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听风吟(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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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云朵飘浮的速度平均可以达到每小时36公里,犹如行驶在天上的小汽车,形成一条长长的绵软的河流,流淌过湛蓝的天空,偶尔遮蔽住太阳的光芒,从间隙中漏下万斛金剑,再穿过层层叠叠的树叶,温柔地贴服在脸上,形成一块块小小的光斑。少女的脸展露在这些光斑下,可以看见细小的金色绒毛。
  贺老师正在讲台上踱步,深情朗诵着:
  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
  喂马,劈柴,周游世界
  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
  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从明天起,和每一个亲人通信
  告诉他们,我的幸福
  那幸福的闪电告诉我的
  我将告诉每一个人
  给每一条河每一座山取一个温暖的名字
  陌生人,我也为你祝福
  愿你有一个灿烂的前程
  愿你有情人终成眷属
  愿你在尘世获得幸福
  我只愿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难得春光正好,应该去草坪上坐着,面对一潭水,或是面朝着大海朗诵。可是却不得已要把身体牢牢地钉在座位上,贫瘠地想象着海子的诗。不过海子倒也不是真的对着大海写的,他只是抒发自己想过这样的生活,像是梦里曾经见到的伊甸园。年仅25岁,为什么要卧轨自杀呢?纯粹的诗人都是如此敏感脆弱,受不了现实的偏差吗?活着虽然有时会感到痛苦,不常常感到欢乐,但不正因如此,才凸显出生命的重量吗?
  突然,教室左侧的白墙上出现了一块淡紫色的光斑,光斑上有东西在上下滑动,像是一条蚯蚓在肥沃的土壤里不安地扭动着身体。目前教室里光能照射到的是她们这一列座位,根据它投射的折角和位置反推,应该来自前面的人。杨姗姗。吼,优等生上课也玩手机啊。
  林风吟朝讲台上的贺老师看了一眼,只见他转身在黑板上写下苍劲有力的几个大字:创作背景。写完以后,他转过身来,扶了扶鼻梁上的金属细边黑框眼镜,清了清嗓子说:“昨天通知你们预习,不知道预习得怎么样?有谁可以告诉我这篇诗歌的创作背景?”
  前座的谢振阳立马举起了手。他留着短寸头,因为身子矮小,更加显得头颅巨大。林风吟时常担心他的身体可能会支撑不住他脑袋的重量。事实证明确实如此,因为他走起路来有点摇摇晃晃,似乎不能很好地控制方向。但在建宁一中,倒是有很多人羡慕他的大头。因为谢振阳这个人确实聪明,综合成绩一直排在年级前三,是他人望尘莫及的高度。
  但贺老师略过谢振阳,叫了刘晴晴起来。谢振阳明显地叹了一口气,林风吟看到他的肩膀上下起伏了一下。学习委员李雅萱打开笔记本写了起来。林风吟想,李雅萱一定是在C组那里又添了一笔。如果课上回答对了问题是可以为小组加分的,这样在下次选座时就有优势。
  谢振阳是她所在的B组的组长,她从不用操心分数的问题,因为谢振阳不会错过任何加分的机会。坐在角落里确实不太好,看黑板上的字有点反光,有时候抄笔记看不清,只能课后去抄,或者借前排同学的课本来抄,一来二去就浪费了时间。要知道在建宁一中,发起狠来的学生连上厕所、吃饭都是跑着去的,好把节省下来的时间多学习一会儿,这样说不定考试就能高几分,开家长会的时候,家长看到排名也高兴些。
  林爸爸表面上不甚在意,但看到自己女儿的名字排在年级前二十还是很高兴的。他在红榜下站了一会儿,别人问他孩子考得怎么样,他就伸手一指:“一般般,你看她前面还有那么多人。”大人的虚荣也是如此浅显。



  下课铃响了,郭青云站起来就要往外冲,被贺老师喊住:“郭青云,你急什么?”
  郭青云捂着肚子直跺脚:“老师,我……”
  贺老师严肃地说:“你看看你,满头满脑的夹子,成天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心思要多放在学习上,不然拖班上的后腿。从明天起不准戴这么多发夹了,学校不是你爱美的地方。”
  班里的男生窃窃地笑起来,郭青云苦着脸,不情愿地答应了一声:“好。”
  大家拉开椅子站了起来,木椅和大理石地板摩擦发出“哐哐”的响声。郭青云扭头大喊:“风吟,妍如,上厕所去!”
  人潮如同洪水,大家在教室门口拥堵着,然后轰然倾泻出去。走在林荫道上,等和同学们都隔开了,妍如才轻声说:“刚刚贺老师那样说你,你没事吧?”
  郭青云抿着嘴唇,难得地没有笑容:“不让戴就不让戴呗。明天我就只戴一个,每天换着戴也挺好。”
  林风吟道:“贺老师那是关心你,对你恨铁不成钢啊。我看他平时见你老是笑,应该还挺喜欢你的。”
  郭青云脸皱成一团:“可是我真的不喜欢学习啊,我天生就不是这块料。你看数学,我也努力学了,可就是不会嘛。我当时踩线进了这所学校,哪晓得走了狗屎运分进了重点班啊。”
  林风吟难得认真分析:“我们班应该也不是重点班,当时都是抽签决定的,就和双色球似的,分到哪个班就是哪个班了。这是一个概率问题。”
  郭青云感觉自己头都要炸了:“不要再和我说数学!”
  陈妍如接道:“我觉得数学比语文、英语容易啊。数学都是有公式的,套来套去,反反复复就是那几个,最后的结果也大多是确定的。但是语文就真的太發散了,我没有那个文采。数学上我可以帮你,语文风吟可以帮你,其他的你自己努力。”
  郭青云作哭泣状:“呜呜,你们对我真是太好了,我要是没有你们怎么办呀。”   林风吟轻轻推开郭青云扒在自己肩膀上的手,催促道:“你还是快去上厕所吧,课间操又要开始了。”
  郭青云一拍脑袋:“嗷!对,我居然把这事儿给忘了。你们不去吗?等着我啊!”
  看着她迈着虎虎生威的步子走进厕所,林风吟不由得无奈地笑道:“我看青云每天都挺快活的。”
  陈妍如点点头:“其实每天开开心心就挺好的。将来的事情,到时候再去想呗。”
  “对了,你说我应该买什么礼物?我真是苦恼死了,从没有给男生送过东西啊。”林风吟很是惆怅,在这春风十里中却觉得秋风瑟瑟。
  陈妍如思索了一会儿:“飞机模型?”
  林风吟抓住她的手臂,目光灼灼:“一般要多少钱?”
  陈妍如淡然地回答:“从几百到几千都有,看你诚意了。”
  “碰瓷啊!就稍微撞了一下而已,我要不要带他去看看心内科?”
  “我觉得你要是送他一本《简·爱》,让他好好学习一下也不错。”
  “这好像根本不搭边,我怀疑你根本没看过这本书,纯粹是在乱说。”林风吟一记冷眼扫过去,对方嘴角还是维持着可疑的弧度。
  放学后林风吟出去买了一支钢笔。学生嘛,多写写字咯,说不定他字不好看需要好好练练,到时候字写好了考试还能加分。这么一想,她觉得自己真是温柔体贴又善解人意,于是心满意足地结了账,然后回到教室上晚自习。
  第一节晚自习下课,她去了趟楼上,在8班门口站定。她伸着脑袋从教室窗户往里看,发现男生班上还没有下课,一个头发稀疏的老师正站在讲台上讲解一道数学题。她侧耳听了一会儿,发现居然听不懂。这是在开小灶上奥数吗?她抬手看了看表,已经八点过五分了,再过一会儿就要上课了。她想着要不自己明天再来吧,然后就听到教室里响起翻书、拖动椅子的喧闹声,有人从前门走了出来,正是那位老师。
  林风吟班上数学老师的头发似乎也不多,想来这数学也挺耗费心力,把人的头发都快耗光了。那数学老师看了她一眼,大概很是奇怪为何一个陌生的女孩子站在这里。她不愿引起注意,连忙低了头,然后就听见身后有人大喊:“夏且,有人找!”一些男生拿着篮球站在门口却不下楼,围着那出声的人问:“这美女是谁啊?”
  最开始说话那人顶着一个刺猬头,穿着一件宝蓝色篮球服,伸手推着那些人往下走:“算是吧。哎,快点快点,等下又要上课了,趁现在赶紧去打两下,不然我坐在这教室里躁得慌。”然后又仰头朝后喊:“夏且,我让人替你了啊!”不等人回答就已经大步走下楼梯。
  一下子人走了好多,教室门口瞬间安静了下来。林风吟呼出一口气,转身就看到身材修长的男生正站在距离自己两步远的地方,一时间不知道如何措辞,讷讷道:“啊,那个,我买了礼物给你,希望你喜欢。”然后将手里淡青色的盒子递了过去。
  对方接过,“嗯”了一声。声音很轻,她几乎没有听清,疑惑地抬头,撞进对方沉沉的眸子里,然后听见他开口:“我很喜欢。”
  喜欢什么啊,盒子都没打开,这人真是奇怪。
  她正觉得空气有点不流通,然后就听见有人喊自己:“风吟。”周游正从楼上走下来,问她:“你在这里做什么?”
  她小跑过去,嘻嘻笑道:“没什么。你怎么从上面下来?”
  周游说:“我去问学长借了数学教材来看看。”
  林风吟“哇”了一声:“不是吧,你要不要学这么快,让我们这些人情何以堪。”等跟着他走下了两级楼梯,又跑上来对还站在门口的夏且说:“那个,我先回教室了啊。”
  夏且依旧站在门口,看着她步伐欢快地走下去,修长的手指不由自主地蜷縮在一起,露出泛白的骨节。
  苏眠走过来,嘴角含笑:“控制一下,你这也太明显了。”
  夏且收回目光,眼波流转。他没应声,垂眼走进了教室。
  林风吟回到自己班上,郭青云凑过来:“我正到处找你呢,你到哪里去了?”林风吟内心磨刀霍霍,心想还不是你给我惹出来的事,可看着她忽闪忽闪的大眼睛,一脸无辜的样子,又觉得算了,于是缓和了语气:“怎么啦?”
  “我想找你背诵课文,回去就不用烦我爸妈了,你签的字老师一定会认的啦。”
  林风吟内心呻吟着:啊,好想拒绝啊。妍如教她数学也就罢了,为什么还要把自己拉下水?以自己对青云的了解,等她背出来怕是要反复弄上好几遍。
  林风吟显然没有低估青云——她不是这里忘了,就是那里忘了,还时不时央求林风吟提醒几个字。林风吟放下课本,叹了口气:“你还是回去继续温习吧,明天早上再来背。语文课是在上午第二节课,时间上也来得及。如果我贸然签字,怕是贺老师要找我的麻烦了。”
  晚自习结束后,她抱着一摞收上来的练习册去老师办公室。进办公室的时候她敲了敲门,贺老师头也没抬,说了一声:“进来。”历史老师也在。她是今年新招进来的老师,看起来很年轻,可能才22岁吧,留着一头蓬松的长卷发,身上经常喷着香水,每天的味道都不一样。她走过的时候,空气都变得香甜了。男生们躲在后面悄悄闻了一下,说:“好香啊!”女生们则说:“太香了也不好,要那种暗香才真的好。”此时历史老师正把一只素白的手放在办公桌上涂指甲油,透明色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油漆味。
  她把一摞练习册放到贺老师的桌上,看见他正在浏览网页,上面是一些语文教案。可能他正在琢磨怎么创新明天的课程吧。他上课时总是很有激情,朗读课文也很深情,不难看出是真的喜欢语文。
  此时他往后伸了个懒腰,说道:“白老师,你还不走呀,是不是在等男朋友来接啊?”
  白老师头也没回:“是啊。”
  贺老师起身拿起白老师放在桌子上的包。那个包在灯光下亮闪闪的,上面嵌满了贝母甲片,像是人鱼身上的鳞片,变幻着彩色的光芒。贺老师问道:“这个包还挺好看,多少钱买的?”一边说一边用手去抠那些鳞片。
  好不容易涂完指甲油的白老师一把夺过那个包,语气有些急:“哎呀,不要抠它们,好贵的啦。”   贺老师“哦”了一声:“一个包能有多贵?几百?”
  白老师没好气道:“你花几百给我买来试试,这个包可是菲拉格慕的,要一万多。”
  贺老师提高了声音:“什么?!”他又看了看那个包,似乎很惊讶一个包能卖这么贵,“什么木?这牌子我没听过,在这里买不到吧?”
  这回白老师没再理他,只说:“你的课代表还在等你呢。”
  贺老师这才发现了林风吟,问:“都收齐了吗?”
  林风吟回答:“万昆今天忘记带语文练习册了,说明天再交。”
  贺老师轻呵一声:“这小子。”
  第二天一早,林风吟主动找到郭青云,扬了扬手里的语文课本。郭青云坚定地点了点头,一屁股坐到谢振阳的座位上,丝毫不顾及他的抗议。她说:“风吟,这次我肯定行。”
  林风吟听她摇头晃脑开始背:“庆历四年春,滕子京谪守巴陵郡。越明年,政通人和,百废具兴,乃重修岳阳楼,增其旧制,刻唐贤今人诗赋于其上。属予作文以记之……”
  等她背完,林风吟说:“比昨天好多了,看来昨天晚上回家没少下功夫呀。等会儿默写的时候别把字写错了,你自己再去看看原文吧。”
  郭青云一脸笑容,扬声说着:“谢谢啊!”
  谢振阳坐回座位上,扭头对林风吟打着商量:“林同学,你以后可不可以也帮忙监督一下我?”
  林风吟做出一个夸张的表情:“不是吧,谢大神,如果你学习都需要人监督的话,那我们班其他同学都不要学习了。”
  谢振阳耳朵有点红,似乎有点不好意思:“我是觉得有个人监督还挺好的,学习可能就更加有动力了。”
  他的同桌田野把脑袋凑过来,尖着声音捏着嗓子道:“谢同学,你要不要也帮我监督一下啊?我好需要你的监督啊。来嘛来嘛。”
  谢振阳按住他的脑袋,回正了身体,拿出语文课本端坐着等上课。
  林风吟看着这对活宝摇了摇头。



  下课后,郭青云一蹦一跳地走过来,一把拉起风吟的手说:“别收拾了,我们快去操场吧,要早点去才能选到好拍子。”
  走到教室门口,妍如已经在等着她们俩了。青云突然开口:“风吟,你怎么还戴着校牌啊?”风吟低头一看,自己的校牌还夹在衣领上。算了,懒得再走回座位,干脆取下来放在校服口袋里。
  操场上已经有人在做运动了。她们三人走进器材室,体育老师正好在清理上课要用的器材,看到她们进来,忙招呼说 :“你们几个今天这么积极啊?来,正好,帮我把这个箩筐拿到操场上去。”
  青云苦着脸撒娇:“哎呀教练,我们几个小妹子怎么搬得动咯,你还是等下要男生帮你搬吧。”她低下头飞速挑了三只拍子,然后拉着旁边两人就跑。
  “有男生在为什么要我们搬?我才不傻呢。”青云停了下来,说话还有点喘,她呼吸了一大口新鲜空气,感叹道,“我今天真的好开心啊。”
  妍如问:“为什么?”
  “因为今天是周五啊,再加上今天还有体育课,多么完美啊!”
  风吟轻轻地笑:“今天是还挺轻松的。”
  青云说:“我们还是老规矩,三局两胜啊!”
  本来青云想往树林那边走,但没想到那里已经被别人占了,只好又拿着拍子往回走,站到了跑道旁边。
  “每次我们出来得都不够及时,下次还是要抢到那个树荫底下才行。”
  风吟说:“其实树下也不好啦,打球的话会碰到树枝,不好施展。那边还有沙坑,跑来跑去接球的时候容易崴脚。”



  “好好好,我說不过你。来打球吧。”
  风吟和青云先打了三轮,青云力气大,每次发出来的球又高又远,风吟要退后好多才能勉强接到,不一会儿背上就已经细细地出了一层汗。三局以后,她败下阵来,青云在对面大声说 :“风吟,你这样不行啊,我看你就是缺乏锻炼,我这羽毛球水平都可以当你师傅了。”
  风吟懒得与她理论,摆摆手说:“是啊是啊,你当我师傅好了。我们都是互相学习嘛。”风吟站在猩红跑道上看她们打了一会儿,觉得这两人真是难分伯仲,居然十几个来回了还没有一个败下阵来。
  青云说:“风吟你看看,这才叫打球。这样一直都不用捡球多好啊,锻炼身体。”
  风吟笑道:“你们打着,我去买水。”
  操场正中间有一些男生在踢足球,右侧的小操场有人在打篮球。篮球场是用绿色铁网围起来的,她想了想,决定从篮球场那边绕过去。她经过的时候,看到周游正在里面打篮球。周游本身皮肤白,又穿着白色队服,在一众人里很是显眼。只见两个穿着黑色队服的球员紧跟在周游左右,手臂抬在半空中做着防守动作。突然周游一个假动作配合着旋身,轻巧地绕开了对方的防守,然后原地一个弹跳,腾空扣篮拿到了两分。现场响起一片叫好声。
  她也受到这热闹的氛围影响,不由自主扬起了嘴角。可是从侧边突然飞过来一个人,侧身猛力撞上她。受到强烈的冲撞,她的身体犹如断线的风筝被大力带出去两米远。朦胧中她看到一个男生背对着他弓着身体抱着球,一瞬间天旋地转,只听到耳边有女生的尖叫声,然后就一脑袋撞到了操场跑道边的凸起上。
  渐渐地,许多人围了过来。人们叽叽喳喳讨论着:“怎么回事啊?”还有男生的笑声:“哎呀,这都被撞飞了。”有女生斥责那个声音:“你有点同情心好不好?”有人低下头来问她:“同学,你有没有事啊?”那个撞了她的男生抱着球充满歉意地笑:“同学,你还能起来吗?要我扶你吗?”她努力想要抬起头,可脑袋仿佛有千斤重,四肢也丝毫使不上力气,浑身发软,只能在大庭广众之下瘫倒在地上,真是丢死人了。她努力半天,也只是偏了一下头,眼前似乎真的有小星星在旋绕,鼻尖还有一股热流突然流淌下去。有女生惊叫说:“她流血了,谁快点去喊校医啊!”   有人穿过人群走了进来,一双有力的手从自己的背部绕过,轻轻一托,将自己横抱起来。她看到自己的鼻血一滴滴淌到他的球服衣袖上,有的渗透进去,氤氲开,变成一块暗色的污渍,有的擦过衣袖滑落到地上。一个充满磁性的男声在头顶响起:“你再忍一忍,我马上送你到校医室去。”她的脑袋无力地垂在他怀里,只能看见他的喉结上下滚动着。他几乎是在奔跑,可以听见心脏强有力的跳动声。“咚咚、咚咚……”他的心跳得好快,快到不可思议。她忽然觉得有些好笑,都这个时候了,自己脑子里想的居然是这种无关紧要的事情。
  “风吟,风吟,你怎么了?”青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几个人的脚步声混杂在一起,妍如也跟过来了。她侧过头试图微笑,青云看了大惊:“哎呀同学,你看她都疼得龇牙咧嘴了,你慢点跑,她可能感觉颠得慌。”风吟慢慢恢复了面无表情,想着,这时候还是不要做任何表情了,一定很难看。
  等到了校医室,她被轻轻地放到了病床上。校医是个温柔的姐姐,她关切地问:“这是怎么搞的?”
  青云抬高了嗓门:“怎么搞的啊?”似乎是在问那个男生。
  妍如细声劝慰:“青云姐,在校医室还是小点声。”
  男生用磁性的声音回答:“我同学冲出去捡球时撞到了她。”
  青云又抬高了声音:“捡球不长眼睛的吗,这都撞出血来了!我还是头一次见捡球把人撞出血来的!”顿了一下,她又说,“哎,你小子不是上次被风吟撞到的那个吗!我就说怎么感觉有点面熟。怎么着,成心报复啊?不至于这么小心眼吧。”
  男生没有接话。风吟感觉到有目光落到自己身上,听青云说话越来越难听,只得说:“我没事,就是有点晕。你们别吵了,我想睡一下。”
  妍如贴过来,轻声问:“不会有脑震荡吧?”
  校医走过来摸了摸她的头,表示要先量一下体温,要她把体温计放进去。风吟半天没动。青云对着男生大声说:“你还立在这干啥,犯傻呢?你看我们一中午都没办法离开这里了,快去买几份盒饭来。”有开关门的声音传来,风吟这才接住体温计,拉开校服衣领放了进去。
  青云走过来坐在床边:“你说说你去买瓶水,怎么就被人给撞飞了呢?我听人说撞出去好远。那人是头牛啊,这么大力气。”
  风吟哀叹:“我感觉我最近时运不济,可能得去寺院拜拜。”
  青云举双手赞成:“好啊好啊,我们一起去吧,周末正好可以出去走一走。”
  风吟继续哀叹:“这周末我应该去不了。我感觉你在我眼里都是两个,头晕得很。”
  校医又走过来:“那可能真的有脑震荡。”
  青云猛地站起来:“那要抓住那小子赔医药费。风吟这么灵活的脑袋,撞坏了他赔得起吗!这下林爸爸林妈妈不知道该有多心疼了。”停了一会儿又说,“你要是这个周末还觉得不舒服,下周就请假吧。我帮你给贺老师写请假条。”
  “下周有测验,我不能缺席。”
  “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想着学习!我爸妈要是有你这么个女儿,真的做梦都会笑醒。”
  风吟闭了闭眼,压制住了内心些许的失落感。明明自己离篮球场更近,为什么那个人没有过来呢?或者是,他忙着打篮球,根本无暇顾及这边的局面?可是连打羽毛球的人都过来了啊。她不确定人群中有没有他,既希望有,又希望没有。有的话说明他对自己还是有一点关心的,没有的话也好,那样就不会看到自己四脚朝天、鼻流鲜血的狼狈样子。
  空气凝滞了一会儿,有人推门进来。那个男生买饭回来了。他低下头来看她,眼睛里水波流转,似乎含着水汽,亮得不可思议。她有些脸热,还不太习惯这样被男生盯着看。
  青云在一边招呼说:“你这是买了四份呀,你也一起吃呗。不是你的责任你还这么用心,也是辛苦你了。”
  男生语气平淡:“应该的。”
  青云又说:“你还买了汤啊,有心了。”
  男生说:“饭都是买给你们的,我等下再去吃。”他又问,“她没事吧?”这句话似乎是对校医说的。
  校医回答:“应该没什么事,等休息一会儿如果头不晕了就没事了。鼻血也没什么大碍,应该是受到了强烈的冲撞导致毛细血管局部充血破裂。”
  男生走过来对风吟说:“你下午要不要请假,要不我送你回家吧?”
  风吟心中一紧,说不上来什么感觉,忙说:“啊,不用了,我们不顺路。”
  男生说:“想顺路的话,怎么都会顺的。”
  风吟无言以对,噎了半天,只能说:“你快去吃饭吧。”
  等他走了,校医室的空气似乎又流畅起来。青云摇头:“我觉得哪里有些奇怪,但是又说不上來。”妍如看她一眼:“你想不通的事情最好不要再继续去想,不然就是自寻烦恼,还不如快点忘掉。”
  风吟说:“你们两个吃完也回去休息一下吧。我中午就直接在这里休息好了。”
  青云点点头:“好,那你好好躺着。”又说,“对了,他在袋子里留了500块钱。下午你结账就用这个吧。”说完又一拍脑袋,“我知道我为什么觉得奇怪了!那个撞了人的男生呢?怎么没见他来,一直都是刚刚那个。”
  风吟想了想,说:“他好像叫什么……夏且。”
  “啥?”
  “是一个比我的名字更加拗口的名字。”
  青云挥了挥手,不耐烦地说:“那不管,以后叫夏哥得了。我得要他把那小子带来给你道歉。他这人吧,是挺仗义,但是该承担责任的应该自己承担责任,不然以后到了社会上怎么立足?以后结婚了可怎么办?”
  妍如眯了眯眼:“青云姐,我觉得你扯远了。”
  青云强调道:“本来就是嘛!”
  风吟坐了起来,依然觉得有些头晕。青云喂她喝了一些汤,她摇头表示不要了。
  一觉睡到下午一点四十五,她骤然睁眼,发现房间里多了个人。男生见她醒来,说:“你醒了。”是陈述句,不是疑问句。
  她觉得有一丝尴尬,立起身子来,晃了晃脑袋,说:“我感觉挺好的了,没什么事,你早点回去上课吧。”   “你下午是不是不请假,那我送你回教室。”
  他起身来扶她,结了账,一路上不顾她的抗议一直抓着她的胳膊,她感觉到了那只手传递过来的温度,不由得有些发热。好不容易到了教室门口,她从口袋里拿出500元,说:“还给你。”他没有伸手接,目光平静无波:“这不是我的钱,连战要我转交给你的,他说没脸见你。”
  哦,原来撞她的那个人叫连战,倒是个很适合他的名字。她缩回手,复又把钱放回口袋里。突然得了一笔横财,也许可以和青云她们一起下个馆子。
  进教室的时候,青云和妍如围了上来,把她送到座位上,关切地问:“你就好了吗?下午还要上课吗?”
  风吟点点头,表示自己没关系。透过青云和妍如的间隙,眼睛余光看向左上角方向,少年清秀的脸似乎正看着这边。她不动声色地移开目光,微笑道 :“真的没事,别担心了。”说着低头从抽屉里拿出物理课本。
  田野一边盯着窗外,一边回过头来说:“小风吟啊,你不知道你在校医室的时候谢大神多担心你,那叫一个茶饭不思、唉声叹气的。”
  谢振阳一把将他的脑袋按在座位下:“你少说点话会死。”
  田野连声叫唤:“我不敢了,我不敢了!”
  这时,班主任兼语文老师贺建平将脸贴在教室玻璃上,正好看见谢振阳和田野。他皱了眉,眼睛里射出凌厉的光,似乎想穿透这块玻璃严厉指责这两人。
  林风吟一抬眼便看见窗玻璃上放大的一张脸,忙清了清嗓子。谢振阳一抬头,显然是吓了一跳,一把将田野用力推开,端正了身子坐好。田野脸部涨得通红,正伸出双手准备报仇,只听谢振阳压着嗓子说:“你看窗外。”田野一回头,差点没跳起来。他深吸了一口气,目不转睛地盯着黑板。这时,物理老师拿着笔记本电脑走进来了。
  “同学们,我们要加快进度了,今天我们来学习‘力的合成与分解’。请大家竖起耳朵听,因为我会讲得很快。现在1班已经讲到牛顿第一定律了,请大家这个周末多预习一点。”
  班内响起阵阵哀号声,多预习就意味着要多做一节练习手册,其实就是变相增加作业嘛。风吟朝窗户看了一眼,班主任已经离开了。
  放学后,青云走过来说:“要不要我们陪你一起呀?”
  风吟摇摇头,笑道:“你还是顾着你自己吧,周末这么多作业,你到时候可别打电话哭诉。”
  青云长长地“哼”了一声,语气娇嗔:“别这样说我咯,我会受不了的。”



  妍如也笑:“我还真的不信有你受不住的时候。”
  她们三人正准备出教室门,刘梓培突然追了上来,手里还拿着扫把:“郭青云,你忘记自己今天要做值日了吗?”郭青云一拍脑袋,一张脸瞬间变成苦瓜:“妍如,你等等我呗。你先在座位上看会儿书,我一下就搞完了。”她们俩住在一个方向,平时总是一起坐公交车回家。
  风吟笑道:“妍如,你就等等她吧。照青云的性格啊,那卫生肯定是搞得又快又好。”
  妍如看了看她,问:“啊,那你不就得自己走出去啊?”
  风吟说:“没事啦,这点小伤算什么。别把我想得太脆弱。”
  出校门的时候,天空突然下起雨来,细细的雨丝打在脸上,夹杂着一丝暮春的寒意。道路两旁的春花已经谢了,雨水汇聚在油亮的叶片上,凝聚成大颗大颗的水滴,“叭”的一声坠落到地上,碎裂成无数块。
  林风吟从书包里拿出雨伞,在眼前撑开又举到头顶的瞬间,看到周游和一个女生站在一起,正在小卖部前面买东西。他拿着两瓶桃子味的汽水结账,两个人继续往前走。这两个人,即使是在放学后的人潮中也十分显眼,都是一样的肤白貌美,一样的身高腿长,相貌和气场方面显得如此契合。
  林风吟和他们相隔七八步,缓缓地往前走着。这时候她竟有点后悔,要是刚刚等青云她们一起出来多好,在笑闹中,至少她不会显得这么孤单。那两个人拐了个弯,身影消失在房屋中间一条狭长的巷子里。她之前走过这条街那么多次,还在旁边那家文具店买过东西,竟然从来都没有发现里面还隐藏了一条小巷。
  她站在巷子口迟疑了一会儿,鬼使神差地跟了进去。巷子很窄,所以她收了伞。感受到雨滴打在脸上,她似乎变得更加冷静了。她刻意走得很慢,这样就可以保持适当距离不被前面的人发现。她跟着他们上了一个坡,又开始下坡,四周渐渐开阔起来。
  周圍的房屋比较低矮,属于老式私宅,前面都有小小的庭院,用雕花铁门围着。有的人家养了狗,有人经过的时候会叫唤几声。她没有理会。然后又经过了一栋别墅。这别墅白墙黑瓦,是徽式建筑,远远看上去倒像是一幅山水画一般,在蒙蒙细雨中兀自矗立着。
  下坡以后,就来到了另一条马路。她定了定神,发现这里就是离学校不远的桂花路。在桂花路的顶端,是他们建宁一中的初中部。原来那条巷子竟是通往初中部的捷径。她初中并不在这里读书,对这里不熟悉也在情理之中。但是周游也不在这里读书。他们如此默契,轻车熟路地走进这里,想来之前已经来过好多次了。



  周边的包子铺、米粉店、水果店、服装店、火锅店林立,甚至还有很多旅馆。这是一条热闹的街,不过这个时间点是放学、下班时间,加上下雨天色不好,路上的行人都是急匆匆的。有的应该是下班回来,没带伞,单手拿着一只公文包举在头顶快步走着;有的则用手象征性地遮住头部一路小跑;有的撑着伞步履平缓,丝毫不为这雨水所困。前面那两人虽然没有伞,却似乎丝毫不觉得有什么困扰,只不过步伐比平时快了一些。   林风吟撑开伞,隔绝开凉凉的雨丝,也隔绝开了和他们的世界。她看到他们走进了一家网吧。这是一家很不起眼的网吧,一个破旧的灯箱落满了灰尘,灯光也坏了,在夜色中一闪一闪的,发出“滋滋”的响声。越过灯箱进去是一节往下走的楼梯,光线昏暗。底下也不大,几十平方米大的地方密密麻麻挤了上百台电脑,里面烟雾缭绕,一张张盯着电脑屏幕的脸在黑暗中被照得发白。她举目四望,并没有看到刚刚那两人。呛人的烟味让她喉咙发痒,她犹豫着,吧台后的网吧老板开口问道:“几个小时?”她缓缓吐出几个字,声音僵硬:“我走错了。”然后转身出去。手中的伞落下一滴滴水,滴在楼梯上,仿佛是人的眼泪。
  夏且跑到一楼侧边的教室时,教室里只剩下做值日的几个人。那个大嗓门女生和一个披着长发的女生倒是还在。他把手扶在门框上,轻轻喘着气。郭青云扭头看到他,走过来说:“你又来了啊,风吟已经走了。”他扯起一丝苦笑:“是我来晚了。”郭青云想了想,安慰道:“没事儿,不是你的错。她也没什么大碍,别太放在心上了啊。”停了一下,又说,“哎呀,你这个人还挺好的,对兄弟的事情这么上心,人品不错。小伙子,我很欣赏你。”
  看着他走进雨里,陈妍如默默道:“今天又多了一个失落的人。”
  “财色于人,人之不舍,譬如刀刃有蜜,不足一餐之美,小儿舐之,则有割舌之患。爱欲之人,犹如执炬,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
  这世间有多少人是在刀上舔蜜的小儿,是逆风执炬的夜行人,林风吟不知道,但是心中确信有,便也觉得宽慰。似乎在这广袤的夜空中,这些人散发出灵识,飘飘荡荡到了空中,变成一颗一颗闪着微光的星星,在宇宙中遥遥呼应。
  一个人拿着伞慢慢地往回走,路灯将她的影子拉得老长,看起来胳膊细细的,腿也细细的。影子紧跟着自己,仿佛是连体婴,是世上最最亲密的朋友。可是她突然又想起李清照的词句:“灯烬欲眠时,影也把人抛躲。无那,无那,好个恓惶的我。”果然人不能在雨中行走,更不能独自走在雨中。不然,连想起来的词句都是悲观的、潮湿的、阴暗的、丧气的。
  回到家,林风吟放下书包进了书房,一本本地拿出作业:数学、英语、语文、物理、化学、生物、地理、历史、政治。除了练习手册,还有一篇周记和三张试卷。她把其他作业摞在一起,抽出英语试卷开始做起来。
  The cultivation of the emotion of natsukashii,interpretable as“pleasant sorrow”,brings Japanese to Kyoto in the spring,not to savor the cherry blossoms in full bloom but to grieve over the fading,falling flowers.
  “懐かしい”情感,即令人愉悅的忧伤情绪的培养,把日本人带回了京都的春天,他们不是去尽情享受樱花的绽放,而是为那些凋零的花感到悲伤。
  传说中的令人愉悦的忧伤,凋零也意味着新生。
  Created to serve as perfectly as possible their workaday function, the wooden storage boxes made in America’s Shaker communities are now valued for their beauty.
  夏克尔风格的木质存储箱在最初创作的时候被尽量完美地考虑它们的日常功能,但是现在会根据它们外观的好看程度来估价。
  做着做着,她觉得手指有点发僵。老师是不是发错卷子了?很多单词超纲了。手机不停地振动,拿起来一看,毫不意外是青云。她把手机拿远了一点,按下接听键,青云的声音从话筒中爆发出来:“风吟,怎么办啊?我看了一下这周的作业,发现完全不会啊!”等她嚷完,林风吟轻声说:“嗯,你做了哪一门?”
  “我什么都没做!完全没办法下笔啊!”
  “那你先做吧,做完再说,实在不会的就当作考试先乱选几个。”
  林爸爸过来敲门,示意她可以吃饭了。
  桌上摆着她喜欢吃的长豆角,还有小炒肉、姜片鸡、花生苗。林爸爸的手艺十分了得,比外面饭店的还好吃。风吟常夸他厨艺到家,都可以去外面当厨师了。这时候林妈妈就会笑着打断她:“再夸他,他都要上天了。你看那些亲戚来吃饭的时候,有时候没人夸他,他就自己夸自己,丝毫不觉得害臊的。”风吟力挺爸爸:“本来就是嘛,那么好吃还不让人夸几句。”
  可是今天她只是默默吃饭,筷子只伸向离她最近的那碟长豆角。林妈妈刚要开口,被林爸爸一个眼神阻止了。吃完饭,林风吟又进了书房,关上了门。
  “我觉得你女儿今天情绪不对。”林妈妈对林爸爸说。
  “青春期嘛,总会有点心事。别去问她。”
  “她每天这么锁着门封闭自己,会不会抑郁啊?”
  “你瞎操心什么?孩子的事情,她这么大了自己会把握好的。”
  可林妈妈还是不放心,过了一会儿她冲了杯牛奶端进去,轻轻放在风吟手边,说:“晚上喝杯牛奶对睡眠好。”
  “可是我不想喝。”
  “乖,喝了它我好现在去洗杯子。”
  风吟只得端起来,几口喝完,然后把杯子递给妈妈。直到妈妈走了出去,她才重新趴在桌子上写作业。
  她的书桌上摆着一只深蓝色背景的骨瓷碟子,是爸妈去日本旅行时带回来的。碟子中间是一个外国小男孩儿戴着一顶圣诞帽,手上抱了一大束花。那些花都是爱心的形状,细细密密地开满了大半只碟子,十只鸽子围绕在这束花旁边,每一只扑腾的形状都不同,十分热闹。远处还可以看见几棵雪松。盘子底下写着JULIAFTER 1981。这是只有着39年历史的盘子了,比妈妈的年龄还大。
  风吟轻轻地笑了一下。上次妍如和青云到她家来,没想到妍如很喜欢这碟子。当时她拿着碟子细细地抚摸着,感叹道:“这碟子真是精致,以前的做工就是讲究,你看这图案还是浮雕花纹的。这倒是只能当个艺术品摆在家里,要是用来盛菜,一是浪费,二是洗不干净。”看着这碟子就像看着静止的北欧童话故事,卖火柴的小女孩、人鱼公主依次在你眼前出现,还像是小时候的模样。   一口气做了三张卷子,她觉得有些头痛,脑袋顶仿佛有针在扎,一抽一抽地疼。也不知道是因为白天撞在跑道上的那一下,还是因为晚上淋了雨。
  夜里她做了梦。
  梦里,她穿着白色的狐裘大衣坐在一把雕花木椅上,旁边是一个木制窗户。从窗户往外看去,是一片冰蓝的湖水。太阳正在缓缓落下去,巨大的轮廓慢慢沉入湖水里,一大片赤色霞光散射在蔚蓝的天空之中。湖水的边际是乳白色的钙化石,在流水的长期侵蚀下变得圆润光滑,其上有流水慢慢地淌过,轻轻地流到更低的地势上去,仿佛一个磨圆的镜面。虽然太阳沉下去了一半,但是在湖水的倒映下,剩余的一半就拥有了双生的倒影,仿佛是一个新生的整圆的太阳,分不清是清晨还是傍晚。
  她被眼前这奇幻美丽的景色迷住,忍不住要拿出手机拍照。身后有一个男声传来:“你在这里过得好生潇洒,却不知那……为了你正在四处流浪,过着浑浑噩噩颠倒黑白的日子。”
  她回过头,看见那人一脸义愤填膺。她好像认识他。他是那个人的朋友,叫做什么药郎的,是个江湖贩子,倒卖各种药物,人却意外地很讲义气。她始终想不起那个人的名字,只觉得嗓子发甜,似有千万只蚂蚁啃噬着心脏,密密箍箍的疼痛扎在心口,只要动弹一下,下一秒就会心脏骤停,一口气吸不上来。
  她回头,淡淡地说:“这样对他对我都是最好的。”将身子软软往后一靠,落入一个温暖宽厚的胸膛,她安心地依附着身后的这个人,对药郎说,“如今你也看到了,这就是我的选择。”
  她选择了让自己温暖。虽然她知道她爱着那个人,但是倚靠在这温暖里,她已经没有勇气继续动弹了。如此就是最好的。
  药郎愤愤地说:“你对不起他!”
  她苦涩一笑。窗外,一轮巨大的月亮升上了半空,仿佛触手可及,因为她可以看见月球上的坑坑洼洼,看得清黑白相间的斑驳色彩。天空中突然下起了雪,鹅毛般的大雪轻飘飘、安安静静地落在湖面上,转瞬间就消失不见。天地间只有蔚蓝和雪白。
  背后的那双手搂住了自己,她往后靠去,流下了一滴泪。其实她真正对不起的人,是他。因为她全部的爱都已经给了别人。他拥有的,只是她的躯壳而已。她知道他永远都会包容她。她和那人已经不可能了,她只有他了。而他,更是只有她。她满目忧伤,他满心欢喜。只要有人幸福就好了。每一段关系都是自己的选择,有人饮鸩止渴,有人闭目装睡。
  然后她就醒了,醒来头痛欲裂。可是梦里的所有场景都历历在目,只是人的脸模糊成一团,怎么也想不起来。那个地方,白天出太阳,晚上下雪,现实中哪有这样的地方。如果真有,那真的是人間仙境了。



  她本想着继续在床上赖一会儿,翻来覆去没有睡着,梦境里的画面一帧帧在脑海中翻过去,如同水墨画卷一般。想到那个温暖的怀抱,她猛地坐起来,一翻身下了床,穿好软底拖鞋进入浴室。镜子里的她眼皮浮肿,一双丹凤眼眸底含光,下眼睑上浮起一团青黑,她洗了个冷水脸,什么也不抹,擦干了,便走到厨房开始煮鸡蛋。
  林爸爸听到响动也起来了,伸了个懒腰,打着哈欠,调笑道:“你周末居然起来得比我还早。”
  林风吟没有理他,转身从餐桌上倒了一杯凉水,又进了书房。
  林爸爸开始刷牙,左右左右不停晃动手臂,像是一个正在运行的车轮。他已经习惯了这么刷牙,虽然被她们母女两个告诫过多次应该竖着刷,但依旧故我。大事上他可以尊重她们的意见,但是在生活细节上他却很有自己的坚持。刷完牙,他也去到厨房,用锅子接了水开始煮面。冰箱里还有昨晚剩下的小炒肉,正好可以当作面条码子。再淋上一些鸡枞干丝,一颗颗金色油花在面汤中荡漾开,别提多鲜美。
  手机突然发出“叮咚”一声。林风吟放下水杯拿起手机,看见“买买买”小群里发了一条消息。
  青云问:今天一起去逛街吗?
  她放下手机,开始做题。数学题出乎意料地简单,而且题量比较少,她很快就做完了。这时候,林爸爸在厨房喊道:“崽崽!去喊你妈妈起来,面条下好了!”她拿起手机,一边走一边看。
  妍如回:干吗?青云姐,你又想买衣服?
  青云:哎呀,出去走走嘛,都闷了这么久了。
  妍如:去哪里?
  青云:去市中心呗。我不想看电影,如果唱歌逛街的话我可以接受。
  妍如:风吟呢?
  青云:估计在睡觉吧,昨天她太累了。做作业应该做到很晚。
  妍如:那么多作业,也用不着一晚上做完啊。
  林风吟终于回话:我有点头痛,不出去了。
  青云:啊!不要啊,我们两个人的话多没意思啊。
  风吟:你们先逛吧,我看情况。
  青云:来呗来呗,我还需要你帮我参考呢。
  风吟没有理会了。她推开妈妈的房门开始掀被子,有气无力地喊:“起来啦起来啦,爸爸喊你起来吃面啦。”
  妈妈戴着粉红色的真丝眼罩,翻了个身,长长地“嗯”了一声,丝毫没有要起来的样子。林风吟不再催促,走到餐厅坐下,对爸爸表示自己已经尽到了责任。爸爸从厨房走出来,解开腰上的碎花围兜,往房间走去。
  林风吟听到他们在说话。
  爸爸说:“起来了,今天面条很好吃。”
  然后她听见妈妈撒着娇:“我不想吃了,你们吃吧。”
  爸爸劝她 :“这样对胃不好,快点快点,我拉你起来。”估计是没拉动,他走出来,又进了浴室,有“淅淅沥沥”的水声传来,他捏着一块湿脸巾走出来,又进了房间。
  过了一会儿,他出来了,身后跟着披头散发的林妈妈。林风吟吃到一半的时候,林妈妈也在身边坐下了。
  几乎每个周末都这样。林风吟思索着,自己以后估计很难找到合适的结婚对象吧?谁还能比爸爸更好呢?从来都是把水端到妈妈嘴边,只差没喂她;每天做好吃的饭菜,还主动抢着要洗碗;每天一下班就立马回家,在外头得到了一点好吃的也要带回来给大家吃。如果将来她真的结婚,恐怕很快就会对婚姻产生厌倦吧?因为那个人哪里都比不上爸爸呀。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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