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风尘(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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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情提要]1940年李景阳的大女儿李勋违反族规与青年齐仲澍私奔,性情乖张的小女儿李荃更是瞒着家里参加了抗日游击队。在战争年代,李荃成长为优秀的游击队员,却在一次遭遇战中痛失战友,心中留下永难愈合的伤口。解放前夕,李勋去沈阳寻找失散多年的齐仲澍无果……伤痛和离散让姐妹二人伤心失意,在崭新的时代,她们的命运将走向何方,敬请关注本期内容。
   第三部
   1
   陈怀宇已经是第三次走进陈家大院了。
   其实“陈家大院”这个叫法并不准确。陈家已不是陈家,大院也早已不是大院。只是柳树堡的人们习惯这样叫。院墙早已推倒了,高高的墙基还在,上面生长着许多杂草,公鸡和母鸡们经常成群结队地来这里觅食。大院搬进来十几户人家,他们大都姓陈,但与陈家大院并没有血缘关系。只有陈怀义例外,陈怀义住在了堂兄陈怀宇曾经住过的三间正房里,而把自己的那两间歪歪扭扭的小房子腾了出来,讓陈怀宇一家三口搬了进去。所以,陈怀宇第三次走进陈家大院实际是去堂弟陈怀义的家里。陈怀义是村里的核心人物,柳树堡人的吃喝拉撒事宜都归他管。
   陈怀义不属于那种觉悟很高的人,在给陈怀宇定成分时,陈怀义觉得充其量也就算个富裕中农。因为那个时候陈怀宇家已经没有多少田产,早就结束了那种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生活。陈家大院在解放前就搬进来几户人家,那是陈怀宇一户一户上门请来的。他们是村里最贫穷的人,原本没有房屋,或房屋被战火烧掉了。他们诚惶诚恐地住进了陈家大院,原来还惦记着陈怀字的一份恩情。两年以后解放了,房屋通通分到了他们各自的名下,他们才明白日子原来可以这样过。
   陈怀义是政府做了许多工作才站出来主事的。比比堂兄看看自己,陈怀义才明白什么叫“阶级”,才知道自己和堂兄虽是一个姓氏却隶属两个阵营。堂兄家一晚上用的灯油够自己家点上一年的。这一点也不是夸张。当初堂见要纳妾,却要自己钻进深山老林里用三斗麦子去换人。鬼见愁那个地方多凶险,下边就是万丈深渊。事情虽然过去二十多年了,可现在想起来就觉得硌生。除了都姓陈,自己又有什么地方能与堂兄画等号?
   但陈怀义还是有几分怕见陈怀宇,那情景像做错了事怕见父亲的孩子。所以陈怀宇第三次走过来时陈怀义又条件反射般溜了出去。溜出去了心里又不是滋味。等到陈怀宇走进堂屋,陈怀义又挺了挺身板,打开了后门。陈怀义倒背着双手走了进来,头也不抬地问:“吃了?”陈怀宇答:“吃了。”陈怀宇跟在陈怀义的屁股后头走进了屋里。陈怀义的媳妇玉珍勉强打了个招呼,陈怀义说:“烧壶茶来!”玉珍赶紧走了出去。
   陈怀义装了一袋烟,点着了火,偷看了陈怀宇一眼,见陈怀宇仍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心里有些不忍,说:“你坐呀!
   陈怀宇把半个屁股放到了炕沿上。陈怀义问:“有事?”
   陈怀宇又连忙站起身来。脸上堆满了茫然的笑,
   陈怀义摆了摆手,示意陈怀宇坐下,接着说:“有话就直说。”
   陈怀宇说:“我想去走几天亲戚,请你准我几天假。
   陈怀义吃惊了一下,问:“去哪儿?”陈怀宇说:“离此六十里有个地方叫上甸。
   陈怀义说:“我怎么不知道你那里有亲戚?
   陈怀宇说:“是我上学时的一个盟兄弟。”
   陈怀义敏感地问:“他是什么成分?”陈怀宇说:“你记不记得打鬼子的时候这里驻过燕山游击队?有一个叫铃铛的人是女扮男装,就是我盟兄的女儿。后来铃铛当了游击队队长。”
   陈怀义在炕沿上使劲敲了敲烟袋锅,又往烟嘴里吹了一口气,不满地说:“谁不知道铃铛的大名,你咋把她和你盟兄往一起扯?
   陈怀宇着急地说:“这可不是瞎说。不信你就去调查,铃铛住在这里时亲口对我说的。
   陈怀义起身在屋里转了几圈磨,他当真感到很为难。如果陈怀宇这一去找点什么麻烦,自己有担不起的责任。可是陈怀义的恻隐之心也很强烈。看看眼下陈怀字的那个样子,哪里还有当年那个教书先生的影子。陈怀字不是恶霸,也没有血债,村里人几乎没有人对他另眼相待,可陈怀宇还是战战兢兢。从心里讲陈怀义不相信这位堂兄会借着走亲戚参与什么破坏活动。可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陈怀义想了又想,问:“是你一个人去还是一家三口都去?”
   陈怀宇答:“兆林我们爷儿俩去。”
   陈怀义彻底放了心。百灵不去就好。柳树堡的人都知道,陈怀宇舍天舍地都不会舍下百灵。
   陈怀宇和百灵都是一宿没睡。两人躺在窄小的土炕上,手牵着手,若干言语都通过那只手传递了过去。许多年过去了,他们执掌相握的姿势一直没有变。握住百灵的那只手陈怀宇心就变得踏实,觉就睡得安稳。百灵的确是那种不多见的好女人,她以平和的心态承受了陈家一次又一次的风雨。百灵甚至不留恋陈家大院,她心甘情愿地搬进了那两间歪歪扭扭的小房子。
   村里第一只公鸡司晨的时候百灵已经准备好了早饭。百灵正要喊兆林起床,兆林却穿戴整齐出来了。黑暗中兆林冲母亲笑了一笑:“我一宿也没怎么睡,您起来做饭我却不知道。”
   百灵亲昵地说:“还像小孩子似的心慌呢。”
   兆林说:“一想到要见那个铃铛姐姐我就喘不上气来。”
   百灵说:“你可要有个大人样,别忘了你是让人家帮忙找事做的。”
   兆林连忙点了点头,说:“您放心吧!”
   勤务员小马提着垃圾筐去倒垃圾时无意往南看了一眼,远远就看见两个人骑着两头毛驴正东张西望。小马没有理会。垃圾筐里有几张写满字的纸,小马习惯性地捡起来逐一看了看,确信那上面没有值得保留的内容,这才把那些字纸撕碎,把垃圾筐倒扣在地上。小马提着空筐返回来时,皱起了眉头,大声嚷嚷道:“嘿!谁把驴拴到县委大院来了,还一边拴一个,这是什么形象!”陈怀宇抢着说:“一头是公驴,一头是母驴,实在没有办法拴在一起。
   小马沉着脸说:“也不看清楚,这是拴驴的地方吗。”    李景阳走了过去,站在离小马几步远的地方,问:“同志,你说我们把驴拴在哪里好呢?”
   小马四下里看了看,当真没有可以拴的地方。这里是旧衙属地,外面曾有过拴马桩,县委搬进来那天,能破坏的都破坏了。小马也不知道把驴拴哪儿好,他只能假装听不见,匆忙走进了一间屋子。
   两个老汉难住了,牵着缰绳不知所措。兆林本来是在稍远的地方站着,这时候只得走过去敲门道:“同志,你到底要我们把驴拴到哪里?”
   小马在屋里不应声。
   有个人端着大号洋瓷缸子从一间屋子走了出来,离老远就问:“老乡,你们有什么事吗?”
   李景阳说:“我来找女儿,她叫李荃。”小马忽然从屋子里蹿了出来,说:“是组织部李部长么?你们怎么也不早说,我以为又是乡下人来这里看稀罕呢!
   端洋瓷缸子的人说:“你问人家了吗?”小马脸一红,检讨道:“吕书记,是我错吕中说:“你个小官僚,還在这里傻站着,还不快把驴接过来。”
   小马急忙接过李景阳手中的缰绳,还想去牵陈怀宇手中的毛驴,兆林见状,连忙把驴拉了过去。仍分别拴在门口的那两棵柿子树上。估摸吕中听不到了,小马才小声说:“我叫马全礼,你叫什么?”
   “我叫陈兆林。”
   两人握了握手,吕中回头说:“小马还磨蹭什么,还不快去找些开水。”
   几个人来到吕中的屋里,见这位县委书记的办公室异常简朴,有一只三条腿的凳子,吕中留给自己坐,却用三张木板椅安顿客人。兆林见状,执意把凳子换了过来。吕中上一眼下一眼打量兆林,见兆林穿一身中山装,合体大方。吕中的喜欢溢于言表。他问:“兆林在哪里做事呀?”
   兆林说:“才刚师范毕业,还没来得及找事做。”
   吕中站了起来,不相信似的重复了句:“才刚师范毕业,还没来得及找事做?”
   兆林不知道吕中什么意思,狐疑地点头。
   吕中走过去,拍了下兆林的肩膀:“字写得怎么样?像蜘蛛爬不?”
   兆林笑了笑,不知如何回答。
   李景阳说:“兆林三岁就开始习字,颜体写得最好。
   吕中忙不迭地说:“愿意在这里干不?县委缺一个文书。原先那个文书让我打发了。那字写得我这个大老粗都看不人眼。”
   三个人一同站了起来,彼此交换了一个兴奋的眼神。他们原本是想来找李荃帮忙的,没想到还没见着李荃的面,居然就把事情办妥了。陈怀宇高兴地说:“兆林还不快谢谢吕书记!”
   兆林马上鞠躬。
   吕中摆了摆手,说:“谢什么。你需要工作,革命工作正好需要有知识的你。这不是两全其美嘛。”
   李景阳感慨地说:“我没想到新社会的县太爷是这么个样子。”
   吕中风趣地说:“那应该是什么样子?是不是应该捅几两银子?”
   县城不大,十几分钟就从城东走到了城西。县城并没有什么变化,只是街道显得窄了,是行人多了的缘故。李景阳留意到敬轩斋画房那个地方改做了杂货铺,而回春堂药店依然生意兴隆。李景阳进去看了看,来照应的是个女人。她给别人包药,还招呼李景阳道:“大爷您来了,您买哪味药?”李景阳想了想说:“我想打听一个人。”女人爽快地说:“说吧,您打听哪一位?”李景阳说:“民国二十七年这里有一位杜老板。”女人说:“我家姓朱,不姓杜。”李景阳说:“我说的是民国二十七年……”女人抿嘴乐了,说:“从打我爷公起就在这里开药房,您说我们什么时候姓杜来着?”
   李景阳赶紧走了出来。陈怀宇父子正站在街心一同看着他。李景阳无奈地摇着头说:“不懂,不懂。”
   城北有一大片空场,还有半人高的一座土台。土台子靠着北城墙,一棵巨大的柏树像云罗伞盖一样撑在那里。陈怀宇走到这里马上兴奋起来,他大声问:“景阳兄还记得这里不?”
   李景阳说:“记得,怎么不记得。那年返校时我们路过这里,这里正在唱戏,上演的剧目是《王二姐思夫》。”
   陈怀字说:“戏演完了却找不着邢大海了,原来他是跑到后台看演员卸妆去了。我们取笑了他一路,还给他起了个外号叫王二姐夫……
   兆林噗的一声笑了。
   陈怀宇和李景阳相互看了一眼,却一同哽住了。
   一朵淡黄色的小花在不远处零零丁丁地开着,是棵苦麻。苦麻似向日葵一样仰着圆圆的脸,看了让人有一种肃然的感觉。
   陈怀宇说:“有件事我早想告诉景阳兄,可一直缺乏勇气。
   李景阳说:“不想说出来的事就不要
   陈怀宇说:“不说出来我心里总不安生。你连女儿都送到抗日队伍中去了,你不知道我都做了些什么。”
   李景阳心里一动。他解释基不是自己送到抗日队伍中去的,是她偷偷跟着姚飞飞跑“你有个朋友叫徐朝宗?
   “不记得。”
   “你仔细想一想,在机械旅二团有没有一个叫徐朝宗的人?”
   李景阳认真地想,还是没能想起来。陈怀宇说:“你们曾经是好朋友,你和他提到过我,后来他和你一起开的小差。他想让你去省城发展,你却回了下甸。”
   李景阳说:“这就不对了。马飞张旗邢大海牺牲以后只剩下了我一个人。又一次战斗打响时我一枪没放,可一个很小的孩子在我的面前被人捅死了。我晕了过去。醒来时却连部队也找不着了。我是一个人回来的,哪里有什么同路的朋友呢?”
   陈怀宇也糊涂了。莫非是自己记错了?可许多年来这件事—直像个磨盘压在他的心,上。当年徐朝宗说过的每一句话都深深地刻在了他的脑子里,他如何能记错呢!如果徐朝宗不自称是李景阳的朋友,陈怀宇绝对不敢收留他。当时陈怀宇的全部心思就是保住自己的学校,任何一个来路不明的人都不可能靠近它。
   李景阳恍然大悟地说:“我记起来了。你说的那个徐朝宗确有其人,他是当年的联合县委书记,在村南的那场遭遇战中牺牲了。我只知道有这样一个人,并没有和他见过面。”    陈怀宇的心忽然变得空落落的。也许是景阳兄不记得这个人了。也许徐朝宗根本就不是李景阳的朋友。但无论如何那已经是过去的事了,徒留下一些伤感而遗憾的回忆。
   兆林跳上了土台,两手叉腰站在了土台中央,喊:“爸,伯父,你们也上来呀,这里好宽敞呢!”
   陈怀宇立刻说:“走,我们也到台上去站一站。
   李景阳有些踌躇。
   陈怀宇拖住了他的胳膊,说:“当初只有邢大海跑去看了女演员。说心里话,我们哪个不是又羡慕又嫉妒呢!一路取笑他也是酸溜溜的,其实都恨不得自己成了王二姐夫!”
   李景阳终于笑了,说:“我可没有那样想,那是你自己人小鬼大,早早就拐跑了一个章若儿,把我们所有人都蒙在了鼓里。”
   陈怀宇又闷住了。李景阳自觉失言,赶忙说:“还是你自己上去吧,咱们总得有个观众,都上去了谁来故观众呢?
   李荃深夜才从一个叫响集的地方赶回来。大门开启的声音惊动了许多人。县委书记吕中最先从屋里迎了出来,问:“事情怎么样了?
   李荃沙哑着嗓子说:“结了。”
   李荃的身后还跟着两个人。吕中说:“同志们先到我屋里休息一下,我让炊事员把饭菜给你们热一热。”
   一个女同志说:“李部长从早晨到现在连口水也没喝。”
   李荃说:“小崔,别说没用的。”
   三个人走进吕中的屋子,李荃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背靠着墙。
   小崔把椅子搬了过去。李荃摆了摆手,说:“我这样坐着舒服。”
   小崔对另外一个人说:“李部长是当年打游击时养成的习惯。”
   李荃连着喝了三碗水。
   饭菜端了过来,李荃却没吃,她急于汇报情况。“我们一早赶到响集的时候,那些人已经在一个叫李福田的荣军家里集合了。李福田是三等甲级荣军,参军前就是村里的泼辣人物,基本上是这次事件的幕后操纵者。他们冲击了两次区政府,在问题不能得到解决的情况下才想到县里来。那都是些伤残人,又手无寸铁,因为对形势和政策不太了解,又被少数人利用才起来闹事的。所以我不赞成区里同志的意见,好像只有镇压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那些荣军里有一等和二等功臣,为全国解放做出过重要贡献。现在形势好转了,他们又不能出来工作,生活待遇又没有跟上,心里当然不平衡,有些怨气也是可以理解的。荣军大多是苦出身,本质是好的,对政府提出些要求也不过分,怪只怪我们没有把工作做到家,没有把中央的政策及时宣传、贯彻下去,以致让大多数荣军产生了误会,好像全国一解放,政府就丢下他们不管了。所以问题的关键不是如何整治那些荣军,而是怎样把我们的工作做得更细更好。我已经代表县委、区委对荣军同志做了检讨。我说,以后哪位荣军生活有困難,可以直接找区委,区委解决不了,直接找县委。只要是合理的要求,我们一定及时解决。”
   吕中说:“好。我一向也不同意动不动就讲是暴动,要镇压,我们镇压的是反革命,不能镇压自己的同志。小崔有没有什么要补充的?”
   小崔从口袋里摸出一个小本本,打开放在了桌子上,说:“我们到了李福田家里的时候,那些荣军正要往县城里开拔,李部长劝他们不要去,说县里路途遥远,有些同志的身体吃不消。有什么要求只管讲我们会向县委甚至中央反映。李福田说,荣军每人每年要三百斤小米和四双鞋袜,没有别的要求。李部长首先应了下来。说荣军如果没有粮食吃县委的同志就可以不吃饭。没有鞋袜穿她可以亲自找人去做。李福田问李部长是什么人,说话这么大的口气。我说,这是铃铛队长。李福田一下子就不吱声了,还有人开始偷偷往外走。场面安静下来,李部长开始讲话。她说荣军是我们县的光荣,我们党和政府都不会丢下荣军不管。政府不会看着你们挨饿,相信你们也不会看着老百姓挨饿。如果你的邻居一天三餐不继,小孩饿得哭个不停,你会不去照应和接济他们吗?话又说回来,过几年形势好转了,老百姓一天三顿吃大米白面,又哪能让你们一天三顿吃小米呢!我看大多数的同志明白这个道理,少数同志不明白是因为我们的工作没有做深入。一会儿县里的同志分别与大家谈谈心,大家有什么困难和建议尽管说。我们解决不了的问题,会逐级向上反映。后来荣军分成了几个组,可那些荣军都不跟我们谈,都坐在院子里等着李部长。其中有一个年龄大的一等功臣都哭了,他说自己没了生产能力,总担心有一天会被饿死,听了李部长的话,他心里总算敞亮了……”
   李荃说:“临行之前我对区里的同志讲,荣军不单是响集有,哪个区都有,可是出问题的只有响集。干部不是不干,如果以后再发生此类事件,直接追究当地领导的责任。几个荣军都照顾不好,怎么能领导全区那么多人民群众呢!我们有些干部就是官僚,出了问题就惊慌失措,好像天塌了一样。就像四双鞋袜的问题,还要等荣军自己提出来?荣军大多没有家眷,政府应该想在前头才对。”
   吕中说:“问题这样解决最好,荣军出了问题不是小事,弄不好我们没法向省委交代。
   小崔说:“一个荣军偷偷问我,看着李部长那么年轻,真的是燕山游击队队长铃铛?我说要不信你可以亲口去问问李部长。老兵说那倒不用,早知道游击队队长这么漂亮,我就不去参加野战军了。”
   吕中笑了起来。
   李荃却皱起了眉头。她对这类话题心生反感。
   小崔有些不安地看着李荃,又看了看吕中。吕中赶紧说:“今天的汇报就到这里吧,谢谢你们为县委做的工作。时间已经太晚了,都早点休息吧!
   李荃和小崔一前一后地走了出去。吕中喊:“李部长。
   李荃站下了。
   吕中说:“你的老家来人了。被我安顿在后院的客房里。”
   李荃不相信地问:“我父亲?”
   吕中说:“还有一个叫陈兆林的小伙子和他父亲。我已经决定让陈兆林留下来工作,你的意见呢?”
   李荃说:“书记决定了的事,没有必要问我。    吕中在黑暗中笑了笑,压低声音说:“我看是个好小伙,有文化,人又英俊,说不定以后能派上大用场。
   李荃扭头走了。
   李荃醒来的时候太阳已经升起来了,小崔坐在叠得整整齐齐的床铺上缝袜子。李荃连声喊着“糟了槽了”跳下了床。小崔说:“吕书记特别吩咐你今天的任务是陪家人。”脸盆里的水是干净的,桌子上有两只碗倒扣在一起,李荃摸了摸,还是温的。回头再看小崔手里的袜子也面熟。李荃走过去一把扯过来说:“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我自己的事自己做,你不要老侍候我。我们是同志,又不是主仆。
   小崔说:“同志之间要互相关心互相帮助。这可是毛主席说的。”
   李荃说:“那你也不能给我缝袜子。”小崔说:“看着你一天到晚穿有洞的袜子我心里就难受。
   李荃说:“以后我一定注意不让袜子有洞,有了洞我一定自己补,不过我补也补不好看。”
   小崔说:“就是嘛!我补袜子的技術在县委大院可是出了名的。”
   李圣想了想,说:“小崔,我们不如这样,以后缝缝补补的事你做,洗洗涮涮的事我做,咱们达成个协议。行不?”
   小崔慌忙摆手说:“不行不行。你的工作那么忙,哪里有时间做这种事。你放心,缝缝补补洗洗涮涮的事全不用你管,我全包了。”“包你个鬼!”李荃把牙缸砰地放在了窗台上。
   后边的那个小院原来是县衙公署内眷住的地方。灰色的矮墙上爬着碧绿的藤萝。李荃走过去的时候心里并不是很舒展,父亲来了,她想到了姐姐。不久前她回过家里了,并与父亲进行了一次长谈。中心议题就是关于姐姐李勋。她想帮姐姐一把,并为姐姐寻找一个合适的人选。可是没想到阻力竞来自父亲。父亲无论如何都不同意李荃管这件事。他说荃别去打扰你姐姐了,这样不但帮不了她,反而会害她吃更多的苦。我们所能做的只是远远看着她,就如我当年远远看着你一样。这话让荃激愤。荃正色说:“你不能拿我和姐姐相比。你不能像姐姐一样不分是非。一个国民党的幽灵将毁掉你的女儿,你能无动于衷吗?
   李景阳无奈地说:“他首先是你姐姐的丈夫。”
   李荃说:“就因为他是姐姐的丈夫我们才更应该帮姐姐一把。为那样一个人守节不值得。”
   李景阳不说话了。他用迷惘的眼神看着女儿,仿佛一瞬间女儿与他相隔十万八千里。
   李荃又说:“我真后悔当初给姐姐去送信。如果没有那封信也许他们就没有机会私奔。”
   李景阳陡然睁大了眼睛。李荃惊愕地发现父亲的脸孔扭动起来样子非常吓人。李荃没有想到过去了那么多年的事情在父亲的心上仍然是一道不能触摸的伤口。她惶惑地站在那里,不知该对父亲说些什么。
   良久,李景阳才平静下来。他摩挲了一把脸,,说:“过去的事就不要再提了,现在我唯一的希望就是能在有生之年亲眼看着你有个好归宿。你为革命已经尽力了,该为自己做些打算了。”
   一句话说到了李荃的痛处,眼泪倏然而下。她不是一个脆弱的人,但她从来不敢正视她自己。她不能告诉父亲长期盘踞在自己心中的那个人叫宋则。他的血就洒在了村南的那片土地上。那支钢笔曾经像生命一样被她珍视着,可因为那场遭遇战的缘故,钢笔失踪了。李荃经常假设如没有那场遭遇战,革命胜利了,全国解放了,她和宋则会如何。宋则的那句悄声耳语千百遍地轰鸣在她的脑海里:我爱你……
   只是,这些话能告诉父亲吗?
   李景阳又说:“有些话爸爸可能不该对你讲。可不讲出来我心里不踏实。现在你也是出了名的人了,记住千万不要被虚名所累,要紧的还是踏踏实实地做事做人。齐仲澍纵有天大的不是,却是一个能让你姐姐一心一意等的人。人在高处更要把脚底下的事想清楚。许多道理你比我懂,但我的这些话还不算多余,是吗?”
   李荃只得点了点头。但看着父亲苍老的面孔,她什么都不忍再说。
   李圣在那所院子的外边遇见了一个人。那人正在墙边站着,显得心绪不宁。兆林回头时刚好看见李荃。兆林呆住了,脸上顿时涌上来一层血。他张口结舌地站在那里,不知该怎样与李荃打招呼。李荃心里别扭了一下,仿佛走进了一场阴谋。她莫名其妙地想起了吕中的话:“有文化,人又英俊。说不定以后能派上大用场……李荃定在那里,越发觉得兆林出现在这里极其可疑。她不给兆林调整自己的时间,先发制人道:“抹了什么油,头发搞成个鬼样子。
   兆林的汗都下来了,结巴说:“是水……”
   2
   李荃每天都往乡下跑,她没有哪天可以安稳地在机关坐一天。县委的人都说她得了游击综合征,哪天如果不让自己的两只脚飞起来,她都不知道应该干什么。
   这些话其实是有些刻薄,一般传不到李荃的耳朵里。可那种刻薄的氛围在机关里营造出来了,李基不觉得,兆林却时时都能感觉到。
   兆林忧郁的目光时常追逐着李荃的背影,高大而孤独。李荃总是行色匆匆,饭都是边走边吃。李荃凝重的目光打在哪里都能留下烙印,有时兆林会想,她在想些什么呢?
   李荃在西华镇遇到了一个说书人。那天下着小雨,来听鼓书的人站满了一个场院。李荃从这里经过时说书人刚好说了这样一句话:只听姚飞飞大喝一声,跟我来!
   李荃挤进了人群。
   说书人是一个年老的盲人,鼓点敲得像爆响的机关枪。唱的是:小铃铛,往前冲,前边都是国民党的兵。鱼兵虾将多的是,挡不住我们的大英雄。姚飞飞,大眼睛,双枪一挥八面威风。游击队队长本事大,常胜将军是美名……
   这时雨骤然大了起来,众人四散离去。盲人非但没有偃旗息鼓,鼓点反而越来越激越。……遭遇战,打得凶,胜过天将与天兵。天兵天将三千万,撒豆成兵救英雄。敌人死了无其数,哭爹叫娘喊得凶。哭爹叫娘也没有用,一命呜呼就断了残生……”
   场院里只剩下了李荃一个人,鼓点终于停止了。
   李荃没有说话,可盲人似乎感觉到面前有人。他用手摸了摸,什么也没有摸到。    李荃轻声说:“你唱得不对,那场战斗我们没赢。”
   盲人摸到了鼓槌儿,咚的一声,又唱了一曲《刘寡妇坐堂》。
   “刘寡妇我坐在堂中央,哭了一声爹,叫了一声娘,还有我那冤家绍森三郎。那一日,我去上甸把亲探,原只想,坐上你的汽车风风光光。我只是,又馋又懒的小娘子,绍森三郎你知端详。缘何说我告了密,我命赴黄泉也冤枉。贱妇死了何足惜,那么多人的性命我难抵偿。千遭恨来万遭怨,为什么,天大的事情让我扛……
   李荃用双手捂住了胸口,她觉得那里都要裂开了。
   吕中隔三岔五就让兆林到李荃的屋里坐一坐,有时还提醒兆林带上糖果或点心。吕中像一只好心肠的母鸡,一点也不知道这个差事对兆林来说是多么勉为其难。
   谁也不懂吕中的心思,吕中对李荃的那种感情有些像对待女儿。李荃许多对敌斗争的故事就像民谣一样在乡间流传。吕中认定李荃是一个不会照顾自己的人,打心眼儿里想为李荃做点什么。
   李荃的婚姻问题一直是吕中的一块心病。几个月前,地区的一位负责人老秦找到吕中,要他从中做媒。吕中乐得就像要嫁自己的女儿一样,兴高采烈地对李荃说了这件事,却被李荃冷冷地顶了回来。在李荃心中,大哥宋则在她的心里长成了一棵树。那间幽暗的地”下室催化了她的情感也埋葬了她的情感。往烈士陵园迁墓时她发疯似的要找到宋则的遗骨。这些事吕中不知道。吕中在答复老秦时只说李荃这里定了人选。吕中的想法很简单,老秦年龄大了,腿上又负过伤,又在地委做主要领导,这些都可能是李荃回绝的原因。吕中私下找了几个他认为能和李荃相匹配的人,他们都与家里的老婆离了婚,可奇怪的是他们都不愿意与李荃建立家庭。吕中一下子蒙了,他弄不懂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吕中确实也想到了自己,对着镜子照了半天,得出的结论是自己根本配不上李荃。
   兆林對这一切当然是懵懂的,吕中的每一句话他都当作政治任务去完成。坐在李荃的面前兆林就紧张。兆林不说话脸先红,而李荃紧绷着的一张脸任何情况下都不见松动。李荃的性情变了。兆林想,李荃打了那么多的仗吃了那么多的苦,见到了那么多的流血牺牲,不变才怪呢!
   吕中的心思县委院里无人不知,只是李荃不知道,兆林更不知道。兆林只当这是县委书记交给自己的工作,所以总是把串门儿当作任务来完成。兆林经常在李荃的屋里碰见小崔,小崔喜鹊一样的声音能化解许多尴尬。兆林心生感激,却又觉出了为难。他想他是来陪李圣的,如果陪的对象发生了转变,不就是没完成任务吗?
   这是比天都大的事。
   夏天的一个晚上,小崔敲开了兆林的门,兆林拿着一块湿毛巾正在擦脸,小崔就不顾一切地扑到了兆林的怀里。兆林大张着手臂站在那里,把该说的话和该做的事通通忘记了。小崔的两只手搂住了兆林的脖子,灼热的一张脸拼命往兆林的脸上贴。房门砰地被人撞开了,吕中门神一样地站在了门口。小崔夺路而逃,兆林却站在那里一动不敢动,人整个儿都给吓傻了。
   吕中一脚关上了房门,压低声音说:“行啊陈兆林,长本事了。让小崔搂着怪好的,是吧?
   兆林的两只手臂依然大张着,被吕中一把打掉了。“说,你和小崔到底是怎么回事?”兆林哆哆嗦嗦地说:“我也不知道。
   吕中说:“你也不知道?小崔怎么不去搂别人,苍蝇不叮无缝的蛋!”
   兆林无话可说了,他用一双惊恐的眼睛看着吕中,猜想着等待自己的结局是什么。
   吕中踢了兆林一脚,让他站直。吕中说:“县委留下你是因为你肚子里有些墨水,如果用那些墨水玩花花肠子,看我怎么收拾你。”
   兆林叫了声“吕书记”,眼泪都出来了。吕中忽然笑了一下,说:“我知道刚才的事责任不在你,可你也别过不去美人关哪。我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吧。第一次见你我就决定要好好培养你,将来让你和李荃结成美满姻缘。你们两家有世交,你不会嫌弃李荃年龄大,对不对?
   兆林木呆呆地看着吕中。
   吕中又踹了他一脚,说:“你别觉得李荃配不,上你!”
   小崔哭哭啼啼收拾东西,李荃在一旁站着。她不明白小崔为什么要被调走。小崔什么也不肯说。小崔去的是全县最偏远的地方。李荃问吕中为什么突然把小崔调走,吕中黑着脸说:“她犯了严重错误。”
   李荃没有再说什么。她想,吕中这样做也许有他的道理。李荃的心里很空,小崔在的时候是有些烦人,小崔不在了才觉得不可或缺。人是多么奇怪啊!李茎由小崔想到了宋则。被宋则拥在怀里的时候并不觉得怎样珍贵,可永别后的思念却是这样绵长。长长的思念像绒线一样在她的心里缠成了一个团,随时都能触摸得到。
   有时她也想,与宋则之间到底算是什么关系呢?其实她对宋则的情况一无所知,只知道他的原籍在河北的安次,冀东暴动后才辗转来到联合县委。烈士陵园墓碑上的介绍就是这样简略。当时组织上曾经派人到安次专门寻找宋则的家人,但因为宋则用的是化名,居然没有查出个结果。宋则就像无名氏一样长眠在那片青山绿水之间。不知他的老母是不是每天都倚窗盼望,不知宋则的魂魄是不是已然回了故乡。
   宋则永远地消失了。李荃的目光经常穿越时间和空间的岁月风尘,看见那年春天的宋则。宋则的那只手是温湿的,在人群中是那么与众不同。两只眼睛因青春而明亮,在突围之前曾经沉沉地落在李荃的脸上。李荃看到了,却假装没有看到。他们就这样分了手,那个血腥之夜成了埋葬宋则的坟墓。后来李荃找过交通员老吴,打听什么情况下宋则请他代转的那支钢笔。老吴已经把这件事忘了。他只是惊异地问那支钢笔没转到你的手里吗?李荃只得把问话又重复了一遍,老吴才说:“我只记得有钢笔这回事,至于宋则是怎样给我的,我一点都不记得了。当时白色恐怖那样厉害,天天紧张得像踩着地雷。许多应该记住的事都忘了,更不要说这样的小事了。”
   秋天来了,是一个少有的丰收年景。兆林在党校学习结束以后,坐着农民拉谷草的大车回了县城。硕大的谷穗沉甸甸地垂挂着,金黄色的谷草像太阳一样有一种温暖的气味。党校建在了离县城四十里的大洼深处,四周都是密不透风的庄稼,一望无际。兆林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壮观的庄稼地,像舞台的布景一样。他们在课余时间经常帮助老乡去收拾地里的庄稼。兆林是干得最投入最兴奋的一个。劳作把他的两手磨去了一层皮,兆林却在广袤的庄稼地里感悟到了一种生命意义上的超越与升华。那天他用镰刀割谷草时险些削掉半根手指,被翻开的皮肉和如注的流血吓白了一张脸。老乡赶忙从衣襟上撕下了一块布,包扎了他的伤口。兆林在谷草上坐了下来,那堆血迹在明亮的阳光中鲜艳夺目。兆林在这个时候想起了李荃。忽然有一种说不清的思绪令他无法把握。在这之前李荃从来没有真正走进过他的内心。疼痛和鲜血第一次让兆林意识了自己是个男人,第一次怜爱地想起了关于李荃的许多故事。李荃是一个坚强的、不寻常的人。但李荃首先是个女人。而且是疼痛过的,流过鲜血的女人。兆林一下子理解了吕中对李荃的百般呵护。哦,生活原来是这样的,兆林想,他与李荃的那种缘分其实早在几年前就已经结下了。那时陈家大院住着的那位女兄长多让兆林自豪和羡慕呵!兆林想,亏得女兄长当时是个扛枪的人,如果是随父亲来走亲访友,说不定真能闹起一场恋爱呢。许多才子佳人的戏不都是这么写的吗?    兆林在午后才走进县委大院。他背着背包抱着脸盆,脸盆里放满了杂七杂八的东西。万物走向成熟的季节兆林回来了。兆林也成熟了,目光显得沉甸甸的。兆林在院子里遇见了小马,小马正在晾衣服。看见兆林小马远远地跑了过来,精湿的一双手紧紧握住了兆林。小马说:“我都快认不出你了。你黑了,也瘦了,却更健康了!”
   兆林摸了摸自己的脸,嘿嘿笑了。
   两人一前一后走进了屋子,刚把东西放下,小马就神秘地说:“你不去看看李部长?”兆林的脸腾地红了。
   小马赶忙摆了摆手,说:“算我没说。兆林在李荃的门外徘徊了好半天,才鼓足勇气敲响了李荃的房门。“李部长在吗?”李荃应了一声。
   兆林轻轻推开了房门,见李荃盘腿坐在床上,一本打开的书还在膝盖上放着。李荃见是兆林,高兴地下得床来问:“学习结束了?”
   兆林温暖得几乎要落下泪来。
   兆林一扭头,突然惊呆了,李荃对面的床上坐着小崔!
   兆林战战兢兢地与小崔打了招呼,小崔却看都没看他一眼。
   李荃不解地问:“你们这是怎么了?”小崔呼出一口长气,说:“有一回我去党校办事,他装着不认识我。”
   李荃笑着说:“兆林不是这样的人呀!兆林红着脸不知所措。
   小崔说:“我的事还请李部长多帮些忙,我那里离你太远了。我想回来真的不是出于私心,是想和你多学些本领,干好革命工作……
   李荃思忖了一下,说:“当初吕书记为什么调你?
   小崔看了兆林一眼,说:“他说我和你的关系一直搞不好。”
   兆林惊讶极了,他没想到小崔竟然当他的面撒谎。
   这话却惹恼了李荃。她在地上转了个圈儿,气愤地说:“这个老吕怎么这样武断!他怎么不做调查研究!
   兆林急出了一脑门儿的汗,刚要说什么,李荃一摆手,让他闭嘴。
   小崔得意地看了兆林一眼,继续说:“我揣摸是吕书记一直看不上我,看不上我的头发,说有摆弄头发的时间干点啥不好。有一次还对我发了脾气,说养俩猫尾巴没有用。”
   李荃说:“他怎么能这样讲话,我要在生活会,上给他提意见。”
   小崔说:“还是别得罪县委书记吧。”李荃说:“他首先是个共产党员。”
   小崔低下头说:“如果他知道这些话是我讲给你听的,不把我流放到更远的地方才怪呢!
   李荃说:“這就是你的不对了。你在认识上必须端正态度,革命工作哪能用’流放’这样的词?再说吕书记不是那种狭隘的人,他不会在工作中掺杂个人恩怨。”
   小崔吐了吐舌头。
   李荃又说:“小崔你要记住,不论在哪个岗位上都是为革命工作,为人民工作。挑肥拣瘦的人不会是一个好干部。”
   小崔说:“我记下了。”她边翻包裹边说:“我给你做了一副毛皮手套,省得你到冬天再把手冻坏了。”
   果真是一副很精致的毛皮手套。里边是雪白的兔毛,外边罩一层酱色的驼绒布,又柔软又暖和。李荃一见就喜欢得不得了,问:“多少钱?”小崔说:“是我自己做的,你说值多少钱?”
   李荃高兴地把一只手伸了进去,感慨地说:“我的冻疮啊,你可不会再犯了!”
   李荃在生活会上轰了吕中一炮,把吕中气得火都上房了。生活会开成了对抗会,只有李荃和吕中两人在那里嚷。李荃开始还平声静气,虽然言辞犀利一些。随着吕中的嗓门升高,李茎也跟着吕中的调门升了,上去。李荃指责吕中在小崔的问题上犯了官僚主义错误,她说小崔是个好干部,虽然有缺点,但可以批评教育。把她流放到偏远的山乡不利于解决她的思想问题。很不幸李荃用了“流放”这个词,让吕中暴跳如雷。在这之前会议室里已经没有人了,在两个人的争吵升温以前他们全撤了。当然兆林没有撤,他就在门外站着。他心里很难受,为李荃,也为吕中。他知道他们的争吵没有意义,一切都是因为小崔的几句话,可小崔没有实事求是。
   只是,实事求是的话,兆林也说不出。稍晚一些,兆林去了吕中的屋里。吕中紧锁着眉头坐在一把椅子上,一支“大炮”正在向空中喷云吐雾,屋子里成了一片云海。兆林赶忙打开了窗子,把烟雾散了出去。兆林说:“吕书记,我向您道歉。
   吕中只是嗯了一声。
   兆林又说:“李荃错怪了您。
   吕中横了兆林一眼,说:“还没一锅里吃饭就向着李荃?”
   兆林说:“如果您不反对,我把事情向李荃说清楚。”
   吕中说:“说什么说?怎么说?说你和小崔在一起抱着让我撞上了?别添乱了。”兆林看着吕中。
   吕中叹了口气,说:“小崔多大本事,她居然敢造县委书记的谣。李荃那么聪明的人让她糊弄了,你说我这当书记的冤不冤枉。你回去告诉李荃,就说小崔勾引你,看她是什么态度。”
   兆林一动不动。
   吕中急了,说:“你倒是去呀!”
   兆林利用三四天的时间把办公室的工作理出了头绪。他整天埋头工作,既没有去找李荃,也没有再找吕中。开始两天,兆林看见吕中就提心吊胆,怕他问起那件事。后来兆林自己把事情想通了。假如吕中真的问起,兆林会看着他的眼睛说,没必要告诉李荃。小崔怎么做是她的自由。这件事慢慢过去了,兆林惊喜地看到吕中和李荃之间的关系缓和了。生活又回到了原来的轨道,吕中还是经常问起兆林和李荃的关系有没有进展。
   第一场冬雪降临的时候,地委书记老秦突然来到了燕山脚下这座偏僻的县城。他是来检查粮食统购统销工作的,顺便办一点私事。吕中一眼就看出了老秦心底的“私事”是什么。吕中汇报工作时先后两次被老秦打断,第一次问:“李荃同志没在?”吕中说李荃没管这块工作;第二次老秦又说:“去年你就说她定了人选,你诓我。”吕中的汇报进行不下去了,坐在那里瞅老秦。老秦带一点揶揄地说:“你瞅着我干什么?县委书记连个媒都保不了,我看你当得也是够吃力的。”    吕中不敢再说什么,急急忙忙就往外走。找到李荃把事情的经过简要地说了一遍,又开玩笑道:“你跟了老秦我们全县都沾光。
   李荃说:“他不就是想谈谈吗?我去谈好了。”
   吕中说:“我给你两条指示,一别伤着自已;二别得罪领导。”
   李荃不耐烦地说:“没有你想得那么糟。
   见了面李荃才知道自己低估了老秦。老秦想和李荃单独谈谈,地点选在了李荃的单人宿舍。李荃极不情愿地开了房门,老秦马上歪在了李荃的床上,脸拱到了雪白的被单上。老秦连说两声“关门关门”,李荃都没有动。老秦自己把房门关上了。老秦坐回床上,脸颊出现了一抹桃红。他张开了两只手臂,轻声说:“你来!”
   李荃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老秦说:“你第一次到地委开会我就喜欢你。如果你那时肯嫁给我,我们都该有儿子了。都是吕中给耽搁了,他从中不说好
   李荃气愤得浑身发抖。她说:“我要结婚了。”
   老秦说:“不是还没结吗?
   李荃艰难地说:“快了。”
   老秦根本不信,挑逗说:“谁?你说说,跟谁?”
   兆林忽然从外面跌了进来,一把揽住了李荃的肩。李荃顺从地靠了过去,两人一齐朝外走。
   老秦说:“你以为演出双簧就能骗得了我?李荃,别不识抬举!”
   3
   一场大雪连续下了一天一宿。第二天早晨,整个县城都被白色淹没了。污浊不堪的街道不见了,青灰色的瓦垄消失得无影无踪。一丝风也没有,白雪铺就的城市安详而静谧。
   县委大院里却是热火朝天,各种奇怪的家伙都派上了用场。大家挑的挑,铲的铲,把雪通通运到了东南角上的菜地里。那里已经堆起了一座大山。所有人的面颊都被冻得通红,连地委书记老秦都不例外。他不时大声地喊着号子,使得场面不像在铲雪,而是像在拾木头。强劲的北风把老秦干涩的声音吹得七零八落,但老秦毫不气馁,仍然拼劲十足。
   老秦昨天从地委出来就没打算要回去,当然他也没想到大雪会把他困在这里。老秦这次是雄心勃勃而来,起因其实很简单。县委副书记张伯勇来地委开会时有意无意地谈起了吕中和李荃。张伯勇的本意是想汇报一些群众对这两个人的看法,可是没容他把话题展开,老秦的心弦就被拨动了。遥遥想起了两年前的一些情景。李荃第一次来地委开会时,老秦刚同乡下的老婆离了婚,对未来的婚姻有着美好的憧憬和想象。李荃不像别的女同志看見地委书记远远就咧开嘴巴。李荃像个石头人。她不笑的样子越发显得端庄和古典。李荃的地位不高,但名声很大。名声很大的李荃在联合县委一点用处也没有,但在地委或省委就不同了。只是没想到李荃有了人选,这让老秦好长时间觉得懊丧。以后老秦就急急忙忙地闹了一场又一场恋爱。老秦在闹恋爱中得到了无法言说的好处。但不知为什么老秦从没想过和任何一个与他闹恋爱的女子结婚。
   当老秦那颗因沮丧而麻木的心又一次为李荃跳动时,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李荃即将成为地委第一夫人的荣光,觉得自己追求李荃的动机无可指摘。老秦的一片至诚天光可鉴。思念突然像空中飘舞的雪花一样热烈而浪漫。随便找了一个借口,老秦就一路奔驰而来。他一厢情愿地以为李荃也许正在等着他。
   结局居然是这样的。
   老秦随便找人聊了聊,毫不费力地就了解了兆林和李荃之间究竟是怎么回事。老秦见不得有人在他面前演“双簧”,李荃那副冷若冰霜的样子伤透了老秦的心。
   吕中不时用眼睛的余光去看老秦。老秦累得一塌糊涂的样子让吕中心里充满了不忍。老秦的疲乏和沮丧显而易见。吃早饭时,老秦只吃了半碗米粥。吕中看出了老秦没胃口。可看出了管什么用呢?李荃的脾气吕中可是知道得一清二楚。她认准的事八匹马都拉不回来。吕中夹在两个人中间很为难。他不得不抱怨老秦,天底下什么样的女人没有,怎么就死心塌地地吊在一棵歪脖树上呢?
   吕中正在胡思乱想的时候老秦走了过来。老秦把手里的木锨拄在胸前,说:“真应该把今天过得有意义,难得赶上这么一场大雪。”
   吕中说:“是呀,真是有意义的一天。”
   老秦说:“李荃呢?
   吕中心里一颤,小声说:“刚才还看见她了……”
   老秦大声说:“又不是让她来铲雪,你紧张什么?”
   李荃在会议室的门外就看见了老秦。老秦点燃了一支烟,对着天空吸了两口。今天老秦主持会议。会议室里的气氛很热烈。老秦说了一大堆表扬的话,然后把话锋一转,说:“我有一个特别好的消息要报告给大家。第一,省里组织了一个巡回报告团,特别邀请我们的战斗英雄李荃同志参加。我特别强调的是,我们整个地区只有李荃同志一个人参加,所以,她代表的是我们地区的两百万人民。”掌声哗地响了起来。老秦摆了摆手,又说:“还有第二个好消息,听说李荃同志就要结婚了,这更是一桩大喜事嘛。所以我提议,把李荃和陈兆林同志的婚礼安排在今天举行。让我这个地委书记当一当证婚人,也来吃杯喜酒,大家说好不好?”
   现场开了锅。
   李荃眼前突然一片模糊,愤怒像锅里翻开的水一样随时都可能外溢。可李荃不知道怎样表达自己,她的身体在瑟瑟发抖,两只握紧的拳头像要进裂一样疼痛而肿胀。人们纷纷说着各种各样祝福和喜庆的话。可李荃什么也听不到。她一动不动坐在那里,任耳边的声音像风一样刮来刮去。人们终于四散开了,屋里安静了下来,但李荃感觉到了屋里还有人,还有一双眼睛在看着自己。李荃把目光调整了过去。可她看不清那人,她只能等待着对方开口。
   “李荃同志,恭喜你。
   是老秦阴冷的声音。
   李荃慢慢微笑了,说:“谢谢。”
   老秦走了过来,站在离李荃很近的地方。老秦说:“你现在改变主意还来得及。”
   李荃骄傲地仰起了脸:“我为什么要改变呢?
   老秦气急败坏说:“我知道你不会心甘情愿嫁给这样一个白丁!”    李荃居然笑出声来,说:“你说得不对。你大概不知道,他是我父亲送来的,我们两家是世交。他虽然年纪小,却是正经的师范毕业生。我大字不识几个,所以特别喜欢有文化的人。”
   老秦的脸忽然乌涂不堪,无数种复杂的表情在那张干皱的瘦脸上交替出现。李荃忽然觉得面颊一阵灼痛,眼前出现了灰蒙蒙的視觉。视觉逐渐清晰起来,老秦人影似的在那里晃。李荃站了起来,一眼看见兆林就在外边站着,不放心地往里边张望,李荃招呼道:“兆林快来,你还没有谢过秦书记呢!
   兆林惶惑地走了过来。
   李荃啪地推开了一扇窗子,清冷的空气立刻扑面而来。“多好的雪后放晴天气,我们到外边去玩玩雪!”
   李荃拉过兆林的一只手,两人手牵着手跑了出去。
   新房就安排在李荃的单人宿舍里。兆林把被子抱过去,一生中重要的事情就完成了。床上床下窗里窗外贴了许多喜字,手巧的同志还剪了窗花,居然把新房闹出了一个样子。吕中乐得合不拢嘴,两只大手不时搓来搓去。他让炊事员做了一大锅粉蒸肉,还派两个人去酒店买酒。一切准备就绪,却找不着李荃和兆林。
   老秦烦躁地看了看手表,说:“这婚还结不结?”
   吕中赶紧说:“结,结。只是不知道他俩跑哪儿去了。”
   老秦道:“这样大的雪还能把人跑丢了?”
   李荃和兆林手拉着手一直往城南跑,实在跑不动的时候两人双双摔倒在雪地上。兆林的一只手还在李荃的手里握着。李荃感激这只手。昨晚就是这只手救李荃于危难。兆林仓皇之间伸过来的那只手给了李荃多少安慰呀!昨晚她问过兆林,是谁让你闯进房门的?她想也许是吕中。可兆林却播了摇头,说昨晚那个时候大家都坐在一起学文件,没有人注意李荃和老秦的事。是兆林自己不放心,借着上厕所的机会拐到了李荃的房门前。兆林哪里敢破门而入呢?后来有那样的举动纯粹是让老秦给气的。老秦哪里像一个地委书记,跟街上的无赖差不多。事情到这里本来该告一段落了,可老秦的用心真是险恶。谁也不会想到老秦会当众宣布要为李荃和兆林主持婚礼,老秦不相信李荃会嫁给兆林,但却要为他们主持婚礼!兆林把李荃从雪地上拽了起来。李荃的半边脸上沾了许多雪,兆林想用手去拂,手却被李荃攥住了。李荃激动地说:“兆林,我今天说的话永远有效。我这一生不会嫁给任何人,你、老秦,任何人都包括在内,我谁也不嫁。你听懂了吗?”
   李荃粉白色的面孔突然罩了一团雾气,激愤使李荃的眼睛变得雪亮。那两道清冷而尖锐的目光投射到了高远的天空上,像两把闪着辉光的剑影。
   “我们走吧。”兆林说,“那边在等着我们呢。
   李荃大声说:“陈兆林,你没回答我!”兆林举起右手,故意用轻松的语调说:“我今天说的话也永远有效。你一辈子不嫁,我一辈子不娶。老秦走了以后我会当众宣布婚礼无效。”
   李荃一下子笑了。李荃笑起来的样子像是能溶化漫天冰雪。她用温柔的语调说:“你像个傻瓜一样不开窍。那就是我们两个人的事了,我们为什么要向别人宣布呢?谁也不会知道我们假结婚的事,我们瞒他们一辈子。你说呢?”
   兆林惊讶地说:“你是这样想的?”李荃疑惑地问:“这有什么不对么?”兆林赶忙掩饰:“没什么不对。我是吃惊你有这样的想法,太惊世骇俗了。”
   吕中没有想到仓促举办的婚礼竞也这么热闹。新娘的表现尤其令人满意,平时李荃是个不苟言笑的人,谁都畏她几分,可在婚礼上李荃随和得像是换了个人。有人让兆林点支烟,兆林刚拿起火柴,李荃却说:“我来。”李荃划火柴的样子很笨拙,让很多人感到受宠若惊。李荃又给每人都剥了一块糖,包括吕中和老秦。吕中乐得合不拢嘴,仿佛嫁的是自己的女儿一般。老秦开始是笑着的,典礼是他主持的,并亲手给二位新人戴上了大红花。可后来老秦脸上的笑就被风一丝一丝地抽尽了。婚礼好像不应该是这样的,可又该是怎样呢?裹在喜庆和热闹的人群里仿佛一切都是身不由己。他后来都不敢看李荃的脸,李荃还是平时的一套衣服,可因为胸前有了朵红花,脸上就变得红彤彤的,一种幸福的感觉在眉宇间洋溢。那种幸福难道不是老秦亲手促成的么?老秦那颗原本有些邪恶的心突然就变得寂寞了,他意识到自己也许是头驴子,做的是天底下最蠢的事。
   三杯酒下肚,老秦就醉得一塌糊涂。老秦孩子似的鸣鸣地哭,连声说:“我真是不幸啊!”那副怪样子让人忍俊不禁。没人在乎老秦的满搜心事,连吕中都把昨天的事忘得一干二净。眼前有酒有肉有新人,谁还把老秦当回事呢?醉了的老秦更不堪入目,大家七手八脚地把他扶回了后院的客房,就又回到了酒桌上。每个人都喝了许多酒,新郎新娘也不例外。李荃在这个场合才发现自已原来是海量。她把所有的人都给敬到了桌子底下,最后李荃举着酒杯竟无人可碰。
   兆林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说:“我敬你一杯。”
   李荃做了一个手势,说:“小声点,同志们都睡着了。”
   一条宽布帘搭在了屋子中间的晾衣绳上,房间就隔成了两个世界。熄灯前的一段时间李荃有躺下看书的习惯,她总是看得很专心,像是旁若无人。被单另一端的兆林却总是心绪不宁,他不时偷偷地去看李荃,李荃朝里侧卧,兆林只能看见侧脸。兆林说:“开着灯我从来睡不着觉。”李荃说:“慢慢习惯就好了。”兆林也想看会儿书,可那些字无论如何落不进眼睛里。兆林很气恼,把书扔到了桌子上。没扔好,书掉在了地上。
   生活在一起,兆林才知道李荃的日子是怎么过的。李荃像一个半大孩子一样又粗心又没耐性。如果不是亲眼看见,兆林不会相信李荃这么灵秀的人穿的内衣上系了许多小疙瘩。衣裤坏了李荃不缝不补,只用线绾上一个小疙瘩了事。这样做的结果是让衣裤没有了原来的形状,穿在身上如何能舒服呢?兆林是偶然发现这个秘密的。李荃换下的衣裤来不及清洗就塞到了床垫下,把床垫顶出了一个大包。兆林打扫房间时给翻了出来,发了半天愣。李荃看见被子底下压着平平展展的衣裤时发了一通火。兆林什么也没说。李荃有些心虚,再换衣裤时就放进抽屉锁起来。兆林平静地说:“你何苦这样做呢?我一个人的也是洗,两个人的也是洗。况且两个人的衣服放在一起洗又省水又省肥皂。”    李荃坚持说:“你不必为我做事。”
   兆林用轻松的语调说:“这辈子能给铃铛姐姐提鞋我都会感到很荣幸,何况还能亲手洗衣服呢?”
   去省委报到之前,李荃去烈士陵园看望那些牺牲的战友。吕中特意批了兆林一天假,安排兆林同李荃一道前往。两人各骑一辆单车上路了。李荃戴的是小崔縫的那副皮毛手套,李荃的手有冻伤,那副毛皮手套帮了大忙。烈士陵园坐落在深山里,被苍松翠柏环抱。一种肃穆的气氛像郁结的云块一样伸手可触。李荃径自走向了姚飞飞,什么也没说就扑到了姚飞飞的墓上。
   姚飞飞,河北玉田人,生于1915年5月。
   1935年4月加入中国共产党。同年10月,参加了由李子光带领的中共党员在别山大集举行的游行示威,号召抗捐税、不交租、不纳粮、取消高利贷、建立苏维埃政权。1936年创建“一文钱”文具店,从事党的秘密活动。1938年秋天,冀东暴动失败后转入深山,组建了燕山抗日游击队。
   兆林的眼睛湿润了。他依稀记得姚飞飞那圆圆的脸和大大的眼。那时兆林的胆子很小,对枪不敢摸也不敢碰,有一天,姚飞”飞出其不意地把枪管放进了兆林的手心里,兆林便像受惊的兔子一样逃开了。如今姚飞飞的身躯已经化作了一杯泥土,孤单地在这里听着风声林响。兆林时常感到李荃心中的伤痛一生都难以愈合。李荃是幸存者,可分明又是不幸的。
   也许兆林和李荃一生一世就这样过下了。坐在这样一种肃穆的氛围里兆林想,他永远都不会放弃疼爱和照顾李荃的权利。李荃是个值得疼爱和照顾的女人。只要能够一辈子隔着布帘看着她,就该知足了。
   李荃抚摸了许多块墓碑。李荃一日也不曾忘记这些曾和自己并肩战斗过的战友。她忘不了这些人,这些熟识或不熟识的人曾经那么热烈地拥抱和握手,谁也不知道几个小时之后要面对那么惨烈的局面。终于看见了宋则。宋则安眠在陵园的西北角。身后就是一片松林。这里显得冷清和寂寞。宋则忧郁的双眼透过坟墓遥遥注视着李荃。李荃匍匐在坟墓上,把一张脸贴了上去。太阳还是过去那枚太阳,照耀着生者,也照耀着死者。
   兆林走了过来,无声地看着李荃。
   李荃说:“你知不知道这里埋葬的是谁?”
   兆林想了想,说:“是你不想结婚的理由吗?
   李荃参加的最后一个常委会上讨论选调干部人选,李荃坚定不移地推荐了小崔。因为李荃明天一早就要出发去省城,小崔竟成了唯一一个全票通过的人。李空的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仿佛是常委们照顾了自己的亲友一般。散会以后已经很晚了。李荃回到了屋里,见兆林已经装好了一个行李包。李荃奇怪地说:“我又不是去送礼,你怎么让我带这么多东西?”兆林告诉李荃里面装了内衣内裤洗漱用具等等。李荃说:“过去我出门只带两只脚。”兆林说:“天底下哪有你这样粗心的女同志。对了,我还给你买了一包糖果、两盒饼干放了进去。因为报告团肯定是集体行动,不可能随时吃到东西。你的胃不好,千万别饿着自己。”
   李荃不以为然:“你怎么婆婆妈妈。”兆林说:“如果你能婆婆妈妈些就好了。”
   李荃去拽那张单人床。兆林说,你明天就要走了,我们今天就不能离得近些么?李荃的脸红得透亮,说你的要求好没道理。
   4
   有一件大事在上甸^下甸同时发生了。两村的交界处筹建了一座学校,上甸和下甸的孩子都在那里上学。学校有个男老师叫永顺,有个女老师叫水香。水香是上甸人,永顺是下甸人。于是一些故事不可避免地发生了。水香不愧是新女性,一点也不在乎来自家族的压力和村里的闲言碎语,把一场恋爱搞得热火朝天。有一天,永顺在去学校的路上失踪了。水香知道自己势单力薄,难与族规家法抗衡,就给党中央写信。给毛主席,给周总理,给她知道名字的党和国家领导人。水香断定永顺是被囚禁了,生死未卜。但时间一长,必定凶多吉少。水香发出的信很快有了回音。一个月以后,中央来了一个“永顺问题调查小组”。调查小组的人挨门串户地找人做工作,讲《婚姻法》,宣传党的政策,终于感动了,上甸人,交出了永顺。永顺被关在了一个菜窖里,因为阴暗潮湿和营养不良,出来时双腿已经站不起来了。
   勋终于要大大方方地走娘家了。虽然没人告诉勋应该怎么做,但勋在心里把那些束缚自己的条款通通废掉了。勋满心喜欢地从妇女识字班回来,大声教女儿忍冬自己刚学会的两句话:单丝不成线,独木难成林。勋本来用不着上识字班,她当识字班的老师还差不多。但勋喜欢像学生一样去上课,喜欢像别的妇女那样一笔一画描红。勋的字当然写得最好看。老师不止一次地表扬勋,并拿勋的练习簿做样板。妇女们只是笑。她们习惯了勋做事比她们强,勋做什么都比她们强。
   忍冬已经六岁了,是一个美丽聪颖的小姑娘。忍冬连蹦带跳地远远走在勋的前边,大声重复着刚学会的两句话:单丝不成线,独木难成林。勋进屋点了灯,然后给忍冬洗手洗脚。
   勋说:“忍冬乖乖早些睡,明儿一早跟妈妈走亲戚。”
   忍冬说:“咱们有亲戚吗?”
   勋说:“当然有。我们有小姨在县里做大事,还有姥爷就住在上甸,姥爷可想忍冬
   忍冬说:“咱们家真奇怪,都是没有见过的人。”
   这话把勋逗笑了。勋问:“忍冬还没见过谁?”
   忍冬说:“爸爸呀!就见你一天一天地给他做鞋,却总也不见他回来。
   勋呆住了,她用一只手摸着忍冬的脸,问:“忍冬,你说爸爸还能回来吗?”
   忍冬说:“能。爸爸一定能回来,把你做的鞋全穿完。”
   忍冬抢着去铺被子。先给爸爸铺好,然后是妈妈的,最后才是自己的一床小被子。忍冬的小脸累得通红,长长的头发通通粘在了两颊上。忍冬不一会儿就沉沉地睡去了,两条小腿蜷缩在胸前,长长的睫毛底下是一溜阴影。勋忽然觉得心里慌慌的,面对手里的活计,怎么也没了做下去的欲望。勋正在烦闷,外面突然传来拍门声。勋慌得浑身打战,抖动着嘴唇问:“是谁?”    来人发出一阵笑,说:“大姐,你开门。门刚一打开,那人便搂住了勋。“大姐,我是英娘。你还记得我么?”
   勋错愕,想不起英娘是谁。
   “你去沈阳的时候我们在山海关分的手,你给了我一块银圆,我一直也没舍得花。现在还在柜子里藏着呢。”
   勋又惊又喜,拉英娘进屋。端起油灯往英娘的脸上照,仍然不放心地问:“你怎么跑来了?”
   英娘说:“大姐,我嫁给晚生啦!”
   勋愣住了。晚生是一个太过熟悉的名字,什么时候想起心里都是一种异样的感觉,可这些年一直也没怎么见晚生。
   “我和晚生结婚那天就要来看大姐,可晚生说啥也不让我来。我说我和大姐的交情谁也没法比。一起睡草垛,一起要饭。大姐你去沈阳也没找着人,早知道是这样我跟你做伴就好了。”
   “你也不问问我在大豆庄的事。”英娘恨不得把所有的话都竹筒倒豆子。“我回来以后被婆婆一顿好打。但我也打了那个老太婆。新社会了,谁怕谁呀!后来她儿子一直不回来,老太婆就慌了,怕我改嫁,总给我做好吃的,还像只老母鹅似的在我耳边咕嘎个不停。我也总算过了几年好日子。要不是工作组来找我,我真想守下去了,我可不想再碰见个老妖婆。可工作组的人总说,我又年轻,又没个孩子,往前再走一步才是正理。正巧有人介紹晚生,我就嫁过来了。大姐你去沈阳又没找着人,咋不往前走一步?”
   勋叹了口气。
   英娘又说:“听说那个人在台湾,台湾是蒋介石待的地方,没好人。”
   勋转了话题。“晚生对你好吗?”
   英娘想了想,说:“也好,也不好。勋说:“这话听着可真费劲。”英娘说:“我就是摸不着他的心。”
   英娘在炕沿上晃着一条腿,满不在乎的样子。勋不知道英娘在想些什么,只是觉得英娘还是当年的英娘,连身量都没变。英娘有一句没一句地打听些忍冬的情况,这又是勋不愿提及的话题。英娘没话说的时候就呆呆地坐着。勋几次想劝她回家都张不开嘴。看情形英娘真的不是一个幸福的女人。把她往晚生面前一放,说不上哪儿不好,可就是觉得不般配。勋知道晚生的心气儿,英娘显然不是晚生追求的那种人。
   一大早,李景阳就看见一只灰色的喜鹊在门楼上跳来跳去。李景阳觉得稀奇,站在院子里看了好半天。微风拂动着他灰白色的头发,他高高地仰着脸,神情就像个孩子。灰喜鹊叽叽喳喳地叫,李景阳想它也许是饿了,颠儿颠儿地跑回屋去抓了一把米,撒得很高的样子给喜鹊看。太阳已经升到了东房顶,薄薄的一缕光晕投射在那里,像一幅画似的。
   当太阳铺满整个院落的时候,李景阳端了一只铁丝筛子坐在前门槛子上。筛子里装着少许黑豆,李景阳戴着老花镜在太阳底下挑拣黑豆里面的沙砾,就见院子里站着一个仙子般的女孩。李景阳饶有兴致地问:“你是谁?”
   女孩说:“姥爷。”
   李景阳颤颤巍巍地站起了身。
   忍冬又嘹亮地叫了一声:“姥爷。”躲在外边的勋走了进来,跪在了父亲脚下的台阶上。父女俩彼此久久凝视,千言万语都不知从何说起。这还是女儿记忆中的父亲吗?父亲那一头油亮的黑发,那一双神采奕奕的眼睛,那一副永远不会弯曲的身板都到哪里去了呢?李景阳把女儿拉了起来,牵着她的手往屋子里走,边走边说:“你来得正好,我的眼睛不行了,豆里有沙都看不见。前些日子我还能在太阳底下看见针鼻儿呢,这眼睛说不行就不行了。”
   勋问:“荃,她好吗?”
   “好,好。”李景阳用衣袖擦了擦眼睛,心满意足地说,“她也结婚了,嫁的是柳树堡陈怀宇家的孩子。说来也真是缘分,闹日本那年,我专门去陈家议过亲,那时陈家正有难处,兆林又小,我去了却没好意思说出口。哪想到多少年以后荃和兆林还能碰到一起。你说,这不是缘分是什么?”
   勋羡慕地说:“荃比我强。荃小时候就比我强。
   李景阳告诉女儿,她去沈阳的那些日子,李景阳几乎每天都到村口去转,希望能看见勋和仲澍双双回来的身影。后来李景阳病了,是老宽替他到村口转。后来老宽告诉他,勋没找到姑爷,却捡来一个孩子。
   一声瓷器碎裂的脆响把父女俩吓了一跳。勋急步朝发出响声的房间跑去。是在父亲的卧房,忍冬跪在一张高桌子上,怀里抱着把鸡毛掸子,两只眼睛瞪圆了看着勋。一只青花瓷瓶在青砖地上被摔得粉碎。
   勋用责备的目光看着忍冬。对犯了错误的忍冬勋从来都是束手无策。勋不会打,也不会骂。勋的万千言语都注进了那一双忧郁而无奈的眼睛里。可惜忍冬不懂。一瞬间的不知所措以后忍冬就张大嘴巴哭了起来。忍冬总是这样,先发制人和强同夺理的本领几乎与生俱来。勋蹲下身去,把瓷器一片一片地拣在手里。李景阳踉踉跄跄地奔了过来,远远地就伸手去抱桌子上的忍冬,忍冬立刻不哭了,乖巧地喊了一声:“姥爷。”
   勋给父亲洗了很多东西,院子里拉起的三根绳子上通通晾满了。这期间那一老一少始终坐在一起拍手唱着歌谣。父亲脸上的笑容像阳光一样明媚。勋逐渐开朗起来,径自哼起了一支小曲,却是“麦子黄黄,娶新嫁娘”。发现父亲谛听,勋一下住了口。
   忍冬站起身来,敞开嗓子唱了起来。中午,勋焖了一锅小米干饭,干饭上蒸的是勋在家里就炖烂的一只母鸡。李景阳爱惜地说:“还是只下蛋的鸡吧?”
   勋拨弄着旺火说:“杀的时候倒是见它肚子里有蛋,可是已经许久不下了。”
   李景阳点头道:“是只油裆鸡。”
   忍冬却说:“昨天还捡到它下的蛋呢!”勋笑道:“是吗?忍冬说说看,鸡蛋是白母鸡下的还是黑母鸡下的?”
   忍冬说:“当然是黑母鸡下的。”勋说:“可我杀的是只白母鸡呀!”
   忍冬想了想,说:“不对,白母鸡要等今天才能下蛋,你如果不杀它,它能把蛋下在锅里了。”
   勋的脸红了,一个小小的谎言居然叫忍冬给戳破了,她有些难为情。勋偷偷看了父亲一眼,父亲哈哈笑了:“杀掉下蛋的母鸡是很可惜,可女儿回家总得有见面礼呀。    英娘几乎每个晚上都到勋家来串门。英娘串门时从不带活计,只带着张嘴。英娘重复地叙说着家里的是是非非,让勋的耳朵起了茧子。转眼英娘就嫁过来一年多了。和她同时结婚的一个小媳妇生了大胖小子。英娘着急了,每天三句话不离孩子。不管是晚上串门还是白天下地干活,生孩子的事总是嘴边的一个话题。英娘专门去向生孩子最多的妇女讨教,就有脸皮厚的妇女和晚生胡乱开些玩笑,说晚生大概有毛病。晚生的脸挂不住了,当着许多人的面打了英娘。晚生平时是很儒雅的一个人,可一旦发起凶来,却比老虎还吓人。
   晚生不喜欢英娘,打从第一次见面,晚生就不喜欢她。可晚生还是和英娘结了婚。晚生是一个年过三十的人了,不和英娘结婚还能和哪个呢?既然喜欢的人得不到那么和谁结婚就成了无所谓的事。所以晚生结婚时也没操办,村里的大多数人都不知道。若干年里晚生已经不想那个想念的人了。就像一个大大的疮疤长在心口窝儿上,若不撩起衣服,自己都难得看见。只是没想到英娘和勋竟然有着那一点牵连。当勋的名字反复出现在英娘的嘴里时,晚生心上的那块疮疤就像遭了阴雨一样又痛又痒。
   英娘没有去。上工。躺在暖融融的河滩上,五月的阳光照耀着她,清亮的河水在她的脚下流淌得无声无息。英娘顺躺在麦垄里,闻着麦花的清香,不一会儿就睡着了。也就是做了一个梦的工夫,日影就像蝴蝶一样飞走了,天空暗了下来。河边有松软的沙土,英娘把两只鞋脱了提在手里,光着脚走在沙土上,又自在又舒服。
   勋和忍冬娘儿俩正吃晚饭时,英娘一挑门帘进来了。忍冬的一口饼子没咽下肚去就咯咯地笑了。英娘的头发又脏又乱,像个柴草筐,脸上都是汗道道儿。勋惊讶地问:“你咋弄成这个样子?”英娘累得连话也懒得说。可看见炕上的饭桌,眼睛就直了。玉米粥英娘吃了一碗又一碗,玉米饼英娘吃了一个又一个。忍冬看出了危险,伸手与英娘抢最后一个,被勋一把拦住了。勋说不够吃一会儿可以再做,家里有粮食,还怕饿着你不成?
   飯后,英娘从头到尾讲了被晚生打的事,当然添油加醋了不少。她还把头上的包亮给勋看,把勋吓得一愣一愣的。晚生也会打人,勋可从来没有想到,晚生也会打人!凶神恶煞似的晚生,与勋认识的晚生怎么可能是一个人呢?还有,英娘整整一天没有回家了,她在外边东游西逛了整整一个白天,这在勋的心里又是一件了不得的事。英娘靠在被垛上与忍冬玩着一种织绳的游戏,勋忍不住说:“英娘,不是大姐撵你走,你和晚生闹生分,待在这里不是个事儿。”
   英娘说:“我不走,我今天要跟忍冬钻一个被窝。”
   勋说:“英娘别闹了,大姐跟你说正经的呢。是我送你回家,还是让晚生来接你?英娘说:“我就住在你这里。”
   勋果断地说:“不行。你也是有家有业的人了,怎么能随便住在外边呢?大姐这样做是为了你好,做了人家的媳妇,总也得有个做媳妇的样子。”
   英娘说:“我咋没有做媳妇的样子了?早上起来是我扒灰烧火,人家吃饭我去打狗喂猪,一家上下的眼睛都贼似的盯着我,仿佛我是光吃饭不干活儿。
   勋赔着笑说:“你去打听打听,哪家的媳妇不是这个样子?好了好了,英娘别赌气了。你一天不回家,晚生不定怎样着急呢!”
   英娘说:“他才不急呢。我知道他从心里看不上我。要不你就去告诉晚生一声,就说我让野汉子背走了。”
   忍冬问:“小姨,啥叫野汉子?”
   英娘刚要张嘴说什么,勋厉声说:“忍冬!小孩子家不许多嘴!”
   勋在满天星空底下朝晚生家走去。许多尘封的往事涌上心头。那些记忆中的一切当真曾经发生过吗?勋一遍一遍地问自己。勋有些狐疑。远远看见黑乎乎的井架立在那里,勋才心惊肉跳起来。冬日黄昏的一个场景突兀地出现在漆黑的幕布上。面孔清瘦憔悴的晚生袖着双手站在淡青的天光中,眼神缥缈绝望。勋第一次设想如果没有仲澍她和晚生会怎么样。但勋对仲澍超乎寻常的感情把一切都淹没了,仲澍是座山,晚生只是山上的一棵树。勋无法把一棵树与一座山相混淆。
   那个井架让勋明了一件事情。有恩于自己的晚生从自己这里得到的却是天大的不幸。
   英娘和忍冬织着线绳儿眼睛就开始打架。英娘把线绳儿往忍冬脸上一扔,说:“不织了,困死了,我要睡觉了。”英娘起身去抱被子。忍冬说:“这儿没有你的被子。”英娘说:“这几个被子我盖哪个都行。”忍冬重复说:“这里没有你的被子。”英娘指着被垛奇怪地问:“这不正好多出一床吗?”
   忍冬指着第一床被子说:“我的。”
   指着第二床说:“妈妈的。”
   指着第三床说:“爸爸的。”
   英娘一下子来了兴致,细细打量着那床桃红色的缎子被,问:“你爸爸的?”
   忍冬点了点头。
   英娘利索地把三床被子铺好。那床桃红色的缎被令她爱不释手。其实被面儿已经很旧了,那种鲜亮的桃红变成了一种乌蒙蒙的颜色。可摸在手里那种柔滑的感觉是英娘从未体验过的。英娘不脱衣服就要往被子里钻,被忍冬拦住了。忍冬说:“这是爸爸的被子,不许小姨盖。”英娘问:“你爸爸在哪儿?”忍冬摇了摇头。英娘说:“我知道,你爸爸在台湾呢!”忍冬说:“你骗人。”英娘说:“我怎么会骗人呢?大家都知道。”
   英娘突然发现打开的被子里躺着一张旧照片。照片虽然是碎片拼成的,可照片上的那张脸却是那么清晰完整,仿佛有一种力量在照片中孕育着,英娘的两只手情不自禁有些抖。忍冬显然也没有见过这张照片,问:“这是谁?”英娘激动地说:“傻丫头,这是你爸爸呀!”忍冬趴过去看,对照片,上的人感到陌生。英娘激动地说:“这就是你爸爸,你爸爸多英俊呀!”忍冬说:“我爸爸的东西都在柜子里锁着呢。”英娘说:“我们打开看看!”忍冬跳下炕,赤着脚跑过去,一把就把柜上挂着的那把锁拽开了。英娘把照片胡乱一丢也跳了过去。打开了柜盖,柜子里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清楚,英娘往里一摸,惊讶地叫出了声:“哇,这么多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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