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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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一三年,家里的雪下得尤其大。她坐了三天硬座,从广州到通化,又从通化搭车到白山,再从白山转小巴回宝山镇的老家。日头过午,车才颠到六道口,又猛烈地颠了一阵子,终于停了。司机下车鼓捣了一会儿,上车宣布:车坏了,走不了了。
  在一片怨声载道又习以为常的乘客中间,她挽起随身的皮包挤到司机面前:师傅,你这车快点修,今天能走不?司机瞥了她一眼,哈出一阵热气:这老大雪,我弄不了车,有急事你叫家里来人接。她顺着司机的哈气看向窗外,愣了几秒,忽然跳下了车。司机吓了一跳,从车门探出半个身子:你干啥去啊?
  她头也没回:没人接,我走过去!
  司机骂人的话一半在嘴里,一半被风刮得无影无踪,只能龇牙咧嘴地冒雪冲过去往回揽她:你开啥玩笑?从这走到宝山?这天你走不成!她没耐心回头解释,只一下下避着司机的动作,俩人一时纠缠在一起。她左扭右扭都不成,一使劲儿就把司机掼到了泥泞的雪地上。
  司机急了,骂她:你这娘们儿咋不识好歹?
  她迎着雪,睫毛已经湿漉漉一片。
  我得回家!我爹今天手术!
  她冲着翻倒在地的司机大喊。颤抖的怒吼立刻被风吹散到四面八方,除却风声,白茫茫的四野,一片瘆人的寒寂。
  在她中专毕业离家出走那年之前,没人相信她这辈子会离开宝山,她是窝囊的老刘家的胆小老幺。她爹是个有些女气的男人,她娘在她很小的时候就丢下她和她哥跟别的男人走了,她自小就怕生、恋家,骨子里缺乏北方女人的强韧。小时候,爹领她上村后的野山玩,她爬到半山腰靠上的位置,腿就会开始发软,听班里男生说,上面有骇人的坟地,天黑会闪烁荧荧的鬼火。爹往往也在此时唤她:静儿,莫爬了,太高了,歇歇回了。
  所以,纵使那座山不高,她也很久未攀到过顶。直到中专毕业那年,梁云邀她散学后去玩儿,两人说说笑笑走在路上,不觉又走上了那座山,又到半山腰靠上的位置。她有些畏缩地止住了脚步。梁云背身在前面走着,没察觉她的害怕,只寻常地朝后伸出一只手,算相携向上的一个依靠。她愣了一下,才有些茫然地拉住了那只手。
  那是她第一次登到山顶。山顶并没有什么骇人的坟地和荧荧的鬼火,和半山腰处一模一样的乏味。但不过这一点高度,看山下的村子已经不同:遍地的马粪和飞扬的尘土消失了,人们脸上匆忙疲惫的神情隐形了,破落的房屋和土路变得错落有致、井井有条。她第一次明白了课本里那些很宏大的词语,比如说宁静,比如说平和,比如人生。
  那时候不说爱不爱,但她就是在那个山顶打定主意要跟着梁云的。可她还没来得及说,他就走了。他父母是南方人,随部队移防到东北,退伍转业回了南方,据说是去了广州。她在家里大哭了一通,天蒙蒙亮的时候,穿了双新布鞋,偷了爹炕被下藏的所有钱,又偷了哥的自行车,打着大手电,一路骑到了十四道沟客运站。她在检票口躲到天亮,搭第一班车到临江,转火车到通化,又从通化到北京,从北京到了广州。
  最初在广州的时候,她住在皮鞋厂半地下室的女工宿舍。宿舍扁扁的窗户有一块积满灰尘和虫卵的窗帘,但很少有人会想起去拉上它,因为没有人会蹲下身子,把头挨在泥地上去偷看皮鞋厂的女工宿舍。她睡上铺,躺下可以看到街道上行人的一排排小腿,她会在睡前欣赏那些颜色闪亮的皮鞋,想象皮鞋的主人,那是否会是梁云的脚?穿惯了棉鞋的他会选择怎样的皮鞋呢?他走在铺瓷砖的白领办公楼里,也会踩出咔嗒的声响吗?
  广州那么大,她当然没找到过梁云,甚至后来已经有意识地回避这个愚蠢的缘由。最初被问起为何来广州时,她傻愣愣地答来找同学,总会引起一阵嗤笑:男同学女同学?她开始讪笑,然后闭口不答。问话的男人接过话头:同学靠不住的哦,男人更靠不住,只有我是靠得住的哦。
  问话的男人是皮鞋厂的车间主管,他的办公室在车间步行梯下面,四面封闭,唯一的窗只能看到车间内部。他经常把头塞在小窗户里往外看,对上女工的眼神,就朝那边勾勾手指。她不喜欢主管的办公室,会把头埋在机器后面,避开他的目光。她更喜欢会计的办公室,在小二楼把边的位置,頭从窗户探出去,还能看到一排远山。她约会计周末去爬山,但是会计说他要回茂名老家,周末小儿子就过周岁生日了。不知道他的小儿子过完周岁之后怎么样,后来会计就被辞退了,因为搞大了一个女员工的肚子。
  小二楼把边的那个办公室分给了宇哥,他是皮鞋厂新聘的大学生,只比她大两岁。他搬东西过来的那天,她正偷偷躲在那间办公室,探出头去看山。他轻轻敲了敲门,她吓了一跳,把头缩回来的时候碰了一脖子石灰。
  喜欢爬山吗?宇哥顺着她的目光看出去,她点点头,颠落一地石灰。那周末一起去爬山啊,我也很喜欢高处的风景。宇哥掸掉她脖子上的石灰,微笑着邀请。
  到广州的第二年,她把梁云和家乡的矮山撇在脑后,从半地下室的十人宿舍搬到了宇哥的出租屋。宇哥住在城中村握手楼的顶层,潮湿阴暗、冬冷夏热,窗外的风景有五分之四是对面一家五口的拥挤卧室,五分之一是站对角度才能看到的一长条狭窄的车水马龙。她喜欢那五分之一高远的喧嚣,如同站在峭壁向下望。但宇哥不喜欢那五分之四切实的窥探,总是密密地拉紧窗帘。研究生毕业那年,宇哥升迁到总厂,工资提了一半,他们可以搬到风景更好的房子里了。为了庆祝升迁与乔迁的双喜临门,宇哥约她去电视塔上的旋转餐厅吃烛光晚餐。
  那是全世界最高的旋转餐厅,她查过吉尼斯世界纪录的。她似乎完成了一直以来的梦想,值得像宇哥一样振臂高呼。但事实上,她在离开那间出租屋时,感到了一阵酸涩的留恋。这似曾相识的痛楚也曾出现在离家出走的绿皮火车上,勇往直前的攀爬和义无反顾的离去,竟会让她感到心痛。
  这一丝痛楚,很快就淹没在餐厅电梯倒映出的她的身影中。她穿了小姐妹送的旧裙子,红色的丝绒凸显出她姣好的身型,那很美丽,虽然并不像她。她凝视着那天衣无缝的,融于广州夜色中的倒影,手机铃声忽然响起,那是她浑身上下与此时此刻最不匹配的一个物件——一个属于皮鞋厂女工的、摔碎过屏幕的国产老手机。碎裂的屏幕显示电话来自老家的哥,她慌乱地挂断,哥的短信发过来:爹出车祸了,你带上钱快回来。   离家的这些年,爹从未联系过她,她归结于爹不会用智能手机。其实哥也不怎么会用,发来的短信都如同电报,惜字如金:榛蘑发去了,泡开炖鸡汤吃;干蕨菜与秋木耳发去了,蕨菜泡开炒猪皮吃;人参发去了,附两包松子仁;钱汇去了,不要告诉爹……这些年,哥会发的也只有这些菜谱和废话。
  “叮”的一声,锃亮的银色电梯门缓缓打开,宇哥在门口等着她,脸上是优胜者志得意满的笑容。宇哥已经爬上了属于他的山顶,而她也终于发现,这里并没有属于自己的坐标轴。她攥着那只破手机,忽然哭了。
  宇哥抱了抱她,驴唇不对马嘴地安慰:哭什么,你不是一直很想来这家餐厅吗?我还记得你说你为什么会来广州,你说想来看高处的风景,我也是。我们已经来了呀,小静。
  宇哥新外套的料子可能很好,摸起来凉凉的,她为自己的眼泪鼻涕感到一丝愧疚,但还是决定说实话:不是我啊,是梁云想看高处的风景。她擦掉眼泪,诚实让她变得勇敢:我来广州是为了找男同学的,是梁云小时候带我爬村子后面的野山,他说……
  不管是因为什么吧,宇哥打断她,反正已经到这里了,不要说以前的事情,不要走回头路,以后会越来越好的,你不也是知道的吗?
  她又想起那座矮山,梁云站上一块高石,她赶忙拉住他:危险,不要再往前走了。梁云转头笑望她:这才多高,你不知道“无限风光在险峰”吗?接着又叹气:更高的地方,肯定风光更好,这里是看不到了。她摇摇头,几年前她不明白那有什么好,现在也还是不明白。她站在实木地板上,后退着离开宇哥的怀抱,她摇摇头说,我不知道,我从来都不知道,我要回家了。
  …………
  临近傍晚的时候,雪停了,司机借了一辆小面包送她回宝山。车到村后那座矮山的时候,她忍不住惊叫起来:那座山还在?司机白了她一眼,嘲笑她从广州回来也还是没见过什么世面:那也能叫山?那就是之前部队搞建设的时候,盖楼挖土堆起来的大土坡,一个山包包,那才多高啊,你是不是没有爬过真山……
  她在这里下了车,从山上抄近路走回家,那是爹带她走过无数次的小路。她在一片沉寂的暮色中想起往事,想到丢在十四道沟客运站的那辆自行车,也不知道后来,哥捡回去没有。想着想着,已经走到了山顶,村里有几户人家盖起了小楼,站在山顶望楼顶,只算平视。住惯了高楼,她才发现它真的不高,算不得山。
  在外的这些年,她倒也没看到多美的风景,一直只是在追随。十七岁离家之后,这是她第一次回家,但又更像另一次离家出走。以前梁云总说他以后会回南方,其实他在宝山出生、在宝山长大,怎么是“回”南方呢?远方只是他的一个谎言,一度也成了她的。她嗤笑起来,笑自己一直想抄正确答案,但人生只有弯路,没有捷径。
  忽的,她感到脸上一阵冰凉。迎着最后一缕夕阳的残光看去,才发现雪又下起来了。小指甲盖大的雪花细密无声地落在地上,很快就又要铺盖出一层新的世界了。夜里下雪,路會结冰打滑,她不怕夜雪、不怕路滑,无所谓高处的风景或山丘的局促,也无所谓这到底是一次回归,还是另一次出走。此时此刻,她迈大了步子,只想尽早到家。
  作者简介:孙慧欣,现居北京,中央戏剧学院博士研究生在读。编剧作品有话剧《噢,主》、京剧《虞美人》、电影《小姐回家》等,理论评论散见于《戏剧与影视评论》《剧影月报》《东方艺术》等刊。
  (责任编辑 徐参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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