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不起那只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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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它似乎是相信我的。但是,它太轻信我了。我其实和多数人类一样,是不值得信任的。
   我从朋友那里得到这只白兔子。它完成了陪朋友家小孩“玩一段”的任务,现在,孩子觉得它不好玩了,要玩别的,比如猫或小狗;它的不卫生习惯也招致主人的厌烦。主人就转手送给我。朋友说也是别人转手送给他的。是的,是“转手”,不停地转手。它是可以随时转手送人的,包括转手送给屠夫和刀子。朋友算是仁慈的,转手送给了我,因为我不是屠夫。这算是朋友对它的感谢和善待。
   它很白,周身的毛色雪白,没有任何杂质,卧在那儿,像一堆雪,前年或很多年前的那些洁白初雪,还没有化,被这只兔子保管着,带到我家,我在夏天看见了雪,感到了纯洁、雪意等这些古典词儿还健在着,还可以使用,不是矫情或矫饰的词儿,是及物的,有机的好词儿,一只白兔复活了这些好词的生命力和现场感,而在它到来之前,我感到这些词已经死了,词的内涵和象征性已经流失了,被掏空了,失去了表述和象征的对应物,它们成了空洞的词。因为不只是大自然,也包括我们的内心,已有好多年好多年不下雪了,偶尔飘一点雪,落地而化,雪坐不下,刚坐下还没静会儿神,就化了,制造一点烂泥就罢工,罢雪了。这地球,这土地,这人心,还适不适宜生长童话和诗?还适不适宜安放我们纯真的初恋和从心底里掏出的,那些只说给爱人,只说给一朵羞涩灯盏花的悄悄话?还适不适宜无忧无虑地坐下来,想想泉边一朵水仙在午夜静静开放时那细弱的心事?乃至想想天长地久的大自然的事,想想精神彼岸的事,到底适不适宜想想这些呢?依我看,唯有雪说了算。雪从天上来了,想找个地方多坐会儿,与我们促膝长谈一次,可是,雪,坐不住,还没坐稳就化了,就走了。它没说再不来了,但到底来不来,要看来了能不能坐下,坐下了才能与我们促膝长谈呀。这就要看我们这些地上的人,在大地上,在我们的心里,能不能给柔弱留下座位,给谦卑留下座位,给深情留下座位,给洁白留下座位。
   怎么一说雪就止不住了呢?因为这只白兔子,让我想起多年前的那些白雪。兔子卧着,一小堆白雪,在屋子,在我面前,唤醒了久违了的那种雪意。
   但是它死了。没有青草和露水,没有幽静的林子,没有月光下可以奔跑的无边山野,没有同伴和朋友,甚至也没有天敌带给它惊吓或终于逃脱天敌的成就感——我们其实是它的天敌,却冒充它的朋友,但它知道我们的身世和底细,并不相信我们在一夜之间就进化成了它的朋友。所以,自从它被转手送给我的那一刻,它就不太高兴,但反抗是徒劳的,它放弃了反抗,但无法与我和睦相处。它对我心存腹诽,所有的生灵都对人类心存腹诽。即使我们似乎确有真情,那得首先它们对我们有用,或者好玩能充当宠物,或者好吃、能卖钱,然后获得一点与它们的有用性基本对等的感激或不舍——它们输掉了全部的自己,仅赚得这一点菲薄的、它们无法理解和消费的利润。
   它死了,饱一顿,饿一顿,我没有耐心伺候一只兔子,虽然,它的白雪的形象带给我柔弱和洁白的联想,填补了我的部分审美匮乏,虽然“清风明月不用一钱买”,但是,对具体生命的审美,也不是免费的,你得为它操心,为它不停的吃喝拉撒厌烦和生气。天上的白雪是天籁之美,你只管惊叹和欣赏就行了,然后用一首诗保存它的洁白、空旷和纷纷扬扬。兔子保管的白雪却要用不间断的吃喝拉撒来维持,你还得一次次清理掉它的排泄物。
   它死了,也许是死于饥饿,也许是死于疾病,也许是死于孤独、寂寞和忧伤——我们无法知晓一个生灵的简单的孤独、寂寞和忧伤,虽然是简单的,却是致命的——在天穹的眼里,我们的那些感到难以忍受的孤独、寂寞和忧伤不也是简单的,是微不足道的吗?我们的生命就那么一点点大,像脆薄的器皿盛不下太多的孤独、寒冷和痛苦的压迫。推己及人,推己及物,在无边且无常的命运压力面前,所有生命的杯子,都盛不下多少东西,随时会砰然而碎。
   它死了,我在河滩安埋了它,算是我对它的最后一点礼遇和善待。从它的遗骸里会长出来年的青草,清新的草香将漫过牛羊们的口腔和身体,它们无声地感激大地恩情的时候,也就感激了它。
   直到我捧起泥土掩埋它的时候,它瘦削下去的身体仍然保持着雪的洁白。我站起来,抬起头想找到点能够说服我、安慰我的东西,能够减少我的虚无感的东西——这时,我从灰暗的天空靠东的一角,看见了几片白云,我看了好一阵,此时无风,那几片白云飘得很慢,好像有意在我心里多飘一会儿。然后我放下了泥土,覆盖了那白雪。
   连续好几天我都不想说话。对于它,我是有愧的,我对不起它,把它一次次转手的我们都對不起它,它在人们的手里转来转去,却无人对它负责,也无法对它负责,无情的大自然没有制定或默认一个为所有生命负责的普遍的温暖的道德律。我们不停地转手,最后只是把它转手给了死亡和虚无。
   我对不起它,但我只是常常在内心里向它道歉和自责,却无法保证下不为例,无法保证再也不对不起它,或再也不对不起它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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