渐行渐逝的旷野之声

来源 :海外文摘·文学版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xiaoyueban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惊鸿初遇
  “听见哥哥唱一声,妹妹我隔煞煞打了一根针;听见你哥哥唱着来,妹妹心中好比梅花花开;羊肚肚手巾脖子上围,不是我的哥哥你是谁;远远看到哥哥儿来,跟不上你插上翅膀飞。哥哥呀,一疙瘩瘩冰糖化成水,咱二人相好一对对。”
  不成想到,初遇顺天游,是在一个旷野,且不是别处的旷野,是大西北的盐池县,是顺天游长诗《王贵与李香香》的创作地。
  那是一个清冷的深秋。国庆之后的西北,冷风已经肆意袭上皮肤。何况,几天前这里刚刚降过一场早雪。那天,还算一个好日子,连阴几日后初出太阳。冷空气依然一阵紧似一阵,追逐着须在风里行走的人。
  大西北的田野极辽阔。尽管一路走一路打问,还是绕了几条路才找到要找的人。
  没有吃惊。眼前人就是一位普通农民。他说正在盖几间房,要做文化大院。周遭,地上,都是施工的痕迹,还有一些干活的人。他也是刚从做活中起身,衣服上落着深深浅浅的尘屑,鞋子上更是裹着厚厚的泥土粒。文化人可以是这样的面孔,心内一动。四周静寂,无人。他未来的文化大院在我脑子里辽阔了一次又一次,于是开门见山:“想听顺天游。”
  他笑了。笑容里只闪现出一丝丝腼腆,抑或是谦逊,便再无推辞扭捏。
  一嗓子出来时,四野立时活起来,动起来,让人恍惚进入一个新时空。那声音悠扬高亢,奔放开阔,荡气回肠,与歌者一样,是不加修饰的健康之美。周边干活的响动悄然静止,所有人都专注在这无边的曼妙里。
  从未在这样的情景中听过这样的声音。因此,那一刻便认定,顺天游,就是旷野的声音。
  因为清冷,更感苍凉绵远。
  歌者叫冯占国,一位七十二周岁的老人,吴忠市顺天游非遗传承人。可是,他的歌声绝不仅仅是一个吴忠市可以承载得下的。那声音太过动情,又隐含着瞬息而过的悲凉。在他的声音引导下,一个水灵灵的姑娘跳出来。彼时,她正坐在炕头上,专心织着毛线活儿。突然一个洪亮的声音穿过她的小院,穿透她的窗棂,进入她的耳际。这不是她钟情的哥哥吗?不是在唤她吗?只一声,她的心便乱了,情动全身。她在内心迅速回应,哥哥呀,我听到你的声音了,我的心中已似梅花开,且等我一下下,短暂的一下下,我织过这要紧的一针,便下地,奔你而去,随你而去。
  这要紧的一针,这可以让她独自在炕头沉静专注的要命毛线活儿,谁能说不是织给放歌的哥哥?
  真真的哥哥来唤她了。姑娘飞身下地,脸上早已浮上两片红云。她压制着心头激情,羞答答地倚窗而立,透過那个被她在同样的境况下偷偷用手指破开的小洞,穿过院门,看她的哥哥由模糊变得清晰。姑娘的听力准准的,眼力棒棒的,那个脖子上围着洁白的羊肚手巾,那个憨厚英俊的放歌后生,不是她日思夜想的哥哥会是谁?哥哥走来,走来。尽管只是一个院落的距离,却又无限遥远,以至于姑娘想要插一双翅膀,立时飞到他身边。
  遥远年代牵肠的深情,被今天的冯占国面对面演绎得细腻动人。他高亢的声音空灵地回荡在秋日的田野,荡气回肠。他唱的不是一首歌,而是一个个跃动温馨又深情的画面。画中,一个哥哥,一个妹妹,一疙瘩瘩冰糖化成水,他二人相好一对对。这样的画面中,早年曾听过的另一曲瞬间涌上耳际:
  听见哥哥的脚步响,
  舌头舔烂了蔴纸窗。
  抓着胳膊顿住手,
  搬住肩膀亲口口。
  清油酸汤蘸搅团,
  咱两个好成个面粘粘。
  叫一声哥哥你不要走,
  撂下妹子叫谁搂?
  画面感强烈的刺眼。也正如眼前冯占国的演绎,尾音由浓到淡,从烈至柔,婉转而落。一对情人,顺着他的音远去,又走近。有一种距离,是面对面,却有着翻山越岭又翻江倒海的激荡。
  这边正沉浸在一疙瘩瘩冰糖中不能自拔时,冯占国老人已甩开嗓子,欢快地开始了《打酸枣》:“哥哥打下它,落下一河滩。我悄悄走过去,把酸枣放嘴边,酸个溜溜儿甜,甜个丝丝酸。害得我丢了个柳篮篮……”欢快的曲调,欢快的酸枣,欢快的姑娘,欢快的味道。即便丢失一个柳篮篮,也有着满河滩酸枣的甜蜜。何况,歌的后半部,是柳篮篮并未丢失,倒把酸枣装了个满满。姑娘的心有多乱,内心就有多喜欢。
  突然想起年少时,村边院外枣树下一颗颗枣儿硬生生落在头上。顾不得大人呼唤快拾拣,只不时偷眼望远远站着的一位少年。他说他即将跟着父母回城,课桌上从此再没了枣儿香。我就那么一颗颗挑大的脆的快速拾着,不是装入母亲备好的柳篮篮,而是揣了整整两裤兜又包了满满一手绢,绕过枣树下欢乐的人们,羞涩地塞给羞涩的他。
  柳篮篮与少年交错叠加在曾经的枣树下。正如我不知道曾经的少年如今在何方,冯占国也不知道丢失柳篮篮的姑娘是什么模样。他只是恣意地唱着,让思绪飞扬。我知道,他的心里,他的眼前,一定有一个挎着柳篮篮的姑娘,欢快奔跑在长满酸枣的山野上。
  唱着唱着,冯占国早已忘记他手中燃着的一根烟。其实过程中,我们也已经消失在他的视线里,只自顾地进入他的情景中。时而小伙,时而姑娘;时而酸枣,时而冰糖;又时而是情爱之欢愉,时而又化作思念之悲苦。他一路欢畅地游走下去:
  山坡坡开花背凹凹红,先交你那人来我后交上心;
  人里头挑人数三哥好,马里头挑马不一般般地挑;
  想你想你是想上你,三天没吃上一点点米;
  半碗黑豆半碗米,端起你的饭碗想起你;
  端起我那饭碗想起你,眼泪流在饭碗里。
  东沟沟你在西沟沟哭,那垯垯想你那垯垯苦。
  唱到“想起你”“眼泪流”时,声腔转承已起悲意。再一个“哭”,一个“苦”,他的声调更一沉,一转,转中抑,扬中悲,眼泪顺着他的歌声一滴滴滑出、扬起、落下,最终纷乱在周遭苍凉与静谧的空气里。
  半晌无言。许久,当地一位文化学者终于开了口:“这老汉唱得好!”才把一群人拉回眼下。   一阵风顺势掠过,提醒我们身处冬日的旷野。但谁也不舍得说离开,只裹裹身上的大衣,紧紧脖中的围巾。冯占国心是热的,他的外衣更一直敞开着,中间一件保暖衬衣也只扣着两粒扣子。他规划中的文化大院,是不是要飘满顺天游的旋律?
  一首,又一首,老汉冯占国从顺天游唱到花儿,从欢喜唱到悲伤。他说自己从小就唱,唱遍后套地区。小时候,漫山遍野都是这样的声音,唱生活,唱爱情,唱辛酸,唱不易,也唱喜悦。
  因为父亲当兵,冯占国出生在内蒙古,后来又回到家乡定边,二十二岁又迁到盐池。一路走来,他庆幸没有离开承载顺天游的土地。走一路,唱一路。他遗憾地说,小时候自己就唱得好,可惜家里人不让唱,觉得那是“下九流”的营生。今天说起,他的声音还是幽幽的。世俗堵了他登上歌声飞扬的舞台,却没有阻止他一路用声音挥洒到今天。
  从四面汇集而来的冷风,在他的歌声前静了,柔了。一个多小时,身边所有的物静寂着,退却着,留出上空任他婉转。
  要走时,他说再唱两句吧,就两句:“陕北有个高西沟,我家就住在沟里头。”
  一个“里”字,他起起伏伏转了好几个音,唱得入骨入心。我们的心也跟着跌跌荡荡,百转千回地揪心。
  唱一首吧!今天这个多彩的世界里,还有多少人远道而来,专门听一首顺天游?
  转身,余音里便有了冷风一样的痛。想想,他之前初绽的笑容里大多是迫不及待的喷发:你听!请你听!
  庆幸,我来了,我听过。
  盐池縣革命纪念馆,《王贵与李香香》专柜很醒目,院子里更有王贵与李香香的雕塑。时间飞速行进了七十多年,他们依然青春,依然在执守着那份跌宕的爱情。当年创作《王贵与李香香》的小土屋已经淹没在时代的大潮中。上世纪80年代,李季的夫人李小为,专程来过,在当地老者的辨认下找到当年的破旧小屋,拍下一张珍贵的照片。今天,小屋依照片中的原样,复制在纪念馆一处院内。曾经,那是李季的宿舍兼办公室,一盘土炕,开门见一张伏案即咿呀作响的木桌,脚下一个铁火盆,桌上一盏青油灯。李季就在这样的地方,读书、整理民歌到深夜。为激励自己,他把鲁迅的话画在墙上:“生活太安逸了,工作就会被生活所累。”
  1945年,三部十二节近千行顺天游长诗穿透那个寒风凛冽的冬天,击退大西北呼呼的冷风,在这个小土屋内流淌而出。
  盐池是幸运的,诞生了伟大的《王贵与李香香》。而作者李季初遇并进入顺天游的世界,却在陕西靖边。当时,延安鲁艺梦破灭,无比失落的他一路跟着一位陕北赶脚人,于四天之后到达靖边。寂寞无聊的路途上,赶脚人一路高歌着顺天游。李季之前爱曲子戏及地方小曲的心弦,就在那四天中被拨出一根又一根,给了顺天游。
  六十二岁的刘贵,便是今天靖边唯一的省级顺天游非遗传承人,是他的舅爷爷杜芝洞的第七代传承人。而杜芝洞,正是李季到达靖边后的第二天见到的顺天游高手,也是保持到他正当壮年生命便消逝前的忘年交好友。
  刘贵与冯占国一样,对于唱顺天游只有两个字:喜欢。那天,他站在镇靖一处古烽火台下,反复描述一个场景:小时候,常常在天不亮的凌晨被一阵熟悉的歌声唤醒,时而高亢,时而低沉;时而悠远,时而走近。伴着这动听的声音,是叮叮当当的牛铃声。他知道,那是村里赶早往地头的送粪人。
  “实在好听!”刘贵今天描述起来,还是一脸意犹未尽的兴奋。尤其是他描述牛铃声,手脚同时打着节拍,抑扬顿挫,和着从心底升腾而起的喜悦。那一个又一个清晨进入他耳朵的声音,分明不是一头牛行进途中的铃铛声,而是专门为送粪人伴奏的器乐欢鸣。顺着他的表情与言语,由不得回到一个静寂乡村的凌晨,一位少年,从湿热的被窝迅即起身,竖起耳朵,只为听那一声声铃铛伴奏下的顺天游声。送粪人的歌声在他窗外回荡多久,他便要侧耳聆听多久。
  那牛,那铃铛,那送粪人,立时便不再是古老乡村小道上的普通一景,分明是一场盛大音乐剧中闪亮出场的主人。就如之前,我在盐池革命纪念馆李季专柜前的墙上看到的一张照片。照片中主人是盐池农民诗人王有。他布满沧桑的脸上,沟壑一条一条,戴一顶小帽,着一件中式黑棉袄,袖子上破洞斑斑,棉絮外翻。袖口更是磨损得斑斑驳驳没了棉衣面子。他坐在桌前,夹了一根纸烟的左手支起,目光坚毅沉稳有力地望向远方。最动人的,是他脸上洋溢的笑容,不是大笑,不是微笑,是发自内心的自然、自信之笑。我喜欢极了这张照片,以至于当天长长地在他面前驻足,走出去又返回来,一遍遍盯了他的脸看。那根本不是一张农民的脸,分明是一位艺术家,是一部影片的主角,闪耀着夺目的文艺气质。
  极想探寻,他炯炯目光的尽头是何方?是什么让他如此沉稳坚毅有力量?谁给他拍下这张经典照片?从李季后来的文字中得知,王有是一位拦羊汉,出生在盐池县县城西南五公里的四墩子村。生活中“又受热来又受冷,山羊皮袄整一领;一年没满钱使完,冬夏农裳不能换;有了冬衣没夏衣,有了夏衣没冬衣;冬夏衣裳换不齐,六月身穿山羊皮;暑伏太阳实在晒,头上没有草帽戴;数九寒雪滩里站,身上没有好衣穿;脚手冻的一齐痛,想吃干粮冻成冰” 。十五岁就给雇主放羊的王有,冬天就住在羊圈里,全部家当只身上一件破烂的羊皮衣。他识字不多,记忆力却超强,看戏听书很多曲牌一次即可记下。他还用葫芦头制了一把“板胡”自拉自唱。这个普通的拦羊汉有一个绝活,就是将所见所闻即编即唱,且善于用“顺天游”“打宁夏调”等旧曲填新词。
  这样的人注定要成为李季顺天游路上的知音。他与李季的交集,一幕幕闪现在脑中。至此终于解读出照片中他的神情,那目光中的坚毅与出众的气质,必然来自顺天游的滋润与支撑。
  一个一个清晨,侧耳倾听送粪人歌声的刘贵,最终再也忍不住,奔向像王有一样会唱歌的拦羊汉所在的大山深处。刘贵与王有一样,有着过耳不忘的特性。三年时间,他跟着拦羊汉及送粪人,学了数不清的顺天游。不要什么曲谱,无所谓哪个字怎么写,他们用自己的声音,一曲一曲唱出一天一天的活计,唱出想要或不想要的日子。   伤感回望
  珍存在李小为手中的唯一一本《顺天游》,是当初李季送给李小为父母的,签名还在。右上角是“爸爸妈妈赐阅”,敬赠时间是1950年10月24日。
  李季并非顺天游故乡的人。他出生在河南祁仪镇小庄村。小时候喜欢看木刻板唱本唱词,又喜在无事的晚间一遍遍听说书人唱鼓儿词和曲子戏。辞世前一年,他在《乡音》中写道:“对于儿时曾入边般喜爱的鼓儿词和高台曲(现在称作曲子戏),我也怀着深深的爱恋之情……我曾想过,倘若不是在战火纷飞的动乱年代……我的生活道路之一就是:很可能成为一个曲子戏的蹩脚演员。”然而阴差阳错,他离开曲子戏的家乡,踏上顺天游的他乡。
  从此他乡成故乡。
  三边人都说,李季是这片土地上的人,是他把顺天游延伸到极致。而这些,都是十七岁独自离家的李季想象不到的。当年,他一心参加革命,出门后惊险地爬上国民党军队的车,冒险到了西安,进入抗大一分校。一年后被分配到山西长治八路军游击大队,先后任文书、教育参谋、副指导员等职。半年后再被调任八路军总部特务团三营任指导员。年少的李季在战火纷飞中很快成长为一名合格的战士。因常常学着写一些通讯和散文,而结识了吴象、文迅、许善述三位文友,被人并称“太行四友”。并不在一起工作的四人只能书信来往,谈论各自读书的感受,更常常为了一本书翻山越岭往来传送。
  战士李季的内心,升腾着浓浓的文学梦。1944年2月,他进入左权县上武村“晋东南鲁艺”(也称“太行鲁艺”“前方鲁艺”)学习。然而仅仅三个月之后,遇敌人大扫荡。就是那一次,八路军副总参谋长左权在指挥突围中被炮弹击中牺牲。
  彼时,李季就在那颗炮弹落下的不远处。
  眼前的景象让他心痛万分。儒将左权随身带的全套《鲁迅全集》瞬间化作纷飞的雨,深邃的文字一行行布满血腥的天空。在未散尽的硝烟中,李季一页一页,冒险捡拾起这些宝贵的珍藏品。
  之后,他跟着部队穿过同蒲铁路敌占区,到了延安,并将途中所遇写成通讯《在黎明前的黑暗里》,拉开他公开发表作品的大幕。
  李季最大的心愿,是上鲁艺。再三请求下,上级同意他以“晋东南鲁艺”学生的身份报考“延安鲁艺”。
  那一年,他二十一岁。
  没有想到,怀着一腔热血抱着满心希望的李季,却以学历太低又从未接触过西方文学,被婉拒门外。理想破灭得有些突然。李季料不到,一路翻山越岭跋山涉水,结果竟是如此不堪。默默退回招待所,重新等分配。他沉默不语,有时悄悄去旁听感兴趣的课,有时又被抓差给“鲁艺”剧组挑道具。经过难熬的两个月时间,李季在一片迷茫中接到通知。多年后他写下:“头一年冬天,我跟随着一支部队从太行山回延安,满心想着能在一个什么学校里认真读点书,好好学习几年,想不到从这个招待所搬到另一个招待所,末了我被通知说:到三边去当小学教员。”
  三边的模样,在李季心里一丝轮廓也画不出来。黯然离开鲁艺地界,跟着赶脚人张登贵向靖边那个未知的世界进发。路上,他一言不发。张登贵也不问,只唱:
  白天想你拿不起个针,
  到夜晚想你翻不转个身。
  吆过牲口开过店,
  眼看黄河一条线。
  走一回三边十几天,
  头一站住在走马湾。
  ……
  走一回洛川没赚下钱,
  骡子脊背都压烂。
  给马备下了花褥子,
  这一回走了没日子。
  人人都说出门好,
  出门人的难谁知道?
  日头出来一点红,
  出门人儿谁心疼?
  三天刮了两场风,
  咱出门人儿谁照应?
  ……
  一支支曲子縈绕在李季耳际。似懂非懂中,他觉得一些叠字、比兴、押韵、方言的行腔走调与家乡的鼓儿词、曲子戏竟有些相似,于是有了些好奇。他听不懂唱什么,便一句句问,张登贵也一句句答。了解了唱词,再听时,便生出意趣与画面感,行走的路上顿时有了些滋味,连路经的洼地里那些苜蓿、沙棘、蒿草也有了别样味道。
  四天同行,张登贵将李季恍恍惚惚,带入一扇神秘的门。然而,也仅仅是打发了四天了无生趣的时光而已。路上小店,那牛羊肉的腥膻,柴草中混杂的毛骨味和灶台中冒着浓烟的牛粪饼,还是让他极不适应。于是在到达靖边的前一晚,他没有吃饭,独自伏在昏暗的炕角哭泣。十七岁只身离家没有哭,太行山中多次直面生死没有哭。这一夜却哭得心碎动容。为破碎的鲁艺梦,为从家乡离开时就是小学老师一番辗转后又归于零。
  这荒僻孤寂大西北,这穷困寂寞的陕北边地。
  然而李季毕竟是一名战士,次日一早,他依然笑迎风霜,在牲口喝水的石槽里用冷冽的清水洗了脸,吆喝着毛驴继续跟张登贵上路。暮霭时分,他站在靖边完小的大门口。
  2017年10月13日,我走进这所更名为“镇靖镇中心小学”的学校。李季的小儿子李江树之前电话里告诉我,学校的操场还是原样,操场上的“关公楼”还在。果然,“关公楼”立在下午的阳光里,四面的匾额依然可辨,东面的“浩气凌云”,西面的“天地节鼎”,南面的“忠师义圣”,北面的“一航湛月”。当年暮云缭绕的习习晚风中,李季常常带着学生在楼上唱歌,一把二胡伴奏的是该校教员姚以壮。
  今天,姚以壮的侄儿姚勤镇继承伯父事业,成为靖边顺天游专家,更成为李季的研究专家。那天,恰好他到了外地,但托人转告我,如果到了这所学校,一定给他打电话,他会详细给我描述李季当年在此的足迹。得知他已七十五岁的年纪,且学校一览无遗,便没有打扰。综合之前李江树的介绍,我走过整个校园,一处处捕捉李季当年的画面。只是,今日校内已无任何关于李季的痕迹。问传达室值班人员,回答不知道李季。幸而,一个三年级的小姑娘主动迎上来,问阿姨好,爷爷好,暖过周身。
  那个1943年3月的暮霭时分,不知道是不是有一阵苍凉悲怆的顺天游响起?日日行在路上的张登贵早已习惯了分分合合。鞭子一甩,马车一赶,留一个爽朗的笑给身后人,依然吼着高亢的曲子继续前行。   那是一场罪恶的火焰。腾空而上的火苗中挣扎翻滚着顺天游凄厉哭泣的音符。不用说,那声音划过那片燃烧的大地,划进李季的心里。他有多痛?他只能更加激昂地陪伴着乡亲们,一起愤懑而歌,愉悦而歌,忧伤而歌,涕零而歌。
  顺天游,是陕北二十多种民歌中最为耀眼的星,是一部用老镢镌刻在西北黄土高原上的传世巨著,是黄坡黄水间的一朵奇葩。顺天游不是简单的歌曲,是陕北人对生命的祭歌,对爱情的赞歌,对生活的颂歌。它恒久的生命力来自广袤黄土高原上生生不息的情与爱、仇与恨。那一首又一首歌声中,汇聚了万万千千劳苦大众对生活点滴的素描,凝结了世世代代劳动人民对自然及生命抗衡的倾诉。蓝蓝的天白白的云,崖畔畔的花山沟沟的草,东山的糜子西山的谷,羊羔羔牛妈妈,大红马花褥子,亲妹妹情哥哥,都成为歌中一道一道闪亮的核心。率性、天真、稚拙的土言土语土腔调,如同出岫之云般自然。上到山川河流星辰日月,下到油盐柴米小情小绪,都是入调的好材料。
  情歌,依然是顺天游的核心:
  叫一声哥哥揣一揣(摸一摸)我,
  妹子烧成一团火。
  你把妹子捏一把,
  妹子年轻解不下(“解”读“害”,意为不明白)。
  三颗星星两颗亮,
  哥哥站在窗沿旁。
  揭开天窗吃一个嘴,
  阎王爷来了不后悔。
  双手手握刀靠锅台,
  酸汤细面把哥款待。
  荞面圪饦羊腥汤,
  死死活活相跟上。
  枯燥的岁月里,爱情与情爱永远是主色。一首调情的曲子,足以慰藉一村人的心。
  然而一路听来,信天游的总体调子却是沉郁的,因为它承载着农民的哀怨与艰辛,承载着西北大地苍凉的隐痛。顺天游,在某种意义上成为百姓消融苦难、平复心绪、传递爱恨、冲破庸常的出口。那一支支曲子里,既装满无奈、心酸、哀怨与苦涩,还填充着对简单而恬淡未来的希求。抬头见天低头见土的大山里,顺天游成为百姓们疗伤与养心的良药。那些缥缈的曲子犹如一阵一阵的山风,轻拂着一年年沉闷而充实的光景。
  如此,大山便常常有了小律动。
  综观历史长河,无论是战争、杀戮,还是艺术、情爱,抑或是柴米、油盐,正是因为民间这些口口相传的歌咏,才使得无数意义重大的人文大戏,以及芝麻谷子般的柔情小节,没能成为忘川之水。生命之歌顺天游,既微小、青涩、凄婉、忧伤,又粗粝、丰盈、盛大、豪强,像极了陕北人的性格,直气、豪迈、豁达、干练。你听:
  天呀,地呦!
  家呀,人呦!
  天上火烧云,
  地上麦苗青。
  因为这些直击人心的歌谣,李季这个曾于一个暗夜在毛乌素沙漠小店哭泣的小伙,变成一个深爱着陕北之地一山一水、一沟一峁的三边人。他在20世纪50年代末至60年代初完成的长诗《杨高传》中,深深怀恋着三边与顺天游:
  千里的黄河连山川,
  好地方还数咱老三边。
  亲不过爹娘一片心,
  三边是咱的命根根。
  顺天游呵不断头,
  千遍万遍听不厌。
  多少欢笑多少泪,
  清风长夜不安眠。
  ……
  五年半的时间里,河南人李季将自己全身挂满陕北的风与尘,深深汇入沙梁下的风沙中,与当地穷苦人水乳交融。三边人把他当亲人,他也抛出倾身惠顾的爱。“我在三边获得了最初的温暖,我是先爱上了那里的人民,才爱上那里的民歌的。”多年以后,他深情回忆道 。
  他多少次高高低低、深深浅浅,丈量着陕北的河川山涧。晚霭中逶迤盘曲的山岭,他细细抚摸着那一洼一塄上的荞麦穗、苦菜根。向晚的风中,他坐在呼啦啦的庄稼地里,感受着谷子的阵阵拔节声。他的思绪清凌凌的,将那牙齿脱尽双腮瘪陷笃定地站在老牛旁的老汉,穿着碎花棉袄挎着柳条篮篮的小女子,驮着半干荞麦在泥淖中挣扎的小黑驴,阴雨天的喜鹊晴日的乌鸦,正在剪窗花的婆婆,用心雕琢的匠人,甚至正在破口大骂的婆姨,一一由具体变得抽象,由影像变成文字,喷涌进他布满皱褶的小本本中。
  一天,由顺天游形式编写一个故事的念头突然在他脑中萌生。彼时,打镇靖,恶霸赶走洋人占领死羊湾天主堂,以及红三十军进驻死羊湾后,一些男女青年冲破封建婚姻束缚跑出来闹革命的事件接连发生。
  充足的素材激发着李季手中的笔,他却被调入盐池县任政府秘书一职。白天,他埋伏在新的繁忙中;夜晚,便进入爱情、自由、解放、革命、斗争、胜利的王国……他编织得步步惊心,一步步抛进顺天游的海洋。抑或,这多年走山闯水积淀下的顺天游小调,只为等这一个大的时机喷薄而出。
  看,死羊湾催生的崔二爷出来了:
  二三月饿死人装棺材,五六月饿死没人理!
  窑里粮食霉个遍,崔二爷粮食吃不完。
  穷汉饿得皮包骨,崔二爷心狠见死他不救。
  风吹大树嘶啦啦响,崔二爷有钱当保长。
  一个算盘九十一颗珠,崔二爷牛羊没有数数。
  三十里草地二十里沙,哪一群牛羊不属他家?
  烟洞里冒烟飞满天,崔二爷他有半个天;
  县长跟前说上一句话,刮风下雨都由他。
  当然,永恒的王贵与李香香,才是人间绝顶天仙配。
  沟湾里胶泥黄又多,
  挖块胶泥捏咱两个;
  捏一个你来捏一个我,
  捏的就像活人脱。
  摔碎了泥人再重合,
  再捏一个你来再捏一个我;
  哥哥身上有妹妹,
  妹妹身上有哥哥。
  1946年夏,这首顺天游长诗在《三边報》以《红旗插在死羊湾》为标题连载,一时洛阳纸贵。9月22日,以《王贵与李香香》的标题在《解放日报》连载三天。   山丹丹开花红姣姣,香香人材长得好。
  一对大眼水汪汪,就像那露水珠在草上淌。
  二道糜子碾三遍,香香自小就爱庄稼汉。
  地头上沙柳绿蓁蓁,王贵是个好后生。
  身高五尺浑身都是劲,庄稼地里顶两人。
  玉米开花半中腰,王贵早把香香看中了。
  小曲好唱口难开,樱桃好吃树难栽;
  交好的心思两人都有,谁也害臊难开口。
  一边是甜蜜的爱情花开,一边燃烧着战天斗地的爱恨情仇:
  听说王贵暗里闹革命,崔二爷头上冒火星!
  放羊回来刚进门,两条麻绳来横着绑,顺着捆来横着绑,五花大绑吊在二梁上。
  全庄的男女都叫上,都来看闹革命的啥下场!
  连着打断了两根红柳棍,昏死过去又拿凉水喷。
  曾经那些年,哪个乡村没有一个李香香?哪个李香香眼里,没有一个憨厚却倔强的放羊娃王贵?爱情与复仇,日子与革命,《王贵与李香香》成为现代新诗进程中一次重大突破,更成为中国解放区文学创作中长篇叙事诗的高峰。悠扬的顺天游,一下子走出三边,跨过西北大地,烧向全国各地。贺敬之说,李季是《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发表后,革命文艺发展新阶段的诗歌主要代表;陆定一说《王贵与李香香》起到了“开路先锋”的作用;郭沫若赞其是“文艺翻身的响亮信号”;孙犁更赞其为“是文学史上全新的东西,是长篇乐府……他不是天生之才,而是地造之才,是大地和人民之子”。
  大地与人民之子李季,在离开生命中最重要的三边之后,依然一如既往,深情眷恋着那里的一草一木,用顺天游荡涤着生活中的沟壑与弯曲。1958年到1973年,他四次回到三边,向天空,向大地,向河流,向高山,向人群,叩问顺天游的声音,抚摸顺天游的光泽。
  多少次想,如果李季当年顺利进入鲁艺学习,他此生还能与顺天游结缘吗?如果顺天游没有遇到李季,今天还能够这样动人嘹亮、空旷悠扬吗?人生没有假如,这是李季的路,也是顺天游的命。
  “我爱三边沙塬绿格蓁蓁的沙柳丛,我爱勤劳醇厚的三边人。‘一曲顺天游,梦魂到三边’,就是在相隔三十多年之后,它仍不时地出现在我的睡梦里……在艰难的岁月,在胜利的时刻,日日夜夜,生生死死,把我磨炼成一个地道的三边人……三边沙塬变成我的第二个故乡本土,三边人民成了我相依为命的亲人。”
  这是李季的最后一篇文章,恰是《三边在哪里》。离开三边三十多年之后的一个早晨,他深情地坐在书桌前,铺开纸笔,写下一直思念的三边,写下他最青春年代扎根的大地。
  文章没完。笔还放在继续进行处。
  命运的安排?他的预感?突然选择这样一个清晨写下三边,又因事在中途搁了笔。
  那一天,是1980年3月8日。那个下午,他因心脏病发作离开这个世界。上天没有再让他拿起那支笔,戛然切断他对顺天游的深情表述。
  或许,是疼惜他,对这片大地用情过度。
  顺天游的光芒,定格在他五十八年的生命时日中,如璎珞般绮丽夺目。诗人走了,晚霞中的顺天游惊醒了,它集结起三边的山涧、垴畔、沙海、湖泊、草滩、鸡鸭,以及浩荡的人流,越过沙蒿蒿,穿过河畔畔,跃上沙梁梁,亮出响亮的声腔,为李季惊鸿奏响最后的弦歌,在陕北大地掀起生生不息的美学震动。
  李季只有一个。华丽就此落幕。
  李季走了,张登贵走了,杜芝栋走了,王有走了;冯占国老了,刘贵老了。顺天游还将传唱下去,然而正如李季所言,记载成文的顺天游,已经多少倍地失去光彩。那么登上舞台被众乐簇拥的顺天游,可还能保持旷野中那份寂寥冷艳的温度与高度?
  这一旷野中的声音,注定要如所有美好的艺术一样,以不可逆转的方式,避开嘈杂的人流,以渐行流逝的姿态挥泪回归。
  在旷野中。
  原载《人民文学》2018年第3期
  責任编辑:黄艳秋
  美术绘画:林兰子
其他文献
娘,您离开我八年多了,坟边的荒草青了再黄、黄了再青。这段时间里,我从未停止过对您的思念,您生前用过的许多物品我还在执拗地保存着。只是您傻傻的儿子还要在这个混沌的世上继续过活,为了所谓的进步、虚荣、责任而无休止地加班、熬夜、应酬,言不由衷地说话,身不由己地做事,笑着别人也被别人笑着,记恨着别人也被别人记恨着,有时会很长时间才想起您。  娘,您还记得吗?我和邻居家二妞因为一个“春蹦蹦”发生了扭打,您风
“通过失去,我们联系在一起。”  聂小云写在本子上、现在看来仍充满悖论又富有哲理的这句话,对于十二岁在读小学四年级的我,无疑是太过深奥,而写下这样莫名其妙的话的她,却比我还小半岁。直到那个特殊的日子到来,这句话又恰好用来比喻她与我之间的那份纯洁、短暂又深远的友谊。那是我人生收获的第一份友谊,是在我痛苦不堪的情况下得以确认的。  刚开始,我并不承认她是我朋友。后来有点像地下党,电影里演的,叛变前的王
一只飞鸟俯瞰南中国,看见一条江从杭州穿城而过,江的北面有一个湖,是它熟悉的西湖,江的南岸也有一个湖,是它从未去过的湘湖。它想了想,飞向了那片陌生的水域,轻轻落在水中央一棵清瘦的柳树上,看见了湖中自己同样清瘦的倒影。  这是一月的湘湖,讲述着完全不同于其他地方、其他季节的故事。一月,是一年里最深沉的月份,大地上的一切已经结束,一切尚未开始。这个被雨雾笼罩的上午,万籁寂静,骨骼清奇,飞鸟的身影落在湖里
一   有哪一个县名,是和一个剧种连在一起呢?只有弋阳。弋阳腔因弋阳立身,弋阳亦因弋阳腔扬名。“弋阳”本身就很有意味,弋阳腔呢?   终于听到了,那是在一场雨中。很大的雨,似乎要先沐浴才能听曲。满街筒子都是雨水,哗哗的声音充斥着这个胡同。冒雨进入一个场地,场地里已有不少人等在那里。他们从弋阳的各个方位赶来,湿了鞋子,湿了衣衫,一个个却眼睛明亮,心志高昂,等着锣鼓开篇。戏是《珍珠记》,书生高文举
睢宁,一个充满梦的地方。   此刻,我站在下邳古城遗址。眼前,是一个毫不起眼的小小水塘,只有一小截土坯露出水面,曾经的铁马金戈,如今都湮灭在这一汪绿水之中。昔日的白门楼,空留一道闸门,孤寂地立在水边,两岸桃红柳绿,大片大片的油菜花开得喧闹而热烈,只有以“下邳村”沿袭下来的村名,还述说着千年的沧桑。   《三国演义》中,貂蝉在一声叹息中出场,作者罗贯中有词为赞:“原是昭阳宫里人,惊鸿宛转掌中身,
一  月亮出来以后,大莲的生意就开张了。她上班的地方是租屋的门头,要招揽的客户是过往的男人。  这是一条很平常的小弄堂,却因大莲她们这一拨站街女在这个城市成名。弄堂像一条水渠,夹道的是灰扑扑的旧楼,中间流动的水是女人和男人。一到晚上,水渠里暗流涌动。租屋里的女人们出来了,这个城市的一些男人也过来了,他们的心情像海水那样起伏,目光像星河那样闪烁。他们闻到女人身上的香味了,他们是捕猎者。  大莲搬了条
我梦见一个盛大的法会举行了二十八天,来自四面八方的三千多名听众,好似饿者求食、渴者求水、贫者求财般的愿望,领受大师语教甘露。法会期间,在场的信众时而欢声笑语,被佛言教理所震撼,时而泪流满面,被佛行故事所感染,时而沉思默想,被佛理智慧所震惊。  我在想,这参加法会的几千人,无论是大权在握的官员、腰缠万贯的商人、名门巨卿的贵族、明心见性的高僧,还是身无分文的穷人,百年之后,甚至八十年以后,就一个也不在
秦岭的千沟万壑皱褶出一条小山沟,取名余家沟。  山是秦岭山脉的一个小兄弟,叫雷家寨,据说有过石头寨子,今已无存。这山像大树发权,延伸出好几个山梁,夹着几个山沟,有两座山梁一个直着伸,一个弯着走,怀抱出了余家沟,像是母亲怀里的婴儿。  沟道半山坡摆着个小村落,只十三户人家。屋舍并不相接,沿着半山坡蛇样盘绕,相隔几十上百丈,背靠五块石,面向野猪坪,正东鸡冠寨,正西垭口玉皇庙,东北二郎寨,东南擂鼓台。 
我养了两只小乌龟,它们可爱又淘气!  周末早上刚过七点,我就被一阵“刺啦刺啦”的烦人響声吵醒了。我知道那是两只小乌龟肚子饿了,在用爪子挠盆壁。我赶紧往阳台上跑,准备去好好“修理”它们!   听见脚步声,小乌龟迅速游到盆边,伸长了脖子,可怜巴巴地望着我。我心软了,但还是决定逗逗它们。我摇动龟粮袋,粮袋发出“哗哗”的响声。一听到这声音,两只小乌龟便十分兴奋,卖力地摆动着四肢,似乎在表演双人舞。多有趣的
大闸蟹,八跪而二螯,一副横行霸道的样子,起初无人敢食。据传,是大禹治水时,部下武士巴解率众抗击该蟹虫的袭击,先试食之,发现其肉质鲜美,传扬开来,广众才敢纷纷捕食。  沪上人吃螃蟹的细法更值得一說。  秋冬之交,菊花黄的季节,也是蟹肥时。沪上的“阿拉”将买来的大闸蟹放进蒸笼里蒸熟,用夹子夹出放在盘子里。一家人围坐在八仙桌的周围,面对一盅姜米红醋、一碗绍兴老酒,等出笼的红里透黄、黄里透红的热蟹稍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