也是戏看多了,说天赐最近收了个书童,不过是一句玩笑话,谁知道还真有这回事。那个甘愿当天赐书童的人叫鲍望天,有点“一根筋”。都说一个人的名字里蕴含着许多命相暗示。不知从哪天开始的,望天每天跑天赐家去黏着天赐,上班一样风雨无阻。有一次,天赐跟他说:“我的名字是天赐给我的意思,而你的名字呢,是望着天,望着天赐的意思。”
  望天记在了心上。望天那年十四五岁,小天赐七八岁,天赐说什么望天都听,天赐让望天去干什么,望天二话不说全都干。两人不知怎么就说好了,一个当书生,一个当书童。正式定下“主仆”关系的那个晚上,两个人双双跪在天赐家的院子里,对着天地拜了拜,还刺破手指,滴了几滴血在两碗水里,一口干了。
  我妈说:“想不到吧?天赐还是这样的人,他的心可高着呢,他要是生在古代有钱人家,估计每次出门都要一堆随从、丫鬟、跟班。不得了呢。”
  那些年在农村,书籍还是稀缺资源,能够关起门来读书的人少之又少,因此,整天把自己埋在书堆里,不干活,不去想柴米油盐,不沾风花雪月的天赐,毫无疑问是个奇人、高人、超人,值得所有少年用一颗纯真的心去仰慕、去崇拜。
  天赐还没有当上作家,还没有出名,还没有赚到钱,还没有记者上门来采访,他只是拥有了一个常人不敢想的惊世骇俗的梦想、并朝着这个梦想的方向走,就已可以不用下地干活,不用去做任何家务事……单就这件事已让望天崇拜得一塌糊涂,跟天赐在一起,就是跟英雄在一起,跟伟人在一起,跟梦想在一起。
  望天家里不算穷,但每天总有一堆累活、脏活要他去干,整天被他父母差到东、差到西,就没个空闲时间。晚饭过后才是难得的清闲时光,他全都献给了天赐。
  天赐做梦都没有想到,就是这个对他死心塌地、佩服得五体投地的望天出卖了他,把他隐秘的生活细节和他们之间对谈的知心话、私房话、俏皮话、玩笑话……全都宣告天下。他忘了望天是个“一根筋”,完全做不到守口如瓶,甚至不太知道有些话为什么不可以说出去。
  关于天赐的传闻一传十、十传百,全村的人包括我妈都知道了天赐的梦想和他每天在做的点点滴滴。最后当然也会传到平伯母那儿。别的事儿传来传去,平伯母听过也就过了,觉得那些都不是个事儿。有一件事却把平伯母惊得目瞪口呆,几乎到痛心疾首的地步。
  事情的起因是这样的。
  有一次,望天模仿记者访问天赐,天赐接受了他的采访。两个人说好了要有问必答,不许撒谎,要讲真话。为了逼真,采访的内容据说是经过天赐反复修改和校正的。因为是一篇采访稿,涉及两个人的谈话内容,理应各持一份,望天也要一份收藏,天赐同意望天抄在笔记本上。内容如下:
  望天:“为什么你会产生当一个作家的梦想?”
  天赐:“因为这个家对我来说,就像一座坟墓,我的房间潮湿、黏腻、幽暗,就像个不见光的洞穴,而我置身于此,无可选择,亦无处可逃。只有通过写作,才有可能从这里逃出去。”
  望天:“为什么要通过写作?”
  天赐:“因为我不是女人。如果我是个女人,或许可以通过把自己嫁出去的方式,从这个家逃到另一个家去,就像我两个妹妹。”
  望天:“你确定你的两个妹妹出嫁,是为了逃离这个家?”
  天赐:“我想应该是这样,不然她们为何这么着急就答应人家,她们又不爱他们,之前连面都没见过。”
  望天:“你妈嫁给你爸,是不是也因为想逃离她原来的那个家?”
  天赐:“可能吧。”
  望天:“是因为他们没有愛,所以你爸又去找了别的女人?”
  天赐:“也许吧。”
  望天:“那你两个妹妹是否也会变成和你妈一样的人?”
  天赐:“我不知道。”
  望天:“你以后娶媳妇会娶什么样的?”
  天赐:“还没想这些,但我想我绝不会娶像我妈那样的。”
  望天:“你是否也觉得你妈很可怜?”
  天赐:“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望天:“你也恨她吗?”
  天赐:“非常恨。”
  望天:“为什么?”
  天赐:“她让我看到毫无意义的生活,每天都在我眼前持续和重复,我很压抑,每天都感到生无可恋。”
  望天:“所以,你想逃离这个家?”
  天赐:“是的。”
  望天:“除了出嫁和当作家,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天赐:“办法当然还有很多。比如,离家出走,去流浪世界,出门去打工,去赚很多很多钱……但是那些,都不算真正意义上的逃离,也都不是我真正想要的人生。”
  望天:“你能否说一下,你真正想要的人生到底是怎样的?”
  天赐:“我还没有走到这一步,它对于现在的我来说并不存在,我无法提前去描绘它的形状。可是我一万遍地告诉自己:摆在我眼前的这一切,绝不可能是我的人生。”
  平伯母的心被一寸一寸地绞碎了。她想大哭一场,但还是强忍着悲伤走进了天赐的房间。天赐正在读一本厚厚的书。平伯母如法炮制,把她一生的委屈、受气、不甘、辛劳、无奈,一样一样地摊在天赐面前,然后歇斯底里地质问天赐,她哪儿做错了?哪儿对不住他了?
  天赐早已习惯了平伯母对他的逆来顺受和溺爱,这是他第一次看到他母亲对着他大吼大叫,全然不顾他的感受。天赐没有吭气,他不与女人一般见识,尤其是像他母亲这样的女人。他轻轻地合拢了书本。
  一篇采访稿的杀伤力居然如此之大。在没有形成文字之前,他对他母亲的态度也是一样的。这么多年他的态度一直就摆在那里,摆在他和他母亲之间,摆在这个家的每个角落里。但是,无论他的态度多么强硬、多么冷漠、多么不可理喻,却从来没有惹得他母亲这么对他大吼大叫。   天賜第一次去找望天,反复对望天说:“真的,我从来都没想到过,文字的力量真是太强大了!”
  天赐与望天割断了一切关系,不许望天再以任何方式和借口进他家的门。

9


  三十岁的天赐已经是村里的大龄青年了,平伯母为了他的婚事快急疯了。但他仍然拒绝任何相亲机会,也拒绝外出工作,还是一如既往地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每天沉浸在那张吱嘎作响的破书桌前,读书、写书,写书、读书,大师般苦思冥想。
  平伯母放弃了为天赐找对象,也放弃了曾经寄托在天赐身上的报仇梦想。她每次在我妈面前说起天赐,总是唉声叹气,说:“天赐就这么废了,也不知道那些书本里面到底写了什么东西,会让一个人变成这般模样。有时候,我真想一把火就那些书给烧掉,让他脱离魔咒,重新做人。但我又不敢。”
  说来也怪,天赐在三十四岁那年突然丧了。他把满屋子的书籍烧掉,连书架也砸碎成一小片一小片的当柴烧掉了。
  如平伯母所愿,天赐从此改头换面、重新做人,听从平伯母的安排,迅速娶了一个女人为妻。
  天赐大婚,平伯母说到做到,坚决不让庆山伯父参加,要是庆山伯父非来不可,她就当场上吊,或者喝农药死给他们看。庆山伯父再没露过脸,连天赐婚后也没再出现。
  由平伯母托人介绍过来的女人叫林寒露。林寒露在嫁过来之前,她和她父母都听媒人说,虽然天赐的性格有点内向,说话冲,办事儿也有点愣,但却是个实诚人,最重要的是,他父亲在这个大村里曾经很有权威,他们认为应该会有很多存款留给天赐。大婚那天的林寒露却发现天赐的父亲并不在场。林寒露意识到这个家庭的关系有点复杂,迅速把事情的来龙去脉打听了一遍。她完全掌握了真相,对平伯母勃然大怒。她认为平伯母是罪魁祸首,所有的罪过和错失都是平伯母一手造成的。天赐两手空空,无德亦无能。她一嫁过来,就要陪着天赐一起承担债务,再没有人能帮他们。
  天赐和林寒露办酒的钱是平伯母向人去借来的。林寒露拒绝还这笔债。她的意思是,这笔钱本来可以由天赐爸爸出的。为什么亲儿子结婚却把亲生父亲拒之门外?谁这么有本事跳出来做主张,这钱就该谁去还。
  林寒露把所有的原因都归罪到平伯母身上,她理所当然地想着,当初要是庆山伯父不被平伯母活活气跑,他们家的日子应该会很富裕。平伯母稍微通情达理一点,不那么认死理,庆山伯父应该也会拿些钱回来帮衬这个家,他们也不至于落得如此清贫。
  平伯母本来还想着等天赐长大替她出一口气。没想到这口气还没出掉,另一口气却又堵在了她心窝里。她每天都要想着如何对付林寒露这只母老虎和白眼狼。
  毒火攻心了几十年,平伯母的胸口处长了一个奇怪的肿瘤,每次洗澡她都能摸得出来,但是不疼也不痒,就这么安安静静地生长着。
  那年的平伯母五十多岁,她说身上所有的器官都在迅速衰竭、退化,唯独那个瘤每天都在长大,就像她的第四个孩子。夏天的衣衫薄,不知情的人也能一眼看出来,平伯母的胸前仿佛长了三只乳房,两边的乳房塌下去,显得有些垂头丧气,中间的那只却像少女初生的新乳,以傲人的姿势茁壮成长。我妈隔段日子就要提醒一下平伯母,让她去医院看看。平伯母总说生死由命,反正不疼也不痒的,就让它长着吧。
  我妈叹息着,暗地里跟我说,你平伯母心里其实是怕的,长这么大一坨肉在胸口,哪个不怕呀,她是真的没钱去医院看病,也没那个时间。
  林寒露在四年时间里给平伯母先后生下两个孙女,盼盼和木木。平伯母从此走上了做奶奶的路。但所有人都看得出来,林寒露是把平伯母当成了免费保姆使用。平伯母不仅包揽了所有的家务,还得为一家人准备一日三餐,白天照看两个孙女,晚上还得哄着她们睡觉。
  林寒露只会生,不会奶。她不想跟着天赐在家里种地。种地只会穷死。生完第二个孩子,她就去镇上的菜市场里租了个摊位,做起了买卖海鲜的小生意。两个孙女靠平伯母喂奶粉和米糊养大,个中辛苦和心酸只有平伯母知道。但带孙女是她乐意干的事儿,何况孩子是她的心头肉,抱在怀里随时都能将她的心给融化。但每次看到林寒露回来对她摆出的冷漠嘴脸,她便想甩手走人,再也不管这个家了。然而对下一代的深爱和不舍,让她一次次地忍了下来。凄凉、孤苦的日子硬是被她熬了过去。
  两个孙女出生之后,平伯母来我家的次数远没从前频繁了,但抽空偷闲的时候,她还是会带两个孙女过来坐坐。在盼盼七岁、木木四岁那年,平伯母郑重其事地对我妈说出了一桩心事,她总感觉木木哪儿不对劲,没有盼盼那么聪明和乖巧。她怀疑木木的智商有问题,但一直不敢说,总在心里劝慰自己:木木还小,再长大一些说不定就好了。
  我妈其实看出来了,平伯母的担忧并非无缘无故。木木很多地方是有点不太正常。但别人家的孩子,你又不好去说什么。木木四岁那年的夏天,半夜里从床上摔下来,小脑袋瓜先着地,当场昏迷了过去。那晚林寒露不在家,她在镇上租房子做生意,很少待在家里。平伯母惊慌失措地抱起木木,使劲揉啊晃啊,一边大声叫着天赐。盼盼也被吵醒了。
  天赐听到动静从隔壁房间跑过来的时候,木木已经醒了,一个劲儿地哭。天赐抱过去看了看,发现木木的太阳穴上有一小块暗紫,微微地肿了起来,还有点瘀血,说:“摔肿了,有点瘀血。孩子会哭说明她没有大问题,只是摔疼了,等疼过去了就好。”
  平伯母松出一口气,赶紧去弄了块热毛巾摁在木木头上。她说:“等瘀血退掉,消消肿就好了。”
  但平伯母担心,要是林寒露知道了一定会骂死她。她要天赐不要告诉林寒露,她不想跟她吵架。天赐说:“知道了也没什么,哪个孩子没有个磕磕碰碰的,摔一下很正常。”平伯母还是叮嘱天赐瞒过林寒露,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10


  如果木木恢复正常,这事儿也就过去了。如果后来盼盼不把这件事说给林寒露听,婆媳之间可能也不至于恶化到后来那般惨烈的地步。
  但事与愿违,坏事儿全让平伯母给撞上了。木木自从那夜摔过之后,每天两只眼睛都直勾勾的,除了张口哭,啥都不会。你喂她吃,她就吃一点,你不喂她,她就整天不进食,叫她的名字,她也不搭理,仿佛跟她毫无关系。她像是根本不存在于这个世界。这可急坏了平伯母,她让天赐赶紧带孩子去看医生。   醫生检查了木木的伤处,说是受了一点皮外伤,应该没啥问题,再过几天消消肿就好了。
  几天后木木还是那个样子,不主动讨吃讨喝,张口就哭,哭停了就直勾勾地瞪着前方,不笑,也不说话。有一天,花阿婆经过平伯母家,她径直推开平伯母家的门,对平伯母说:“你家孩子中邪了,魂不在她身上,要叫魂。”
  村里人背地里都叫花阿婆为巫婆,她每天穿着件大牡丹花布的衣服,半疯半癫的,喜欢一个人行走在村里的各条小巷子里,喜欢一个人自说自话。她说话神神道道,行事鬼鬼祟祟,平时不太有人理会她。这一次平伯母却把她当成神医一样来接待。
  据说那夜花阿婆在平伯母家作法叫魂之后,木木奇迹般地恢复了原来的模样,花阿婆刚一迈出门去,木木就嚷着跟平伯母说:“婆婆,我饿,我要吃——”
  后来的日子里,平伯母无数次地向我们回忆起那晚的经历,描述得抑扬顿挫又惊心动魄。只可惜,当时我们都没在场,错过了这次诡异又精彩的叫魂过程。
  按理说,木木从床上摔下来这件事,虽然中间发生了点波折,但有惊无险,也算是平安过去了。林寒露却没有过去。她就是要跟平伯母过不去。林寒露很快知道了木木从床上摔下来的事情。她坚定地认为平伯母是故意的。她不相信睡实了的孩子会自己从床上摔下来,摔下来还瞒她的原因无非做贼心虚。
  那会儿,林寒露手里已经有了一笔积蓄,她在村口买了块地,要在那儿另起一栋房子搬过去住。但她扬言不准平伯母也搬过去。林寒露觉得平伯母是个被霉运缠身的女人,一辈子命不好,运也不好,谁跟她待久了,都会跟着走霉运。
  林寒露平时很少带两个孩子,但总有跟她们接触的时间,她也发现了木木哪儿不对劲,和盼盼完全不同。终于有一天确认了这一事实后,就把责任全部推到了平伯母身上,一口咬定木木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就是那夜被平伯母给摔的,摔错了神经,还被花阿婆作了法,身上附了另一个人的魂灵。因此,木木经常自个儿痴笑,说一大堆莫名其妙的话。那是木木和附体的那个人在对话。
  对于林寒露毫无依据的猜测和诬陷,平伯母采取了回避的姿态。平伯母双乳中间的肿瘤越来越大,超过了一个成人的拳头,两边的乳房垂在了肚子上,形成了一个奇怪的三角地带。平伯母的所有衣服都已遮不住鼓出来的那坨肉了。有时候木木会一边流着口水,一边指着平伯母,一本正经地说:“婆婆是鬼,婆婆有三只奶奶,婆婆是妖怪变的……”
  天赐训斥木木,让她别乱说。林寒露则站在一边,森森然地冷笑着:“她就是个鬼,如果不是,怎会一天到晚作怪,兴风作浪了一辈子,结果呢,害人又害己,一家人才会落到这般地步!”
  为了拒绝厄运和麻烦,搬新家那天,林寒露果真下了死命令:不许平伯母踏进新家一步。但看在平伯母养育孩子的分上,允许孩子随时回老屋看平伯母。
  “说是回来看我,实际上是他们有事外出的时候,两个孩子没地方去吃饭了,来找我蹭口饭吃。”平伯母垂头丧气,脸容憔悴,两只眼睛肿得厉害。
  我妈劝她说:“别太往心里去了,你带两个孩子累死累活这么多年,他们既然搬走了,正好可以清闲下来,养养身体。”
  “这个家突然就这么空了,只剩下我一个人。现在连孙女都不能去看,你说还有什么意思?”
  平伯母向我妈哭哭啼啼,我帮我妈去小店买酱油和醋,碰见花露嫂也在小店里买料酒。我听见她很爽朗地对小店里的人在说:“我现在炒菜几乎都不用水,全都用料酒,用料酒炒出来的菜就是香,他爱吃,我也爱吃——”
  花露嫂看见我来买东西,眉开眼笑地为我让出位置,热情地问我:“回家来看你爸妈了呀?真是女大十八变,你越长越漂亮了!”
  她看着我笑的脸容真诚明艳、妩媚动人,连眼角的鱼尾纹也像开在眉角眼梢的花儿,令人赏心悦目。
  花露嫂也有五十多了。在农村里,活到这个年龄已经算很老了。在这个村子里,有比她年轻的女人,有比她漂亮的女人,也有比她富有的女人,但她可能是这些女人当中活得最自我、最自信、也是最有姿色的一位。一辈子被一个男人宠着爱着,像个宝一样捧在手心里。
  回家的路上,我手里拎着一瓶酱油和一瓶醋,不断地思忖着,在这个村子里,还有比她更幸福、更快乐的女人吗?
  平伯母还在不停地哭泣,两只眼睛红肿,眼皮子变厚了,眉眼下垂,嘴角下垂,脸部肌肉下垂,整张脸都耷拉下来,没有一个地方是上扬的,偶尔笑的时候也是勉强的。这是一张愁苦的脸,看见这张脸,无论如何,你都不会开心。
  我忽然明白,庆山伯父为什么选择了花露嫂,可又对平伯母充满同情和怜悯。我放下酱油和醋,好想过去抱抱她,给她安慰,可最终选择了沉默,我和我妈一样,坐在一边陪着她。
  我妈手上的那块毛巾,已经浸满了平伯母的泪水。我知道,等平伯母走后,我妈会立即扑向水龙头,不惜用掉大半块肥皂,反复清洗这块毛巾。我问过我妈:“为什么不给伯母递一张纸巾?”
  “你伯母是个节省的人,哪舍得用纸巾。你要是不断递给她纸巾,估计她连哭都哭不出来了。像她这样,有个地方哭一哭,也是好的。”我妈回答。
  大家都觉得平伯母活不长,她有那么多心事和心病,胸前又挂着个拳头大的瘤,都担心她突然哪天就走了,屋里空空的,都没个人喊一声。只要有两天平伯母没有出来走一走,我妈就会去她屋里转一转,去看看她,陪她说会话。有时做了好吃的,就给她匀一碗端过去。

11


  庆山伯父晚年得了肺癌,他一辈子都没离开过烟和酒和喜欢的女人。临死那几天,虽然儿子、女儿和孙女一个都没见着,但花露嫂一直都陪在他身边,寸步不离地照顾他。大家都说,他的一生也算是无怨无悔,也无憾了。
  庆山伯父死在花露嫂家。虽然同居了将近四十年,但毕竟不是合法夫妻。花露嫂的儿子也娶了媳妇,他们不能以儿子的名义为庆山伯父举行葬礼,庆山伯父有自己的儿子。他们找到了村干部。村干部认为这事非同小可,就和平伯母、天赐商量,人活着时候无论犯下多大的罪,死了总还是要叶落归根的。   几十年打打闹闹吵下来,大家都知道平伯母的固执和刚烈,都认为平伯母一定不会让庆山伯父回家。他们都带着看好戏的心态,等着看平伯母这次又会怎么闹,会闹出个什么名堂来。
  平伯母却满口答应了。庆山伯父终于回到了自己家,躺在他祖上传下来的老屋里。平伯母召唤来两个女儿和女婿,最后才叫天赐和孙女。她以为林寒露不会来。没想到林寒露也来了。
  这让她感到意外又惊诧。出于礼节,儿媳妇应该到场,这没什么好说的。但在平伯母内心深处,却不希望林寒露出现,她像是她的克星,自从嫁过来,在每一场的家庭斗争中,平伯母从来就没赢过。这个家的女主人的地位和权利,还没等平伯母拱手相让,就直接被林寒露抢了过去。
  平伯母如今的这个家中,既没有决策权,也没有参与权,连发言的权利都没有。总之,无论大事儿、小事儿都没她的份。落到这般地步,她不仅恨林寒露,也恨天赐。她把天赐生下来,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为他娶媳妇,带大两个孩子。他们搬去住的新家,就在村口处,走路过去也就十来分钟,居然不许她进门。她当然知道天赐没这个意思,是林寒露不让。她恨天赐无能,被林寒露捏在手心里。这些年,她私下里跟天赐反复控诉过林寒露,每次天赐都紧闭双唇,保持着惯常的沉默。有一次,估计是被她说烦了,天赐变得狂躁起来,突然冷冷地回她一句:“林寒露不是你让我娶的吗?你要是后悔了就跟我说,我跟她离了就是。”
  平伯母想撞墙的心都有,她说:“不是我恨她,是她先恨我,她心里容不下我,你不认为她这样是大逆不道?”
  “她当然有错,但她恨你也是有原因的。”天赐冷冷地说。
  “什么原因,你倒是给我说说看?我招谁惹谁,哪儿得罪她了?我对你们每一个人都尽心尽力、做牛做马,我到底哪儿做错了?”
  “我还是把婚离了吧,你以后也别再控诉谁了。”
  “我只是要你说句公道话,你倒好,以离婚来要挟我?都说宁拆十座庙,不拆一桩婚,何况你是我儿子。你用你的猪脑子想一想,我怎么可能会有拆散你们的意思?”
  “我不管你什么意思,这个家反正都已这样了,再拆一次也没什么。”天赐的话像刀一样锋利地横在平伯母心上,让她瞬间跌入冰窖里。她知道天赐一直都在心里恨着她,恨她把他父亲赶走,一次次地挡着他父亲回家的路。
  平伯母彻夜难眠,翻江倒海地想起很多过去的事情。从哪天开始,她居然已经失去儿子的心?她一直以为,自己在这个家中只是失去了丈夫。失去了丈夫的心和躯壳,但从法律来说,她从来都没有失去过什么,她还是他的妻子,他也还是她的丈夫。他们没有办过离婚手续,虽然当初也没领过结婚证。可以补领的时候也谁都没有去领。那个年代结婚的人没有领证的很多,双方办了结婚酒,又生了孩子,就是事实婚姻,是铁定的江山,是不可更改的现实。
  平伯母在庆山伯父的遗体上盖了一层床单,那是他们结婚时用过的。死了的鲍庆山又回来了。叶落归根,这里才是他自己的家,她才是他合法的妻子,他们是要埋在一起的。他生是她的人,死是她的鬼,到底还是回来了。平伯母把他们的婚房布置成了简易的灵堂。只是,庆山伯父躺着的是一块门板,再也睡不了他们曾经的婚床了。婚床早已破旧不堪。床上浸满平伯母几十年的眼泪和孙女留下来的尿臊味,也积攒着无数旧日子的味道。
  平伯母垂着手默立着。庆山伯父的遗体就横在她面前,她仔细地看着他,她好像从来都没有这么仔细地、认真地看过这个男人。这个曾经娶了她,和她生下三个孩子,出轨离家的男人,此刻他已停止呼吸,闭了双眼。这个男人活着时跑出去当了别的女人的男人,死了之后却又变成了她的鬼,任由她摆布。
  平躺着的遗体仿佛在对她说:“反正我已看不见了,你爱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吧,一切都随你、听你、任你处置……”
  平伯母浑身颤抖起来,忽然捶胸顿足、老泪纵横。她当然不是为了这个男人的死而哭。她为自己哭。为她这不堪回首的一生而痛哭流涕。
  她哭着喊:“鲍庆山——你终于走了,你的一生再怎么辉煌、再怎么逍遥、再怎么得意,可你已经没命了。老天有眼,我比你活得长,我赢了——”
  家里人都到齐了,平伯母停止哭泣,全副身心投入到葬礼的张罗中去,对在场的每一个人发号施令,她派天赐去请念经的和尚。派大女儿和大女婿去联系办酒的场地。让小女儿一家和林寒露,还有两个孙女儿守在灵位旁边。她亲自去一趟村里,找村主任主持葬礼。她认为庆山伯父也是当过村干部的人,现在死了,怎么着也该由村主任出面帮他主持……
  ——这是她为她的男人最后一次行使作为妻子的权利,也只有在这次葬礼当中,她才可以暂时夺回女主人的权利。现在是她在为她的男人举办葬礼,理应由她亲自挂帅,与林寒露没有关系。
  林寒露冷笑着,把一切看在眼里。
  遗体准备要去火化那天,花露嫂忽然大哭着跑过来,哀求平伯母让她再看一眼庆山伯父的遗体。
  平伯母怒火中烧,气不打一处来,抡起身边的一把扫帚,对着花露嫂就是一顿痛打。谁都没想到会上演大闹灵堂这一出。大家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平伯母手上的那把扫帚给夺下来。
  花露嫂的脸上、手上都是伤,还是没能最后看庆山伯父一眼,硬是被人拖走了。大家都捏了一把汗,幸好平伯母抡起的是一把扫帚,要是抡起来的是一把鐵锄,或是一把锋利的镰刀,估计花露嫂此刻已经被削死了。
  花露嫂被拖到外面,有人劝她赶快回家去,可是花露嫂迈不动步,靠在墙边默默流泪,一副肝肠寸断的样子。这两个人虽然不是夫妻,但毕竟厮守了四十年,不容易啊。
  没了扫把的平伯母,仍然淹没在愤怒里无法自拔。她奋起直追,一路怒吼着追出去。天赐不知从哪儿跳出来,一把拖住他母亲,大声怒斥:“你这成何体统?人家都走了你还追,只知道闹闹闹,天天把这个家弄得鸡犬不宁——”
  平伯母一屁股坐在院子里,呼天抢地地骂鲍庆山犯下的所有罪,却全都罚在了她一个人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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