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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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方楚夷很是沮丧。接连几个月来,像今天这么糟糕的表现,还是第一次。此前还信心暴涨的情绪,忽然间一落千丈。他庆幸自己匆忙逃进卫生间时,没有按排气扇开关。现在,他隐藏在水汽升腾的浴室里,面盆前的大镜子被雾气蒙得茫茫一片。
  “谁也别想看到我狼狈的样子,哪怕是方楚夷本人。”他心想:“如果不是儿子碰巧打来电话,无论如何,我还能再撑五分钟。”
  拧紧莲蓬头开关之后,仍有几大滴冷水落到头顶,顺着发根滑过后脑勺,流到背心处,凉凉的。透过磨砂玻璃,他看了一眼卧室:亮灯的位置应该是床头柜,他想象着床头柜旁边那张白嫩的脸,或许正洋溢着微笑,看起来楚楚动人,乖巧且善解人意。
  黄依依一贯保持这副表情,起码最近几个月,在他面前,她努力保持这种百依百顺的状态。当然,如果时间倒回去十年,二十出头的黄依依是个什么样子,谁也不知道。他认识黄依依的时候,她就是现在这个样子:一米六的身材,体重不过百斤,晚餐只吃两根黄瓜或别的水果,瑜伽、体操从不间断。他大她十三岁,商场摸爬滚打二十多年,阅人无数,最擅长琢磨人心。他太清楚黄依依需要什么了。她并非没有人追,不过就是在等一个合适的人,待价而沽。她知道什么样的妆容和服饰搭配适合出席什么场合,跟人聊天聊到哪个点该微笑,玩笑开过头的时候,假装发点小脾气,然后迅速将气氛再次点燃。他初次在人堆里捕捉到黄依依眼神的那一刻,就强烈地预感到了暧昧的味道,但他没想到跟她上床會如此轻而易举,倒像是被黄依依套路了,就等他一时失足,栽到她的超短裙下。
  他沮丧地坐在抽水马桶上,小肚子有些发胀,老毛病,前列腺的问题,他的前列腺就像孙悟空脑袋上的金箍,任性和放纵之后,必定箍死尿道不放。他隐隐察觉一股尿意,憋一口气能挤出十几滴,反复几次方觉有所缓解,但也只有片刻轻松。他不愿立马走出浴室,按照习惯,该抽支烟才算完成所有流程。
  水汽逐渐消散,晶莹剔透的水珠凝结在镜面上,密密麻麻的,令人头发晕。镜子旁边的吊柜里,一排未拆封的牙刷和一厚摞新毛巾,引起了他的疑心。他皱起眉头,有种立即离开黄依依家的想法。他仔细扫视了一遍卫生间里的其他物品,所幸没有发现一件与男人有关的东西。
  他走到客厅的茶几前,拿起香烟来,掏出一支叼在嘴角,没有立即点燃,而是将打火机捏在手心,穿过卧室来到阳台上。穿过卧室时,他瞥见黄依依正靠在床头玩手机,近来她迷上了抖音,每晚临睡前定要刷一遍,她热衷于关注热点,掌握时尚潮流。他从不在意潮流,只对如何补肾健体感兴趣,即便前列腺不适,有点让他忧心忡忡,但经验的巧妙运用,平时还是弥补了这点不足。他对着远处的湖面和远山暗影吐出一口青烟。
  他决定抽完这支烟,关掉手机,回卧室再战一场,他相信结果一定会比之前要好很多。
  2
  办完托运手续,方子墨走向安检闸口,头都没有回。大多数时候,子墨安静得像只猫,蜷缩在自己的领地里。他立在安检入口,儿子渐行渐远的背影,使他精神恍惚了一小会儿,他暗自疑惑:“就这样走了?”儿子怎么忽然长这般高大壮实了呢?在他的印象里,好像子墨昨天还在练习骑单车,他不是连那辆小单车的座位都还够不着吗?对了!他想到不久前,带子墨去游泳馆学游泳,儿子在一米二的浅水区,闹腾得浪花四溅,后来连呛几口水,趴在池子边呕吐的样子。就在刚刚托运行李的地方,十八岁的子墨站在他跟前,他注意到子墨的人中部位,已然显露出细密的胡须,还有凸起来很高的喉结和修长的颈脖子。很明显,儿子具备了成年男子该有的种种迹象。他当时目测了一下,儿子应该快有一米八高了吧。
  他脑海里,早已预设了离别的几种可能性,可儿子从来就不是个按常规出牌的人。这几年,叛逆得厉害,凡是他的意见,均不执行,他时常束手无策。他只好秉持父亲的角色,以身示范,试图起到榜样作用,至于榜样应该是个什么样子,他也不是很清楚,他清楚自己不是儿子认同的榜样。
  子墨没同妈妈拥抱作别,甚至连“再见”都没说一声。林紫娇的魂魄像是被子墨装进双肩包,背进了安检闸口里面,她喃喃地问:“他不会找不到登机口吧?”
  他见她手足无措地望着自己,忙装出一副泰然自若的样子:“机票上写得很清楚。况且,你刚才已经叮嘱过几遍了。”
  “第一次出远门,他还是个孩子呢!”林紫娇哽咽着说。她伸手抹了几把红通通的眼睛,将早上描到眼皮边缘的黑色眼线,带到眼角和太阳穴处的皱纹里,形成无数道交织在一起的黑丝。
  子墨读高三这一年,林紫娇明显憔悴了许多,他看在眼里,心头一热,伸手过去将她揽入怀中,小声安慰道:“该放手了,不出去单飞的孩子永远长不大。”
  林紫娇埋头在他怀里抽泣了一阵儿,直到他说:“回房间吧!休息一下咱再回去。”
  那夜与林紫娇的约定,在他脑子里一闪而过,她之后只字未提,他也就没再当真。但这个约定,林紫娇刚刚埋头哭泣的瞬间,也很巧合地想到了。俩人似乎有了多年前的那种默契,在并肩走回房间的路上缓缓升华。
  空调维持着房间里暖暖的温度。他早上出房间,特意没有拔走取电卡,他相信林紫娇细心,肯定会收好属于她的那张房卡。转身关上房门的那一刻,他料定林紫娇会从背后环抱住他的腰,果然。他迅速转身捧起她的脸,四片嘴唇黏在一起,急促、甚至贪婪。
  久违的火苗被点燃。从神秘到熟悉,再到陌生,又重回到熟悉。但令他和她感到费解的是,竟又夹杂了些许神秘。他们一次又一次尝试摸索,直到热浪翻滚,复归风停雨歇。她侧身面向床边,他觉得筋骨全散,仰面盯着天花板上的消防喷淋头出神。
  “别告诉子墨,他刚到墨尔本,情绪不稳定。”她说话的声音,从远处某个角落传来,气若游丝。
  “嗯。”他沉默了好一会儿,说:“如果他暑假回来呢?”
  “四个月以后的事,谁能预料?”
  他闭上眼睛,两滴泪水顺着眼角,悄悄滑进耳窝,痒痒的。
  3   他的揽胜越野车,停在红酒庄门口人行道边,一张湿透的违停罚单,贴在驾驶室前侧玻璃上,已经一天一夜了。上午进门之前,他想走过去扯下来,抬手去揭时,又临时改了主意。昨天下午,隔着玻璃幕墙,他亲眼看着交警站在旁边开单子。当时,雨滴正淅淅沥沥地落在人行道上,忽疏忽密,他想走出去跟交警交涉几句,可并没有起身。他一点动的欲望都没有,只是呆呆地坐在茶台前的官帽椅上,望着那张黄纸在风中挣扎,直到被雨滴润透,垂头丧气地伸展开来,像一具将腐的尸体。他想到儿子去墨尔本之前的那段时光,林紫娇每晚上床后,就是那副样子。
  车子对于他,已然显得多余。要么放在负一楼的车位蒙灰,要么停在酒庄门前接鸟雀粪便和树叶。他愿意选择后者,即使偶尔接一张处罚单,起码每天还能看见它,他泡茶给那些承租户喝的时候,抬头能瞄上一眼。
  选择在这个闹市区开红酒庄,他一直很疑惑。他和林紫娇都不喝酒,记忆里唯独一回,那还是他们刚谈恋爱,不知道因为什么事情,林紫娇独自喝了一瓶干红,结果软成一摊泥,满屋子呕吐,最后趴在卫生间的马桶上,睡了一夜。他被检查出前列腺问题后,更是滴酒不沾。他在酒庄大厅隔出一块空间来,精心布置茶台,他只喝武夷老岩茶。他认识一位年近六十的太极高手,满面红光,印堂发亮,光头。那人偷偷告诉他,武夷老岩茶能助阳,配上太极,能永葆男人年轻状态。他接受不了四十多岁就混在一堆老人中间打太极,他起不了早床,但他乐意喝茶,几万一斤的老岩茶,光头月月送上門来,无须电话提醒。
  销售经理,一个时髦的九零后女孩,神情夸张地近前来,提醒他车子又被贴罚单的事:“你该给周队打个电话,让他们别再贴了。”
  他太熟悉身侧的这位漂亮女孩了。两次赖在门口那台越野车副驾座上不肯下车,直言不讳地向他坦露爱慕之情,说她什么都不要,只想一心一意对他好。
  他未接她的话。他想起去年冬天,独自去东北,在丹东的鸭绿江边,与一位当地朋友争论鸭绿江会不会结冰的场景。丹东是林紫娇的老家,她的爸爸出生在那里,林紫娇小时候,听爸爸讲过许多关于老家的传说,听起来遥远且神秘,像故事,更像是童话。她一直恳请他陪着去看看,同他说过多次,不过这几年,她好像忘了这件事。他临去前,想到林紫娇要照顾子墨,也就没告诉她。当时丹东气温零下十几度,水在并不算宽阔的江里缓缓流淌,鸭绿江完全没有结冰的迹象。现在想来,鸭绿江结不结冰,他认为已没什么意义了。他感觉自己结了冰。望着眼前人行道上的花坛里,广玉兰开出满满一树花,他却没有一丁点春心荡漾的冲动,反倒像是被送进酒窖的某一瓶有年头的法国红酒,被插进一处无光的暗格里,等一个有点品味的酒客发现,方能重见天日。
  他记得酒窖里,根本没有一瓶七十年代的国产红酒。“真是无聊,为什么会想这些?”他抬头发现女孩还在身侧,随口问了一句:“你见过冰冻的人吗?”
  女孩一脸疑惑地看着他,好一会儿才小声说:“死人才会被冰冻。”
  “哦!”
  “我倒是见过发霉的活人。”
  女孩转身走向大厅另一角。他远远听见她自言自语地说:“活得只剩钱了!”
  4
  本市最热闹的几条街交汇于此。一圈下来大小门面好几十间,过半以上属于方楚夷舅舅的产业。老头子移民法国之前,他就在替他打理这些资产,近二十年来,在这些承租户们眼里,他俨然已经取代了老板位置,成为实际权力的实施者。
  舅舅却不是个闲得住的人,移民到法国那边后,弄葡萄园,酿葡萄酒,遥控指挥他开红酒庄。租金和红酒卖出去的钱,舅舅虽然倒了一点过去,但大部分仍积压在他银行户头,随他怎么用,始终有增无减。很多时候,他觉得自己不过就是个代码,只在银行账户里一长串数字前面,起一点辨识作用。又像是古代大户人家的管家,不同的是,主人从不查账,也不干涉他如何花销。这一点,与其说是信任,倒不如说是纵容。舅舅没有子女,方楚夷是他唯一的外甥。
  长驻这条商圈开店做生意的人,脑子绝非一般人可比,这些店面老板们,每天总会抽点时间,来他的酒庄坐坐,名为喝茶聊天,实为套近乎,临走还不忘买瓶红酒。他同他们周旋,时常觉得智商不够用,但他心里却跟明镜似的。实际上,只要每月租金到账,也没有该他操心的事情。
  黄依依哪天来的酒庄?他不记得日期,只记得她在大厅转悠时,好几个商户老板,围坐在茶台边,一个劲地夸他泡的熟普好喝。
  “我能在这里坐一会儿吗?”他似乎没听见黄依依的话,他以为是某一个女顾客,在大厅里聊微信语音,或是打电话。直到有人站起来给她让座,他才意识到,来了位女孩。他判断来人是某家店里的女老板,依旧没有抬头,侧身去消毒柜拿茶杯,摆放到黄依依面前,然后往杯子里倒茶。
  “你为什么不喝?”黄依依问他,口气像质问。
  “他只喝大红袍。”旁边有人解释说。
  “你习惯用酱油来款待客人吗?”
  他这才抬头望了一眼对面的女孩,发现黄依依面前的茶,似乎一口未动,好像她的注意力,已经转向马路上的车流,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
  “你先喝一口,再说。”
  “我不喝酱油。你泡出干红色,我再喝,但你得陪我一起喝。”
  黄依依看他的眼神,有点调皮。还有些别的什么,他一时说不上来,反正是突然有了陪她喝熟普的念头。
  他的专用玳瑁口杯立在茶台一角,他准备伸手去取时,黄依依的手却先一步伸过去,拿到掌心,她说:“我就猜到这是你的杯子。”
  “为什么?”
  “爱装的人,一般都用这种。”黄依依抿嘴一笑,接着说:“当然,咱们是同类。”
  他听见许多冰碴坠地的声音,在他捕捉到一丝暧昧闪过眼前的同时,还嗅到一缕广玉兰的花粉味。就在当天早上他还坚信,广玉兰开出的花朵,是无味的。
  接过黄依依递过来的杯子,他吞了一口唾液,他有点饿了。
  5   方子墨打来视频通话时,林紫娇正在陪读屋的床上看书,接通前,她将视频转成了语音。
  子墨进高中的第二个月,林紫娇便租下这套临近校区的两居室,她跟儿子各占一间。房子很旧,租金便宜。卧室只有一台老式大三匹的柜机,立在客厅角落,风口正对两间卧室门。“夏天应该不会很热。”林紫娇心想。她从原先的住所里,搬去洗衣机和冰箱,卫生间安上新添置的热水器。花了两个星期,一切按照自己的喜好布置,收拾整洁后,她觉得很温馨。
  林紫娇搬家那阵子,方楚夷正在天津港接舅舅发来的红酒。等他回到家里,不见老婆、儿子,洗衣机和闲置的旧冰箱也不翼而飞了,他以为屋里进了贼。
  “我们搬家了,马上发地址给你。”林紫娇电话里通知他说。
  他很生气。可生气归生气,毕竟老婆儿子不是他的承租商户。木已成舟,他也只能面对现实。
  “为什么事先不商量?”
  “怕你不同意,所以没告诉你。”
  “床这么小,房门锁都坏掉了,找不到更好一点的房子吗?”
  “我没打算你会同我们一起住。”
  以为自己听错了,他一脸惊诧:“你的意思,我还住家里?”
  “这样不是更好吗?”
  他将近期发生的所有事情,全部搜罗出来,分析个遍,未觉异常,几乎每一天都是在重复前一天的日常。差不多上午十点起床,绕到“蔡林记”吃早餐,坐在酒庄的茶台边聊聊天,发发呆,晚上十一点打烊回家。“也没做错什么事情呀?”他猜不透妻子为何会有分居的打算。通常她找他吵闹,都能指出他一堆毛病,也能列举出她的诸多不满来。他掐指一算,他与她之间,不吵不闹,恍恍惚惚宛如无声电影,应该将近四年光景了。
  “可我不会洗衣服,不知道怎么打开抽油烟机呀?”终于找到一个他认为的借口,他说。
  “我约好了钟点工,她会定期上门做卫生,包括洗衣服。”林紫娇接着说:“你也用不着开油烟机。”
  他本来还想说他才四十出头,还有正常的身体需求,但回想这几年,林紫娇明显兴致全无,每每草草了事,一副被迫接受、勉强配合的表现,顿感索然无味。他忽然有种自尊受挫的感受。
  赌气走出陪读屋,下楼钻进车内,他一时不知该去何方。
  得知儿子将回,林紫娇眼泪满眶,她极力隐忍着不哭出声,生怕子墨有所察觉。自从儿子的背影消失在机场安检闸口开始,林紫娇见天掰着指头数日子,总算盼到放暑假,儿子说不想回来,她失落了好一阵,缩在陪读屋里,门不出,妆不化,像是体内某一块脏器被摘走了。整整三百零七天,现在听说被摘走的脏器马上会被还回来,像打了鸡血一般,她又复活了。
  林紫娇想告诉子墨,父母已经离婚,话到嘴边,硬是没说出口。说出口的话却是:“家里一切如旧,爸爸妈妈都好好的。只是舍不得之前的陪读屋,妈妈现在还住在这里,因为屋内全是你生活过的气息。”
  6
  这夜,林紫娇梦到了冯逸萱的爸爸。这个不高不胖的男人,紧紧拥住她,柔软而灵动的舌头和温热的手,上下游动在她的每寸肌肤上,特别是滚烫的脸,贴在林紫娇胸口之际,她觉得热量迅速通透全身,使她消融,仿佛置身于浴缸,水流自头顶向下喷涌,与某种反向冲击迎合一处,带着节奏的声响。温度、节奏、声音相互交融,令她渐入迷醉,她急促地呼吸着,有些紧张,哦!不对,应该是兴奋,她需要敞开喉咙喊几嗓子,或许会更加畅快……她被自己的尖叫声惊醒,浑身大汗淋漓,不光有汗,还有别的,她察觉到身体另一处已然决堤。随后她倍感羞愧,“为什么会是他?”她百思不解。
  她连他的名字尚且不知,只知租住在同一個单元,偶尔在楼梯碰面,子墨认识他女儿,说跟她同年级,名字叫冯逸萱,一个肤色白皙、两颊粉红的女孩。她清楚自己的喜好,很明显冯爸不是她心仪的那类男人。她情窦初开那阵子,痴迷阳光帅气的大男孩,例如金城武。心仪方楚夷,她说是因为那几年走糊涂运。她找天桥上那位算命瞎子算过,后来便相信了“人无法与命运抗争”之说。可她梦见的这个男人,身高不足一米七,虽算不得胖,且看起来还有点憨态可掬,但也绝对达不到她喜欢的标准。她经常遇见他,因为生活轨迹基本一致,要么在菜市场和超市,要么相遇在家长会上。她判断这个男人跟自己一样,是个家庭妇男,终日围在女儿身边忙活。
  她极少见到冯逸萱妈妈,就像冯逸萱爸爸也极少见到偶尔来陪读屋过夜的方楚夷一样。作为彼此生活的旁观者,他和她楼上楼下共处两年,相安无事。第三年,他偶尔会来敲门,借一头蒜或烧菜用的料酒。她心里明白,他不过是找个借口来接近她,他认定她希望得到某种温暖,成年人之间的那层窗户纸,戳穿了,见面会很尴尬。其实她并不排斥,多年无人关注,她倍感狼狈,只是提不起兴致来回应他,她已经忘记了如何重启恋爱功能,像一辆快报废的汽车发动机,死火了。
  梦醒后,起初是羞愧,继而竟感满足和舒坦。“如果他还住在这里,现在我就去他家敲门。”她心想。可惜高考之后,冯逸萱父女便已搬离,至于现在何处,她后悔自己太过粗心,没留下任何一种联系方式。她再次想到天桥上那位算命瞎子……
  隔日午后,她听到有人敲门,心里莫名激动了起来。她几乎是冲过去拧开锁头的。看到方楚夷站在门外,她愣了几秒后,问:“怎么是你?”
  “子墨说圣诞节回来,我来看看,家里还缺点什么?”他说话时,眼睛专注地看着门框边的鞋架,他习惯了观察细节,并以此来分析林紫娇是否依旧单身。
  “什么都不缺。”她试图以生硬的语气来掩饰开门后的失望。
  方楚夷敏锐地捕捉到了那一缕失望眼神,他硬着头皮说:“不准备放我进屋吗?”
  她慌忙后退几步,侧身让方楚夷进门。
  屋内复归安静。方楚夷将四处扫视了一遍,所有陈设保持原状。他注意到原本逼仄的客厅墙脚处,多出了一块瑜伽垫。墙上的挂钟,仍旧“滴答、滴答”地走个不停。
  “打算继续瞒着子墨吗?”方楚夷问道。   她思索了片刻:“如果你愿意配合,我希望再多瞒些日子。”
  7
  广玉兰的花瓣边缘枯萎,片片散落在齐茬的杜鹃花丛。傍晚时,方楚夷见两个园林工人清理过一遍,一阵诡谲的风刮过,树下立显大片苍白,花瓣凌乱、反复。他觉得形状很像庙里佛前问卦时,扔在地上的那两块木头“交杯”。他心想:“这么多正反面,向我预示什么呢?”
  黄依依悄没声地走进酒庄大厅,蹑手蹑脚地摸到正出神的方楚夷身后侧,嗲声问:“你在想我吗?”
  “你看,花瓣快掉光了。”
  “答非所问!你伤感了吗?”
  “没有,只是觉得时间过得好快。”他回过神来,望着黄依依说:“喝茶吗?”
  “陪我喝杯红酒吧。”黄依依提议说,她的眼神让他有点难以拒绝。沉默中,黄依依的眼神仍未离开,脸上的表情充满期待。
  “好吧!喝半杯。”沉默一会儿后,他回答说。
  黄依依往两只高脚杯里,倒了同样多的红酒。
  “不上去坐会儿吗?”俩人沿湖边走了十几分钟后,来到一栋三十几层的高楼下,黄依依向他发出邀请。
  他与自己打了个赌:赌进屋半小时之后,地板上会出现像广玉兰花瓣般四处散落的场面。
  “由谁来掀起那阵诡谲的风呢?”他的心在胸口乱撞,有些忐忑。
  风从卧室和阳台间的玻璃隔断门缝钻进室内,带着新鲜草叶的清新,凉凉的。他的体温正在回落,紧绷的身体伴随着回落过程持续放松,他感受到了一种久违的舒坦。
  “我像不像一团火?”黄依依弯腰拾拣地板上的衣物时,突然抬起头来,问他。
  他一边拨弄手里的打火机,一边说:“你的意思,是说我像根柴火吗?”
  “很耐烧的一截木头。”她一脸满足地朝他笑,看起来有点害羞。
  相当长的时间,他都没有问过黄依依的个人情况。其实俩人有多次轻松聊天的机会,他不问,她也不主动介绍自己,似乎都在刻意保持仅凭直觉交往的默契关系。黄依依遵循着看似随意的规律,适时出现在他跟前,待到他酒庄打烊后,自然而然地一起回到她的湖边住所。关起门来的二人世界里,黄依依如同一只超级粘人的猫咪,不停挑逗着主人。
  他站在阳台上,对着湖面和远山抽烟时,觉得自己这根柴火快被燃尽了。他低头望见楼下那棵叶子快掉光的银杏树,黄依依第一次邀请他上楼,正是在那棵树下,他记得那时,银杏树叶还是嫩黄色。
  他决定跟她聊聊。起码,不能对她一无所知。
  黄依依说她是瑜伽教练,她曾轻松自然地向他展示过劈叉,相信此言不虚。他好奇的是,她从未提及家人。
  “家人全在国外。”她停顿了好一会儿,接着说:“我是林紫娇的教练,知道我为什么要接近你吗?”
  “不知道。”他张大嘴巴。
  8
  林紫嬌走出民政局大门,原计划前往常去的理发店,见方楚夷先走向那个方向,便放弃了念头,改去别的店,希望找新造型师换个发型——她不知道离婚证得贴照片,压根没想过提前准备,换证之前,按工作人员的提示从隔壁屋子里现拍的,拿到照片才发现,自己的头发该修理了。她边走边回想电视剧中类似的镜头,男女主角必走相反方向,且皆不回头看对方背影。结果走到第四十九步,她没忍住,回望身后,接踵而至的面孔没一张是她曾经熟悉的。
  经过万达广场,她被LED显示屏的电影预告吸引,决定先去看场电影。“呆在人多的地方,或许不会显得孤单。”她想着往电梯里走。多年没看电影,不知道几楼是电影院,只凭感觉按了七楼。一出电梯门便望见“依依瑜伽馆”的招牌,她见到了黄依依……
  “她是个很不错的倾听者。”在机场出口等儿子的时候,她突然发出一声感叹。
  方楚夷问她:“你到底跟她说了什么?”
  “那段时间,我们无话不谈。”
  “她在三天前消失了。手机、微信全部了无音讯。”
  “我早猜到了结果。”她淡淡地说,“可她偏不是个服输的人。”
  “为什么?”方楚夷苦笑着问,他觉得很荒唐。
  R国某教堂内正进行一场庄严的婚礼。牧师问一袭婚纱裹身的新娘,是否愿意嫁给面前这位华裔男子。黄依依认为牧师的话很滑稽。“难道穿上婚纱站在这里,还不能表示我愿意吗?”但她还是点了点头,回答说:“我愿意。”
  黄依依目光专注地看着未婚夫,当他手拿钻戒往她右手无名指上套的瞬间,她竟莫名地想起了林紫娇。
  【责任编辑】 王雪茜
  李文锋,现居湖北黄石。有作品见于《湘江文艺》《湖南文学》《黄河》《四川文学》《天津文学》等刊物,并入选多种选本,著有个人诗集《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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