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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记·淮阴侯列传》：“此所谓驱市人而战之，其势非（非得，必须）置之死地，使人人自为战；今（如果）予之生地，皆走，宁尚可得而用之乎？”这是成语“人自为战”的出处。“人自为战”文字浅显，学者多未措意。其实，这条成语的本义是什么，语素“自”应作何解，“为”的音义是什么，“自为”又是什么样结构，等等，仍有探讨的必要。先看通行的解释。
《辞源》（修订本）：“人人主动奋战。”（书证略，下同）《汉语大词典》：“人人自动进行殊死战斗。形容人人都拼搏奋战。”（“为”标音wéi，下同）《中华成语大辞典》：“人人主动奋战。现多用以指人人能独立作战。”《中国成语大辞典》：“指人人主动拼死作战，也指人人能独立作战。”《汉语成语考释词典》：“（原文）意思是使每一个人都能拼死作战。后来用‘人自为战’，指人人都主动奋勇作战。也指人人独立作战。”《汉语成语大词典》：“人人都独自奋力作战。”
以上解释只说出了“人自为战”的大概意思，未能做到字字坐实。如以“主动”“自动”“独立”“独自”等对译“自”字，而“自”根本没有“主动”“自动”“独立”的意思；“为”读作wéi，把“为战”连读，释为“奋战”“进行殊死战斗”“拼死作战”“奋力作战”等，亦属臆必之谈，未足凭信。
“人自为战”的难解之处在于“自为”二字。今谓“自”，代词，自己。“为”，介词，音wèi，表示行为的对象，相当于“替”“给”。“自为”即为自己，自己为自己。“自”作为人称代词，又叫反身代词、复指代词。古今汉语里，反身代词“自”用在及物动词前，可以表示动作的受事者，也即表示动作由自己发出并及于自身。例如：自欺欺人，“自欺”，欺骗自己，自己欺骗自己。（其他准此分析）自暴自弃、自轻自贱、扪心自问、故步自封、自爱、自尊、自勉、自杀、自卫、自救、自信、自夸等等。介词“为”由动词虚化而来，具有与动词相似的语法功能，因而“自为”也有为自己、自己为自己的意思。《汉语大词典》“自为”条音项二释曰：“（-wèi）为自己。”凡举四例。下面是笔者搜集到的例子：
（1）《左传·成公二年》：“其自为谋也则过矣，其为吾先君谋也则忠。”
（2）《孟子·告子下》：“先名实者，为人也；后名实者，自为也。”
（3）《庄子·天下》：“虽然，其为人太多，其自为太少。”
（4）《史记·燕召公世家》：“将渠泣曰：‘臣非以自为，为王也！’”
（5）又《刺客列传》：“彼伍员父兄皆死于楚而员言伐楚，欲自为报私仇也，非能为吴。”
（6）又《张耳陈余列传》：“愿将军……遣人立六国后，自为树党，为秦益敌也。”
“自为”释作“为自己”，那么“人自为战”就是“人人为自己作战”，验之古书，文义顺畅密合。如《史记·淮阴侯列传》例，上文讲到，汉将韩信率兵攻赵，命士卒背水列阵，汉军前有大敌，后无退路，殊死作战，结果大破赵军。破赵后，诸将请教韩信背水为阵而能最终获胜的道理。韩信先援引兵书“陷之死地而后生，置之亡地而后存”的说法，进而解释说：这次攻赵，正像驱赶市民去打仗，必须把他们置之死地，使士兵人人为自己作战；如果给了他们生地，那就都逃跑了，难道还可能使用他们吗？根据“背水为阵”“置之死地”的背景，把“人自为战”的“自为”释作“为自己”，从逻辑上是完全说得通的。以下例子也都应如此解释。
（7）《后汉书·吴汉传》：“若能同心一力，人自为战，大功可立。”
（8）《晋书·赫连勃勃载记》：“今因抄掠之资，率思归之士，人自为战，难与争锋。”
（9）宋苏轼《与孙知损运使书》：“亲戚坟墓所在，人自为战，不忧其不闲习也。”
（10）宋杨万里《论兵·下》：“盖以国守边不若以边守边，何则？人自为守也。夫人自为守者，守不以城；人自为战者，战不以兵。”
（11）明陆粲《拟上备边状》：“盖土兵……内欲为其室庐坟墓之卫，外欲报其父兄子弟之仇，人自为战，勇气百倍。”
（12）清于成龙《上张抚台善后事宜禀》：
“成龙择殷实良善举为区长，联络守御，家自为守，人自为战，料宵小不能出其范围。”
与“人自为战”关系密切的还有一条成语是“各自为战”。一般都把“各自”连读，“为”念wéi音。例如《汉语大词典》：“各自独立作战。”（书证略，“为”标音wéi，下同）《中国成语大辞典》：“各自成为独立的单位进行战斗。比喻各干各的，互不通气。” 《汉语成语大词典》：“各自分别对敌作战。也泛指各自分散行动。”
以上释义、注音均可商。“各自为战”出自《史记·项羽本纪》，为了说明问题，我们把有关内容迻录于下：“汉五年，汉王乃追项王，至阳夏南，止军，与淮阴侯韩信、建成侯彭越期会而击楚军。至固陵，而信、越之兵不会。楚击汉军，大破之。汉王复入壁，深堑而自守。谓张子房曰：‘诸侯不从约，为之奈何？’对曰：‘楚兵且破，信、越未有分地，其不至固宜。君王能与共分天下，今可立致也；即不能，事未可知也。君王能自陈以东傅海，尽与韩信；睢阳以北至谷城，以与彭越：使各自为战，则楚易败也。’汉王曰：‘善。’于是乃发使者告韩信、彭越……使者至，韩信、彭越皆报曰：‘请今进兵。’”
起先汉王约韩信、彭越共击楚军，韩、彭不从；张良建议破楚后与韩、彭共分天下，分别许以土地，“使各自为战”，果然韩、彭欣然从命。联系上下文，不难看出，“各自为战”绝不是“各自独立作战”“各自分别对敌作战”，而是“各自为自己作战”。其中“各”，各自。“自”，自己。“为”，介词，音wèi(本例唐张守节正义：“为，于伪反。”“于伪反”今音即wèi。可见张守节正把此“为”看作介词。此为力证)。“自为”即为自己。
要之，“人自为战”的本义是人人为自己作战，“各自为战”的本义是各自为自己作战。二者原来的意思十分相近，可以互相印证，互相发明。其中“自为”都是为自己的意思，不同于“人自为政”“各自为政”中的“自为”（“人自”“各自”为一个意义单位，“为政”为一个意义单位，“为”音wéi）。它们的引申义则有一定区别：“人自为战”本义是人人为自己作战，既然是为自己打仗，势必勇猛异常、殊死拼搏，所以又可用来指人人都拼死奋战；“各自为战”则由“各”“各自”生发，往往泛指各自独立作战或各自分散行动。下面的例子可以说明这一点：
（13）《旧唐书·杜伏威传》：“（杜伏威）所获赀财皆以赏军士，有战死者，以其妻妾殉葬。故人自为战，所向无敌。”
（14）明谭纶《倭寇暂宁条陈善后事宜疏》：“贼寡则各自为战，贼众则合力并攻。”下文：“小警则各自为战，大警则互相应援。”
当然，这种差异不是绝对的，有时候“人自为战”也可以指人人独立作战或各人独立工作，这就与“各自为战”的引申用法相一致了。
（通讯地址：315211 宁波大学文学院，作者为教授）
《辞源》（修订本）：“人人主动奋战。”（书证略，下同）《汉语大词典》：“人人自动进行殊死战斗。形容人人都拼搏奋战。”（“为”标音wéi，下同）《中华成语大辞典》：“人人主动奋战。现多用以指人人能独立作战。”《中国成语大辞典》：“指人人主动拼死作战，也指人人能独立作战。”《汉语成语考释词典》：“（原文）意思是使每一个人都能拼死作战。后来用‘人自为战’，指人人都主动奋勇作战。也指人人独立作战。”《汉语成语大词典》：“人人都独自奋力作战。”
以上解释只说出了“人自为战”的大概意思，未能做到字字坐实。如以“主动”“自动”“独立”“独自”等对译“自”字，而“自”根本没有“主动”“自动”“独立”的意思；“为”读作wéi，把“为战”连读，释为“奋战”“进行殊死战斗”“拼死作战”“奋力作战”等，亦属臆必之谈，未足凭信。
“人自为战”的难解之处在于“自为”二字。今谓“自”，代词，自己。“为”，介词，音wèi，表示行为的对象，相当于“替”“给”。“自为”即为自己，自己为自己。“自”作为人称代词，又叫反身代词、复指代词。古今汉语里，反身代词“自”用在及物动词前，可以表示动作的受事者，也即表示动作由自己发出并及于自身。例如：自欺欺人，“自欺”，欺骗自己，自己欺骗自己。（其他准此分析）自暴自弃、自轻自贱、扪心自问、故步自封、自爱、自尊、自勉、自杀、自卫、自救、自信、自夸等等。介词“为”由动词虚化而来，具有与动词相似的语法功能，因而“自为”也有为自己、自己为自己的意思。《汉语大词典》“自为”条音项二释曰：“（-wèi）为自己。”凡举四例。下面是笔者搜集到的例子：
（1）《左传·成公二年》：“其自为谋也则过矣，其为吾先君谋也则忠。”
（2）《孟子·告子下》：“先名实者，为人也；后名实者，自为也。”
（3）《庄子·天下》：“虽然，其为人太多，其自为太少。”
（4）《史记·燕召公世家》：“将渠泣曰：‘臣非以自为，为王也！’”
（5）又《刺客列传》：“彼伍员父兄皆死于楚而员言伐楚，欲自为报私仇也，非能为吴。”
（6）又《张耳陈余列传》：“愿将军……遣人立六国后，自为树党，为秦益敌也。”
“自为”释作“为自己”，那么“人自为战”就是“人人为自己作战”，验之古书，文义顺畅密合。如《史记·淮阴侯列传》例，上文讲到，汉将韩信率兵攻赵，命士卒背水列阵，汉军前有大敌，后无退路，殊死作战，结果大破赵军。破赵后，诸将请教韩信背水为阵而能最终获胜的道理。韩信先援引兵书“陷之死地而后生，置之亡地而后存”的说法，进而解释说：这次攻赵，正像驱赶市民去打仗，必须把他们置之死地，使士兵人人为自己作战；如果给了他们生地，那就都逃跑了，难道还可能使用他们吗？根据“背水为阵”“置之死地”的背景，把“人自为战”的“自为”释作“为自己”，从逻辑上是完全说得通的。以下例子也都应如此解释。
（7）《后汉书·吴汉传》：“若能同心一力，人自为战，大功可立。”
（8）《晋书·赫连勃勃载记》：“今因抄掠之资，率思归之士，人自为战，难与争锋。”
（9）宋苏轼《与孙知损运使书》：“亲戚坟墓所在，人自为战，不忧其不闲习也。”
（10）宋杨万里《论兵·下》：“盖以国守边不若以边守边，何则？人自为守也。夫人自为守者，守不以城；人自为战者，战不以兵。”
（11）明陆粲《拟上备边状》：“盖土兵……内欲为其室庐坟墓之卫，外欲报其父兄子弟之仇，人自为战，勇气百倍。”
（12）清于成龙《上张抚台善后事宜禀》：
“成龙择殷实良善举为区长，联络守御，家自为守，人自为战，料宵小不能出其范围。”
与“人自为战”关系密切的还有一条成语是“各自为战”。一般都把“各自”连读，“为”念wéi音。例如《汉语大词典》：“各自独立作战。”（书证略，“为”标音wéi，下同）《中国成语大辞典》：“各自成为独立的单位进行战斗。比喻各干各的，互不通气。” 《汉语成语大词典》：“各自分别对敌作战。也泛指各自分散行动。”
以上释义、注音均可商。“各自为战”出自《史记·项羽本纪》，为了说明问题，我们把有关内容迻录于下：“汉五年，汉王乃追项王，至阳夏南，止军，与淮阴侯韩信、建成侯彭越期会而击楚军。至固陵，而信、越之兵不会。楚击汉军，大破之。汉王复入壁，深堑而自守。谓张子房曰：‘诸侯不从约，为之奈何？’对曰：‘楚兵且破，信、越未有分地，其不至固宜。君王能与共分天下，今可立致也；即不能，事未可知也。君王能自陈以东傅海，尽与韩信；睢阳以北至谷城，以与彭越：使各自为战，则楚易败也。’汉王曰：‘善。’于是乃发使者告韩信、彭越……使者至，韩信、彭越皆报曰：‘请今进兵。’”
起先汉王约韩信、彭越共击楚军，韩、彭不从；张良建议破楚后与韩、彭共分天下，分别许以土地，“使各自为战”，果然韩、彭欣然从命。联系上下文，不难看出，“各自为战”绝不是“各自独立作战”“各自分别对敌作战”，而是“各自为自己作战”。其中“各”，各自。“自”，自己。“为”，介词，音wèi(本例唐张守节正义：“为，于伪反。”“于伪反”今音即wèi。可见张守节正把此“为”看作介词。此为力证)。“自为”即为自己。
要之，“人自为战”的本义是人人为自己作战，“各自为战”的本义是各自为自己作战。二者原来的意思十分相近，可以互相印证，互相发明。其中“自为”都是为自己的意思，不同于“人自为政”“各自为政”中的“自为”（“人自”“各自”为一个意义单位，“为政”为一个意义单位，“为”音wéi）。它们的引申义则有一定区别：“人自为战”本义是人人为自己作战，既然是为自己打仗，势必勇猛异常、殊死拼搏，所以又可用来指人人都拼死奋战；“各自为战”则由“各”“各自”生发，往往泛指各自独立作战或各自分散行动。下面的例子可以说明这一点：
（13）《旧唐书·杜伏威传》：“（杜伏威）所获赀财皆以赏军士，有战死者，以其妻妾殉葬。故人自为战，所向无敌。”
（14）明谭纶《倭寇暂宁条陈善后事宜疏》：“贼寡则各自为战，贼众则合力并攻。”下文：“小警则各自为战，大警则互相应援。”
当然，这种差异不是绝对的，有时候“人自为战”也可以指人人独立作战或各人独立工作，这就与“各自为战”的引申用法相一致了。
（通讯地址：315211 宁波大学文学院，作者为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