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山河无一是你无一不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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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在下,下得细密,从天穹深处垂直悬挂下一袭水晶珠帘。又有风,不时掀动这帘子,宛若有一只充满好奇的手,去掀起那层覆盖在一幅古典名画上的塑料薄膜。路两边的梧桐树是结实的画框,通过枝丫伸展出的卯榫结构把灰白色的亚麻布固定好。那些人,骑着车撑着伞开着车,从这幅画里走进那幅画里,又再匆匆走出,色彩是如此鲜艳嘹亮。有人在这些画里看见了天堂、梵、无声的韵律与某种绝对精神,而我只看见了你。
   如果说一小时就是一片树林。每一分每一秒,都是林间的各类植物、饱含水分的菌类、五彩斑斓的虫子,以及晃动着的光线。那么我已收集了这座接近无限广袤森林中的所有,包括实数,也包括虚数。这些数的本质皆是你。你犹如一个发光体,散发着一团细微白光。
   我一直注視着你。能看见你的人是有福的。在接下来的数时辰内将拥有一种神奇能力。噢,亲爱的,我还不想马上动用这种能力——这种“不想”是多么甜蜜,又犹如那林间清泉。亲爱的,请允许我先抱怨几声,开展批评。
   你已很久没到我梦里絮絮叨叨。也不知道这些日子里你在那边过得好不好。当然,所谓好与不好,不过是活着之人的焦虑与自我安慰,是凡俗之辈对那个深邃如谜之彼岸的想象(天堂与地狱)。凡人皆有一死,死后是更高维度的生命,是被分解成没有意识的基本粒子,等等。这是你说过的。可我还是会这样想,在月亮升上树梢的时候想,在喉咙吞咽下食物的时候想,在街头漫无目的行走时想,在把羊毛毯覆住冰冷双脚时想……无时无刻地想。想这个“好与不好”,想这个好若是多了一毫克,是否会变成不好;想这个不好若减少了一纳米,是否会变成好。想得魔怔。幸好还有你。亲爱的,你还说过,凡所有在,即能量,即信息,“想”这个汉字也不例外。所以,我没法不想。请你原谅,原谅我这鲁莽而又愚蠢的批评。
   我很想你,不是担心你把我遗忘,又或者恐惧阿茨海默症的来访。我会把你忘掉——这是迟早要发生的事实。只是随着光阴流逝,我越来越确定一个事实:如果不能想你,我是没有意义的。顶多是一堆杂乱无章的噪音。这种“想”甚至与你本人无关,它建构起今日之我的大脑沟壑,让我得以辨认世间万物的质地、结构与名称,得以知道这棵树与那只碗碟的不同。也还不仅仅如此,还包括了指甲盖大小的悲伤、有着赋格曲结构的愤怒、轻如鸟羽的喜悦等奇怪感受。
   这真是奇怪。哪怕你目前根本不再记得关于我的丝毫,我也依然想你,且每一秒钟都比刚过去的那一秒钟更加想你。想你的一切,你的爱与恨,你的肉身与魂灵,你柔软的唇与它贴紧我脸颊时的那个奇异时刻……像一个不断加速的列车,在想着它坠入悬崖的时刻。
   亲爱的,林子里有鸟的鸣声。你笑起来的样子比鸟鸣悦耳千百倍。婉转动听的旋律把我紧紧包裹,不漏出一丝缝隙。我喜欢这样,渴望这样,渴望未来某日能有幸成为你笑容里的一个音符。其他人都听不见,唯有你能清晰听闻。这个音符已在我口腔中肿胀,让舌尖发麻,生出一阵阵细微电流。亲爱的,我都迫不及待了,迫不及待地让你看见我的神奇能力。
   看见了吗?那个面色苍白的少年。
  
   对的,就是门口那个窘迫的少年。就是他。他想必是头次来到这种地方,正鼓足勇气试图寻找传说中的艳遇,目光从吧台前那几位浓妆艳抹的女子身上一掠而过,在碰到柜台里那排闪闪发光的酒瓶时慌乱了,垂直下落。几秒钟后,迅速抬起,瞟眼那几位女子后背露出的雪白,接着以更快的速度低下头。他穿得不赖,脚下那双限量版的阿迪达斯鞋不便宜。不仅仅是这样一双鞋子,他身上的每件衣饰都在说明他是有钱人家的孩子,是暴发户家的孩子。他打量这些女子的目光,是想把她们吃了又不知从何下嘴的那种。这不是他该来的地方。少年长得清瘦,颧骨甚高,眉宇偏窄,脸色略显青白,这可能是手淫过度造成的。他的手老有意无意往裤裆处靠,这是坏习惯。也可能只是紧张,他裤兜里装着一个鼓鼓囊囊的钱包。他真是缺乏经验。他也缺乏安全感,父母曾离异或感情不大好。看他的眼神就知道了。但他很有点小聪明,这从他所选择的站立处可以看出。如果再仔细一点,不难发现他左手腕上还戴了个造型较夸张的藏饰银手镯。这种少年人敏感且叛逆,活像一只不安的兔子,很易激起那些比他年长易动感情的女性的怜爱。根据这些特征,我们就很容易勾勒出他的故事。
   姑且称他为甲。
  
   甲母是农村人,甲父是工人。甲母年轻貌美,甲父略有残疾。根据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婚姻市场的交易原则,他们本不该达成一致,甲父起码还得掏出五千元彩礼。媒婆在其中扮演了一个不光彩的角色。甲出生了,在无休无止的争吵与谩骂中长大,学会察言观色,学会用沉默寡言来保护起自己。甲父九十年代初下岗,迫不得已开始摆摊,托时代的福,把生意做大发了财,居然打算用另一个年轻貌美的女人来取代甲母。这可能是雄性动物的天性。甲母与丈夫展开不屈不挠的斗争,有一次爬上高楼阳台歇斯底里叫喊时,不幸失足跌落。甲看到母亲流出的血,也听到母亲临终时的遗言:“不要变成一个像你父亲那样的人。”甲憎恨父亲,心里的“恋母情结”渐渐放大,渐渐投影在他的女老师身上。后者容貌与他母亲颇有几分神似。他干过很多坏事,拿小镜子放在脚尖偷窥女老师底裤颜色,像贼那样顺手牵羊了几件内衣与丝袜;模仿女老师的笔迹给自己写情书,用笔把那些词语写得滚烫……他的成绩足够好,颇得一些同龄女生的青睐,她们甚至会对着他的背影尖叫。可他就是迷恋女老师。哪怕是女老师生病,打的一声喷嚏也会让他亢奋。可惜世上事偏不如他所愿,尽管他发誓长大后一定要把老师娶过来,高二下学期,一次家长会上,他父亲认识了女老师。短短数周,女老师变成他后母。这与女老师的手腕与心计也有关。这年头与一个大款上床容易,想嫁却并非易事。这对甲来说,是一次沉重的打击。
   他被沮丧与焦虑反复折磨,死活没有想明白女老师为什么会有这样一个选择。他找她谈过了,说他爹就是一个人渣。女老师用一丝颇堪玩味的表情盯着他,一直盯得他头垂到脚尖。那天晚上,女老师叫床的声音也比别时要格外嘹亮。他很难过。令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不知从哪天开始,女老师吃早餐的时候用穿丝袜的脚在他腿上轻蹭,与他对面而坐的时候把腿叠起又分开,当着他的面吃香蕉,是舔,不是吃。她对他的勾引几乎是赤裸裸的,可真当他无法忍受下半身的肿胀,猛地一把抱住她,她反手就是一记耳光,眼神陌生凶狠,还奉送了他三个字,“下流胚”。他不服,把她按倒在床。她拼命反抗,抓起床头座机。他以为她是想把电话机砸他头上,他不怕,就算被砸成碎片他也心甘情愿。他万万没想到,她拨打了他爹的电话,只说了一句话:“你儿子要强奸我!”他爹没把他打死,打了一个半死,给了一笔钱,让他滚蛋。他不理解她的逻辑。他想解开这个谜,惴惴不安地来到这里。据说这里有各种各样的女人,能把男人带进天堂,也能带入地狱。他在天堂与地狱之间挣扎了太久。他是一个人来的。这就是现在。以后的故事也不妨为他设计出几种结局。   
   比如杀父娶母,哪怕是后母。这是古老希腊神话中百看不厌的情节。
   时代进步了,甲也不可能去拎一柄真斧头把爹砍成两截,太原始血腥。图书馆那么大,书里悄无声息干掉一个人的法子太多。甲头悬梁锥刺股读了许多药物与犯罪学方面的书,确信自己能够设计出一个完美谋杀,最无懈可击的就是“正当防卫”,激怒父亲这种事真是再容易不过。还用不着这样麻烦,甲父有心脏病史,迷信,前妻死后,把她遗下的一切都付之一炬。甲还保留着生母的几件衣饰,手上还偷偷配有父亲家里的钥匙……甲给父亲准备了至少一千零一种“自然”死法,最简单的就是煤气中毒。更令甲激动的是,在一段时间的跟踪与偷窥后,甲发现女老师嫁给父亲的真相,或者说部分可怖的真相。女老师有个青梅竹马的男友,在北京一所高校读博,回乡途中见义勇为,被暴徒打成植物人。为了能让男友有朝一日苏醒过来,才出此下嫁一策。不是没可能苏醒,国外已有类似案例,相关靶向药物价格极其昂贵。女老师本来是与甲父达成用她后半生换取这笔钱的交易,令她失望的是,甲父无意遵守承诺,对钱看得很紧,各种托词。她如今弄到的只是杯水车薪。她起了杀心,勾引甲,是她杀人计划中的起始一环。甲为这个发现激动不已,她已站在悬崖边,他只需顺势而行,择时轻轻一推,并且收集好证据。对了,还有钱,父亲的遗产。这两者的和就是羽衣,那时候,他就是董永,她是七仙女。他就是让她学小狗叫,她也得听。
   他把头埋入女老师有茉莉清香的内衣里哽咽出声。命运能让他得偿所愿,可他还是一点也高兴不起来。因为故事到此只能画上句号,世界上所有童话都是那个结尾,“从此他们永远地幸福生活在一起。”殿堂已成,诸神静默,隐遁。剩余也就是侵蚀与风化,倾颓与倒塌,是瓷器摔碎后如何转变成沾满粪便的一地鸡毛的过程。这怎么对得起已准备好泪囊的读者,不是老读者们——他们喜欢的是有情人终成眷属,他们也不看书了,生活让他们精疲力竭;今天还愿意掏钱买书的年轻读者喜欢的是“鸳鸯戏水全淹死”。
   为了满足年轻读者的需要,他需要成为一个真正的傻逼,形销骨立,一个月体重减少三十斤,打扮成福尔摩斯那样,在女老师身边神出鬼没,逻辑推理能力极其强大,分析利弊,制止犯罪,并为了女老师后半生的幸福,自习成才成为一个专业水准极高的律师,帮助女老师通过法律途径合法地分割到他父亲的财产。等女老师治好男友的病后,再在病房外含泪伫立,悄然离开,挥一挥手,不带走一片云彩。他走出医院,带着一把吉他,远赴云南与西藏等地,在那根遥远的地平线上,捡一个雨后清晨,与穿波西米亚裙的陌生女子说人生若只如初见——这是“起转”。读者沿着套路来到山腰。如果在这画上句号,读者会骂娘的,说“裤子都脱了,你就给我看这个?”个别性格极端的读者还会跑到论坛博客问候起作者的直系亲属。所以故事得在这个猛打方向盘。
   比如他父亲的生意实际上早已濒临破产边缘,这些年一直是靠着某种庞氏骗局吸引过来的资金流勉强支撑。与孤女出身的女老师的婚姻,不过是金蝉脱壳计划中的一环。他父亲早在数年前便秘密在国境之外为自己准备了一个从头再来的身份。还购买了一大笔人身意外险,受益人是懵懂的女老师。他父亲打算带女老师赴巴厘岛度假时潜水玩失踪。计划缜密,可操作性极强。女老师会是庞大债务的接盘者。他父亲也没忘了给甲留下一笔能保证他继续学业的钱。真相暴露的那天,甲与女老师相对无言。女老师的泪水几乎要把房间淹没。父亲成了失踪者。唯一能做的,似乎是接手那个庞氏骗局,把它做到大而不能倒,那个烂摊子才可能起死回生。这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除了丧与深夜饮酒醉,他们还能做什么?还是成龙大哥的广告做得好啊,所谓不经历风雨就难得见彩虹。在主角光环的笼罩下,甲拥有了神奇技能,走在路上捡到的一张彩票都能中双色球头奖,化身霸道总裁,把父亲留下的烂摊子盘活重焕生机,顺理成章,与女老师有了一场让星球地表也为之震动的盛大婚礼。不过女老师对植物人男友的爱那是坚若磐石。她同意结婚,条件是,男友一旦醒来,就离。结果还真是乌鸦嘴。几万个小时后,在万千读者的殷切期盼下,那博士果然醒了。是个好男人,得知救治他的药费都能够在老少边穷地区盖十几座希望小学后,就给甲当起司机,同时拒绝了女老师的投怀送抱。博士越是拒绝,女老师就越觉得他是熊掌,这时候的甲在女老师眼里也勉强算条鱼了。她想熊掌与鱼兼吃。甲接受了,爱在他体内发电。但博士是好人啊,是能把《论语》倒背如流有信念有操守的人啊。他是如此尊敬甲,以至于他不得不亲自动手杀了女老师,才能满足心中爆棚的正义感。
   这样的故事,讀者会喜欢吗?
   房间里有窸窸窣窣的响声,不知有多少只啮齿动物在人心深处爬。甲叹息着,把杀父娶母这四个字轻轻划掉。
  
   又比如“弑母”,这又有N多分岔路径。
   一直爱慕甲的校花,因爱生狂,脑子里都是什么“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就要把那沟渠清理掉,换成她的霓裳羽衣。瞅见甲常潜进女老师的办公室,用唇来回碰触那杯子,生了恶念,待甲离开后,投毒。女老师身亡,甲被视作凶犯全城通缉。
   校花及时出现在走投无路一心想证明清白的甲面前,劝他逃,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甲如丧家犬,两人奔走天涯,一路狂暴公路片。最刺激的能写成一个中国版的《天生杀人狂》。若无此雄心,干脆把故事设计成校花某日醒来,突然厌倦与甲过东躲西藏的老鼠日子。她还年轻,还有大把大把的青春供其随意挥霍。她对甲的爱已至截止期——这是一桩恐怖事件。于是,在生日这天,当她窝在屋里苦候甲不见其归来时,再也忍不住,拿起电话拨打110。偏偏甲是因为出了点小车祸耽搁了。当甲一身血污地赶回屋,手里还高举着买给她的鲜花与蛋糕时,校花瞬间觉得爱又回来了,满血复活,歇斯底里叫他快跑。甲偏不走,与泪流满面的校花女友讨论那十四个连佛陀也不予回答的终极问题。当警察撞开房门,甲以假装拔枪的姿势换来几声真正的枪响,呜呼哀哉。而他的女友则在狱中挺着大肚子一字一字地写下他们的故事,还有他的智慧。    再比如无厘头,没那么多的激情与血腥,直接把爱欲与哀矜提升为人间喜剧。
   甲潜入父亲与后母的卧室,拉开床头抽屉,在那盒著名的印度神油里注入稀释过的505胶水。甲在图书馆泡了半月,动手做过几次实验,才找出这个精确的剂量。再在小区僻静处站着,一直站到繁星如斗。等到120赶来把那两个黏成一团的人体抬下楼时,迅速用长焦镜头拍摄下这些珍贵的时刻,又转身赴网吧,用代理服务器上网,把照片配上早已准备好的文字,发布在本地生活论坛与女老师工作的校园网内。街头巷尾,人声鼎沸。这是万世难得一见的爱情啊,是两个生来不完整的人,用这种让人瞠目结舌的戏剧化方式,证明了对方即是“自己被劈开的另一半”;是奇迹,不再对爱闪烁其词,是一场富有煽动力与澎湃激情的演讲,能在那些对爱最为麻木与冷淡的人心中激起万丈狂澜,让他们过于贫瘠的生活有了肥料。
   父亲的形体类似一只又黑又丑的癞蛤蟆;而女老师的美、苍白与脆弱,宛若一只溺水的天鹅。(甲把那些珍贵的时刻拍成了“艺术品”!)可这有什么关系呢,这充分证明了爱是能够跨越物种属性的。一个著名的符号学家、人类学者曾郑重指出:关于爱,没有比癞蛤蟆 天鹅这对组合更好的图腾了。
   所以,甲站在酒吧门口,没法不感觉到喜悦。他忍俊不禁的样子,像一匹在雨中奔跑的马,是白马。
   马来到一片红橙黄绿间,顿蹄,打了一声轻轻的响鼻。
  
   你喜欢上述哪个故事?它们的数量之多,接近无穷。每个故事彼此间的牵连千丝万缕,是无限的切面。当亮度不一的光线沿着不同角度进入其间,叠加、折射,发生一点小小的偏转,这个由点线面建构而成的菱形迷宫,即是博尔赫斯笔下《小径分岔的花园》的N次方。我不喜欢博尔赫斯此人,但事情的真相即是如此。他阐述了时间的秘密,阐释了时间这个独裁者歇斯底里的一面,暴戾无情的一面,冷漠残忍的一面。犹如被精心摆放设置的光滑镜面,我们在时间提供的众多幻象里看见了重重叠影,无限循环与永无止境,以及任何一个我们想看到的东西,哪怕它并不存在。
   这个伟大的暴君有亿万指纹,指纹样式千差万别,有的是类似数学或者物理学定律一般的存在,有的涂抹着数层幽玄神奇的色彩,有的连最诡谲之人心也难以测定其准确位置。靠拢、分开、交错、碰撞、吞噬、旋转。只稍多瞧上一眼,就感觉要掉入那个由无数二维影像拼缀而成,并由玫瑰点缀其间的漩涡深处。要理解它,可能要费点劲。漩涡引力过于巨大,得与它保持一个合适的距离。还得有一个立身处,一个不被时间干扰的空间。这很难。空间亦有无数,平行或交错,如云蒸雾蔚,并朝生暮死。它是一纵,时间是一横,两者笔直交集,便是此刻。若它发生一点变形,又或时间略微有些扭曲,那此刻或许有你没我或许有我没你又或许我们皆不存在又或许我正是那窘迫的少年,而你却是那位正试图靠近他搭讪的红发女人。
  
   红发女子的乳房真大,乳沟真深,这非自然之鬼斧神工,当属人工制造。美可以量化。比如人体,通常以毕达哥拉斯提出的黄金分割率为依据,即以肚脐为分界点,上半身与下半身之比约为0.618。又例如乳房,一对漂亮的乳房据科学研究,它应该是这样的:乳头之间的距离与头型的长度一样,从颌下缘经两个乳头到肚脐连线是一个正菱形,乳房的半径应是胸围一半,乳房高度是半径的1/4,呈球形、圆锥形。其垂直范围在第2肋到第6肋间,水平范围在胸骨旁线至腋前线,垂直高度为4±0.5cm。可惜这红发女子不懂得这些,乳房虽大,却太大了,整个人反而成为这对惊人豪乳的配件。她是一名性工作者,这不能怨她。我们说条条大路通罗马,但有的人一出生就在罗马城。这句话的另一层含义是:所谓人生的转折点、命运交叉的路口,在一个社会阶层停止流动的时代,没有那么多。不管踏上哪条路,都是殊途同归,最后必定会来到灰暗时刻。又或者说,到了罗马城后,我们还能去哪里,是不是只能在这个凝固僵硬的城里混吃等死,遗体成为昔日伟大荣光上的一块污秽?事实上,红发女子对曾经历的不幸遭遇并无怨言,她信的还是命。劝世良言里有句话,命苦不能怨社会。她没念过多少书,高二辍学,与女老师不一样的是,她不是孤儿,父母健在,是城市贫民,一个身有残疾,一个瘫痪在床,在这个时代卑微如蚁。说得难听点,生养她的人,如今已是紧叮在她身体上的两只蚂蟥。她在各种场合声称过要弄死这两只蚂蟥,与父母发生口角时,不惮于用最恶毒的语言反唇相讥,但她这些年所做的,就是努力赡养他们,不敢说让他们的今天能比昨天过得好一点,起码能有买药钱吧。如果有哪位作家能看见她,不需要大笔如椽,只要照实记录,中国文学史上将多出一位光彩照目的女性形象。也不能完全说她是善的,是莫泊桑笔下的那位值得尊敬的羊脂球女士。在一些受过高等教育的人看来,比如她哥哥,她只是痴迷于这种对善的“证明方式”。她还有个哥哥,黑瘦青年,无业游民,酷爱写诗与嫖娼。有次点“外卖”时,遇到亲妹,说了两句话。第一句是,“晦气。”第二句是,“借我五百块钱。”当红发女子摔门而出后,他怒气冲冲地追上去,拽着妹妹的头发,把那个椭圆形的头颅往酒店墙壁上撞了三下。必须是三下,三生万物。当然,她哥与此刻无关,不是我们要关心的内容。我好奇的是:为什么是红发女子第一时间起身靠近那个少年,而不是坐在她旁边的另外两个女子?一个是桃花眼,穿水蓝色低领旗袍;另一个是杏仁眼,穿一袭落地长裙。桃花眼比红发女子更擅长主动出击。这可能是因为红发女子的座位偏南,又或者是因为红发女子颈椎酸痛扭头时眼角余光往门口看了一眼。
   這令人疑惑。对于红发女子来说,她的过去与未来如同掌纹,是出生时即已不可更改的律令。对于少年来说,如果此刻朝他走来的是桃花眼或杏仁眼,他的人生故事就是另外两个截然不同的版本。为什么会是这样?
   少年不喜欢红发女子的外貌。她胸口那两个硕大的球状凸出物吓着他了。手足无措。
  
   亲爱的,你猜,红发女子与那窘迫少年会聊啥呢?    酒吧的声音太过嘈杂。想来你很难听清楚。没关系,去阅读他们的嘴唇,就像海伦那样。
   可怜的海伦一生下来又盲又聋。她的家庭教师安妮把她带到溪流边,让她先把手放入水里轻轻划动,再把她的手放至自己的嘴唇上,一遍又一遍地念“water”。就这样,海伦读懂了安妮的嘴唇,渐渐明白手上所触摸的与安妮嘴唇振动之间的关系,那一丝清凉柔和的发音就是“水”。这是一种非常美妙的感觉,像抬头看见白云壁立于蓝。更奇妙的是,我们或许能借此阅读到一个人真正的内心,他那不为人知的爱,隐秘持续的痛楚,如何用有限的语言保护自身,各种掩饰技巧。我们阅读他下意识流露出来的唇语,绕过一切障碍,发现那个连他自己也不敢确认的真实。亲爱的,这是听觉到视觉的转移!是维度升级。后者已经逐渐取代前者,开始支配着人类的意义世界,且可无限细分,不断地被分拆、解构、诠释,以碎片的形式进入一个微观宇宙。
   这个星球上的语言大概有七八千种,太多了。若是只剩下唇语一种,那该多好啊。人这种噪音会被降低到最小分贝。又或者说,至少唇语能帮我们找回那些“奇异的缄默”。
   你说是吗?亲爱的。
   红发女子鼓鼓囊囊的胸在少年手肘部位来回磨蹭。
   她说,小帅哥。她又说,一个人?聊聊?
   她的勾引是加减法,连乘除都不能算,这是她谙熟的套路。她也只懂这个。所以她会失手。她面对的是少年。少年与男人是截然不同的两种生物。男人会请她喝瓶酒再做决定,少年像被木棍击中头部,耳朵扑棱竖起,耳根都红了。两只羞怯的眼里如遇天敌,嗫嚅嘴唇,向后退去。他退,红发女子就进。两人如走舞步。很快,少年蹄如闪电。我们重新开始他的故事。不妨把时间再次加快。
  
   少年跑在路上,跑得心猿意马,跑得唉声叹气,身体仿佛要被撕裂成两半,一半满是乌云般翻滚的沮丧,另一半是没有来由的狂喜。这狂喜还有着金属一般的质地,让他的身体当啷直响,辗压过一条瘦骨伶仃的流浪犬,撞飞一个塑料垃圾筒,差点在一块香蕉皮上摔倒,但没大事,他站稳了,站在闪烁着红灯的路口,静止。
   雨水那层珠帘洒落在他身上,渐渐有了淅淅沥沥的音调。他注意到这个奇异的音调,又被其中不断升高旋转的色彩感所迷惑。他发现自己是画中人。
   他不知道是谁画了这画。
   天地寂静。这一刻地老天荒。他感觉到胸闷心悸难以呼吸,几欲晕厥。幸好旁边轻轻跃出一个黑瘦青年,T恤牛仔,非常有礼貌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说的是带京片口音的本地话:“小兄弟,与你商量件事。能否借我五百块钱?急用。”
   黑瘦青年一脸歉意地摊开了左手掌。上面有一个注射器。针管里面装了半筒红色液体。黑瘦青年耐心解释:“我有艾滋病,给钱,不然扎你。”可能怕少年听不懂,眉毛一挑又补充道,“会得艾滋病的。”少年目瞪口呆,被黑瘦青年在肩膀上再一拍,赶紧掏钱。他太紧张了,忙了半天也不能把手指放进口袋。黑瘦青年不慌不忙地用脚掌扑打着地面积水,嘴角慢慢上提,挤出一个阴冷笑容——要的就是这个造型!少年的手指突然急速跳动。准确说是抽搐痉挛。裤兜里的钱包不见了。红发女子还兼职小偷。少年的头皮一阵发麻,体内生物电流瞬间有上百毫伏,口腔中的舌头亦不由自主地挥舞起来。
   “大哥,我的钱包刚被人偷走了,要不,你在这等会儿,我去找那个贼!”
   少年这是在开玩笑吗?
   黑瘦青年一怔,再怒,接着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咧嘴欢笑道:“小兄弟,没钱没关系,但别把人当猴耍。”
   针筒扎入少年的胳膊。黑瘦青年踱開,边走还边回头朝少年招手示意。时间停止下来。大小不一的建筑刹那间只剩下一个平面与黑白双色。那层雨的珠帘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葬礼进行曲。少年的每块肌肉、每根神经与每个细胞跟随着这首诡异的旋律哆嗦起来,一块块、一根根、一个个,往下掉,也不能说是掉,有的是在融化。少年瘫坐,鼻涕眼泪渐次涌出。
   世界崩溃了。少年还是过于年轻,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遭遇这样无缘无故的恶意。到目前为止,关于他对付父亲与后母的计划,也仅仅只是他脑子的想法。他还不明白这世上多的是无缘无故的恶意。不讲理由,没有逻辑,摆脱因果律的支配,只是恶的纯粹性使然。少年在这一刻隐约感受到的刺骨寒意,迥异于他之前经历的。他体内一扇通往冰天雪地的大门被踢开,零下七十摄氏度的寒风汹涌而入,骨髓几近冻结。
   几分钟后,大口喘息的他注意到超市遮阳篷下那几位躲雨的人,各种颜色的人。他们看见了这场街头暴行,如同没有看见,各自沉默地站立,仿佛雕塑。又过了半分钟,等到少年鼓足气力恸哭出声,他们恢复了行动的能力,疾速掠过,如鸟。他用不无惶恐的眼神征询他们的意见,像溺水者想要抓住一根浮木。没人回应。他踉跄起身,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勇气,拦下一个白裙少女,指着胳膊上摇晃的注射器道:“刚才有人拿针管扎我。你看见了吧?”白裙少女摇头:“我刚从超市出来。”少女跑走了,那双长腿结实有力,像鹿蹄。
   雨停。太阳出来了。少年走在路上,不再像一匹马,像一匹被人打断脊梁的狗。不管是马,还是狗,都是畜类。那个像小鹿跑远的少女也是畜类。
   少年咬牙切齿。他是这么想的,拔出注射器,攥紧握住,开始跑,跑得很快,比那个少女更快,很快拦下她,用颤抖的声调高声喊道:“你明明看见了,为什么说没有看见?”紧接着,他重复了黑瘦青年说过的那句话,“我有艾滋病,给钱,不然扎你。”少女没说话,半晌,把钱给了他。97元纸钞,还有两枚一元硬币。他钱包里本来有2300块。差太多了。他把白裙少女捧出的钱摔在地上。他本来想扎她一下的,可眼里迸出的泪水一下子带走体内的力气。他挥手示意少女离开,继续前行。他看见路边一个药店,挂着绿色招牌,鬼使神差地走进去。他本来是想看看药店里有没有坐堂问诊的医生,咨询一下现在他该怎么办。
   等他进店,躲在柜台后的尖脸少妇马上尖叫:“别拿针扎我。钱给你。”他想起来了,尖脸少妇是遮阳篷下那几位躲雨的人之一。她未去参加世界田径钻石联赛真是该项运动的一大损失。少年接过少妇递来的钱,厚厚两叠,比他遗失的多得多。他数了2300块装进兜里,把其他的扔回柜台。钱飞了回来。他怅然若失地走出店外,想起那个害惨了他的红发女子,往回跑。他要找她报仇,上穷黄泉下碧落,他也要扎她一下。他越跑越愤怒,嗓子眼里跑出了一匹马。可惜还没等他拐出街口,警车已鸣着笛从后面高速追上,几个全副武装的警察猛扑下来,按倒他。   
   亲爱的,你说过的话我都记得,不仅是字词与句子,也包括它们涌出你口腔时的阴平去入。你说故事是一种魔法,能把人的愿望变成事实。它是假的没关系,只要大家信以为真,就能发生真的作用,为人们的日常生活遮风避雨,甚至成为伦理与秩序的源泉,沉淀为一个文化传统的基因颗粒。“观念事实”的影响力,其实一直大过事实本身,但这种对世界的童稚想象,不能提供更多,比如智识、思维及逻辑框架的建立、类似宗教情感的审美体验。
   你说得对。可是,亲爱的,对于我们普通人来说,这些“更多”往往多余,不仅累赘,且有害。如一个圆圈,圆周越大,所感受到的未知恐惧越多。又或者说,我们像一群在大棚里饲养的鸡,本来以为每日下蛋、等到某日被某只手捉住双翅带出大棚,那便是幸福的一生,偏有一股飓风掀倒大棚,让我们暴露在光天化日下,风吹雨打日晒,四周还有数头眼睛饿得发绿的黄鼠狼窥视。这些也就罢了,更痛苦的是:肚子里饿啊。还得去那潜藏无数凶险的野地里刨食,而我们已经基本失去刨食这种能力。这种感觉真的糟糕透顶,让人恶心,是被萨特那本《恶心》的主角附了体。
   亲爱的,我不反对那些妄图在音乐、书籍、自然风光与某种艺术品中寻觅意义与本质的人类,但我不觉得他们能得偿所愿。他们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临渊履冰,包括那个追寻的过程也是既无聊又庸俗,除非他们能因为某个契机发生突变,进化成一种高维生命,简单说:不是人。
   所以请你务必原谅我的鲁莽与犹豫。我的耳朵里都是那些猛烈的声音,是少年被按倒在地时的高声叫喊。有两种。
  
   比如少年并未感染艾滋病毒,黑瘦青年也非艾滋病患者,后者是个吸毒惯犯,没钱买药,从一条网络新闻上得到敲诈灵感。针筒里的红色液体是染了色的葡萄糖。也不能说只是为了一点毒资。黑瘦青年把此事视作一桩富有呈现人与城关系的行为艺术,一次摆脱了陈词滥调的真正在场的诗意绽放。警察审问他的时候,他出示了他在一个诗歌论坛提前发布的帖子与相关诗作。他把他要做的恶及其缘故明明白白说了,向世人,那些对他视而不见的人公布。他挥舞手腕上的镣铐,用一种极冷漠的口吻告诉那些穿制服的人,这副手铐是对他的成全,是他所撰诗作的最后一行。诗,不再与那些所谓的美德有关,也不需要文字与影像的记录,它发生过了,就已然不朽。“必须反对陈词滥调,这是我们存在的唯一理由。”他的目光居高临下,充满怜悯。警察给了他一记耳光。他几乎是歇斯底里地叫出高潮:“打得好!打得妙!打得呱呱叫!”黑瘦青年被视为一个有吸毒史的精神病患者。他的荒诞与无厘头直接改变了少年的命运,却不需要为此承担任何责任。他从少年的人生中消失了,不是病死,是被一辆渣土车撞死。
   这里又有两种可能。
   一种是因为白裙少女与尖脸少妇的证词,少年被判有罪。尽管他未满十八周岁,父亲也各处打点通融,他还是被送入少管所,在那里学习糊火柴盒,晨曦亮时起床跑步,边跑边唱“日落西山红霞归”。先是被人打,学会挨打;接着学会打人,学会怎样目露凶光,怎样逃避法律的惩罚。强身健体之余,他读了大量的书,尤其是《犯罪心理学》之类的。等到他出来后,地球上就又多了一个不折不扣的人渣。这时候的他哪里还会在意当年弑父娶母的情结,只有两件事,一是报仇,二是斗狠。他找到黑瘦青年的骨灰盒,逼着红发女子倒水里喝完。又剁了她的一根手指,允她偿债。二千三百元按月息100%计算。他本来打算往她家里浇汽油。接着他去找尖脸少妇,药店还在,她也在。他用了几分钟便让她丈夫理解了,由她丈夫亲自动手,这是他的仁慈。他继續找白裙少女,找了整三年。
   一个深夜,他在大排档喝啤酒时后脑勺挨了一棍,等他醒来,已在市附医院,全身动弹不得。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照顾他的白衣护士就是当年的白裙少女。他认出她,可拿她没有半点办法,就连大小便,也只能朝她眨眼睫毛示意。幸好他的身体足够强壮,三个月后他恢复了健康。他不晓得自己该怎么办了。白衣护士对他的照顾可谓是无微不至,远远超过一个护士应该做的。他被送到医院的那个晚上,她认出当年的少年郎。她心里有歉意。她听说过他的事,不知道他在找她,不知道他本来准备打掉她满嘴牙齿。他回到家。不是他的家。他的到来让父亲与女老师停止争吵与谩骂。他们恐惧的眼神与谨慎的问候,曾让他如夏日饮冰;如今则让他心里备感苦闷,犹如鸟落羁网,左冲右突,双翼徒然鲜血淋漓,纵想一头撞死,仍觅不得那可供解脱处。
   睁开眼睛,是她,巧笑倩兮;闭上眼睛是她,明眸盼兮;就是把脸上这双眼睛剜了去,脑子里恐怕也都是她的妆眉淡扫。“若看不到她,我还要这对眼珠子作甚?”他这些年披荆斩棘所经历的,似乎都是为了来到她面前。于是,他回到医院,眼神睥睨,衣襟上还洒落有与人斗殴时的斑斑血迹。
   “你若是愿意爱我,我就发誓做一个好人。你说啥好,我就咋办;否则,我会把这个世界都塞进一个屁眼里。”她答应了,心里欢腾雀跃。她都没有想明白一个之所以然,就飞快地答应下来。这不是恐惧与害怕作祟,从他自医院不告而别的那一刻起,她就在想着他盼着他,暗暗祈祷他后脑勺上再挨上一棍。这究竟是根源于一种拯救恶棍的圣母心理,或纯粹是因为对平庸刻板日常生活的厌憎,又或是其他?这只有天晓得了。他们相遇,仿佛天意;他们再次相遇,仿佛天意再加上人间帝王的旨令。他不再是那个在父母卧室外面咬着嘴唇颤抖的少年人,而是这世上最好的情郎;而她也找到夜穹里那颗不灭星辰,一个没有谎言与欺骗、歧视与伪善的星球——毫无疑问,她是这个星球上最美的新娘。
   他们相亲相爱,彼此奉陪到底,一直到鬓生白发的时刻,她因为救助一名溺水少年,感染疾病不幸辞世。他在她遗体前哭了七天七夜,没有不安和愧疚,亦无对她所救助之人的怨怼,只是时刻想着随她而去。还是她的闺蜜发来她生前所遗的语音留言,嘱他好好活着:“替她好好多看几年这个可爱的人间。”
   还有另外一种。
   尽管尖脸少妇声称少年打劫,但由于店内监控对事实的部分还原,与白裙少女的关键性证词,少年还是免于刑事处罚。“他只是被吓坏了。他没有抢劫我。”少女在警察面前不厌其烦地说道,“他被人拿针管扎的时候,我还在超市里,监控可以证明。如果我当时在遮阳篷下,虽然阻止不了这件事的发生,但一定会走过去给他递上一张纸巾擦去眼泪。”又想了想说,“你们若非要说他犯了抢劫罪,那你们才是在真正地犯罪。”    这件事算结束了。少年回到家中,挨了父亲一记耳光。知道内情的父亲嘱少年带上一束花与几件礼物去向少女表示感谢。警局笔录里有少女的住址与联系方式。正午时分,少年敲开少女的家门,结结巴巴地说明来意。少女收下鲜花,退回其他礼物,正色道:“恃强凌弱是不对的;但恃弱凌弱就更是不对。”少年没听懂后半截。少女解释道:“比如你,本身是受欺侮的弱势群体,可你不敢追上去向施虐者讨还公道,反而跑到我这样的弱者面前找平衡。这算什么?”又说,“我之所以帮你,是觉得你的本质还不算差。”少女砰的一声关上房门。少年默然站立半晌,再次敲响房门:“是不是以后我得在裤兜里藏上一把小刀,若以后再碰到类似的事情,我就一刀捅过去?你知道的,报案是没有用的,警察不会管这种事。”少年还真是一个怪胎。少女张口结舌。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她转动脸庞,用不无困惑的凝视,试图在屋外那些被阳光猛烈照射的明亮事物中寻找答案。这个时候的她,是一个散发出水果清香气息的,一个完整的有着灵魂之光的女人。少年嗅到了这香,感受到了某种照亮。他蓦然明白了一个亘古即有之的道理——他在街头受到的暴力,此刻内心深处微小的喜悦,这两个生命的片断,是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它们的总和,構成神启。
   他朝少女鞠躬,离开了,卑微之神灵穿过他的身体。
   那天发生了很多事情。
   他回到家时已是黄昏。吃晚饭的时候,他一句话也没有说,听,仔细地看,慢慢地想。他在父母常喝的牛奶里搁下被碾碎的安眠药粉末。数时辰后,他们睡着了。他把他们扛到客厅,让他们面对面保持一个合适的距离。用网上买的手铐铐住各自手脚,麻绳绑紧固定,棉袜与胶带封嘴。再拎过来两桶冷水分别浇醒。他请他们安静一会儿。说之前,他还为自己点了一根烟,那还是他第一次吸。他说了后母杀人夺财的计划;也说了生父金蝉脱壳的计划。他出示了他这些日子找来的证据,那些不容辩解的证据。没有怒斥,也没有倾诉;没有反对什么,也没有赞同什么;没有义愤填膺,也没有嘲讽毒舌。就是平静述说。最初,他们是惊骇的,浪头在他们中间翻滚,夹杂大量废金属与油污;接着,他们是愤怒的,浪头里浮现出种种深渊异物可怖的形体;再接着,他们是胆怯的,浪头不过是电视屏幕里图片像素的堆集;最后他们是听天由命的,浪头消失了,变成一摊可疑的水迹——分别从他们睡衣裤管里流出汇合。他们交换了一下彼此厌憎的目光,心知肚明再也不可能回到从前。他们当前所恐惧的是不知道少年会如何对待他们。
   少年说出的每句话都是一支船桨。他在浪头上划着船。不管浪头是大还是小,船一直稳稳向前。船行的尽头,不是陆地,是一匹马,那匹鬃毛飞扬的马。马背上有一副鎏金铜裹马鞍,上面坐着一位骑手,是那个白裙少女。他说了他原本的打算,那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计划,不加任何掩饰,从欲望到操作细节,那些让人毛骨悚然的细节精确至分钟。他说的是真相,不是故事。他承认他不想把计划执行下去,不是因为他们,而是因为少女。他给他们留下了一份离婚协议书,上面有一个他建议的财产分割比率,只是建议,是否签,还是得他们自行商榷。他建议生父稍做一点让步,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毕竟一日夫妻百日恩。他在说这些话的时候,体内有一个七八十岁的长者魂灵。如果不签,厨房里也有菜刀。另外,他此刻所说的一切,所做的一切,都用摄像机拍了下来。这些文件他已同步上传至网络,设置妥了定时发送。他希望自己能有这个机会在时间点到来前取消。
   他们的眼睛是红的,脸色是青的,是一样的;没有因为他们的性别、知识结构、兴趣爱好等,有所不同。
   他叹了一口气。他发现自己没有想象中那样憎恶父亲,同样也没有想象中那样爱女老师。他本来以为自己会犯错,他已经做好承担这些错误的准备。实际操作过程却是如此完美,没有出现一点纰漏瑕疵,像罗丹做的那具《思想者》。他心满意足地撕开胶带,解开绳索,打开手铐。自他们醒后,他就没有再看他们一眼。现在,他坐在他们中间,闭上眼睛,在自己的这个身体躯壳里来回踱着步,一边回想少女的脸庞,一边耐心地等待着结果——有人跳楼,或者被推下楼;有人拿刀砍在他脖子上,或者砍在所有人的脖子上。不管是哪个结果,他都心平气和地接受,没有怨言。
   父亲与女老师先后在那纸离婚协议上签了字,未更改一字,没有讨价还价。半个小时后,女老师提着行囊走了,也没有回头看一眼。他本来想等父亲说点什么,等了一会儿,看见一个有弹性的珠子掉在地上,渐渐越跳越低,越跳越远。这套接近三百平方米的大平层只剩下他一个人。他也在这里住不了多久,房子早质押给了两家银行。他把房间里还值点钱的东西拿到网上拍卖。用这笔钱在少女家附近租了一套小房间,选择在家复习,功课做累了,起身望一眼窗外少女的家。他考上北京一所211高校,通过助学贷款与勤工俭学的方式完成四年学业,又在离学校不远的一家互联网公司找到工作。他喜欢这份工作,不需要与多少人打交道,就是写代码。业余时间也写,写小说,写他和少女的故事,他们一起行侠仗义,打抱不平,足迹踏遍人间界与数万婆婆世界。小说被改编成一个仙侠风的策略游戏,大获成功。他有了很多的钱。多得令他吃惊。他不需要这么多钱的,便跑去做慈善,匿名捐献,也当义工。2008年他在四川再次邂逅少女。
   十年过去了,当年的少女不再一袭白裙,穿着一身运动服,在烈日下汗流浃背搬着食品箱。她也是来做志愿者的。他还是一眼就认出她,便过去搭了一下手。在接下来的聊天里,他才知道少女也在北京工作,工作地点离他公司只有一站路。北京真大啊。他们一同回北京,几个月后,结婚了,但不是“从此他们永远地幸福生活在一起”。婚后没多久,她又爱上另外一个男人,那男人承诺给她买辆路虎。他们离婚了。拿到绿本子后,他想起自己存在银行里的钱,追上前叫住大步流星的她,把钱分了一半给她。这是一个令人咋舌的数字,足够她在北京三环内买几套房子。她被这个数字吓坏了。问他怎么不早说?他说,你又没问。她想复婚。他拒绝了。他想他爱的,只是十年前那个亭亭玉立的少女。他辞职回到他出生的城市。没多久,听闻到她的噩耗。因为那笔钱,那个给她承诺买路虎的男人掐死了她。    他很难过,他应该复婚的。如果复婚了,她就不会死。
  
   亲爱的,如果把时间比喻成河流,如果把一个人的一生比喻成网(北岛有首著名的短诗《生活》,全诗仅一字,“网”),那么最让我着迷的,不是撒网与拉网,不是那个极谙熟水流与鱼性之渔夫的长相,而是那些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的水珠。无论憧憬多少,收获多少,水珠慢慢拉长,犹如一个泪滴形状的记忆芯片,携带着一个男人或一个女人全部的秘密,缓缓滴落,又重新消失在水里。
   时间是一个箭头。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这种“时间如矢”的感觉是否与宇宙膨胀存在某种隐秘的关系?时间也是一个钟摆,以星期、月份为单位循环往复,按照日出月落的节奏滋养万物。这两种互相矛盾的特质同时存在于时间内部,就像男人和女人活在这个世界上。
   一切都具有覆水难收不可挽回之意;
   一切也都如朝露不断绽放于那晨曦破晓时。
   亲爱的,我总在想,如果少年那天真的感染上艾滋病毒,这个故事又会怎样?毫无疑问,警察亦拿他无可奈何,就算捉他入狱关入特定的隔离区,数年后,这个世上也只会多出一个无恶不作之徒。一样可能发财,发财后整天想着报复社会;一样会想着去报复红发女子、尖脸少妇与白裙少女,也真的找到她们,让她们在不知情的情况下也感染上世纪绝症。看过那条新闻吗?“一对男女通过社交软件认识了。一夜情后,女人收到男人送的礼物盒子,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套寿衣,上面还搁着一张小卡片——‘欢迎加入艾滋病联盟协会’!”
   就算黑瘦青年是一个艾滋病患者(可能他本人都不知晓),针管传播艾滋病的概率也不会超过1%。但概率再小,也可能出现,哪怕是零概率事件。若真如此,我还是我,你还是你吗?
  
   时间起伏摇晃,是那匹从少年体内踱出的马,马蹄声时缓时急,忽轻忽重,并不具备一个稳定不变的轮廓与本质。如果不是说一个关于马的概念早已存在于脑海中,我现在可能就会把它比喻成一个移动着的介于固体与液体之间的奇异物,如同光(既是粒子又是波)。这种移动的过程中产生无数个极为微小的空隙。这些空隙是能彻底摆脱时间束缚的“存在”——空隙里安放着所有人的靈魂?姑且说是位置吧,一种完全不受时间规律主宰的位置,孤立,片面,但就是存在,像是那张只有一面的纸。我们在这张纸上或许能更好地理解时间的本质、各种维度及其叙事。
   它可能是人子最伟大的发明——不是发现。时间,并不存在;存在着的,是人。人是时间的尺度;时间因为这种尺度,得以显现,是一堆互相啮合的齿轮,亦是春华秋实、脉搏与呼吸频率、暗夜里的璀璨星光,黄昏下的悄然独坐。也正是根缘于此,那些曾让人心醉神迷的,不管是语言、物,还是脸容,皆会在光阴的河流里逐渐失去耀眼光芒。这不是谁的问题,是人的问题。人变了,渐变或突变,渐变从突变里来,突变从渐变里生。
   又或者说时间是一种客观实在,不会由于人的意志有任何改变,犹如那座迷宫,不管有没有一个叫博尔赫斯的人在纸上绘出,它都在那里,不生不灭不增不减不垢不净。它绝非是时钟所测量的两个点之间的距离长短,更不是人的想象与解释,但它并非不可逆,又比如此刻,我们只能看见窘迫少年,不见那红发女子。后者只存在于我与你的想象中——所有在场者都能证明这点,这里从来没有一个大乳房的红发女子。起身朝少年走来的是那个穿落地长裙的杏仁眼。
   噢,上帝,杏仁眼并不是那种职业工作者。她从少年身前挤过,几分钟后又回来了。她去了趟洗手间,顺便补了一点妆。她是一间培训学校的英语教师,闺蜜硬把她拉来的,让她来酒吧打望帅哥。闺蜜与一位帅哥在僻静处聊得火热,她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便在酒吧柜台前取了一杯鸡尾酒。眯起眼小口啜饮。这种叫马丁尼的酒还是偏辛辣。她不喜欢。酒吧里没有一个她觉得顺眼的,除了门口这个一脸羞怯的少年。他让她想起了自己的学生,那个模样最帅的男生。
   少年朝柜台走来。在微微喘气,在鼓起勇气,他悄悄地,非常努力地把身子向杏仁眼倾斜。
   他倾斜的速度不仅取于他本身,更取决于我们的目光(这包括了我们的观念、审美趣味、心态等)。目光是有意志的,是有极大的力量,会产生拓扑效应,让原来坚硬不可扭曲的,发生变形,乃至物种突变。就有人变成甲壳虫,变成驴子,变成狐狸,变成鬼,也变成一匹马。
   此刻的少年就是一匹马,依在杏仁眼身边,用肩膀来回轻蹭杏仁眼的胸部,鼻翼扩大,瞳孔里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惊奇与不可思议,宛若从塞北草原来到了烟雨江南。
   我喜欢这位杏仁眼。她察觉到这种轻微的骚扰,眉头微蹙,尽管身子在一点点绷直,眼里有羞怯的水波,但没有避开,没有一脸凛然不可侵犯,没有把手中的酒泼向这个可恶的登徒子,更没有抬起那双漂亮的高跟鞋用力往下踩或者朝前踹。她在想什么?是不是同样觉得窘迫少年苍白的脸、慌张的眼神、笨拙的举止……便宛若一匹随时可能逃之夭夭的马?
   当有一天,我悄然隐匿于那一阵风。绿色的树,会从水浪深处,一棵棵,长出,沿着河边通往彼岸。
   那时,火焰中的马将驮来斗大星辰。而我只要闭上眼,就能在大脑前额叶处看见一个杏眼姑娘。
   当墙壁上的时针移动半格,我与她度过漫长而又美好的一生。
   她的呼吸好像洒满晨曦的树叶。她脸上的雀斑好像香甜面包上的黑芝麻点。
   她的手臂有神奇魔法——我是她的舌尖,她是我唇上的甜。
   雨还在下,如唐诗,像宋词。长长短短,平仄对仗。
   亲爱的,你说少年与杏仁眼之间会发生什么样的故事?几天后,少年在那所培训学校里再次与她相遇。不是什么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她是老师,他是学生。他们第一眼就认出彼此,但都不约而同对那个雨夜保持缄默。她没有刻意对他做什么,他也没有任何一个不吻合学生该有的行为举止。短短数月,他的英文成绩有了一个突飞猛进的提高。他考上北京一所211大学,英语满分。父母问起缘故,他说她是天底下最好的英文老师,还从“听说读写”四个方面归纳总结出几点学习心得。    他到北京的第一天,便在一片晴朗灿烂下给她写信;手写,用父亲给他的派克钢笔,写鸽群与生满杂草的屋顶,学校外墙上的爬山虎藤蔓,校门口小饭馆里热气腾腾的羊蝎子火锅,胡同口那些鲜活而又濒临消亡的生活方式,等等。
   他没提他父亲的破产。他在给她写完第一封信后,便提笔给父亲写了一封信。这是一个自然而然的过程,像太阳出现在广袤的草原上,一点也没有他想象中的困难。信很长,几十页。这让他吓了一跳。他根本没想到他有这么多的话要对父亲说。爸这个字有八个笔画,撇、点、撇、捺、横折、竖、横、竖折钩。这还是他第一次给父亲写信,第一次在信抬头写下这个汉字。许多句子是他在哽咽中写完的。他不大记得自己写了什么。也许有快乐时光,骑在父亲颈脖上的时刻;也许曾觉得父亲是天底下最大的英雄,草根创业,筚路蓝缕。他没想到父亲不久后会跑来北京,在一家小酒馆,给他倒了杯酒,递了一根烟。烟把他呛住。父亲露出滑稽又古怪的表情,略有傷感之意,也没多说什么,拍了拍他肩膀走掉了。过了一段时间,他知道父亲与女老师协议离婚,还给了后者一笔补偿。父亲卖掉公司,卖掉房,又在街头摆摊了。他觉得这样也挺好。暑假,他在摊位前帮忙张罗吆喝,最好卖的还是他从北京批发市场带来的一些女装外贸尾单。
   后来他用上手机,知道了杏仁眼的QQ号码、电话与邮箱,他还是继续给她写信,手写,每周一封。他写了整整一年,看累了书就抓起笔,句子会自动跳到信笺上,开出红的花绿的叶。第二年他接到她的首封回信。第四年的夏天,她来到北京,他带她去看紫禁城的黄昏、圆明园的废墟、恭王府的福字碑……在八达岭长城上,她走累了,他伏下身子像一匹马驮起她,她说:“驾!”
   接下来的时间静水流深,没有惊涛骇浪与戏剧性转折。毕业后他回老家,与她结婚。婚后日常波澜不惊,谁也没对谁说过“天地合,乃敢与君绝”之类的句子,只是一蔬一饭的日常。又过了一些年,她因疾去世;他才惊觉“海水尚有涯,相思永无期”,才真正理解了归有光在《项脊轩志》中写的那句话——“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
   亲爱的,如果人的一辈子只是对《知音》与《读者》这两本杂志的拙劣抄袭,那该多好啊!我就不会这样想你,不会反反复复地来到光阴这条河流深处,回到我们相识的那一刻。
   我是幸运的,因为你。那匹白马从我体内踱出,穿过墙壁,四蹄踏过层层叠叠的梧桐叶里,在空无一人的街头打了一个响鼻,蓦然腾空跃起,沿着那层细密珠帘向上!再向上!转眼就来到翻滚的云层间,绽放出一团耀眼的光芒,那是闪电,也是你。
   人间山河无一是你无一不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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