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之一
　　
　　九岁。
　　九岁那年夏天的一个傍晚，我独自站在老宅的红墙前，望着上面血淋淋的一个“拆”字，倔强的嘴角轻轻地抽动了一下，泪水就在被霞光惠临的脸上安静地往下一直淌。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蹲在墙边的角落里开始玩沙城堡，堆得高高的很伟岸的样子。然后我躺在沙地上对着天空发慌，任凭淡然的月光穿过稀薄的云层折射地晒在脸上，依稀记得老宅门前的晚风一直清凉，吹乱了我额前的刘海儿。那一瞬间，我似乎听见奶奶在流泪，静默地，无声无息。
　　第二天天还未明，爷爷还在熟睡，我就悄悄地出门了。
　　我来到空无一人的坟茔，把几朵从老宅门边的缝隙里摘来的小野花轻轻地放在了奶奶的碑碣上。然后我靠近奶奶哭着告诉她：老宅快倒了……
　　
　　记之二
　　
　　告别了奶奶，我一个人走在湿漉漉的青石板路上，思忖者老宅坍塌的具体时间，揣摩着未来的日子。
　　忽然，我疯狂地想念起我的爸爸，于是我第一次一个人走近了那座“城堡”——劳教所。直到现在我依然叫它劳教所，不叫监狱。
　　由于太早，里面的人不让我进去。我蹲在门口哭得歇斯底里。然后就有一个大哥哥把我抱起来带到爸爸眼前了。
　　隔着玻璃，我凝眸注视着爸爸的脸，我以为能从中找到些什么，但却什么都找不到，除了我——他的女儿。他的眼里装的全是我。
　　我抓起电话筒再一次歇斯底里地哭了。我在电话中呼喊眼前这个咫尺却天涯的男人：“爸爸，我们的房子要没了，要拆了。”可他却始终沉默，一句话也不说。
　　然后我停止了哭泣，愣了一下，对凝固在四周的沉默气息顿生疑窦。
　　我也开始沉默了。
　　“籁儿!”
　　“啊……”
　　“你怎么一个人来了?还这么早?爷爷呢?”
　　“……”
　　爸，我想念你，那个时候我是想念你的，可我没有说。当时我又忍不住哭了。泪水没有因为溢出眼角而滑过脸颊，而是在心里静静地滴。那一刻我的心脏就像血液凝滞般难受极了。
　　
　　记之三
　　
　　我永远不会忘记1999年5月的那个早晨——我、爷爷，还有肥大的行李箱一起站在老宅的门口等车的情景。我永远不会忘记当我在车上回过头去凝视渐渐变得模糊的老宅时，心头拥塞的那份悲切和恐慌。
　　从那以后，我和爷爷就寄居在了三姑姑的家里。
　　三姑姑是个好人。我就像一只被驯服的小猫一样一直很听她的话，但我讨厌我的堂妹——那个叫可愿的丫头。她轻视我是个没妈的孩子，这个没关系。当她第一次当着我的面指着我的额头菲薄地说“万籁，你的爸爸是囚犯，是人渣”的时候，我毫不犹豫地狠狠地给了她几巴掌，还用打火机把她“三好学生”的奖状全盘烧掉。
　　从那以后我就不再与她说话了，直到现在。
　　我用我的骄矜剥蚀了她的骄矜。
　　
　　记之四
　　
　　我今年十七岁了。
　　但我依然清晰地记得九岁那一年临近冬至的一个清晨，我站在离老宅不远处的一个路口。凄厉的寒风灌满了天与地之间的一切空隙，晨雾和白气弥漫了我的视线。我看到老宅的轮廓一点一点地消失。我住了九年的城堡在我的眼前坍塌、覆亡。
　　直到晨雾和白气在日光之下消散，我看到了一片废墟，几名工人正在一车一车地把泥沙运走。
　　城市改建是一项很伟大的工程。我从不质疑这一点。
　　许多年以后的今天，我还总爱回到城市地图上的那个位置，想像着我站着的地方仍旧是那个离老宅不远的路口，想像着眼前的外企写字楼仍旧是我的老宅。想像着一切回到过去。
　　惶惶而过的这几年里，我像个迷途却从不知返的孩子，在城市边缘的现实与过去之间彷徨、流浪，不知疲倦地在人海里浮沉。
　　有时候深夜里睡不着，我总会坐在阳台的角落里看星星，追怀已谢世多年的奶奶，如今走动已不太方便的爷爷和十年后将要刑满释放的爸爸。任凭外面靡丽的灯光和月光交织着铺设在我的脸上，身上，或晶莹的泪珠之上。
　　不知道为什么要流泪，但就是感到孤单。
　　
　　记之五
　　
　　翻开几年前的日记，称呼他的时候我写“我的爸爸”。
　　然而，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的爸爸”已经被我不知不觉地改称“我的父亲”了。追究起来是一样的吧?对我来说不一样。这样的变化与我的成长没有直接的关系。
　　我是个不会念书的小孩，从小到大一直都是。初三那一年，我发了疯似的极度排斥功课，我讨厌那些冗长繁重的东西，更瞧不起那些埋头苦读的学生。我把自己晾在苍穹之下，肆无忌惮地拿时间抛荒，
　　我告诉姑父我不想念高中，如果可以的话职业学校或许会更适合我，于是姑父答应了。
　　我把这个决定告诉父亲的时候，父亲紧紧地锁上了眉头，是生气是忧虑还是疑惑我不得而知，也没有解释。然后他又笑着点了点头，没说什么。我知道那是尊重，他是爱我的，所以肯定了我的想法。
　　“籁儿!”
　　“啊?!”
　　“你是不是还在想着老宅?”
　　“……”
　　“你不应该总记着过去的……”
　　“……”
　　沉默也许会是最好的解救方式。这么多年来我早已学会了无话可说。而父亲永远不会知道的是，我早已惊奇地发现自己的回忆已夹杂在那堆废墟里，和泥沙一同遗失在了世纪末的那个寒冬里。多少年来我不停地做着有关老宅的梦，可就是浮想不出老宅曾经发生的事情——除了1999年。
　　是不是所有美好的回忆都要像浮光掠影般销蚀冷弃?是不是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总有一天都要像水面浮萍般孤独散开?
　　如果是，那是为了什么才要在宿命中相遇的?相遇了，是为了什么才要离别?离别了，又是为了什么才要不断地回忆的呢?
　　六一儿童节那天，父亲寄给我一封信，他说节日快乐。
　　这样的字眼像茶蘼茎上的刺般弄伤了我的全身。在父亲的眼里，我依旧适合过六一儿童节?这种含沙射影的祝福真够讽刺的。我忍不住冷冷地笑了，自嘲——我很早就学会了。
　　所以，是“我的父亲”。他爱我。他希望我复活，而不是在回忆中自戕。
　　
　　记之六
　　
　　遗世独立。可愿曾在她的博客上这样评价过我，她没有恶意，所以我设有反驳。
　　她还向我道歉。
　　但我没能接受。八年前当我疯狂地烧掉那堆奖状的时候，她也被我无情地烧掉了。那团刺眼的火花决定了我的生命里容不下她。
　　可愿，对不起。
　　我始终无法接受“出卖”或者“背叛”这两个词，即使人生常常都是这样。
　　有时候我甚至会觉得对不起老宅。我指责自己没有力量保护它，只能泪眼模糊地站在远处为它送葬，还带走了它身旁最后那几朵孤独的花儿。
　　每个星期天傍晚我都会去看望奶奶，跟她说一些心里的话，唱一些她以前喜欢听的歌。
　　这样，她就不会感到孤独。我也不会。
　　
　　记之七
　　
　　我想我是渐渐地走出了那片阴影了，至少父亲在我十七岁这一年祝我儿童节快乐的时候我会感到窒息般的难受。
　　　父亲是对的。
　　他知道这些年来我背负着这个回忆活得有多么辛苦，他知道我不会那么轻易地就放手。他还知道，我一定会听他的话。
　　是的，我一定会听爸爸，和父亲的话。会的。
　　所以，我开始试着学会遗弃某些难忘的过去，试着让被黑暗填满的世界幸存地留下一点空白，试着让自己有恣意呼吸的机会……试着让父亲安心地，快乐地，不再为我担心地，看着我健康地继续成长。
　　所以，感谢命运，让我在有生之年遇见你。感谢你，让我在唾弃自己生命的时候有了勇敢活下去的理由。你告诉我的，我会永远记住。你知道我会听你的话。
　　还有，我会耐心地等着，十年之后，当你看到你让我在自己生命中留下的那一点空白的时候，你就会知道我有多爱你，父亲。
　　
　　编　辑　李鹏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