芭蕉樱桃都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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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城里去生活会怎么样?那时我可不知道。我不过是穷人家的孩子,并不关心这些,只想着,下一顿饱饱地吃,不要亏着。似乎天底下除了吃,再也没有什么重要的事情了。
  那年也还小,我被我妈牵着,到县城里去,借宿在她的朋友家里。我记得自己穿了一件杏黄的衬衫,梳着长辫子。我从侧面看到镜子里的自己,背有点驼,佝偻着腰,坐在沙发沿上,万分拘谨的样子。
  晚间,窗外的灯光照进来,一团黄亮。家具上也蒙了一层光晕,明明暗暗的。墙上挂着一幅仕女图,巨大的芭蕉下,细腰云鬓的女子弹琴,不远处一篮樱桃。光晕落在芭蕉叶上,云里雾里的样子。汽车时不时从院子外驶过,轰隆隆响动,一路又响到远处去了,然后消失。屋子里格外寂静,我睡不着,悄悄问:妈妈,任女是什么意思?我妈说,不是任,叫仕女,古代读书多的女人。
  这大概是对小城市最初的一个印象。也说不出为什么,反正对城市有着难言的恋慕,心里生了根。
  很多年后,我终于连滚带爬进了县城。在一个深夜乱翻闲书,看到一幅仕女图—— 一种奇异的感觉扑上心头,我突然就想起小时候失眠的那个夜晚,墙上的芭蕉美人图。也想着从前的穷,一件杏黄的衬衫,微微一点驼背。倘若我借宿到荒山野岭的穷人家,想必背也是直直的。也想起儿时的蛮荒,不读书,没白没黑地玩,日子像沙子一样白白淌走。我不停地串门,到沙漠里逛,在许多枝枝蔓蔓无用的事物上消耗大把的时间。裹了窗帘当作长裙,戴着草帽假装是端凝的公主。那时的光阴,过得散漫,像一匹印花粗布,说好也好,说粗疏也粗疏。
  我在深夜里发呆,书也翻不下去,胡乱想。
  少年时住在沙漠里的村庄,清晨总是被麻雀吵醒。冬天睡在被窝里不肯早早起来。赖炕许久,哧啦嗤啦拉开窗帘看,玻璃上冻出一层冰花,总是像密密匝匝的森林,一种光怪迷离的美。指尖蹭上去抠,抠出乱七八糟的图案来,方才穿衣下炕。一件破旧的衬衫,上面套上棉衣。棉衣已经短了,衣襟下端又缝上去一截接好。
  早饭总是一样,老茶加锅盔。锅盔是烙得很硬的大饼,可以存放很久不坏。有时候是蒸出来的馒头。有几年我家里总是吃杂粮,荞麦面发糕,玉米面饼子,吃得胃里泛着酸水。实际上家里白面足够,但是我妈觉得过日子要节俭,不能奢侈。
  蒸杂粮糕必须火旺才行,很费炭。每次蒸完,就把灶膛里的炭灰掏出来,摊在院子里,捡起来尚有黑芯的,留着煮饭。捡炭核的一定是我,灰头土脸的,真是厌恶透了。下过干拌面的面汤,喝半碗,不然浪费——这种日子过著过着,就把种种的吝惜,慢慢印在身体里,浑然不觉。
  现在我才蓦然发现,我的过分节俭,偏执,促狭,恨一个人恨得千年不化,这些都来自儿时的生活。
  有一年,家里只有我爹。不知道我妈去哪儿了。我和弟弟嚷着要吃包子,嚷了好几天。我爹实在也忙,庄稼地里活儿那么多。他要找出蒸包子的时间来,就忙到深夜。包子看上去倒是好,皮薄馅儿多。但是,咬一口,真是太难吃了。没有一滴油,当然也没有肉。土豆煮熟了,捣成泥,拌了小芹菜。连葱都没有。小芹菜放多了,有一股子药味,略略带苦,带涩。
  我初进城的那段日子,风又飘飘,雨又萧萧,总觉得心底里生出一些凄厉来。租住的房子门前是一条河,河岸上密密匝匝的树。我常常坐在河边,耐心看着树叶一片一片往下坠。那些叶子,可能是一块块的补丁,疾疾去补缀这光阴的残破。
  我细细琢磨那个安静的夜里古画里的芭蕉美人,反复打量我过去荒愁的生活。这两样,原本也没什么联系。可是我觉得因为过去粗疏的穷光阴,磨损了一些美好的相遇。都说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那些年,我能遇见的,不是芭蕉,不是樱桃。都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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