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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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家简介
  俞胜(1971— ),安徽桐城人。著有长篇小说《蓝鸟》,中短篇小说集《城里的月亮》《寻找朱三五先生》《在纽瓦克机场》,散文集《蒲公英的种子》等。作品入选《新实力华语作家作品十年选》《散文排行榜(2014)》《2016年散文精选》以及2017-2020年《精短美文精选》等多家文学选本。中国作协会员,辽宁省作协特聘签约作家。
  一
  那只熊的吼声像一阵闷雷从森林的深处滚出来,我猜想它也许就是维尼的母亲,它闻到了维尼的气息。
  从声音判断,它的位置应该离我不太远,顶多只有五六百米的样子。我和我的拐都倚靠在一棵主干比水桶还粗的柞树上,那只熊的吼声震得树叶都扑簌簌地响,一只吓破胆的马鹿从不远处的云杉和水曲柳树林间跳出来,冷不丁发现了我和维尼,后蹄一顿、脑袋偏转了九十度,魂飞魄散地窜入了东边的山林。那只熊的吼声没吓到我,也没有吓到维尼。那吼声传来时只是让卧在地上的它“噌”地立起前腿,两只圆圆的耳朵“唰”地竖立起来……我拍了拍它圆圆的脑袋,“是出发的时候啦,维尼,也许就是你的母亲在召唤你呢,一年了,去找她吧,去找属于你的世界……”
  维尼歪着脑袋看了看我,眼睛澄澈,仿佛两汪多情的泉水,它把尖尖的嘴伸到我的臂弯间拱了拱,拱得我的心都化成了一摊水。6月的阳光透过柞叶的缝隙洒到林间的草地上,像在草丛间撒了一把金币。“维尼,你现在已经是大小伙子啦,勇敢地去吧,一切都需要你去勇敢地面对,这世上就没有啥可怕的事……”
  维尼又歪着脑袋看了我一眼,长长的睫毛垂下来,使它的神情看起来像个害羞的小姑娘,但我知道它是一个小伙子。森林深处的那只熊又吼叫了一声,从声音判断,它应该向我们靠近了至少一百米。维尼的两只后腿也立了起来,它冲着那声音的方向,发出“嗷——”的一声呼应,然后,就“嗖”地一下从我的身边窜了出去。我望着它那一纵一纵远去的背影,期待着它或许会回一次头,但它没有。
  一地的金币在我的眼前摇晃起来,什么维尼、徐永鸿、大凯呀,过去的一年像钉子一般突然嵌入我生活的他们,现在都突然不见了,让我疑心这一年他们是否在我生命中真实存在过,是否只是我做的一个梦。
  二
  我是个残疾人,还很年轻,在故事开始讲述时的这年秋天,才过了第三个本命年。我是左腿残疾,现在已经可以依靠拐杖行走,偶尔的时候也可以抛开拐杖,虽然行走的姿势不好看。不过,我是后天的残疾,我是从四层楼高的脚手架上摔下来,才变成这个样子的。
  “四层楼那么高,哗啦一下,跟天塌下来似的。厄运来临时,你根本无法躲避,瞬间就完成了从健全人到残疾人的转换,不带一点铺垫。你问我是不是很懊恼,我这么跟你说吧,现在懊恼肯定是有的,但事故刚发生时肯定没有现在这么懊恼。事故刚发生时觉得自己没被摔死,没被毛竹尖扎死,我孙有财就是命大的了,就是祖宗积了德了,就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了。”
  “是呀,你可是有了后福了,要不然咋能在东山头当门卫呢?”徐永鸿讥讽我。我们在聊这些的时候,已经认识了三个月——是通过电话或微信聊了三个月。我们还没有见过面,不是我不愿意见面,是徐永鸿不肯,我只好迁就她。我和她很聊得来,但目前也仅限于聊得来。如果我们的关系能再往前走一步,我想,徐永鸿应该会同意和我见面的。
  我和徐永鸿的相识,也很有戏剧性。三个月前,我在东山头正想找个人说说话。突然间接到一个陌生女子的电话,“你是收药材的孙有福吧?”
  孙有福是我哥的名字,我哥也不是收药材的,我倒起过种药材的念头,正盘算着种些什么药材、种好药材将来卖给谁的念头,就接到这么一个电话,我当时感觉这就像天意,于是就抓住她聊了起来,聊来聊去,徐永鸿就成了我生命中无话不聊的朋友。
  秋季即将结束,三个月前,也就意味着我和徐永鸿相识于夏末。这个夏末我恰好救助了一只小熊,徐永鸿建议我给它取名叫“维尼”。
  天气预报说第一场雪将于后天到达。徐永鸿讥讽我的时候,窗外的风正把一片片明黄的白桦、白杨的叶子和火红的枫叶搅在一起揉搓着玩。风从乌苏里江的对岸吹过来,山上和山下的森林都阻挡不住它前进的步伐。风像发了疯似的,一会兒呼啦啦地裹挟着树叶向西大沟漫卷而去,一会儿又呼啦啦地裹挟着树叶向东山头席卷而来,一会儿又像被鬼撵着似的,顺着奇云山庄前的那条山道,一路裹挟着枯叶往山下翻滚。
  风刮得我心慌,我最怕的就是又一个冬天来临。我在东山头已经做了五年的门卫了,前三年这里在建别墅群,每天车来人往的,即使大雪封山我也不慌,大雪封山时,工地上还有其他值守的工人。可自从去年夏天工地被叫停后,工人们都撤走了,工地一下子就寂静下来。我当然也想走,陈老板却不想让我走,陈老板说:“孙有财,说啥你都得留下,这么大的山庄,哪能一个喘气的人都没有呢?你也不用担心,别墅都建到这份上了,还能不让继续开工了?就是不让继续开工了,你搁山上,我老陈还能亏待了你?”
  陈老板的确没有亏待过我,事情都过去了五六年他还想着我,要不谁肯让一个残疾人当门卫呀?刚当门卫时,我的左腿根本触不了地,离开拐就寸步难行,哪有现在利索呀!我刚当门卫时,有一天陈老板走到我跟前说:“有财呀,你看我建的这高档别墅区,光有钱没情调的人不会来这里——远呀;光有情调没有钱的人也不会来这里——消费不起呀。将来能住进来的人是既有钱又有情调。你看,夏天来这里,避暑只是一个方面,关键是能欣赏异国风情呀。”陈老板右手往前一指,我眼前的乌苏里江就像一条洁白的绸缎,在深绿色的森林间飘飘荡荡,对岸的俄罗斯锡霍特山脉在蓝天白云下就像静止于时光深处——那一片神奇的土地的确让人遐想。陈老板瞅了我一眼,关切地说:“有财,虽说你是在我工地上成了残疾人的,但我已经赔偿你了呀,按说我不该管你了,但我老陈有颗菩萨心,换了别人谁管你呀!你也不用说那些来生来世做牛做马的话,我老陈也不相信来世,哈哈……从现在起,你就在奇云山庄好好干,我老陈包你下半辈子都不用为吃喝发愁。”   五
  饲养熊崽的第二天,我给宝崽打电话:“老板,啥时候再上山,给我捎几袋奶粉,再给我捎些羊棒骨啥的。”
  宝崽不怀好意地问:“哟,老孙头,咋还想起了养生呢?是不是被山上的狐狸精迷惑住了,被掏空了身子?”
  我嘿嘿笑了几声,没有向宝崽解释。宝崽并不真的是我的老板,他是老板的小舅子。陈老板当包工头发了财,后来就在海南、广东和人合伙一些大的房地产项目,奇云山庄对于他来说只是一碟小菜,他顾不上管理。而且,奇云山庄刚起了五栋小别墅,就被国土部门叫停了。在南方的陈老板全权委托他的小舅子补办建设手续——这手续补办到今天还没有办下来。
  宝崽原来也不叫宝崽,大伙儿都叫他“大宝子”。“大宝子”跟着他姐夫在南方待了两年,回来后就不许大伙儿喊他“大宝子”了,要喊他“宝崽”。我既不喊他“大宝子”,也不喊他“宝崽”,我喊他“老板”——他是老板的代理人,我不喊他“老板”喊啥?寶崽只比我小十一岁,我今年三十六岁,他二十五岁。可在他嘴里我就成了“老孙头”。唉,随他怎么叫吧,谁让他是老板的小舅子呢!
  宝崽身材不高,长得胖墩墩的,有人说他的圆形大脸长得像某位著名歌星,宝崽也学那位著名歌星在脑后蓄起了一把辫子。宝崽爱唱歌,就以业余歌唱家自居。奇云山庄五栋别墅中的三号别墅装修好了一层,夏天的时候,宝崽就隔三岔五地开着他的悍马越野车带着他的同道前来,在里面成宿成宿地喝酒、唱歌。什么“大河向东流哇,天上的星星参北斗哇”,什么“你永远不懂我伤悲,像白天不懂夜的黑,不懂那星星为何会跌坠”。夏夜的窗户是开着的,歌声从窗户里飘出来,在静夜里飘出去好远,让近处乌苏里江的水都和歌声起了共鸣,翻滚起哗啦哗啦的涛声。宝崽带来的同道,男歌星少一些,女歌星多一些。宝崽的世界不允许我踏入,他的世界和我的世界隔着一扇厚重的防盗门。
  宝崽上山时,果然就给我带来了五袋奶粉和一些羊棒骨。宝崽说:“老孙头,奶粉钱从你工资里扣啊,羊棒骨算我赏赐你的!”说完,他把这些东西扔到铁栅门前,连瞅都懒得瞅一眼我的门卫室。
  也许是为了印证好事成双吧,我就是在这天接到“你是收药材的孙有福吧”这个电话的。
  六
  雪是后半夜来的,雪来的时候,风小了一些,雪先是像细沙,在天地间密密麻麻地撒。我被窗外一阵扬沙似的声音惊醒,手机屏幕显示的时间是十二点五十分。后来,我就睡不着,到了一点二十分的时候,风突然一声长啸,像从大地胸膛里吼出来的,雪花随之变成了大团的柳絮,往我的窗户上直扑。风在窗外扯着嗓子呐喊,裹着雪花飞舞了一宿。
  早晨的时候,雪还在下,不过已经小了许多,风不知道躲到哪个山沟里休息了。雪真是一个公平的家伙,它泯灭了沟壑、溪谷、山道的差别,让它们全都成了一片高低起伏的雪原,对岸的山峦也和这边的山峦一样银装素裹的,你看不出丝毫的差别。可是,乌苏里江的水还在清澈地流淌着,仿佛是在白茫茫的天地间画出了一个深蓝色的音符。
  维尼一边不安分地挠着门,一边“嗷哟,嗷哟”地叫着,这是想出去的意思。一个秋天,它常在奇云山庄的院子里玩,不过我没有让它到过铁栅门的外面。外面的世界那么大,我无法掌控它。
  维尼是徐永鸿起的名字,依我的想法是要叫它“归还”。徐永鸿笑着说:“啥叫‘归还’呀,既不好听,又拗口。”
  我说:“有首歌不是这么唱的吗?鸿雁,北归还,带上我的思念……”我喜欢这首歌,自从认识了徐永鸿,我把手机的铃声都设置成了这首歌——我期待,有一天徐永鸿真的能来到我的身边。
  徐永鸿却说:“那和小熊也没啥关系呀,还不如叫‘维尼’呢。《小熊维尼》,我女儿囡囡最爱看的动画片,对了,小熊就应该叫‘维尼’!”
  “名字就是一个称号嘛,叫啥都行,既然囡囡喜爱‘维尼’,那就依你,叫‘维尼’好了。”
  “这还差不多,男人让着女人,这叫有绅士风度。孙有财,你得答应我,要经常拍些维尼的视频或照片发给我哦,”徐永鸿说,“囡囡喜欢看。”
  我说:“保证落实到位!”
  徐永鸿就咯咯地笑。
  打开门卫室的门,风从门缝中钻进来,让我打了个寒战。毛皮厚实的维尼却不惧怕严寒,溜到了室外。见到厚厚的雪地,它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地抬起右前掌慢慢地摁到雪地上。雪地塌陷了下去,维尼吃惊地缩回右前掌,眼前出现了一个小小的熊掌印,但雪地没有出现其他的异常。它又抬起左前掌慢慢地摁到了雪地上,雪地也像刚才那样塌陷了下去,这回它没有缩回左前掌。它触到了坚实的大地,于是放了心,高兴地在雪地上打起了滚。
  我穿上棉衣,走出室外,拍了好几张维尼在雪地上打滚的照片,发到了徐永鸿的微信上。
  徐永鸿发来微信语音聊天,我走回门卫室接受了邀请。徐永鸿说:“孙有财,你把维尼喂养得真好啊,我看它的黑皮毛跟缎子似的。”
  “熊比人好喂养!”
  徐永鸿说:“孙有财,它一天天在长大,你和它共居一室,万一哪天它不高兴了,一巴掌把你的脑浆子拍出来咋整?”
  “哪能呢,熊跟狗一样忠诚,要不咋叫狗熊呢,只要你对它好,它就会像狗一样对你亲!”
  徐永鸿笑着说:“孙有财,我感觉你是想把它养大,让它变成精,和你成亲吧?”
  我说:“瞧你说的是啥话呀,要成亲也是和你成亲,人咋能和狗熊成亲?谁敢和熊精成亲呀。何况维尼还是一只雄的呢!”我这么觍着脸地说要和徐永鸿成亲,虽然是开玩笑的语气,但我又担心这个玩笑开得有点大,惹恼了她。从此徐永鸿不理我了,我怎么打发漫长的冬季时光呢?再说我已经迷恋上了她的声音。我就换了一副真诚的口吻,“维尼现在还很小,我想把它养大一点,就放归山林。”
  “哦,那样啊,只是、只是,那时囡囡就见不到真的维尼了!”徐永鸿有些遗憾地说。显然我刚才的玩笑话,并没有让她恼怒。
  维尼在挠门,在室外一声声“嗷哟,嗷哟”地叫着。我打开门,它裹着寒风跳进室内,抖了一地的雪粒,并且打翻了放在地上给它盛放食物的小铁盆,发出了“哐当”的一声。   我想了想,觉得何贵的确是不该给我送,只好说:“何贵,那我就下趟山吧。”
  何贵说:“老孙头,这不就对了吗!”何贵岁数比我还大呢,他咋也叫起了我“老孙头”?我照了照镜子,我才三十六岁,我脸上一道皱纹都没有,只是头发确实有点长——我有好几个月没下山理发了。
  我得下山理理发了,我还想和徐永鸿视频呢!没准我这个模样会吓到她,如果吓到了她,我就别做娶她的美梦了。
  山道不好走,一个撑着拐的残疾人还要从山下背一兜食物上山,这是个重大的决定。
  我毫无例外地把这个重大的决定告诉了徐永鸿。
  徐永鸿说:“你就再等两天嘛,光下山就要半个小时,毕竟你的腿脚不方便……”
  呵!徐永鸿还挺心疼人的。我是一个容易感动的人,听了徐永鸿这样的安慰都会感动。我说:“永鸿啊,第二场雪一下,寒流就跟着来了,然后雪就一场接着一场没完没了地下,这山上不像你们城里,山被大雪封了,车就根本进不来。维尼的胃口一天比一天大了,要是没了食物,你说可咋办呢!”
  徐永鸿柔声说:“你少背点东西上来!”
  我“嗯”了一声,心里头愈加暖乎乎的。
  我拿了一条很大的布袋子,我想至少要装十颗大白菜、二十斤羊棒骨上山。再买一些方便面也好,我也是好久没尝过方便面的味道了。我在墙角寻找布袋子时,维尼蹲在火炉旁好奇地瞅着我。
  我一手提着布袋子,一手拄着拐杖,说:“维尼,我不方便带你下山啦,你就在屋里好好待着吧,万一还有狼来,你就冲着窗户吼一嗓子,我下山给你买好吃的,这回我也让你尝尝方便面的滋味。”
  维尼眨巴眨巴着眼睛,它见我打开了门,抢在我前头“噌”地一下窜到了门外,把我挤了一个趔趄。我喊:“维尼,回来!”以往我这么一喊,它准会转身回来,顶多磨磨蹭蹭一会儿。
  这回,它不听我的话,迈着内八字步在奇云山庄的院子里走来走去的。把它留在院子里也不失为一个好办法,反正白天也没有人来。我拉开了院子的铁栅门,谁知维尼又一下子从我的脚边窜了出去。
  我生气地喊:“维尼,给我回来!你给我回来!”
  维尼窜到了外面,它似乎没有听见我的话。不知是不是因为它的出现,惊走了一只灰鼠,从山道上一闪而过。维尼一见撒开四蹄,身子一耸一耸地追了上去。我真是急了:“维尼,你再不听话,看我不打折你的腿!”
  维尼犹豫了几秒,回头“嗷哟”地冲我叫了一声。灰鼠已经窜进了山林,山林的颜色也是灰突突的,一时不见了灰鼠的踪影。
  维尼无视我的态度,也一头扎进了山林。我只好撑着拐敲打着山道拐到了山林的近前,我看见了维尼的短小的尾巴朝前一纵一纵的,我气得用拐杖敲打了一下山林的枯草:“维尼,快点给我回来!”
  维尼这回是铁了心地要背叛我了,它见我近前,又一下子窜出去好远。我无法钻进山林追赶它,只好用拐杖飞快地敲打着盘旋的山道往山下赶。等我将要绕到它先前所在山林的下部时,它又窜到了山道更下面的山林。我好不容易赶到更下面的山林边,山林静悄悄的,只有山风掀起几片落叶,哪里还有维尼的踪迹?
  我在山道上坐了足足有两个小时,期盼着出现奇迹,可是奇迹永远没有出现。我明白了——我喂养了一季的维尼就这么走了,它逃回属于它的山林了,走时连一声招呼都没有和我打。
  虽然是晴天,但山上的气温很低,我下山是为了背些食品上山,所以身上的衣服穿得不够厚,静坐了一会儿,山风吹过来,寒冷彻骨。
  维尼走了,一时也不想下山了,拐杖一聲一声地敲打着山道,万分沮丧的我回到了东山头。
  火炉旁,维尼的小食盆还在,那块当作它眠床的褥子还在,可是计划里陪我一个冬季的维尼却再也不会回来了。
  这个重大的变故,我不能不向徐永鸿诉说。我向她发起了语音聊天邀请,她接了。我十分沮丧地说:“畜生毕竟是畜生呀,养不亲的,维尼跑了……”
  徐永鸿一听就像丢失了她自己饲养着的维尼,责怪起来:“孙有财,你咋那么不小心呢?你连一只熊崽都看不住?你还能干点啥呀?”她又不甘心地问我,“你也不出去找找?”
  我懊恼地说:“这山连着山、森林连着森林的,上哪里找?找是没法找了,乌苏里江就要结冰了,过两天它跑到对岸都有可能!咋找呀?”
  徐永鸿比我还懊恼:“孙有财,你呀你,你咋就让它跑了呢?你白养了好几个月,要是早卖了还能挣一笔钱,你呀你!”
  我想得开,反而安慰起徐永鸿:“跑了也好,跑了还省下了我一季的食物,它吃得比我还多!我哪里养得起呀?再说黑熊是国家二级保护动物,谁敢卖呀!”
  徐永鸿说:“小囡囡再也看不到维尼的成长视频了。”
  突然铁栅门被谁推得“哐哐”直响,我探脑袋一瞧,嘿!是维尼,它居然回来了,它认识回来的路,它还记得回到我的身边来,正用长长的嘴拱着铁栅门呢!
  我放下电话,忘了拄拐,趔趄着打开了铁栅门。维尼冲我扑过来,一下子顶得我坐到了地上,我一把抱住了维尼,它把嘴拱到我的胸前,像一个撒娇的婴儿。
  十二
  那天晚上又刮起了风,风狂躁不安,它“嗷”的一嗓子从西大沟旋过来,“呼”的一声旋到东山头,把棵棵白桦、柞树和云杉都旋成了舞者。风的目的是想把整个东山头都旋起来,可是它做不到,反而被山石的锐角割伤了身体,又恼又羞地在天地之间撒着泼。
  祁小英给我打来电话,又说了一遍她堂妹小琴的事,然后语重心长地劝我:“有财,我惦记着我好歹做过你的嫂子呢,你现在又可怜见的,你能理解我的一片苦心吗?我堂妹小琴那人品,虽然离婚了,可追求她的男人有的是……”
  我冷冷地说:“那就让追求她的男人和她一起开蛋糕店呗!”
  祁小英生气地说:“孙有财,你咋和你哥一个德行呢!我可告诉你,你如果总是把好心当成驴肝肺,这就是我最后一次给你打电话了,过了这个村可就没有这个店了!到时候你后悔都来不及!”   我嬉笑了一声,说:“到了下个村还有下个店呢!”
  祁小英骂了我一句:“孙有财,你活该在荒山野岭做孤魂野鬼!”她挂了电话。
  祁小英的最后一句话刺痛了我。
  风卷过来一根树枝,“砰”的一声砸到铁栅门上,又向我的窗户扫过来。维尼警觉地竖起耳朵。过了一会儿不见异常,它就凑到我的身边,在我的脚边蹭来蹭去的。
  风在外面无休无止地闹,闹得我心里发慌。
  我给我哥打电话:“哥,咱家那三十亩地,咱爹给你和我各留下十五亩对不?”
  我哥被我问得没头没脑的,纳闷地说:“是啊,你那十五亩不还在那儿吗?我又没有卖掉,又带不走的。有财你是咋的了?你的十五亩地,那些年哥替你种,不都是说好的吗?”
  我坐在椅子上打电话,维尼摇摆着过来,把脑袋挤进我的双腿间。我弯下腰,一只手捏着电话,一只手抚摩着维尼像缎子一样的毛发。
  我向我哥解释:“哥,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问这三十亩地你明年还种不。”
  我哥的语气一下子松弛了,说:“有财,我不是在大连打工吗?打工比种地挣的钱多。你咋问起这个呢?你当门卫当得好好的,咋惦记起这地了?”
  我说:“哥,我想种这三十亩地。”
  我哥吃惊地说:“你?有财你咋想起要种地呢?种地又不挣钱。”
  我记得我哥向我借钱的事,就撒谎说:“门卫是当得好好的,可工地就撂在这儿,撂了好久了,陈老板见不到一分钱哪。”
  我哥说:“工地撂在那儿,哪怕天天往里烧钱也是人家大老板的事,他雇你做门卫,你操那份闲心干啥?他不能少了你一分钱啊。”
  我说:“我的钱是一分没少,不过陈老板一直没有兑现呢,说我的钱先攒在他那儿。”
  我哥义愤填膺起来,骂起了陈老板:“打白条啊!这年头,谁还要白条呀,白条谁伺候他呀!”我哥猛然想了起来,“只是有财,那三十亩地你种不了呀,我租给了咱村的吴大国了,他一亩田一年付我们两百元租金。”
  我从来就没见过这两百元的租金,我哥这事办的。我急了,我急不是因为我哥贪污了属于我的租金,我急的是来年我这地要不回来,我的种药材的计划就泡汤了。“哥你把地租给吴大国,你也没跟我吱一声呀。”我生气地说,“你和人家吴大国签了多长时间的合同?”
  我哥自觉理亏,嗫嚅道:“也没签多长时间,都是一个村的,口头约定的,反正明年的租金大国都付了。”
  我冲我哥喊:“我的十五亩地不租给他,要租你租你的十五亩地。我那十五亩地的租金你退给他!”
  我哥就恼了:“有财你犯啥浑呀,你一个瘸子,你去种十五亩地度日?先别说你能不能下地干活,就是能下地干活,一年下来,能赔个底朝天,你去吃屁屙风吧。”
  我反问:“那大国咋就没有吃屁屙风,还给你租金呢?”
  我哥说:“人家大国是种药材,种林下参,一下子种了上百亩。”
  我说:“我也是种药材啊,我也是种林下参。”
  我哥冲我吼:“有财,你一个瘸子咋下地呀?”
  我说:“哥,我早就谋划好了。反正我那十五亩地我要自己种!你跟大国说,你那十五亩地也别租给他了,我一亩田付给你三百元租金。”
  我哥心动了,说:“有财,你说的可是真的?四千五百元现在就得打给我啊。”
  我说:“我下山就打给你!”
  我哥找着了我的话的漏洞:“你不是说陈老板没给你钱吗?”
  我说:“我现在就打电话找他要!”
  我哥也不是好东西,不然,祁小英也不会和他离婚。俗话说得好:“一只巴掌拍不响。”
  十三
  我不知道陈老板是怎么知道我养了一只熊的。他从南方给我打来电话:“孙有财,你咋养起了熊呢?你啥时候养的熊?你说你把自己照顾好就算不错了,你还养熊干啥玩意儿啊?你这可不对,你在奇云山庄养起了熊咋不告诉我一声呢?”
  陈老板说得句句在理,我听得内心生起了愧疚。是啊,我给人家当门卫,养啥都该告诉人家一句,但我孙有财嘴硬,我说:“老板,你可从来没问过我呀!”
  陈老板在电话里“啐”了我一口,说:“孙有财,啥事都要等着我问你吗?我要你当门卫干啥呀?你赶紧的,赶紧把那个畜生从我奇云山庄赶出去!”
  我倚在架子床头打电话。维尼见手机那头的声音让我脸色阴沉,就跳上床,冲着我的手机发出一声低吼,窗玻璃又哗啦哗啦地响起来,我的耳膜都要被震破的感覺。
  陈老板“妈呀”地叫了一声,过了足足有半分钟才说:“孙有财,是那畜生吗?那畜生竟敢冲我发威呢!”
  我揉揉耳朵,有些歉意地说:“老板,它又不认识你是老板。”
  陈老板是真生气了:“赶紧让它滚蛋,要不你俩一起滚蛋!”
  陈老板这是咋说话呢?滚蛋就滚蛋,我说:“老板,你话撂在这儿,就不要怪我了啊,我早就不想在这山上待了,我一个人实在是受不了哇……”
  陈老板急了:“别!别!孙有财,你咋还长脾气了呢,你可不能马上就滚蛋,你,让我再想想……”陈老板挂断了电话。
  “鸿雁,天空上,对对排行行……”我的手机又响了,这回不是陈老板,是宝崽打来的。“老板,有啥事吗?”我心想,这么快,陈老板就和他通好气了?我就等着他安排呗。
  宝崽在电话里阴笑:“行啊,老孙头,真还看不出啊。”
  我说:“有啥看不出的,不就是养了一只熊吗?我是把它当成狗来养的!”
  宝崽嘿嘿了两声:“老孙头,你藏得深啊,你养了熊,我咋一点都不知道呢!”
  我讥讽道:“老板,你啥时候对我都是不屑一顾嘛!”
  宝崽打起了哈哈:“老孙头,这回你是出门踩到了狗屎交上狗屎运了,你发财的机会到了。”
  我咋能交上狗屎运呢?我种药材的事八字还没一撇呢!我说:“老板,我咋越听越晕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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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希,原名曦,字索五,1883年12月28日生于浙江省吳兴县(现湖州市)双林镇一个书香门第家庭。1906年被选送日本留学,一年后考入士官学校学习海军。1913年改习自然科学,进入东京帝国大学农学部。1916年梁希学成回国,初在奉天(今辽宁)安东(今丹东)鸭绿江采木公司任技师。因该公司日本人独揽大权,梁希对此十分不满,于是离职,应聘为北京农业专门学校教师兼林科主任,历时7年。1923年,梁希辞去教席
千百年来,信息在战争中的重要程度不断提升。人们努力通过获取更多的信息来拨开战争迷雾,同时人们也可以利用信息来制造更多的战争迷雾。随着战争双方对信息的需求越来越多,围绕信息进行的博弈对抗也越来越激烈,战争中的统驭者不仅要掌握好信息,还要运用好信息,使战争态势的天平向己方倾斜。我军在革命战争年代活用信息、巧用信息,既用于辅助决策、运筹帷幄,也将信息作为战略“武器”巧妙运用,上演了一幕幕威武雄壮的战争话
一、知识题(本题由选择题和判断题组成,共30题,每题1分,共30分)  (一)选择题(单选题。把正确选项的字母填在括号内。每题1分,共15分)  1.()下列选项中,属于正规的食品添加剂的是:  A.乳化剂 B.塑化剂 C.瘦肉精  2.()2011年5月中旬开始,一种罕见的大肠杆菌变种从德国蔓延至整个欧洲,患者轻则腹痛、腹泻、发烧及呕吐;重则危及生命。这种新型病菌是哪两类致病基因的综合体?  A
在国内,我们看到的情景往往是,领导带着一大帮随从,带着粮油和现金来到一些困难户家中慰问,然后被媒体广泛报道。    自2004年起,在美国密苏里州西南部的乔普林市,每年圣诞节总会有一位神秘的“圣诞老人”将大额支票放入当地慈善组织的募捐桶中,以帮助那些穷困无助的人度过一个快乐的圣诞节。2010年,这位神秘的“圣诞老人”更是将10万美元支票投入募捐桶。  据统计,几年来这位“圣诞老人”一共捐了45万美
【摘 要】 近年来,企业管理层腐败现象屡屡发生,影响十分恶劣。文章在分析企业管理层腐败的表现成因的基础上,结合现实重点分析了其审计治理效果。结果表明:目前我国对企业管理层腐败的审计治理效果还存在一些不足,如在经济责任审计中未明确离任者与接任者对企业资产和业务的承接责任,经常出现“新官不理旧账,旧官一走了之”的情况,结果导致当发生经济损失需要追究有关人员责任时,又因责任不明确,出现难以处理等情况。为
“他身上有种疾病的混合物,其性质可以逃脱最细微的检查,但是这种病对他最显而易见的影响,就是一个倦怠的生活,大部分人激动的事情他都漠不关心,平时只能感觉到无尽的痛苦。”这是英国作家詹姆斯·博斯韦尔在说他的朋友和导师塞缪尔·约翰逊的抑郁症。  抑郁症的本质何在,其致病原因是生理的还是心理的?如今依然“可以逃脱最细微的检查”。从古典时代到文艺复兴时期,从浪漫主义和维多利亚时代,再到知识大爆炸的现今,尽管
贫民窟的真实生活是到那里演出、参观的麦当娜和外宾团体看不到的。     人群、保镖、闪光灯,戴着大墨镜的天后麦当娜出现在人群之中,不过这次并不是在金碧辉煌的豪华酒店或者灯光璀璨的演唱会舞台,而是在巴西里约热内卢南城的圣马尔塔(santa Marta)贫民窟,簇拥着她的也不是疯狂的歌迷,而是穿西装打领带的当地政府官员。  圣马尔塔贫民窟是麦姐巴西之行的重要一站,她在这里观看了当地居民的文艺社团的表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