鹰视

来源 :海外文摘·文学版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qqqqq770627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引子
  一九七五年十一月九日。
  早晨。有雾。雾弥漫着大地。天似乎很远,又似乎很近,变得轻盈而朦胧,空气中飘浮着潮湿气息。 S市坐落在南方,濒临大海,气候宜人,是座海纳百川,东西方文化兼容,有着深刻文化底蕴的城市。在郊区地处偏僻的市属五·七干校,离市区四十六公里,生活了八年零二十二天的市公安局原副局长于浩之,就被人从收割的稻田里大惊小怪地喊叫着往大队部赶回,他五十六岁,稍高个子,偏瘦,眼窝凹陷,穿件有些日子没有洗过、透着汗渍味的蓝咔叽中山装,下面是条略显宽大褪色的旧军裤,脚上一双黄颜色旧跑鞋,卷起的裤腿沾着露水和泥巴,显得寒碜而邋遢。他右手紧捏着镰刀,左手沾着湿稻草,从田埂上一路朝回走,有些气喘吁吁,额头上渗出了汗。
  大队部办公室门口空无一人。
  于浩之在挂着大队部木牌的门前站住脚,眼睛里闪现着惊讶与困惑。他局促不安,用袖子擦拭额际,略为缓口气,让自己平静下来,犹豫着举起手。他不知道这一刻,自己跌宕起伏的命运,又会面临着怎样的改变。他踌躇片刻,轻轻敲响了办公室的门。门很快开了。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变得过于简单,简单得甚至令人难以置信。市公安局组织部门的两个人带着介绍信,为他办理完毕必要的手续,让他赶紧收拾好私人物品,不等他洗一下手,就将他推搡着上了那辆停在大队部门口的警车。
  雾,越聚越浓。
  第一章
  1
  十一月十二日。
  午后。阴天。铅灰色的云朵凝聚在天空,像一幅随意涂抹的抽象画。一个神情诡秘的男子,行色匆匆地走在街上。
  他叫戴宁,五十五岁,中等个子,皮膚白净,脸上肌肉已明显松弛,戴副深度近视眼镜,上身穿件洗得泛白的浅灰色中山装,下面穿条旧的米黄色裤子,光秃的前额有些前倾,使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大。他原来是S大学生物系教授,曾出国留学,回国后与同校一名女教师结婚,生有一女,是个秉性懦弱,行事谨小慎微,教学兢兢业业,不喜欢张扬的人。一九六六年史无前例的运动,如疾风骤雨般席卷全国,他毫无悬念地被揪了出来,抄家、游街、批斗、示众,扫地出门,接着妻子在运动中畏罪自杀。他被深挖出来是个伪装巧妙,居心叵测,潜藏很深的“特嫌”分子。
  戴宁忧心如焚地走在街上,全然没有顾及路上的行人,穿过一条横马路后,拐弯沿着恒丰河畔,慌乱地朝着自己的住处走去。此刻,他头脑紊乱,心里害怕,紧张得浑身颤抖。沿河堤坝旁堆放着垃圾与杂物,堤墙上残留着各种五颜六色的标语。他闪身走进一条小弄堂,匆忙地赶回到自己的家。几分钟后,他走出门,右手拎着一只棕色旧皮箱,急忙离开了简陋的住处,神色怪异地朝着弄堂口走去。
  戴宁在弄堂口停顿一下,犹豫着朝两边张望,目光无意间移向弄堂口那家小杂货店。柜台里坐着那对老年夫妻。他目光逗留在货柜上那部黑色电话时,一个可怕的臆想闪电般闯入脑海——潜逃?他心里骤然紧缩,一种突如其来的恐惧袭来,不禁浑身战栗。他头脑很清楚:那件可怕的事情正在发生,自己的处境已经十分危险,这里不宜久留,必须尽快离开。他迅捷地沿着河堤旁的马路仓促而去。
  弄堂里,有两个四十来岁的精悍男子,正在仔细地寻找门牌号码。两人终于站住脚。一个嗓音有点沙哑的男子瞧着门牌,轻声嘀咕:“是这里。”
  “不会搞错?”另一个男子问。
  “应该不会错,是这个门牌。”另一个男子点了点头。
  嗓音有点沙哑的男子观察附近,上前敲响了门,门里没有任何反应。另一个男子显然等不及了,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工具,插进锁孔里拨弄几下,门锁很快被打开。两人迫不及待地闯进门里。两分钟后,他俩焦虑万分地返身出了门,面面相觑,涨红着脸朝弄堂口疾步走去。在弄堂口,他俩发现了小杂货店货柜上那部黑色电话机,嗓音有点沙哑的男子走上前拎起电话听筒,拨了电话号码。电话很快接通了。
  电话的另一端。
  这是一间办公室.窗外像一道布景,各种欧式风格的楼群嵌在灰蒙蒙的天幕。这一带建筑在原来殖民时期,都是外国人设计建造的,现在大多数成为党政机关和某些团体的办公所在地。办公室光线有点暗。一个四十多岁,稍高个子,戴副眼镜,显得斯文而又精明干练,目光锐利的男人,坐在办公桌前接听着电话。他紧握电话听筒的手很白,而且细长,另一只手指间转动着一支笔。他阴沉着脸,神情专注,脸上的肌肉抽搐着,在掠过惊诧与愤懑后,脑海里飘浮起一个模糊而猥琐的男人身影。他单调而可怕的声音确认:“你们没有把他干掉?——用绳索套进他脖子,然后挂在房梁上!”他干涩的声音有丝冷意。
  “是的。”电话里的声音有些忐忑。
  “肯定吗?”他憋足气,又问了一句。
  “我们赶到他住处,他肯定不在家里。”
  “他不待在家里,会到哪里去呢?会不会恰巧不在家里?”他颇感惊愕,眼睛紧盯着电话机。
  “如果是这样,我们会等他回来。不过,他确实很有可能逃跑了——衣柜打开,翻得很乱,不像是临时出门。从各种迹象判断,他逃跑时很仓促。”
  “逃跑?这不可能!他不会预先得到消息,有准备地提前逃跑。”他双眉紧蹙,目光闪烁不定,抑制住愤怒,冷峻地斥责,“难道是哪里出了差错?”
  “这……还不太清楚。”
  他停顿了一下问:“其他事情办好了吗?”
  “都办妥了。滴水不漏!”
  “嗯。他应该不会走得太远,想办法尽快寻找到他。”他头脑竭力思考着,扔下手指间的笔,果断地命令。他相信猎物意外逃跑了。他感到憋屈,感到这不可思议。他清楚,整个计划严谨周密,猎物不可能事先得到风声,怎么可能逃之天天?
  天色阴沉。
  戴宁心慌意乱,穿过两条横马路,跨过恒丰河上一座水泥桥,朝着市区南面方向走去。他感觉自己恍若是在梦里,脑海里飘浮起惨不忍睹的一幕,那声低沉而撕心裂肺的惨叫声仍然在耳边萦绕,眼前不断晃动着那张扭曲变形而触目惊心的脸庞。那种恐怖的气氛在寂静中漫过桌子、椅子、床、书橱,在整个小阁楼里弥漫。他感到恐惧在渗透进每一寸肌肤,身临其境地体味到了死亡的威胁,心里只有一个想法:赶快离去,逃离险境。此时,他依然沉浸在不安与害怕中。他感到了危机四伏,感到生命正在穿越一条黑暗的隧道,一头连着那具可怕的尸体,一头连着自己未知的归宿。他思绪紊乱,穿过了一条横马路,在一个路口拐弯处,隐约发现背后好像有人在跟踪自己。他内心更加紧张,浑身冒出了冷汗,慌忙朝人多的地方走去。   黄昏时分,戴宁来到街市一家电影院门前。
  这是一条繁华的商业街,熙来攘往,十分热闹,电影院前更是人群嘈杂,墙上张贴着巨大的彩色电影宣传海报:革命现代京剧《智取威虎山》,剧中英雄人物杨子荣一身戎装,腰间扎着皮带,目光炯炯有神,一手握拳,一手持枪,昂头挺胸,英姿挺拔,身后衬托着皑皑白雪,那种革命气势给人以无限震慑力。风卷着梧桐树枯叶在路面上惊恐地移动。戴宁游移的目光瞧着穿梭的人群,深陷在战栗的情绪里。他不知道是否摆脱了身后的尾巴,他深信厄运始终阴影般笼罩着,终于将自己追逐到了死亡边缘。其实,他心里明白日暮途穷的亡命生涯是徒劳的,然而,生命中与生俱来、维持生命最低本能的力量,在驱使他仓皇潜逃。他惴惴不安地朝马路两边张望,焦灼地等待着,心被一种紧张与恐惧紧紧攫住。
  云层越聚越浓。
  戴宁抬腕看了一眼那只“欧米茄”旧表:十六时五十七分。随着时间一分一秒移动,他愈加紧张,心被巨大的不安撞击着。他暗自琢磨,离约定的时间还有三分钟,会不会出现意外?他隐约感到那张追捕的网在收紧,危险正在如影随形地逼近。“欧米茄”旧表指针移到了十七时零五分,他瞧着络绎不绝的人群,深陷在惶恐不安之中,同时,失望在袭遍全身,离约定的时间已经超过五分钟,难道他遇到了麻烦?如果真是这样……他额头渗出了冷汗,不禁更加惊慌失措。十七时零八分。他心里产生困惑与怀疑,猜想他肯定出现了问题,不能再等待下去,等待一分钟就增加一分危险,必须尽快离开这里。他犹豫着,心神不宁,终于拎起那只棕色旧皮箱,欲朝马路对面走去。他刚挪动脚步,忽然站住了。
  一辆乳白色小轿车疾驶而来,在他面前路沿旁戛然而止。打开车门,从驾驶室座位跳下一个年轻人。他中等个头,穿着干净整洁,显得敦厚:“戴宁教授!”
  戴宁猛然怔住了,瞧着年轻人,既紧张又激动,不无担忧地颤声问:“啊!陈永峰,是你……来了,没、没有遇到什么麻烦?”
  陈永峰摇摇头,连忙催促着说:“戴宁教授,请快上车,有什么事情上车后再说。”他接过戴宁手里棕色旧皮箱,拉开后车门,把棕色旧皮箱塞进车后座。
  戴宁顾忌地环视四周,心头滑过一丝侥幸。
  电影院旁公用电话处,那个嗓音有点沙哑的男子躲在人群后打完电话,和另一个男子会意地点点头,随即两人聚在一起,交头接耳轻声嘀咕着,鹰隼般的目光紧盯着自己的猎物。
  他俩知道猎物已是瓮中之鳖。然而,那辆乳白色小轿车突如其来地出现,他俩顿时觉察到事态变得有些不妙。他俩想不到关键时刻,发生意外,随即明白,猎物早有准备,是约好在这里等待,那辆乳白色小轿车显然是前来接应的。他俩马上意识到猎物极有可能再一次从眼皮底下溜走。这是他俩始料不及的。他俩神色不安,骤然紧张起来,相互递了个眼色,不顾一切地慌忙挤过人群,朝猎物奔去。
  戴宁一只脚刚跨上车,忽然,他发现了人群中那两个男子。刹那间,他脸色惨白,意识到了危险。他想不到接应的人刚到,追捕的人已接踵而至。他感到惊愕,更担心会将陈永峰牵涉到这场死亡游戏中,情急之下,惶恐至极,连声催促:“啊!陈永峰,你、你快走……”
  “戴宁教授,怎么了?”
  “别管我,这……会连累到你,你快走!”
  陈永峰意识到情况有异,不由心里一震。他没有多加思索,激动地说:“戴宁教授,你快上车!”他迫不及待地将戴宁推进车里.自己急忙上车,狠命关上车门。
  “抓住他!抓住他!快抓逃犯!”那个精悍的男子歇斯底里地喊叫着,挤过嘈杂的人群,扑到车旁,双手紧趴在车门玻璃上,嗓门有点沙哑的男子也奔了上来,气急败坏地拼命拍打着车门。戴宁心惊肉跳,浑身战栗不已。乳白色小轿车启动的瞬间,他发现紧贴在车门玻璃上的男子,左脸颊上有道很深的刀痕。须臾,一辆墨绿色中吉普车疾驶而来。那两个精悍的男子焦灼万分,不等中吉普车停稳便跳上车。中吉普车很快朝着乳白色小轿车驶离的方向,发疯似的疾驶而去。
  街市上一阵骚乱。
  2
  高言溘然死亡,而且死得蹊跷。
  都市浸透在秋意里。傍晚时分,云层很厚,像要下雨,梧桐树叶随风飘零。这是一条老式弄堂,水泥铺成的路面,两旁是三层楼的砖结构房子。一辆警车拐弯驶进弄堂,在第三幢楼前停下,市公安局刑侦队队长江海啸和几个穿制服的公安人员相继下车,神情严肃地朝第三幢楼最里面的十五号大门走去。
  江海啸四十来岁,长方脸型,身材魁梧,穿着制服,显得威严,风吹日晒的皮肤有些黑,一双不大的眼睛,闪烁着坚毅的目光。他是一九六二年公安学校毕业的高才生,信念十足,坚如磐石,是一个具有奉献精神而令人肃然起敬的人,忠诚于自己的职业几乎是刚正不阿,由于他的执着与坚韧不拔,确实使许多作恶多端的人得到应有的惩罚。今天,他接到南区分局的紧急电话,立即和同事驱车,雷厉风行地赶到了案发现场。
  楼门前已用绳索拉起警戒线,聚集着围观的人群,毗邻楼房的窗口有人探出头来,露出惊讶的目光。南区分局先期赶到案发现场的一名年轻刑警见到江海啸一行,连忙走上前招呼着,并引领他们走进十五号门里。
  走进楼门是间十几个平方米的公用厨房,挨着门一侧有扇窗,厨房里光线有点暗,灶具旁的墙壁被熏得发黄,能嗅到一股油烟味儿。厨房边上是木结构的楼梯,楼梯左边和对着楼梯口住着两户人家。深褐色的木楼梯很窄,延伸到二楼,转弯后再延伸到三楼。二楼住着三户人家。南区分局的刑警陪同着一边上楼,一边向江海啸介绍着案情:“大概十六时左右,有人发现高言死了,于是打电话报了案。”
  “是誰发现死者的?”江海啸侧过脸,颇感兴趣地问。
  “不知道。”
  “那么,是谁报的案?”江海啸紧接着追问。
  “不清楚。”
  江海啸刻板的脸庞,颇感惊讶:“不是有人发现死者,又打了电话报案吗?”他困惑地瞥了一眼年轻刑警。
  南区分局的刑警面呈难色,局促地解释:“那个男子是匿名打来的电话。高言什么时候死的,他是怎么发现的,具体情况都没有说。我们接到报案后,马上赶到现场。因为死者是个有影响的人物,所以,我们汇报市局把你们请来了。”   一行人踩在木结构的楼梯上,木楼梯发出不堪重负的声响。
  江海啸头脑思考着,似乎是明白了什么:一个离奇的报案者,选择匿名方式,是为了隐瞒什么,或者是另有目的,抑或仅仅是因为害怕,不想抛头露面招惹麻烦?他头脑不断闪过疑问,停顿了一下又问:“还有其他线索吗?”
  “还有一个重要细节。”南区分局的刑警略显踌躇,嗫嚅着继续汇报说,“大概在高言猝死之前,有一个老头儿曾来拜访过他。”
  “那个老头儿是谁?大概是几点钟?”江海啸双眉紧蹙,警觉地意识到这是一条重要线索,案发现场发现可疑人物,无论是凶手还是目击证人,这对侦破案件非常重要。
  “目前还不清楚。”
  江海啸犀利的目光瞧着他:“知道他的长相、年龄、和死者关系吗?什么时候离开的?”
  “这些还不知道。”
  “那么,你是怎么得到这条重要线索的?”江海啸双眉拧成了一条线。
  “听围在楼下那些人议论的,具体也不能确切究竟是谁,乱哄哄的,正在调查。”
  道听途说。江海啸瞥了同行一眼,脑海里闪过围观者议论的情景,有种啼笑皆非的感觉。一个神秘老头儿,一个匿名电话,这两个细节确实很重要,却又变得毫无头绪。他刚接触案件已经冒出诸多线索,心里反而有种不踏实的感觉。他冷静地分析思考:会不会是那个神秘老头儿发现了死者,匿名给南区分局打了报案电话?他会是谁,为什么要匿名,和死者什么关系,和案件有牵涉吗?他是凶手还是一个重要的目击证人?抑或那个神秘的老头儿,是围观者捕风捉影,恣意猜测,仅仅是子虚乌有的杜撰?
  一行人来到了三楼。其实,三楼只是一个阁楼和一个公用露天阳台。楼梯左边有一扇小门,跨出门外光线豁然亮起来,外面是一个十五平方米左右的公用露天阳台,供楼里人家晾晒衣物,堆放杂物。右边转弯是高言居住的阁楼房间。
  高言确实是个颇具影响的人物。他五十五岁,中等个子,稍圆脸庞,前额光秃,是中国作家协会S市分会驻会作家。他早年曾留学美国,一九五三年十月十二日回国,在S市定居生活,从事文学创作。他勤于笔耕,著作颇丰,上世纪六十年代初,作品已脍炙人口,特别是杂文、随笔等文章,文字犀利,意境深远,连同他的名声威震南方文坛。他喜欢直言不讳,性格中有种率直,但又不乏感情细腻,有种洁身自好与倨傲。他一个人独居,四十多岁的时候,曾和一家文学期刊的女编辑情丝暗系,两心相悦,有过一段恋情,欲结秦晋之好。
  女编辑叫卢宁,出生书香门第,当时三十多岁,比他小十几岁。她容貌出众,长得清秀,皮肤白皙,身材高挑,瓜子脸型,眼睛不是很大,但充满了灵气,眉宇间有份高傲神情。她喜欢打扮,无拘无束地穿着裙子,裸露出圆润秀美的小腿,粉红色衬衣束在裙子里,肩上搭着白色精致的包,乌黑的秀发飘着淡淡的幽香。她性格奔放,崇尚时髦,很有才华,骨子里有种清高,又有种让人难以接受的东西。她在这个圈子里是个异类,兴许正是这一点,使她这个年龄还是单身。
  高言和卢宁是在编辑部认识的。
  那是夏末初秋一个阳光柔暖的上午,高言到杂志社去,和责任编辑仔细地推敲一篇稿件,卢宁推开编辑部办公室的门,一阵风似的进来,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前。他和她中间隔着两张办公桌。这天晚上,他没有邀请那个男性责任编辑吃饭,却和她在一家西餐馆共进了晚宴。临别时,他俩相视一笑,倏忽间彼此相悦,已了然于心。一个月后,他俩就发现彼此之间已难以放下对方,心里有了某种可以维系白头偕老的东西,之后放开手脚热恋了。
  清秋季节,高言和卢宁去郊游。风从远处吹来,拂过草地,拂过柳枝,拂过小河,在奔向遥远处。清新的空气,令人心旷神怡,惬意满腹。他俩舒适地躺在绿草如茵的草坪上,尽情享受着大自然赐予的一切。高言仰头凝视着她,语气里充满了调侃与喜悦,微笑着问她:“你怎么会看中我这个‘半老头子’呢?”
  卢宁眨巴着眼睛,轻轻地撇了下嘴,说:“我最瞧不起的就是自命不凡、虚情假意、无病呻吟、把才华挂在嘴边的酸臭文人。这个圈子里这种人最多。我根本就不稀罕。当然,德高望重的也有,我会很尊重他们。”
  高言说:“和尊重他们一样尊重我?”
  卢宁脸上表情明媚起来,兴趣盎然地说:“当然,爱情另当别论,这东西很神奇。那天上午,你在编辑部魂不守舍,用眼睛瞟了我十二次。其实,一次就够了。你第一次看我,我心里就意会到了,和你认识,让我感到很真实。最重要的是,我有了感觉,这种感觉能抵达心灵深处。你知道吗?我喜欢有人格、有真才实学、能疼我爱我、值得我去疼爱他一辈子的人,而不是把才华挂在嘴边的酸臭文人。人格与才华兼备的人,才值得我为此付出一生。你具备这些,能让我感到快乐!我想,这就足够了。我不会放弃的。你明白了吗?”
  高言说:“是的。”
  卢宁说:“你第一次见到我,心里是什么感受?”
  高言说:“秀色可餐。”
  “然后呢?”
  “想接近你。”
  “之后呢?”
  “想肆意蹂躏你!”高言直言不讳,畅怀地笑起来。
  “你不感到厚颜无耻,有点龌龊?我第一次和你肌肤接触,感到整个身心都在震颤。”卢宁佯作嗔怒。她嘴角上翘,笑了起来,样子很迷人。她亲吻他。她喜欢他这种赤裸裸的大胆和直率。有几秒钟,她沉浸在幸福里,笑得脸颊绯红,眼睛里挤出泪水,喘过气来说,“那你就肆意蹂躏吧,我愿意让你肆意蹂躏,如果有下一辈子仍然愿意!”
  高言认真起来,温柔的目光瞧着她,紧紧地握住她的手。他心里感到震撼。他想,她同样让自己的生命感到温暖与快乐,正是自己孜孜不倦热衷于寻找的,这是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真正的感受。他感觉不到和她说这些话淫秽。他知道,她只会对他说这些话。其实,他最欣赏最爱她的也是这一點:率真。这是人最纯真的东西。他不仅仅看到了她的漂亮,感觉到她的才华和真诚的心,从她身上捕捉到一种比传统意义还要传统的东西。他知道,她是一个真正的女人,感到和她认识的日子都是诗。他想和她结婚,憧憬和她相伴终身。   然而,时乖运蹇,高言嗅到了空气中弥漫的政治硝烟,预感到自己的命运岌岌可危,毅然忍痛和她断绝了所有关系。她偎依在他怀里啜泣。是的,他刻骨铭心地爱她。他眼圈红了,激动得浑身颤抖,那丝情感渗透进心底,将他的心揉得粉碎。她眼含泪珠对他说:“无论发生任何事情,我都爱你,因为你是我生命中的一部分!”他坚决地拒绝她。她说:“我和你相爱,不仅是为了索取,同样也需要承担,承担这份痛苦,同样是一种幸福。”她甚至气愤地谴责他自私,说:“你能甩脱心里的包袱,但这种痛苦,却会陪伴我一生!”她神情忧郁。她依然美丽。她最后悻然离开,眼睛里充满了惘然与绝望,像一把锋刃的匕首刺透他的心。他知道,她不会再和别人结婚。他痛彻心扉地想念她,她的声音在耳边袅绕,心里一片凄苦,有时思念如潮,呆呆地望着窗外,月上树梢,不禁痴了。
  高言的“罪行”被彻底揭露出来,游街、批斗、戴高帽子、隔离审查,作品被打成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大毒草”,加上他早年曾出国留学过,其政治背景更为错综复杂。他被关押在“牛棚”里生活了两年多,以后被扫地出门,搬迁到阁楼居住,接受劳动监督改造。许多日子里,他感到这像一个滑稽而荒谬的梦,然而,现实和命运是真切而悲凉的。他两鬓过早地有了白发,脸上刻上了岁月的皱纹。他腰间系着打补丁的围单,手臂戴着旧袖套,脚上穿着旧跑鞋,拿着拖把、扫帚,打扫弄堂,清洗厕所,日复一日,将身影投在弄堂的水泥地上。他习惯了这种离群索居的生活,白天在弄堂里接受劳动改造,晚上一个人在小阁楼里,孤独地品尝着人生的滋味。
  然而,厄运并没有就此停止,又一次在悄然降临。
  他听见了房门外轻微的声响,感到了死亡的脚步正在走近,越来越近……
  走进三楼小阁楼房间,一幅惨景立即映人眼帘。这是一间十五平方米左右的阁楼,房间光线有点暗,三角形斜面的屋顶两端很低矮,给人压抑的感觉。阁楼被分隔成很小的两间,外间是书房,里间是卧室,书房显得逼仄,布置极其简单:一张书桌,两把椅子,一个旧书橱里面放着一些书籍,书橱上蒙着一层灰尘。书桌上一盏旧台灯,旁边有一只白色搪瓷茶杯,杯沿和底部白漆已有些脱落,杯子上印着:为人民服务。一个男子呈侧卧蜷缩状态,斜躺在书桌旁的地板上。他稍圆的脸庞扭曲变形,瞪大的眼睛布满恐惧,似乎在生命最后一刻,发现了令人不寒而栗的变故,嘴角、鼻孔流出的血迹已经凝固呈深褐色。他穿件已略泛黄的白色衬衫,外面套件烟灰色开司米的薄毛衣,下面穿一条黑色裤子,一只拖鞋套在脚上,另一只拖鞋可能在身体摔倒时,脱落在了一旁。书房里很寂静,像有种东西在悄无声息地流淌,隐隐透出一种令人恐怖的气氛。他死了。生命定格在最后一秒。他给人最直接的感受是:死不瞑目。他残留着污血的嘴微微张开,脸上的神情写满了一种难以理解,隐喻着某种欲言而止的神秘感觉,像是生命被剥夺,最后无声的呐喊。
  “啊!”年轻女刑警失声尖叫起来。
  江海啸双眉紧锁,不禁也倒吸了口寒氣,目光变得冷峻起来。现场惨状确实令人惊愕。他目光扫视着现场,告诫自己保持冷静。他仔细观察着,有几秒钟,惊奇地想:死者怎么死的——自杀还是他杀?他为什么弓着身子斜躺在地上,是因为腹部引起的剧烈疼痛,由于剧烈的疼痛摔倒在了书桌旁,那双瞪大布满恐惧的眼睛在暗示什么,因为猝不及防,临死前亲睹或者意外发生了什么,这个被匿藏起来的秘密会是什么,究竟是什么构成了书房里这种恐怖气氛?他脑海里一连闪过好几个问题,知道所有的疑问都需要解答。他稍为凝神后,立即挥了挥手。
  刑技人员将现场拍摄下来,立即投入紧张的勘察工作。
  书房很狭小,几个人挤进门,马上显得人满为患,连转身都需要小心翼翼。江海啸戴上白手套,蹲下身去观察尸体,看清了那张扭曲变形的脸庞。他依稀记得上中学的时候,从报纸的专栏上见到过死者的名字,以后在杂志上也读到过他的作品,那时常常会和一张学者亲善或严肃的脸庞联系在一起。死者被打倒之后,作品被当成反面教材,成为家喻户晓、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容易把他的作品和一张古灵精怪的脸庞重叠在一起。他知道这只是一种主观臆想,头脑里的影像却是模糊不清的。此刻,他亲睹这张狰狞的面容,心里多少还是生出些许感慨,甚至怀疑这张脸庞是否能写出那些曾经读过的文字。他深吸了一口气,摒弃杂念,毫无表情地瞧着他,随之把目光移了开去,忽然,发现书桌旁边,墙旮旯有一只小药瓶。他俯身谨慎地捡起小药瓶,里面沾有残留的白色粉末,瓶子标签上写有两个英语大写字母:QD。他直起身,脸上显出疑惑神情。
  女刑警上前看了一下,思索后轻声地说:“中文译意,可以翻译解释:一种能很快致人死亡的毒药。”
  “‘QD——速死之药’?”
  “是的。”她闪动着大眼睛。
  江海啸谨慎地把小药瓶放进物证袋,目光移向那只喝水用的白色搪瓷杯子,杯子里残留着浸泡后喝剩的茶叶。难道是这只小药瓶构成了书房里的恐怖气氛?他头脑激烈地思考着,一个个细节在跳跃:案发前出现的神秘老头儿、死者狰狞可怕的面容、“QD——速死之药”,加上与这十分协调的寂静中存在着的恐怖气氛,都在构成一个显而易见的答案。那么,凶手会是谁呢?案发前出现的神秘老头儿,那个打匿名电话的人,或者他俩是同一个人,还是背后另有其人?杀人动机又是什么……不过,他大脑功能还是作出了敏锐的反应:他杀!一起有预谋的凶杀案。他想,所有的疑问亟待进一步调查,需要有充分确凿的证据。他坚信一切会调查清楚的。
  勘察工作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江海啸走进里间。里间卧室也很小,窗帘拉了起来,使得光线更暗。卧室里搁着一张单人木板床,紧挨着有一只旧衣柜,堆放着一些日常用品。卧室里没有明显翻动或搏斗过的痕迹。床底下塞着一盘散乱的象棋。他犀利的目光扫视着,捕捉着有价值的线索,每个疑点都在头脑快速过滤。他双眉微蹙,总感觉有什么东西,像蕴藏在某个地方。是什么呢?他说不清楚,心里有种缥缈、捉摸不透的感觉。
  “队长!”忽然,一个刑警喊叫起来。   江海啸的思绪被打断了,转身走出卧室,在书房勘察的一个刑警移开书桌上的台灯,台灯下压着一张撕去上半页的十六开报告纸,三个醒目的钢笔字立即跃人眼帘:《绝命书》。
  自杀?!
  江海啸面色凝重,小心地拿起《绝命书》,仔细地看着,头脑在飞速旋转:难道那个神秘的老头儿仅仅是发现死者,不愿卷入述说不清的案件中,匿名给南区分局打了报案电话?
  3
  风夹着雨,越下越大,雨点扑打在玻璃窗上发出清晰单调的声响,使办公室里有种异样的寂静。
  于浩之黝黑的脸庞有些憔悴,他不知道官复原职究竟是祸是福,这天上午,李局长刚去北京开会,下午高言惨案就接踵而至。
  于浩之从口袋里掏出香烟,又点燃一支,猛吸了一口,烟雾在他面前瞬间升腾、弥漫开来。空气很潮湿。市里领导对高言的死亡高度重视,已经打来电话,一个细若游丝般的声音,在他耳边萦绕回响:“于副局长,你是个老公安了……高言一案,影响深远,责无旁贷。必须查明死因,尽快侦破此案!局长不在,这副担子就落在你肩上了。”他心里有些恍惚,忽然,感到了肩上的压力。他打开窗户,想透透空气,伴随着突然放大的雨声,潮湿清冽的空气夹着雨点猛烈侵袭进来,很快打湿了窗台和窗下的地板。他赶紧关上了窗。他伫立在窗前,心里在琢磨,官复原职,仅仅是巧合,还是刻意安排?一种不祥的预感袭来,他眼睛像蒙上一层迷雾,清癯的脸庞尤显黯然。他猛吸着烟,激烈思考着,案情在脑海盘桓。他意识到,这绝不是一起简单的案件,和自己官复原职联系在一起,背后肯定牵涉或隐藏着什么。他努力捕捉着潮湿雨天里的某种气息,锐利的目光仿佛要刺破这黑夜雨雾。风夹着雨在窗外肆虐。他有些心神不宁。片刻,他思考着回到办公桌前,两眼射出了寒气逼人的目光。
  十九时五十八分。他略显犹豫,将夹在指间的烟蒂,在烟灰缸里摁灭,关上灯后离开办公室,朝着会议室走去。
  会议室里灯光明亮,刑警们围坐在长桌旁,正在私下讨论着案情。于浩之走进会议室,顿时安静下来,变得鸦雀无声。气氛似乎有种短暂的压抑与凝固。人们注视着这位官复原职的副局长,目光中透露出好奇且惊讶。于浩之脸上毫无表情,在长桌顶端坐下。他熟悉这种不屑,甚至怀疑的目光,从口袋里掏出记事本、钢笔、香烟、火柴放在桌子上,随后翻开记事本翻阅了一下。少顷,他从记事本上抬起头,目光扫视着与会者,最终投向江海啸。
  江海啸保持着固有的沉着坚定,阐述起案情:“今天下午四时十一分,有人匿名打电话到南区分局报警,发现高言死在自己住处。从现场勘察和调查的情况分析,基本可以得出结论:高言属于服毒自杀。尸体检查,身上没有明显搏斗或遭到其他外力打击的痕迹,符合服用剧毒药物死亡的特征。另据化验,现场发现的小药瓶里残留的白色粉末,具有很强的毒性,白色搪瓷杯喝剩的茶水里检测到了这种相同的毒药,只要少量服用这种剧毒药物,就有可能在短时间内毙命。初步推断,死亡时间在下午一时三十分至三时三十分之间。至于自杀动机,那份《绝命书》已明白无误地作了诠释,作为曾留学国外、有着“特嫌”背景的反动文人,在被打倒批臭之后,对前途彻底丧失信心,服毒自杀是完全成立的。这是初步调查的结论。”
  与会刑警面面相觑,未知心悦诚服,还是疑窦丛生。
  于浩之脸色沉郁,食指下意识地轻轻叩击桌面,似乎在等待,在深思熟悉。他思考时习惯用食指有节奏地轻轻叩击。须臾,他稍为抬起头来,轻声说:“没有其他证据了?”
  “那份《绝命书》就是最有力的证据。”
  “那份《绝命书》?”
  “是的。”江海啸镇定自若地回答,“根据掌握的证据,这是一起自杀案。”
  于浩之双眉微蹙。
  江海啸瞥了眼于浩之,捕捉到他脸上神情的微妙变化:“当然,这个结论看起来过于简单,但现实和事实就是如此。许多政治上有问题的人,迫于形势压力或其他原因,选择逃避而自杀,这类情况屡见不鲜,完全符合生活逻辑。”他进一步阐述着。
  “这个结论看起来过于简单,得出结论是否也过于简单?”
  “是吗?”
  于浩之点上一支烟,心里像在琢磨什么,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神色,不露声色地瞧着江海啸,忽然,语出惊人地说:“那么,为什么不能假设这是一起谋杀案呢?”他语气里似乎蕴藏着某种深意。
  谋杀案?会议室里一阵骚动。与会刑警竊窃私语,颇感惊愕,不约而同地朝这位刚官复原职、讳莫如深、捉摸不透的副局长投去疑惑的目光。
  于浩之目光尖锐,若有所思地推断:“假设这是一起谋杀案,那么,这份《绝命书》不正是阴谋的一部分吗,或者说恰恰掩盖了谋杀案的真相?”
  江海啸微微一怔,惊疑的目光瞧着于浩之,脸上显出尴尬神色,略为迟疑之后,终于针锋相对地提出反诘:“为什么要作这样的假设,你有确凿证据,还是妄加揣测?”
  也有刑警轻声议论:“对!这仅仅是臆断,还是自圆其说?为什么这是一起谋杀案,而不会是一起自杀案呢?”
  于浩之心思缜密,深思熟虑后说:“这是有根据的。一般意义而言,高言自杀完全符合生活逻辑,但是仔细分析,结论未必正确。他被打成反动文人已经九年,为什么今天才对前途失去信心,忽然想起要服毒自杀?这显然并不符合生活逻辑。他的离奇死亡,肯定另有原因。另外,根据调查,高言自杀案刚发生不久,S大学教授戴宁就失踪了,这两者之间会不会存在某种必然联系?”
  “S大学教授戴宁?”江海啸眼睛里闪过疑惑。
  “是的。”于浩之补充着介绍,“高言和戴宁是几十年的挚友。今天下午三时四十五分左右,戴宁拎着一只棕色旧皮箱慌慌张张地匆匆离家出走,弄堂里一个去倒痰盂的妇女警惕性很高,见他神色诡异,行踪十分可疑,立即向居委会汇报,我们对此进行了调查。”
  “这能说明什么?”
  “戴宁潜逃了。”
  “潜逃?”   “是的,而且潜逃得无影无踪,就像在空气中蒸发了。”
  江海啸问:“就因为高言和戴宁认识?”
  “不仅仅是认识。”于浩之思考着说,“高言和戴宁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为什么高言自杀,戴宁恰巧潜逃了——这意味着什么呢?”
  江海啸怔住了,头脑有点紊乱,脱口而出:“他是畏罪潜逃。”
  “畏罪潜逃?”于浩之反唇相讥,“‘罪’在何处?”
  江海啸一时语塞。他瞧着于浩之,和他的目光相触,忽然发现自己不经意间像掉进了一个设好的局里,心里有种不舒服的感觉弥漫开来,朝这位官复原职的副局长投去了刮目相看的目光。他毫不气馁,竭力反驳说:“高言死了,戴宁潜逃,这也有可能是两个毫不相干的案件?”
  “生活中的巧合是存在的,我们更应该尊重客观事实,这是侦破案件的唯一依据。”于浩之平乏的语气,谦和有礼,却透着一种冷静。他酙字酌句,无可辩驳地说,“但是,此案中这种巧合显然是不存在的。我们从戴宁的住处搜查到另半页十六开报告纸,它与高言那份《绝命书》撕下来半页纸的缺口完全吻合,这足以证明高言的死与戴宁的潜逃,确凿无疑地存在某种必然联系。这是毋庸置疑的。”
  江海啸的思路彻底紊乱了,高言惨死的场景在他脑海里闪过。
  于浩之言之凿凿,继续分析着案情:“更有甚者,在高言的房间里采集到了他本人和其他人的指纹,但是在那只装有毒药的小药瓶上,却没有留下任何人的指纹。这十分蹊跷。高言既然是服毒自杀,又留下了《绝命书》,还有必要欲盖弥彰,小心翼翼地擦去小药瓶上自己留下的指纹吗?这确实令人费解,而且耐人寻味。我们换一种角度解释:他根本就没有用手触摸过小药瓶,是谁或者凶手的指纹留在了小药瓶上,又被别有用心地小心翼翼擦去了,这种可能性完全存在。当然,房间里其他人的指纹正在鉴定,我想很快会有结果的。另外,根据逻辑推理,一个想自杀的人,一般而言不会悠闲地沏上一杯浓茶,将毒药放进浸泡的茶水服毒自杀。还有,根据笔迹鉴定,那份《绝命书》上的字迹不是高言的,一个大名鼎鼎的作家,临死之前的遗书,请人捉笔代劳,难免贻笑大方,这显然有悖常理。综上所述,至少能佐证高言不是自杀的,和戴宁仓促潜逃,不可能是两个毫不相干的案子。”
  与会者交头接耳,又一阵窃窃私语。
  “此外,案发前神秘的造访者是谁,捕风捉影还是确有其事?还有一个重要细节,在案发现场,高言的床底下,为什么塞着一副散乱的象棋?这一系列疑问都亟待解开,需要缜密调查,才能清楚案发时究竟发生了什么。”于浩之抽着烟,两眼深邃,精确的推理,丝丝人扣。他思考着,将烟灰弹落在烟灰缸里。他清楚,以自杀了结此案,显然过于牵强附会。须臾,他食指习惯地叩击桌面,用毋庸置疑的口吻推断:“根据掌握的证据和案情分析,这不可能是件普通的自杀案。高言意外死亡,戴宁恰巧潜逃,为什么?”
  江海啸想不到短短几个小时,发生了戴宁潜逃一系列案情,另外,有诸多细节确实忽略了。他脸颊有些发烫,不由将钦佩的目光投向于浩之。他思考着,试探地问:“戴宁可能会是凶手?”
  “这需要确凿的证据。”于浩之一字一句地说,“可以肯定的是,高言不是自杀,确实是死于‘QD-速死之药’,从那张撕成两半的十六开报告纸证实,高言的死,戴宁潜逃,确实存在着重大联系——这是一起精心策划、处心积虑的谋杀案!”
  刑警们相顾愕然,气氛似乎凝固了。
  于浩之点上烟。烟雾在萦绕。他凝神思考着,用笔在记事本上划动,须臾,抬起头来深谋远虑地说:“我想假设:戴宁为X,高言为Y;X谋杀了Y,畏罪潜逃。”
  会议室里一阵惊叹。
  江海啸询问:“戴宁是真正的凶手?”
  “戴宁与此案有着重大牵涉,是案件的关键人物,至少是重要嫌疑人。”于浩之目光犀利,尖锐地说,“另外,案发前出现的神秘拜访者是谁,为什么匿名打电话报警,他俩是所谓的几十年挚友,背后究竟蕴藏着什么?我们该求的正是这两个‘挚友’之间不为人知的秘密:即杀人动机Z。”
  “杀人动机Z?”
  “是的。只有查清真相,案件才能侦破,凶手才会被绳之以法。”
  江海啸信服了:“立即逮捕戴宁?”
  于浩之果断地点点头,刻不容缓地命令:“查清戴宁下落,尽快逮捕嫌犯。”
  “是!”江海啸坚定地说,和与会刑警终于心悦诚服,并朝这个其貌不扬且深藏不露的副局长投去了钦佩的目光。
  4
  雨依然淅淅沥沥地下着,雨水顺着屋檐滴在水泥地路沿上,发出清晰的声响。这是一幢欧陆风格的建筑,走进门是个大厅,地面铺着大理石瓷砖,上面挂着枝形吊灯,弥漫着淡淡的光晕,雨天里更加显得朦胧。大厅旁是螺旋形雕花樓梯。雨夜,这幢楼里还有房间亮着灯光,空气里充斥着潮湿的气息,不时有人打着伞或穿着雨衣从楼门里进出。
  三楼一间办公室里,窗帘拉得严严实实。那个戴着眼镜的中年男子显得精明,眉宇间隐隐透露出一丝戾气。他坐在办公桌前,那张白皙的脸庞,神色十分难看,眼睛里像要冒出火来,双手紧按在办公桌上,有些不知所措。他对戴宁在眼皮底下逃之天天显然大为恼火。首先,没有在第一时间把他干掉,这给整个事件带来了麻烦。其次,会让他在众目睽睽之下又一次逃脱,而且出乎意料的,竟然是有人接应他逃离的。这使问题变得十分棘手,泄密的风险在成倍增加。他简直感到难以置信,一个不堪一击的猥琐老头儿,居然能够离奇地逃遁。他原来想处理两个糟老头儿是十拿九稳的,就像用脚毫不费劲地在地上踩死两只蚂蚁。他十分懊恼,意识到麻痹轻敌了,情况变得复杂起来。究竟哪里出了纰漏?他想按计划把绳索套进他脖子,然后吊在房梁上,万事大吉,他现在应该在另一个世界。他感觉到他从指缝间泥鳅一样溜走了。这种感觉滑稽而又非常真切。他十分恼怒,很想骂人,冲谁发火。“这只臭虫!”他在心里狠狠地骂了一句,很想把他当成一只小虫子碾死,心里有种被讥讽的挫败感。   他冷静下来,仔细思考着,知道计划已经实施不可能停止,目前唯一补救的办法,就是尽快寻找到漏网的猎物,把绳索套进脖子,让他永远不能开口。问题的关键是:他现在会躲藏在哪里?他目光如炬地瞧着手下。
  办公桌旁的沙发上坐着那两个精悍的男子。
  有一个男子从雨夜里匆忙走进大门,脱下雨衣拎在手上,沿着螺旋形雕花楼梯快步走到三楼,推门走进办公室。他把雨衣放在墙角边上,反手关上门,声音带着一丝惊喜,朝那个戴着眼镜的中男子汇报:“我们的人在北区近郊一个废弃的旧仓库,寻找到了那辆被丢弃的乳白色小轿车。”
  “确定是那辆接应的乳白色小轿车吗?”
  “是的。车牌号码核对过了,肯定不会错,是那一辆车。”
  “在北区近郊一个废旧仓库?”戴着眼镜的中年男子琢磨着,站起身来连忙追问,“发现那个老家伙的踪迹没有?”他脸上肌肉抽搐着。
  “我们的人在周围搜查了一遍,天太黑,又下雨,还没有发现他的踪影。”
  “那个接应他潜逃的人呢?”
  “也没有发现他的踪影。”
  “他俩在北区近郊弃车后逃跑了。”
  “应该是这样。”
  戴着眼镜的中年男子思考着,猜测天黑下雨,他俩未必能逃离太远,厉声命令:“吩咐下去,加紧周围的搜索,必须要尽快寻找到他俩。”
  “明白了。”
  戴着眼镜的中年男子知道一路追踪,那辆乳白色小轿车目标太大,即便逃出市区也会很快被发现。乳白色小轿车被丢弃在北区近郊,目标消失在茫茫雨夜里,这反而增加了追捕他俩的难度。他心里感到憋屈,有股火冒上来,目光逗留在沙发上的男子,遏制不住发泄似的斥责:“蠢货!连这么一点儿屁事都干不利索,借着‘铁拳行动’机会,却让一个半死不活的老家伙在鼻子底下溜走了!”
  嗓音有点沙哑的男子,惴惴不安地汇报着:“根据当时目击到的车牌号码,已经查明那辆乳白色小轿车是市里的,并且已经查清了司机的大致情况。”
  “就是那个同案犯?”
  “是的。”嗓门有点沙哑的男子介绍说,“他叫陈永峰,二十九岁,S市大学毕业,曾是戴宁的学生。运动开始后,他参加过学生组织,以后分配在造船厂开铲车,两年前调到市里小车队。家庭成分工人。”
  “知道他的家庭地址吗?要尽快调查清楚,不能有丝毫耽误。”
  “他的情况正在调查。很快就会调查清楚。”
  “嗯。”戴着眼镜的中年男子想,正是由于这个年轻人的意外出现,老家伙才有可能侥幸逃脱,让事情变得一团糟,甚至一发不可收拾。他镜片后的眼睛闪着光亮,心里有种东西在膨胀,很想将火发泄在他身上,恨不得将他撕成碎片。他想,他脱不了干系,简直就是死有余辜。他冷峻的目光紧盯着手下,低沉的声音吩咐着:“追查他俩藏匿的地方,必须尽快寻找到他俩。”
  “是!”
  此时,传来轻轻的敲门声。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孩儿拿着一份打印好的文件推门进来,将文件放在办公桌上,轻声说:“这是你急需的文件,刚打印出来。”
  戴着眼镜的中年男子冲她点点头。
  女孩儿走出办公室,并反手掩上了门。
  “另外,”戴着眼镜的中年男子等女孩儿离去,目光扫视着手下指示道,“那个小车司机的踪迹,也必须尽快调查清楚,想办法寻找到他,让他也永远消失,和老家伙接触的人都不能放过。明白吗?”
  “明白了。”
  “活儿一定要干得漂亮,不能再出任何差错。“戴着眼镜的中年男子果断地命令,“立即分头行动吧,有情况向我报告!”
  那两个精悍的男子站起身,和另一个男子相继走出办公室。
  戴着眼镜的中年男子焦灼不安地走到窗前,凝视着雨夜,心里在忖度,如果短时间内寻找到这两个人,泄密的风险就能得到控制,也许这段插曲仅仅是一场虚惊,事情又会回到原来的轨道上运行。
  一切很快会结束的。他浑身的血液沸腾起来。
  5
  子夜时分,雨停了,屋子里一片寂静。
  于浩之沉思着,头昂靠在椅背上,微微闭上眼睛,几年前的一幕,不经意间在脑海里飘浮上来,电影般在眼前掠过。这一切恍若就在昨天。他一夜之间被打成了“黑帮”人物。市公安局大门口和围墙上,铺天盖地贴满了大字报和五颜六色的标语,大门外人山人海,口号声此起彼伏,如雷轰鸣。街市上更是纷乱嘈杂,游弋的宣传车,高音喇叭传来的喊叫声,气吞山河,响彻云霄。人群沸腾了。他反剪双手,头戴高帽子,胸前挂着铁牌,众目睽睽之下被押上临时搭建的批斗台。他面对台下密密匝匝情绪失控的人群,又气又急,涨红了脸,想起曾经为革命事业出生人死,浴血沙场,面对这空前绝后的凌辱,心里更是感到怨忿。他拼命挣扎反抗。他想不明白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他感到义愤填膺,两眼射出憤怒的目光;有人上前一脚踢在他胸口,又有人围上来将他打倒在台下。他脸颊蹭在地上,嘴角流出血来。几个人将他从台下拖拽到台上。他桀骜不驯地跪在台上,整个身心被耻辱包围。群情激愤,吼声如潮,疯狂的口号声很快将他的愤怒吞噬。落日收起最后一抹余晖。他头脑混沌,心里一片迷茫,疑惑是在梦中,甚至出现幻觉,置身于战火纷飞的年代,又似被打人十八层地狱。这天深夜,他眼青鼻肿,思绪紊乱,昏昏沉沉地回到家里,面对妻子终于瘫软下来。
  接着,他被隔离审查,日日夜夜反省,但他并没有屈服。他反抗,用手、用头撞门。专案组的人让他交代,写揭发材料,他不知道该坦白什么。第二天,专案组的人发现他纸上一个字都没有写,暴跳如雷地斥责他冥顽不化,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他被打断了两根肋骨。运动愈演愈烈,燃遍大江南北。他目睹了疯狂的批斗,对人精神与肉体的摧残,各种团体为争权夺利,无序盲目地武斗残杀。他懵懂、焦灼、惘然,不清楚这一切究竟怎么了?他被折磨得心力交瘁。他内心痛苦地感到,与其失去尊严和良知地活着,不如选择躺下死亡。隔离审查结束,他被放出来,接受监督,人们朝他投来鄙视的目光。然而,更令他肝肠寸断、难以接受的是相濡以沫的儿子竟然也离他而去。   婚后,他一直没有孩子,夫妻俩领养了一个烈士的后代。为了缅怀战友,他没有让孩子改姓。他十七岁,叫林子义。这天夜晚,儿子穿着草绿色军装,腰间束根皮带,戴着军帽,佩戴红袖章,趾高气扬地回到家。儿子脸上洋溢着兴奋与激动,就和自己刚参加革命时一样,充满了必胜的坚定信念。儿子振振有词地告诉他,决定和他彻底划清界限。儿子年轻的声音充满了憧憬和激情,却像一把锋刃的匕首插入他胸口。他瞧着儿子稚气未脱的脸庞,悲从心起,举起手想狠狠地教训儿子,然而,他的目光和儿子燃烧的眼睛相遇,很快铩羽而归,手在空中软弱无力地垂落下来。儿子义无反顾,绝情地离去,这个打击远远超过了他遭受的摧残。他感到天崩地裂,心如刀割。
  夜色如炭。于浩之失眠了,心里浑浑噩噩,头脑一片迷茫。他骨子里是桀骜不驯的,但支撑信仰的脊梁断了。他的意志动摇了,怀疑自己真的是一个“反革命分子”?几十个日日夜夜,他犹豫,彷徨、迷惘,心里在挣扎,在汩汩流血,在备受煎熬。他感到失去了精神上的支柱,整个世界轰然倒塌,眼前变得一片黑暗。他感到灵魂已经死了,活着就如同行尸走肉。他想摆脱这一切,彻底摆脱痛苦,甚至想到了死。一个大雨如注的夜晚,他被批斗得精疲力竭,回家路上想到了结自己的余生。雨酣畅淋漓地下着。他浑浑噩噩地走到恒丰河畔,然而,面对生与死抉择的瞬间,却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使他在死亡边缘走了一遭,苟且偷生坚持着活了下来。之后,他和一大批“黑帮分子”被赶到了市属五·七干校接受劳动改造。
  这里位置偏僻,濒临大海,原来是荒无人迹的野滩地,芦苇丛生,潮涨潮落,海水在远处宛如一条白色缥缈的绸带。潮湿而略带腥味的风在野滩地上掠过,使人尤感天地的空旷与寥远。几年前,十几万人在艰难困苦的条件下围海造田,冒着严寒酷暑用铲挖,用筐挑,站在齐膝的淤泥里用手传递,挖掘河道筑起海堤大坝,围垦出一大片盐碱地。日出日落,天荒地老,盐碱地上野草萋萋。这里搭建起几十排茅草房,他在管教人员的长矛、辱骂、体罚、繁重的体力劳动下,开始了人生漫长的旅途。
  这里的生活是艰辛而乏味的,冬天冰天雪地,寒风刺骨,夏天烈日炎炎,酷暑难熬,几百号人早出晚归,挖沟开河,挑担锄草,平整土地,顶着严寒酷暑修理地球,累得人几乎喘不过气来,每天晚上在茅草房昏暗的灯光下,进行无休止的学习思想汇报。冬天,手脚被冻得僵硬麻木,夏天,成群结队的蚊虫轰炸机一样嗡嗡乱叫。面对空旷的荒野,他和接受劳动改造的人一样,心里感到不公,感到愤慨,然而天高路远,又能向谁倾诉?他瘦削了,风吹日晒,满脸憔悴,眼窝凹陷下去,五十岁不到,风刀霜剑的脸庞已爬上皱纹,唯有那双眼睛依然透出着深邃和坚毅。按照规定,妻子每三个月能从市区匆匆赶来探望一次。她是纺织厂女工,比他小九岁,面容姣好,端庄秀气,有着一双黑亮的大眼睛。他知道对不起她,給她带来了不幸,让她蒙受奇耻大辱,“反革命家属”就像一座黑黝黝的大山压得她抬不起头来,满是愁绪的眼睛里写尽了人间沧桑与哀怨。荒野上,天是高远的,地是辽阔的,人显得那么渺小。她每次步履蹒跚地离去,他瞧着她赢弱的双肩渐行渐远,一阵辛酸涌上心头,眼圈一下子红了。
  冬天来临了。一个大雪纷飞、寒风凛冽的早晨,她换上干净衣服,头发梳理得很整齐,很早就换了两次车,赶了四十多公里路,给他带来了许多生活用品。她脸颊冻得通红。两人面面相觑,似乎有许多话要说,欲言而止,只有漫天风雪,所有的感情尽在这无言之中。他感到风雪被融化了,两颗心跳得很近。雪不知什么时候停了,她再不回去,就会赶不上最后一班驶回市区的长途汽车。她默默地背转身去,一步三回头,走出几十步远了,再也没有勇气回头。他久久地凝望着她渐行渐远的背影,管教人员的斥责也浑然未觉,一直瞧着她的身影在白雪皑皑的雪地里消失。暮色四笼,天地极静。他心里涌起无尽苍凉。
  下一个探望的日子终于又来临了。她却没有来。他猜想,她可能抽不出空,猜想她会不会是病了。一连两个探望的日子,她一直没有来。他惊愕、惶惑了,望穿双眼。他思念她、惦记她,心里感到惴惴不安。他痴痴地瞅着那条泥路,忧心如焚,失望吞噬着他整个身心。以后,他还是从其他“犯人”家属那里得到消息,原来,那次探望之后,她已经准备改弦易辙,有了别的男人。听到这个消息,他头晕目眩,心里撕裂般疼痛。他不愿相信这是真的。难熬的夏天过去了,这年秋天姗姗来迟。暮秋的一天,她意外地来了。盐碱地上泛着白光,菅草、茅草、芦荻枯黄着叶片,挑着绒绒的穗子,在秋风里摇曳、颤抖。她递给了他一份离婚协议书。他对这一切已有预感,现实无情地被证实了。他感到极大的愤怒,心就像被剜了一刀。忽然,她双膝跪了下来,良久,无言地抬起头来,眼睛里露出哀求的神情。这一瞬间,他看到了她脸上的悲戚,看到了一种近似于绝望的,那种只有女人才有的幽怨目光。他心里震撼了。他紧紧拥抱起她,忘情地亲吻着她,已是泪流满面。他从她目光中,读懂了一种歉意,读懂了一种痛苦,读懂了一种难以言喻的苦涩与耻辱,感受到了蕴藏在这背后全部的爱恨情仇。他怀着辛酸且复杂的心情,痴迷地瞧着她。他同情她,同情自己,他谅解她,他更爱她。他感到了一种莫大的悲哀或者说是一种真正的释放与解脱。他的手颤抖着在离婚协议书上签了字。这天晚上,皎洁的月亮悬挂在旷野上空,周围的轮廓在冰凉的月辉里变得清晰,万物沉浸在寂静的夜色里。他坐在田埂旁的草垛上,一个劲儿地抽着廉价香烟,深沉的目光凝望着黑夜,面对天地真想号啕痛哭一场。岁月蹉跎,生活磨砺了他的人生,他变得更加沉郁,或者说更加坚强。
  冬天来临了,盐碱地上刮着遒劲、短促的西北风。屋顶上的冰雪开始融化,雪水顺着屋檐往下淌,一滴滴掉在泥地上,麻雀叽叽喳喳地叫着,从鸟巢里飞出来,落在屋顶上,又撒开翅膀,朝远处飞去。冬天终于过去,往下就是春天,接着就是夏天,秋天又来临了。入夜,暗蓝色的夜空布满了星星,银色的月光弥漫着旷野,风从远处吹来,送来夜的冷意。多少个夜晚,他静静地抽着烟,默默地凝视着夜空。他不知道自己是一只迷途的羔羊,还是旷野上一只受伤的狼。命运多舛,妻离子散,他感到对不起妻子,有愧于九泉之下的英烈。黑暗中,他经常拷问自己的灵魂:自己真的叛变了革命,还是革命抛弃了自己,为革命出生人死值吗?他经常会想起战争年月,流血牺牲倒在自己身旁的战友,心像被烈火在炙烤。九年过去了,他感觉老了,心里荒芜了,在生死间隙活了下来。他没有企盼过自己能够离开这里,想不到有一天会官复原职,回到这座既熟悉又感到陌生的城市。   月影在树梢上、路面上、窗棂上移动。
  于浩之抽着烟,睁开眼睛,长长地叹口气。他从回忆中缓过神来,整个案件又塞满了脑海。他思路敏捷,嗅觉灵敏,意识到案件背后蕴藏着巨大的秘密,只是整个计划在实施过程中,出现了意料不到的状况,戴宁孤注一掷地逃跑了。他敏锐地捕捉到,这可能是案件稍纵即逝的重要突破口。他顺着思路仔细推敲:戴宁为什么要仓促潜逃?他了解或获悉了什么秘密,意识到了突如其来的灭顶之灾?他仿佛洞悉到什么,看到了黑暗中一张可怕的网,预感到某种殊死搏斗箭在弦上。月影在窗前移过,微风徐徐吹来,像有只无形的手,轻轻拂动窗帘。他感到了倦意,将烟蒂在烟灰缸里摁灭,准备从藤椅上起身,锁上门上床休息。忽然,他听到一声细微的声响,猛然一惊,警觉起来。
  他察觉到了某种异常。
  6
  一个人影迅捷地闪身进了小屋,并反手掩上了房门。他站在门前的地方光线很暗,有几秒钟,一声不响,视线在努力适应屋子里的黑暗,目光紧盯着临窗书桌旁的于浩之。靠窗微弱的月光透过窗棂,侧映在于浩之身上,勾画出他那张坚毅的脸庞,有种凝神的雕塑般的画面感。他在暗处,紧盯着他,一动不动。
  屋子里的气氛似乎凝固了。
  于浩之察觉到有人进了小屋。他显得处惊不乱,神经一下子绷紧起来,不速之客贸然闯入,一定是有备而来。他头脑里闪过疑问:他会是谁,目的何在?此刻,他并不希望有人打扰,使案情充满变数,节外生枝。他心存戒备,点上一支烟,冷静地思考着应对之策。
  短暂的沉寂。
  “于副局长,”屋子里的沉寂很快被打破了,传来低沉而有力的声音,“X谋杀Y,畏罪潜逃。你的假设是错误的。”
  于浩之心里一震,不禁打个寒战。声音很有穿透力,在寂静的屋子里回响,撞击着他的心扉。他有些迟疑,稍为侧过脸,循声望去,靠门处光线黯淡,很难分辨来者的脸庞。他瞬间不知道为什么有种恍惚的感觉。他收敛心神,冷静地瞧着暗处,用平乏的声音询问:“为什么是错误的?”
  “因为,这个假设是荒谬的!”
  于浩之警觉地反诘:“为什么是荒谬的?”
  来者直截了当地说:“你对案情的分析,存在着致命缺陷,这种假设只是一个骗局。”
  “骗局?”于浩之心里抽搐,某个隐蔽处像被轻轻触动,脸上很快掠过一层阴影。他知道人心叵测。他不清楚来者掌握了什么,更不清楚其意欲何为?他深邃的目光紧盯着他,不露声色地问:“你有什么确凿证据?”
  来者的声音咄咄逼人:“既然X杀害了Y,又精心布置了Y自杀的假象,其目的是显而易见的,X还需要仓促潜逃吗?X谋杀了Y,畏罪潛逃,作为一名老公安人员,你不认为这种假设十分滑稽可笑?”
  于浩之凝神的目光注视着他。
  来者胸有成竹,清晰地分析着:“指纹鉴定结果出来了,采集到的指纹比对查证,发现了戴宁的指纹。设想,如果是戴宁谋杀了高言,刻意且小心翼翼地擦去了小药瓶上指纹,又会在案发现场毫无顾忌地留下指纹吗?同样换一种思维推断:他的手根本没有触摸过小药瓶,那只小药瓶不是他的随身之物,因此,高言不可能是他杀害的。此外,轻而易举就在戴宁的住处搜查到那半页与《绝命书》相吻合的十六开报告纸,如果是谋杀,销毁证据,更是举手之劳,还需要用如此低劣的手段,在自己住处故意留下证据,接着刻不容缓地匆忙潜逃吗?另外,根据那份《绝命书》的字迹鉴定,不是高言的笔迹,但也不是戴宁的。还有,在案发现场卧室的床底下,塞着那副散乱的象棋,又说明什么?所有这些细节,都有明确指向性,至少能够得到印证,Y不可能是X杀害的。而你,对这一切熟视无睹,不认为这十分滑稽,只是一个荒谬的骗局?”
  于浩之感觉到来者目光敏锐,像一把透着寒气的剑,直刺自己心窝。他的神情变得凝滞,食指轻轻叩击藤椅护手,凝视来者,尖锐地问:“你想证明什么?”
  “凶手另有其人。”
  “另有其人?”
  “是的。高言并非自杀,戴宁也不是凶手。”来者毫不气馁、有条不紊地推理,“案发前曾出现过的神秘老头儿、现场采集到的戴宁的指纹,加上那盘散乱的象棋、戴宁和高言是几十年的挚友,由此可以推断:高言在生命最后一刻,并没有想到要自杀,或许正在和戴宁下棋,忽然意识到死亡近在咫尺,瞬间惊恐万状了。死亡不期而至。戴宁意外知道了案情的秘密,或是亲睹了案件发生,于是惊慌失措了。他一定意识到了潜在的危险,才会不顾一切地仓皇潜逃。”
  于浩之眼睛里闪过一丝光亮,头脑在激烈地思考着。他心里清楚,根据掌握的证据,来者的推论更接近于事实,“那么,戴宁是目击者?”他压低声音警觉地询问。
  “戴宁不仅是一个目击者,更可能是此案的被害者。”来者精辟地推断说,“根据案情分析,有人周密策划实施了这起谋杀案。高言死了,在案发现场留下《绝命书》,这只是一种假象;把另半页纸留在戴宁的住处,嫁祸戴宁,将他牵涉到案件中。这更可能是一种移花接木的伎俩。因此,戴宁不可能是杀害高言的凶手,更可能是整个阴谋杀害的一部分。他作为被害者,只是侥幸潜逃了。”
  于浩之一个劲儿地抽着烟,感觉到黑暗中那双眼睛咄咄逼人的目光。来者缜密的思路,洞悉人微的推理,令他感到心绪不宁。他清楚,这一切正是自己想掩饰的。他努力揣摩着来者的真正意图,眼睛闪动着警惕的目光。
  “于副局长,”来者竭力捕捉着他的神情变化,一针见血地指出,“你不认为X谋杀了Y,只是一种掩人耳目的假设,或者说是又一个阴谋。你试图掩盖什么?”
  于浩之心里剧烈震颤。他缓缓地站起身,两眼凝视着窗外。香烟在黑暗中忽明忽暗地闪烁。他感受到了身后的人是谁,一个熟悉的影子潜入心里,霎时回忆潮水般涌起,同时伴随着莫名的激动,有种窒息的感觉。其实,他从来者进门的瞬间,潜意识就感到了他是谁。他浑身在微微颤抖,心像被在用力撕扯,被撕裂得四分五裂。他想不到在这种情况下和他见面,更重要的是,他牵涉此案的真正意图是什么?他努力控制住感情,将烟蒂在烟缸里摁灭,转过身来,目光如炬,直视来者:“你调查此案,意欲何为,准备干什么?”   来者:“还事实一个真相。”
  于浩之冷静地说:“可是,你只是一名预审员!”
  “这正是我的职责。”来者走近了写字桌,眼睛闪烁着坚定的亮光,声音激动地说:“我想侦破此案。”
  于浩之心灵震撼,目光从他脸上扫过,从他眼睛里窥视到了一种真挚,一种歉疚,一种坚毅,复杂的神情燃烧着一种信念。忽然,他感到他长高了,确实长大了,脸上透出着成熟。他阅人无数,相信岁月的磨砺铸就了又一个他。刹那间,他心潮起伏,百感交集,诸般激情涌上心来,同时感到了一种安慰,一种骄傲,感到了一种莫大的幸福。他再也抑制不住,失声喊出声来:“林子义!”
  “爸爸!”来者声音发颤,紧紧拥抱住了他。
  于浩之清癯的脸上涌起欣慰。他目光抚摸着他的脸庞,心在剧烈跳动,双手紧紧拥抱住他,眼睛湿润了。他更想不到他成了一名警察。他还处在意想不到的感情漩涡里,眼睛里盈满了慈祥与宽慰。有好几秒钟,他还过神来,凝视着窗外,食指轻轻叩击写字桌,深思熟虑后稳重地问:“你真想调查此案?”
  来者真挚的目光瞧着他,毅然决然地点点头,并试探性地问:“您官复原职,被卷入此案,也是阴谋的一部分?所以,您心存顾忌,一直在犹豫,X谋杀Y,只是一种策略,一种权宜之计?”
  于浩之沉吟未语,冷静地思考着。
  来者进一步揣摩:“调查此案,十分困难?”
  “岂止是困难。”于浩之目光移落在他脸上,终于坦诚相告,“这不是一起普通的刑事案件,恐怕是有其社会背景,更可能是一起政治谋杀案!”
  “政治谋杀案?”
  “是的。”于浩之瞧着他,直言不讳地说,“根据情况分析,整个案件错综复杂,可能蕴藏着秘密,更是一个巨大的阴谋。”他点上一支烟,吸了一口,吐出烟雾。他感到心里像有微弱的火苗在跳跃。他清楚自己被迫卷入了案件。他愿意将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他深邃的目光瞧着窗外,脸上神情游移不定,仍然沉浸在激烈思考中。
  来者说:“我想秘密调查此案。”
  于浩之眼睛闪过一丝光亮,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烟雾在淡淡的月辉里飘浮。他依然显得忧心忡忡。他需要仔细斟酌,冷静思考,谋定而动。他是个吞噬猎物时才会闪电出击的人。他面色凝重,推心置腹地说:“卷入此案,生死未卜,十分危险,可能会引来杀身之祸。而且,整个案件计划周密,像一张黑色的网,要查清案情真相,可能会比预想的更加困难。”
  来者慎重地说:“这样能更便于调查。”
  于浩之心潮激荡,终于点了点头。他对案件心存疑虑,此刻,义无反顾地下了决心,反而镇定下来,深思熟虑后认真地说:“好吧。我支持你履行职责。你下一步怎么行动?”
  “首先寻找戴宁,以此人手,寻求真正的Z。”
  于浩之抽着烟,冷静思考着说:“戴宁确实是案件的一个关键人物,解开此案的钥匙应该在他手里。根据得到的消息,是一个陈永峰的年轻人,开车接应他逃跑的。因此,陈永峰同样是一条重要线索。我推断,在严密的封锁之下,他俩短时间内很难逃离本市。另外,根据掌握的情况,暗中有人在迫不及待地寻找追捕他俩,整个案件实施过程中,肯定是某个环节出现了疏漏。当务之急,抓住这个漏洞造成的稍纵即逝的机会,必须在对手之前尽快寻找到他俩。”
  “我明白了。”
  “秘密调查,危急时候,我会竭尽全力帮助你,有情况及时取得联系!”于浩之慎重考虑,关怀备至地嘱咐,“记住:遇事沉着、冷静。智者无敌。前途珍重!”
  来者充满感激地瞧着他,毅然返身离开了小屋。
  于浩之深吸口氣,心里忐忑而激动。他伫立窗前,知道自己卷入此案,已经没有任何退路。
  第二章
  1
  十一月十三日。
  天空在渐渐泛亮,黑暗在天际潮水般隐退,都市沉浸在沉黛色里。市公安局那幢建筑物轮廓透着神秘,在晨曦里变得逐渐清晰起来,它像一部庞大的机器,不分昼夜不停地运转着。清晨,凉风习习,空气清冽,街市显得异常洁净。
  “因为只是知道大概区域,我们仔细搜寻了几个小时,今天凌晨三时十五分,在北区近郊一处废弃的旧仓库旁,寻找到了那辆丢弃的乳白色小轿车。戴宁和接应的司机已经弃车逃离。根据车辆牌照核查,小轿车是市里小车队的,已经和车队取得联系,证实了司机是陈永峰。”江海啸在办公室里向于浩之汇报着案情。
  “弃车现场有没有寻找到有价值的线索?”于浩之抬起头问。
  “我们对小轿车进行勘察,对周围区域进行了搜查,没有发现有价值的线索。陈永峰的基本情况,已经调查清楚,他曾是戴宁的学生,一九七三年进市里小车队。已经调派人手采取必要措施,特别是对他的住处加强了布控和监视。”
  于浩之瞧着江海啸疲倦的脸庞,点上了一支烟,头脑在激烈思考。他对案情脉络有了大致了解:昨天黄昏,戴宁神秘失踪之后,是陈永峰驾车接应他逃离市区的,接着在北郊仓促弃车逃跑,在茫茫雨夜里消失了。他心里不断琢磨着,一个疑问闪人脑海:昨天晚上,淫雨如注,他俩为什么会在北区近郊仓皇弃车逃跑,驾车逃离应该更加快捷容易逃之天天?按正常逻辑思维推断,除非他俩在北区近郊遇到意外情况,或者意识到驾车逃离更加危险,才有可能迫不得已弃车逃离,这种突如其来的危险会是什么呢?他心里琢磨,昨天他俩逃离后不久,有人很快锁定了陈永峰和他的小轿车,由此可以推断,最有可能的是,戴宁被跟踪、追捕他的人,目击了陈永峰驾车接应他逃跑,并且记录下了车牌号码。他俩被一路追踪,因为害怕,才有可能在北区近郊弃车逃跑。他不断地抽着烟,案情在头脑盘桓。他揣测这种可能性是存在的。还有一种最坏的状况是,他俩驾车逃离至北区近郊时被拦截下来,已经落人对方手里,那辆小轿车被丢弃在旧仓库旁。他清楚这两种可能性都存在。重要的是,他俩现在究竟在哪里?他猜想昨晚天黑下雨,给搜查工作带来很大困难,如果他俩能够侥幸逃离,肯定会找个隐蔽地方暂时躲藏起来。“对弃车周边区域进行仔细搜查。”他瞧着江海啸,认真地叮嘱指示。   “我们已经加强警力,对这一带进行搜查。”江海啸坚定地点点头,并将手中的材料放在于浩之的办公桌上:“这是戴宁和陈永峰的档案材料,出生年月、祖籍、政治身份、社会关系。”
  “嗯!”于浩之抽着烟,仔细地翻阅着。
  江海啸继而汇报:“还有一个重要情况:我们的人在调查他俩的情况时,辖区派出所民警反映,昨晚有人也在打探他俩的情况。另外,今天一早,在他俩可能出现的地方,布控的刑警反映,周围似乎出现了行踪可疑的人。”
  于浩之双眉紧蹙,放下手上的材料,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他从这一微妙的情况捕捉到了重要信息:他俩还没有落网,确实是弃车在逃。其次,对手不遗余力地追查他俩,证实了抓捕他俩的重要性。他清楚戴宁落人对方手里意味着什么。他考虑四处布下罗网,他俩处境会变得危险,进一步吩咐:“对他俩可能出现的地方,二十四小时加强布控,一旦出现立即逮捕。有消息马上告诉我。”
  “是!”江海啸坚定地回答。
  于浩之等江海啸离开办公室,食指习惯地轻轻叩击桌面。他清楚案情变得愈甚复杂,围绕此案,有人在暗下频繁活动,迫不及待地急于寻找到他俩,抑或说是粉墨登场。自己也是其中的一个?他脸上浮起尴尬的神情。此刻,他急于想了解,他俩会匿藏在什么地方,最终会以何种方式出现?他揣测戴宁白天不敢随便活动,应该不会轻易躲藏在熟人或朋友处,这样会暴露行踪或遭到抓捕。最有可能的是,他会藏身在不引人注目的小旅馆,或者露宿桥墩下、人迹稀少隐蔽处。他确信如果真是这样,他肯定躲藏不了多久。他不可能像气体一样蒸发。他有种预感,他很有可能会忽然出现。他所顾忌的是,他最终会落到谁的手里?
  他俩究竟会匿藏在哪里呢?
  整整一个白天过去了,戴宁杳无音信,就像石沉大海。晚上二十时左右,江海啸得到手下刑警消息,在火车站售票处发现了陈永峰的踪影,他立即向于浩之作了汇报。
  于浩之急切地问:“抓住他了吗?”
  江海啸在电话里尴尬地说:“他十分警觉。火车站售票处很嘈杂,布控的刑警发现目标后,刚想上前实施抓捕,他发现情况不妙,不顾一切撒腿就跑。火车站售票处人多拥挤,所以,让他闪身逃脱了。”
  “让他逃跑了?”于浩之显得尴尬。他意识到陈永峰的意外出现,证明目标按捺不住终于浮出水面。他推断陈永峰在售票处出现,肯定是为了逃离本市。他是一个人,还是和戴宁在一起,能否顺藤摸瓜,发现戴宁的踪迹?他心里揣摩,他俩会逃往何处?火车站,售票处……忽然,他脑海一闪,意识到了什么,从办公桌抽屉拿出他俩的档案材料,和火车时刻表核对着,用笔在上面勾画,马上吩咐江海啸:“加强对汽车站、火车站的布控。重点监视到C省和E省的车次。”
  “明白。”
  2
  十一月十四日。
  车站候车室里,人群嘈杂,显得更加混乱。长椅上或坐或躺着睡眼惺忪的乘客,过道上提包挑担、扶老携幼的乘客拥挤不堪。七时零五分,一列驶往C省的列车开始检票,乘客争先恐后朝检票口涌去。人群中一个神情萎靡不振的男人,右手提着棕色旧皮箱,仿佛从地底下钻出来似的,神色慌张且小心翼翼地张望着,朝一个古铜色脸膛的老汉身后挤去。他发现老汉身旁的女儿投来警惕的目光,连忙胆怯地躲闪着朝另一边人群挤去。他尽量低下头跟随着人群,缓慢地朝检票口挪动脚步。距离检票口越来越近,他的心在怦怦乱跳,偷偷窥视周围人群,显得更加紧张不安。
  忽然,一個便衣刑警发现了可疑目标,从口袋里掏出照片核对着,朝另一个便衣刑警使了一个眼色。两人靠拢后,一个疑惑地问:“是他?”
  “应该没有错,拎着棕色旧皮箱。”
  “好。立即采取行动!”
  两个便衣刑警迅速朝可疑目标走去。此刻,人群中闪现出三个精悍的男子,已经朝手提棕色旧皮箱的猎物迅捷靠拢。手提棕色旧皮箱的男人抬起头来,发现了情况有异,顿时瞪大眼睛,显得极度惊恐,苍白的脸上渗出了豆大的汗珠。他本能地想挤过人群,拼命地朝检票口走去。离检票口近了,更近了,只剩下几米远——他整个身体僵住了,脸上显露出了绝望神情,那只棕色旧皮箱从手里滑落下来。两个精悍的男子上前抓住他胳膊,另一个男子拎起地上的棕色旧皮箱。“啊!抓人了!抓人了!!!”伴随乘客大惊小怪的尖叫声,候车室里引起了一阵骚动。仅仅几秒钟,两个精悍男子左右挟持着那个男人的胳膊,另一个男子拎着棕色旧皮箱挡开人群,快速朝候车室门外走去。候车室门口,一辆墨绿色中吉普车疾驶而来,三个男子迅速将男人推搡上车,那只棕色旧皮箱被扔进了车厢里。
  墨绿色中吉普车一溜烟儿开走了。
  这一切发生在极短的时间,两个便衣刑警猝不及防,缓过神来,满脸错愕,匆忙赶到候车室门外,目光追随着墨绿色中吉普车疾驶离去。
  十五分钟后,又一个检票口开始检票。一个年轻人背着黄色军用帆布挎包走进候车室。他二十多岁,中等偏高个子,脸庞轮廓分明,眼睛很有神,闪烁着机警与沉着,眉宇间透出着坚毅。他挤过嘈杂的人群,通过检票口,朝着候车室外站台走去。
  此刻,站台上乘客正在蜂拥上车。那个男子在站台水泥柱子一侧,紧盯着自己的目标上车,瞥了眼车门旁九号车厢牌子。他在候车室门外发现目标,十分谨慎,若即若离地尾随其后。他并没有急于挤上车,目光警觉地注视着周围人群。站台上乘客越来越少,喇叭里传来停止检票的广播。他发现没有异常情况,瞧着空荡起来的站台,火车关门前一刻挤上了车。
  汽笛长鸣,火车徐徐驶离站台,在SE线上驰骋。车厢里有些嘈杂,火车驶出一段路程,逐渐平静下来。车轮撞击着钢轨,发出有节奏的声响。陈永峰神情沮丧,坐在车厢最后一排角落,掩饰地把头转向窗外。广袤的田野在车窗外移动,沿途的小河、房舍、树木、电线杆在眼前掠过。此时,随着火车的不断晃动,他紊乱的脑海在翻腾。他感到惴惴不安,感到自己正在穿越生死之路,奔向另一个可怕的未知世界。这一切变化太快,恍若是在虚幻的梦里。两天前,他还拥有一个温馨的幸福家庭,拥有一份值得炫耀的工作,开着令人羡慕的小轿车,接送市里的领导出行,风光而且体面。现在,他已是一名真正的罪犯,为躲避追捕而踏上逃亡之路。他感觉就像从天堂一下子坠人到地狱。这种感受是真切的,冷酷得令人难以承受。他最忧心如焚的是,难以割舍的家庭,和自己莫测的命运。他心里一片惘然。
其他文献
“吹不出波纹的平静日子,也在发光。”  十月末的北京,天黑得比之前早了。我突发奇想没有收起练习册,打算在回家路上再看一会儿。风无情地掠过,我把手往袖子里缩了缩。公交站台的广告牌不断变换,在我的练习册上映出一片万紫千红。  车来了,车厢里的灯却没有打开。路线显示屏明晃晃的红光和手机发出的蓝光是昏暗中為数不多的亮色。我叹口气,默默给自己打气:没关系,在这种环境里学习也是一种特别的体验嘛。我把练习册凑到
轻轻翻开这本《全国名校中考模拟作文精选》(2016年7-8期合刊),细细品读同学们那一篇篇感情真挚的文章,不禁感动于那一颗颗年轻的心流动在笔端的稚气与美好,或许他们的文笔还不够老练,或许他们的气度不够恢宏,但最能打动读者的恰恰就是蕴含于文字间的那份可爱与真诚。  合刊中的大多是全国十三所重点中学老师在九年级中考写作训练中的模拟题及学生习作。每年此刊上市都受到家长与学生的青睐。可以说这与全社会重视中
花蕊夫人是后蜀末代皇帝孟昶的贵妃,五代十国时期的女诗人,是一位才女,更是美女一枚。因其“花不足以拟其色,蕊差堪状其容”,所以号为“花蕊夫人”。更为难得的是,她还上得厅堂下得厨房。夫君孟昶在位31年,坐享天府之国的富庶繁荣,以统治范围的全国之力供一人、一家的挥霍,纵情享乐,极尽骄奢淫逸之能事。他本人文艺修养很高,擅长诗词、音律、书画,这一点与另一位亡国之君南唐李后主有相似之处。在压榨民力、挥霍国库、
他们是演员、歌手、企业家、主持人、运动员、作家……是各个行业的明星,而在他们成功光环的背后,则是好家风、好家训的支撑和传承……  陈忠实、姚明:父母要我做人诚实  体坛明星姚明和作家陈忠实的家风都是诚信。陈忠实回忆家规称,记忆最深的是父亲教导自己的一句话:“不说狂话大话,更不说谎话,只说真话、实话!”陈忠实还忆起1962年高考落榜时,他回家后痛不欲生,这个时候他记得父亲没有怎么去开导他,只是在一天
各地中考作文的评分标准虽有表述上的不同,但是基本都从写作内容上将作文分为“切合题意”“比较符合题意”“基本符合题意”“不符合题意”四个等级。由此可见,“切合题意”是考场高分作文最基本的赋分依据。不过,做到“切合题意”只能算是找到了一个正确的切入点,考场作文是否能够脱颖而出,最关键的还要看其在“切合题意”的基础上是否做到了写作内容具体、充实。  一、审清题意,有的放矢  审清题意是写好考场作文的第一
如果说文章标题是“章之眼”“文之魂”,那么对于只有700字左右的初中生作文来说,开头部分就是文章的脸面,开篇即能体现整篇文章的形象气质。  好的作文开头具有如下特点:开篇即揭示主题,梁启超说“文章最要令人一望而知其宗旨之所在,才易动人”;要短小精悍;要巧用修辞增添文采。  下面推荐几种作文开头的方法:  1.开门见山法  即文章开头不转弯抹角,直截了当点明写作主题的开头方法,这样的开头讲究要言不烦
我叫许晨怡,是一个“多面人”。为什么这么说呢?那是有典故的。  我是一个“坏人”。记得九岁那年的一个中午,我闲着没事到处溜达,发现隔壁阿婆家树上长满了又红又鲜嫩的桃子,心里就产生了一个坏念头:去偷几个桃子尝尝。邻家阿婆很喜欢我,如果当时我去问阿婆要的话,她一定会同意我去果园里摘桃子的。可我这个人就是“坏”,就是觉得偷桃子才有意思。  我还是一个“馋人”。有次周末,妈妈要请大妈和婶婶来我家吃饭,听妈
九月  迎著风  微微回首  看见最美的风景  鸟儿远行  麦浪隐去  路漫漫  如果你曾梦见  生命的步伐  做一名背包客  莫回头  顺着阶梯  向上  记住  这  最美的时光
“丁零零———轰隆隆———”随着初三新学期第一节课的下课铃响起,教室里像炸开了锅,顿时沸腾起来。久别重逢的伙伴们七嘴八舌、天南海北地聊着,其中老胡占据热聊榜首。  老胡是我们的班主任兼历史老师。她看似威风凛凛,实则如小女孩一般温柔善良。每天的值日,每期的黑板报,每次活动布置教室,都有她文静端庄又活泼靓丽的身影,都有她的盈盈笑脸、连珠妙语。  看似大大咧咧的她有时候也会显露内心的柔软。一次校运会,一
【教材分析】  《司马光》是统编教材三年级上册第八单元的第一篇课文,文章篇幅短小,言简义丰,内容传神,是学生接触到的第一篇文言文。课文围绕“击瓮救友”這一核心事件,仅用30个字,就清楚地交代了事情的起因、经过和结果,并抓住人物的一系列动作描写,生动地再现了一儿“失足落水”,司马光“持石击瓮”的生动场景。课文通过危急时刻“众皆弃去”和司马光临危不乱这两种行为的对比,表现了司马光富有爱心、沉着冷静、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