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林!这是一个绿色、芳香、清凉、飒飒作响的字眼。“横空几行塞鸿高,茂林千点昏鸦噪”那样的山林自是迷人,热带遮天蔽日的雨林更有一番风味。三月的时候我去了双溪布洛湿地保护区,那个以红树林出名的地方。
　　我和S君胆比天大,只在网上查了查地图就背起包出发了。在克兰芝地铁站下车,换乘925路公交去水库。车越开越远,从稀稀落落的住宅区进入工厂林立的地方。说是工厂不如说是破棚子,生锈的铁门、荒凉的院子,给人阴风阵阵的感觉。车上只有几个印度人,都是工人打扮,只有我俩像黑白画面上的彩色人物,格格不入。突然有一种不安,我问S君:“没错吧?我怎么觉得像开到了马来西亚?”“应该没问题。”过了工厂区,路陡然变窄,车沿着西海岸开始狂奔。不同于以椰子树、白沙、阳光和结伴烧烤的学生闻名的东海岸公园,西海岸只有一人多高的野草在海风里疯长,像一道绿色的荒凉的带子;只有几张寂寞的长椅点缀其上。925路在克兰芝水库边把我们扔在破破烂烂锈迹斑斑的终点站。车站边有一个同样沧桑的路牌。那上面的地图和我们在网上找到的一样。
　　这是一条寂静的路。暴烈的阳光下,路面白花花的,晃人眼,而草与树都带上一种油亮亮的光泽。路边有一个花草种植农场,巨大的兰花、仙人掌盆景在铁丝网后默默不语。远处有一两座白色的小房子。几条黑狗从种植园里跑出来,垂头丧气地在路边溜达。苍白的云朵迅速而寂静地从头顶飞过,犹如燕子般互相追逐。没有鸟语,没有人迹。仿佛油画中的场面一样。
　　二十分钟后终于进入保护区,立刻被绿色包围。树枝在头顶上方纠缠,紧紧地绕着,阳光变成昏暗的绿色,白沙铺成的小路仿佛没有尽头。绿叶散发着辛辣的芳香,热带的树林里总是弥漫着这种湿漉漉的新鲜的气味,就像是植物的脉管里吐出的呼吸,各种树的气味在窒闷的空间混为一体。
　　路边是湿润的泥坑,涨潮时它们会被淹没,变成星罗棋布的水塘,大树的根部会浸在水里。平原上的树怕水淹,这里的树却不会烂根。有白色的水鸟从树枝间飞过,像一道亮白的光影。杂糅的绿色,各种各样的绿,从嫩绿草绿苹果绿翡翠绿到蓝绿青绿墨绿,就像是一幅点彩派的油画。捉摸不定的光影,营造出一种神秘的幻觉。像是在梦境里行走,绿色穹顶的小径没有尽头。有几次我们的去路被大蜥蜴拦住。S君坚持说那是小鳄鱼,躲在我身后拒绝前行。最终我们看着那不知是大蜥蜴还是小鳄鱼的绿色爬行动物慢条斯理地穿过白沙的小径,眼神傲慢,步履庄重。我笑着对S君说:“如果那是小鳄鱼,幸好它妈妈不在这儿。”给它们让路也是顺理成章,谁也不想招惹那体形庞大的不明生物。
　　这片红树林,和其它自然保护区的不同在于安静。没有游客,没有都市嗡嗡的喧嚣,你简直难以想象闪着不锈钢光泽的摩天大楼就在不到一小时车程的地方。我们一路只看见一位背着硕大背包的金发美女,神情淡漠。
　　喜欢这种宁静,因为很浪漫,遥远的风声、细碎的鸟鸣、凉爽的绿色光线和芬芳的植物气味构成的空间,这才是浪漫。胜过任何人造的五彩灯光、白色蜡烛、修剪过的玫瑰园。这种清凉的静谧,让人不敢高声说话,让人心境平和。所有的悲伤分崩离析,所有的谎言随风飘逝。高兴也好,悲伤也好,绝望也好,都是情绪的浮躁。想象一下在这里以四十五度仰望天空(看不见天),心中充满逆流成河的伤感,泪流满面地感慨青春真是道明媚的忧伤,是多么可笑!你就想什么都不想,就这么一直走下去,希望自己也成为树林的一部分,就像那只白色的水鸟,就像那只傲慢的大蜥蜴。
　　树林是个剥夺人类骄傲的地方。在这里你会意识到它们才是这个地球的主人。人们为了显示自己的力量,踏平了树林来建造钢筋铁骨的城市。可钢铁与水泥是那样的脆弱,只要人类离开50年,建筑师最得意的成果便会灰飞烟灭,就像切尔诺贝利事件后被遗弃的那座城市,房屋被藤蔓肢解,路面被青草覆盖,而树枝会走动起来,软软地踏上台阶。热带的红树林,更有一种强势的压迫感。树木浓密,高大,整年都是明亮新鲜的绿色,时刻不断地生长。叶尖滴着水,把湿润的空气都染成绿色。泥土散发着沉重的腐烂的味道。你无法逃避地呼吸着丛林的气味,无法控制地被荒凉的寂静所控制。不管你是怎样的自以为强大。我喜欢这种渺小的感觉,喜欢这种失去自我的感觉,仿佛一扇新的门打开,我不再是我自己。艳丽的红花,巨大的树木,它们就是全部。
　　我甚至羡慕起了那些像陶渊明一样隐居的人。虽说大隐隐于市,可那些选择山林的隐士,也不能说做错了选择,树林有那样一种神秘的强大的魅力。如果你真的进入过一个丛林的内心,知道它深处的每一条小径和每一种色彩,知道它怎样安静得让你几欲发狂。甚至在对着电脑看着照片的时候,也能闻见红树林的气味,强烈而新鲜,细微得不可复述。
　　发稿/田俊 tian17@hotmai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