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眼观“通识”

来源 :中国新闻周刊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jianghai9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中国高等教育界呼唤“通识教育”已经有数年之久,“通识教育”的价值在哪里?我不妨先讲两个故事。
  乔治亚理工学院的21世纪大学中心的主任理查德·A·德米洛是惠普公司前高管,非常务实。本世纪初IT产业泡沫破灭时,大量计算机专业的学生找不到工作。德米洛先生时任计算机学院院长,问某企业高层究竟需要什么人才,对方答:传统的计算机技术人员不缺,但那种有讲故事能力的人才特别稀缺,因为计算机游戏正热,游戏需要精彩的故事结构。于是,德米洛先生鼓励计算机学院的学生读文学,同时敦促文科学生涉猎计算机,一夜之间,文学这个最“没用”、最“不实际”的专业,成为计算机这一最“有用”、最“实际”的专业的救星。
  谷歌元老桑托斯·贾亚拉姆曾被请到大学演讲。他也出人意料地劝导学生们别总盯着技术,要珍视文学的价值:企业最需要的是能讲故事的人,要把正在开发的产品讲得仿佛已经存在了,市场会被煽动起来,天使投资就会急急忙忙找上门来了,再把技术细节交给软件工程师们,就成功了。
  这两个故事,把“通识教育”的价值描述得绘声绘色。但是,在这个“创新”口号喊得震天响的时代,“通识教育”在中国高等教育的道路依然障碍重重。最近几年,中山大学的博雅学院、北大的元培学院、上海的复旦学院都进行了不同程度的尝试,但似乎尚未出现令人信服的模式。学生或家长就读大学或留学向我咨询时,最普遍的问题依然是:应该选择什么专业?似乎高等教育归根结蒂还是个专业问题。
  究竟“通识”与“专业”之间的关系该如何处理,中国高校该如何选择改革的方向,或许还存在一些此前从未考虑到的误区。
  “欧洲范”与“美国范”
  目前中国的通识教育体系和介绍,大量过度偏重美国的通识教育传统,往往略过欧洲传统,事实上,欧美如何培养社会适用人才的制度上,有着鲜明的不同。
  欧陆教育体系的一个惯行是,中学阶段就分轨,学业优异的进入大学准备课程,其余则经受类似技工学校式的训练。德国就是一个典型:10到13岁的学生中,不到30%的学业优异者被选入“大学预科”,其他人则可在350多个技能中选择专项发展,并有机会到工厂接受学徒式训练,毕业后直接就业。
  从美式教育的价值立场出发,这种过早专门化的体系,剥夺了孩子们的选择自由。美国人总是鼓励孩子:“你可以成为任何你想成为的人”。欧洲体系等于对这种平等精神说“不”,仿佛劳动阶层不配上大学。 但欧洲体制的形成,和过去等级社会中的行会传统密切相关,旨在保障各种技艺在人生固定轨道上的稳定发展和完善。这样的专业教育,比起“通识”的理念来,确实并不适合人人平等、开放流动的现代社会。
  但是,美国大学中的“通识”理想,其实也未必适合当今的平民化社会。它的背后,带着强烈的精英传统。在19世纪,承载着“通识教育”的常青藤,主要是从“大学准备学校”招生。这种“准备学校”,多是在新英格兰地区的贵族寄宿学校,比起德国的“大学预科”来更为精英。即使接受了“准备学校”的教育,也并非所有人都适合常青藤的精英教育。哈佛大学前校长詹姆斯·布莱恩特·科南特在上世纪40年代就指出,现有学生中有一半根本不配上大学。
  大学在战后美国普及,这个问题似乎更严重。几年前,以智商理论闻名的保守主义社会思想家查尔斯·默里在《华尔街日报》连续刊登三篇文章,直言不讳地指出,高等教育对智商提出了很高要求,适合读大学的在同龄人中仅占15%,最多25%。可是,如今美国45%的高中毕业生去读大学,自然会很多人跟不上,白白浪费教育资源。
  默里的观点代表了美国保守主义者对高等教育的批评。在他们看来,大学“通识教育”并不培养实用技能,只能针对少数精英,没必要鼓励年轻一代都去读传统意义的大学。近年来的大学泡沫、学贷危机,就是大学教育普及过度之恶果。他们进而强调实用性的技工式教育,鼓励大学和企业接轨。今年初,佛罗里达的共和党州长就针对州立大学的专业设置发表评论:“如果要我把公民的钱拿来投到教育上,我将用这些钱来创造工作机会,我要让这些钱流向那些能让学生找到工作的专业上。难道培养更多的人类学学生符合我们州的根本利益吗?我不这样认为。”
  事实上,近年来美国一些传统的四年制地方大学,已经开始与通用电气等大企业合作,根据企业需要培训技能,另一些低层级大学,也有走向专业技术教育的“欧洲化”倾向。
  而欧洲体制也在“美国化”。随着产业升级,经济中的技术含量越来越高,德国大学教育早就突破了“大学预科”所限定的轨道。目前德国的大学生,非“大学预科”出身的已占一半以上。那些以美式的“通识”理想批评欧洲过早分科的人没有看到:现代欧洲的教育体系已并非早早就把孩子固定在读大学或当技工的轨道上,孩子们在证明自己的能力后可以从技工学校跳到大学预科,照样可以上大学。这种体系所要求的不过是一种资格:不靠家门,不靠金钱,但必须靠能力,谁也不能拍怕脑袋就“成为任何自己想成为的人”。
  美国的“通识教育”和欧洲的“专业教育”,归根结底还是适用和服务于各自的社会经济结构。
  欧洲的福利制度为技术工人提供了稳定的职业轨道。在德国,企业无法随意解雇员工,许多员工一辈子在一个企业工作,薪金优厚。有了这种安全感,一个中学生决定把自己的青春投入一项狭窄的技能训练时,就不会感到太大的风险,动机也强得多。
  美国以自由竞争的市场为主导,早早就钻进那么窄的一领域,被解雇了怎么办?所以,大家多少要成为“万能胶”,好适应瞬息万变的市场环境。
  “通识”的未来,从精英到平民
  以上简单的厘清,或许有助于我们对“通识教育”的思考。首先,传统意义上的“通识教育”主要针对精英阶层,其根源大概可以追溯到柏拉图的“哲学王”理想。社会各行各业的领袖,都需要具有宏观的哲思能力,为追随者提供一个方向。
  不过,这种“哲学王”式的教育,侧重的是训练学生如何思想,而非灌输具体的思想内容。读《理想国》就知道,柏拉图(或其中主人公苏格拉底)在所讨论的诸问题上究竟是什么立场,两千多年来聚讼纷纭,至今仍无结论。这种经典注重展示的是思想过程,而非思想结论。而《论语》等中国经典,所传递的主要是思想结论,等而下之的四书五经式的教育,则走向了死记硬背,和西方意义上的“通识”其实大异其趣。   在我看来, “通识教育”未必就是读经典、名著,更在于怎么读,师生怎么互动。如果这方面的问题不解决,甚至拉出本土传统的旗帜,大谈所谓“文化认同”“传统承继”,难免流于灌输,让人们联想起孔乙己,丧失“通识”的说服力。
  第二,对“通识教育”最大的挑战,恐怕还在于高等教育平民化。美国那种自由放任的体制,容易产生突变性的创新,回报则大部分给了少数精英,为普通人提供的高薪机会甚少。德国模式,有利于累进式的创新,即把突破性的创新不断精华,需要大量普通技术人员和熟练工人的参与,回报分布也比较平均。美国的“通识”和欧洲的“专业”,是在这两种非常不同的“比较优势”之下的教育战略选择。
  当今中国的学生,不可能像我们那代人一样,学好专业等着国家分配“专业对口”的工作,也不可能像德国技工学校的学生那样,知道自己精熟了哪些手艺,就可以竞争进入哪些企业,踏入稳定的职业轨道。中国学生面临的境况更接近于美国学生:市场瞬息万变,今天不知道明天哪块云彩下雨,面临突如其来的挑战必须什么都拿得起来。这就成为“通识教育”的理由。
  不过,传统意义的“通识教育”模式,针对的还是少数精英,死守传统“通识”模式,很可能会培养出大量找不到工作的大学生。这也是美国大学体制不断寻求改革的原因。其中一个重要的思路,就是把“通识”的理想留给精英——艺术史仍然很热门,美国仍然珍视乔布斯那种从书法课中获得灵感来缔造苹果产品的天才。但是,各级政府的政策不断向社区学院倾斜,力图用两年甚至更短时间,短平快地满足市场的技能需求,同时发展学生们最基本的“可转移性技能”或“适应性技能”。
  几年前我曾预言,随着高中毕业生减少、城市中高产子弟留学比例上升以及大学扩张,中国大学将面对“空校危机”。走出这种死局的路径,是高等教育的低层化,比如把四年制改成两年制。未来二三十年,数亿农民进城,形成人类史上最大规模的移民。中国的高等教育可以参照美国社区学院或德国技工学校的模式,以把这些农民工转化为能够适应全球化竞争和产业升级的现代技术工人为首要使命。在这个背景下,“通识教育”的目标就是最基本的“可转移性技能”或“适应性技能”,保障学生掌握基本的文字和数理技能,以在一生中能够不断回到大学接受一两年的新技术培训。
  从这种意义上说,“通识”不只是在大学期间学习足够多的经典,而是培养一种能够终身接受教育的能力。
  (作者系旅美学者,在美国萨福克大学任教)
其他文献
国资委发布“央企退房令”两年多后,真正退出的房地产的央企有多少?  2010年3月,国务院国资委发布了“78家主业非房地产央企退出房地产行业”, 要求这78家央企应加快对其地产业务进行调整重组,在完成企业自有土地开发和已实施项目等阶段性任务后有序退出,限令15天之内提交退出方案。但并未明确设定退出的最后期限或时间表。  然而,来自北京产权交易所(以下简称北交所)的信息显示,央企“退房”进度不乐观。
城乡学校的布局调整进程就像一场百米竞赛,经历了起步、发动,并在十年后即将冲向终点。在这场竞赛中,有村民吃力跟上了队伍,贫困的村民终被抛弃。一份县人大调研报告将乡村教育的现状归结为:“城挤、乡弱、村空”  凌晨六点半,天还黑着,在黄河边的山西省石楼县,田家岔村已经醒来。伴着鸡鸣狗叫,一台满载学生、顶上摞着行李的中巴车摇摇晃晃地开上村里土路。临行前,有学生家长特意点了一挂鞭炮,给开学第一天的孩子们讨个
那天我在景德镇逛瓷器一条街,推开一间店的门,见到里面端坐着一个中年男子,穿着白色的中式衣衫,蓄了点恰到好处的小胡子。这些倒也平常,主要是他从案前抬起来的那个眼神,沉静的,淡漠的,有距离的,太大师范儿了。  我顿时觉得这家店的东西必然非同寻常,既入宝山,岂能空手而回。只是大师的强大气场使我不好意思挑三拣四,我眼花缭乱地选了几样,也不敢还价,毕恭毕敬地付钱,拿货,躬身而出。  傍晚的时候,我还在那条街
2月14日,中国国家副主席习近平抵美。西方主流媒体无一例外地在醒目位置围绕未来的中美关系大做文章。  不管是《纽约时报》不事渲染地认为习近平此行将试图向美国介绍自己,还是《华尔街日报》稍显乐观地报道其访美有望缓解两国互信赤字,抑或是英国《卫报》“习近平并不轻松的华盛顿之旅”的保守观望,无疑,中美关系在2012开局之时再度牵动了国际神经。  历史仿佛重演。已有西方观察人士将此行程与历史上1979年时
我在老家有一套房子。三年前这个小区刚修好,我和爸爸妈妈吃完晚饭出去散步时看到它,我说,以后我要在这里买套房子,每天走回家吃饭也就五分钟。没几个月我把北京的房子卖了,有了点钱,真的买了一套。买之前就在北京草草看了一下户型图,一年之后又草草看了一下那套毛坯房,然后就再也没有去过。  唯一的印象是,房子里面有一个斜斜的小阳台,可以让我放上一张很舒服的蓝布沙发和一个小书架,坐在沙发上看书的时候,边上是一盆
“我要写,肯定不会写那些弱智的东西。”南京城北一个嘈杂的小餐馆外,作家曹寇抽着“红塔山”,正跟好友楚尘通着电话。楚尘曾是南京的作家,如今在北京做起了出版。楚尘向他约了一部长篇小说的书稿。曹寇最近运气不错,刚出版的新书《屋顶长的一棵树》又要加印8000册。  早在2009年时,曹寇的第一部小说集《操》由“坏蛋计划”独立出版,只印了200本,100块钱一本。他甚至在网上“放送”了《操》的全文电子版,但
借着新军事战略的发布,奥巴马终于将自己从战争的泥潭中拖了出来,并且,在这份名为《维持美国的全球领导地位:二十一世纪的国防优先任务》的报告中打上了自己的烙印:更灵巧、更敏捷、更注重亚太和中东。  当然,对于这份战略的公布,奥巴马也有着十足的底气:告别了伊拉克战争,杀死了本·拉登,帮利比亚结束了“卡扎菲时代”。    奥巴马的心血之作  1月5日,美国东部时间一个平常的周四,美国总统奥巴马在五角大楼召
是否需要新设一个行政机构,来管理119万亿国有金融资产?针对这个问题,眼下似乎有了答案。  1月6日召开的全国金融工作会议,并未提及传闻中的金融国资委,有关金融监管的问题,国务院总理温家宝在讲话中主要提到了两点:“金融监管能力有待提升”,以及“加强和改进金融监管,切实防范系统性金融风险”。  接受《中国新闻周刊》采访的多位金融业内人士认为,这意味着成立金融国资委的动议或已正式出局。    “金融国
作为全国政协委员,刘泽彭曾在2010年两会上提案,建议所有新任公务员先到西部支教一年,以解决中国农村基础教育在发展水平、 办学条件、 经费投入、 师资队伍、 教育质量等方面与城市基础教育之间的教育资源配置失衡状态。“农村教师队伍建设是全国教育最薄弱的一部分,”他说,“但也是提高农村教育质量的关键。”  刘泽彭呼吁政府正视这个问题。“讲师团、公务员支教、志愿者支教,都是解决城乡教育不公平的小支流,政
几年前,我的导师、备受尊敬的骨科医生查理发现他的腹部有个肿块。他让一位外科医生进行了检查,结果,这个肿块被诊断为胰腺癌。给查理看病的这位医生是全美最棒的外科医生之一,他曾设计出的一套癌症治疗的新方案,能够将患者的5年存活率增加到原来的3倍(从5%增至15%),只是这期间患者的生命质量并不高。查理对此并不感兴趣。第二天他回到家,关闭了自己的诊所,从此没再踏进医院一步。他把全部时间用来和家人在一起度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