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不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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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一
  卓在想:自己胆小如鼠,是不是与爸爸有关?
  看吧,二卓妈妈又在随口训斥他爸爸了,“你到底能干什么呀,吓唬鸟,鸟都不飞!”二卓看惯了这种情形,几乎快视而不见了。
  爸爸正在设法杀鹅,在大门外的柴垛旁团团转了三四圈,还是无从下手。冷冷的寒风把他吹得打哆嗦。
  地面上全是白雪,夜里刚下完大雪,早晨的太阳还没出来,雪地上的木墩子很是显眼,一只灰色的大鹅被摁在木墩子上面,它连两翅都不扇动了,长长的脖颈被强行地伸展在木墩子平面上,鹅的脑袋却耷拉在木墩子外面!二卓看不清鹅是什么样的神情,因为二卓只站在屋檐下面,并不敢靠前看杀鹅。妈妈正在烧水,大锅里的水已经沸腾了,所以她用激将法催促爸爸赶快动刀。爸爸双手持着菜刀,却像找不好角度似的,围着木墩子旋转,迟迟不剁下去,遭了讥讽谩骂仍无济于事。大灰鹅一动不动,但分明活着,没有吓死。
  妈妈说完了气话,接着就怒了。她离开锅灶,急匆匆走向爸爸,很像发疯了的黄牛。到了爸爸跟前,她一把夺下菜刀,根本就不愿和爸爸废话了,“咔嚓”一声剁下去——白雪顷刻染红了一片,像醒目的牡丹花。
  二卓惊魂未定,却看见灰鹅站了起来!确切说,是没了脑袋的灰鹅,摇摇摆摆打着晃站了起来,醉酒一样,在木墩子旁边踉跄散步,一步,两步,三步——然后才栽倒下来,似乎它觉得天旋地转地晕了,不得不摔倒在冰面一样寒冷的白雪上……妈妈动作麻利极了,捡起鹅身子就往回走,在锅灶前一手舀水倒入铁盆子,一手把鹅丢在盆子的沸水中。为了拔毛容易一些,沸水一直要装满盆子漫过鹅。二卓看不下去了,走出屋檐下面,向爸爸走去——
  爸爸正在弯腰拾起来那只鹅头。
  二卓看着爸爸,说不出一句话来。
  家里杀鸡也是妈妈的活儿。这次妈妈破例让爸爸执行屠夫的任务,关键时刻,爸爸还是手软了。
  爸爸发蔫地站在木墩子边上,手里是鹅头,他却好像在呆望柴垛——那些烧柴是他一点点从山上割下来,并背回了家。
  爸爸也不是一无是处,他只是不敢杀动物而已。爸爸一副茫然的样子,让二卓跟着羞愧,不知是安慰他好,还是像妈妈那样大声叫他进屋——大门外很冷,鹅的血已经冻凝在雪地上了,爸爸的睫毛都上了白霜。二卓没有开口说什么,拉上爸爸没拿鹅头的那只手,拽着他一起进院子,再进了屋。爸爸的目光躲着二卓,好像什么都没发生。
  午饭后,二卓坐在窗前,用手指划着窗玻璃上的窗花,冬天特有的玻璃美景,三块玻璃布满了形形色色的白色窗花。二卓很奇怪白霜怎么能这样构成意想不到的景物:有的像森林插入云天,有的像荒漠上空有无数星星……
  可早晨那一幕怎么也抹不掉,脑海里不但有鹅身体摇摇晃晃的最后行走,二卓还不断想起夏天河水里的灰鹅。
  二卓家的鹅由二卓负责放牧,家里青菜不足以吃饱时,妈妈就让二卓把灰鹅赶到河边草地上。等鹅吃饱了,二卓还会驱赶它进入河水中。游泳,翻跟头洗澡,等灰鹅玩够了,二卓才赶着它回家。妈妈夸二卓把鹅喂饱了,还弄得鹅身上干干净净的。
  没想到冬天灰鹅就上了断头台。
  二
  知道爸爸胆小,还不是从他不能果断杀鹅这件事开始的。二卓更深刻的印象,是七岁那年走夜路,他晓得爸爸是难以依赖的,那个夜晚的苦恼完全可以延续到现在。
  尽管现在二卓对爸爸的胆量也不抱希望,但毕竟适应了这一点,自己的心理上有了准备。七岁那个晚上可不是这样,当时吓成一团的二卓紧紧贴着爸爸的后背,渴望爸爸把那个恶魔黑影斥退,巴望的迫切使他深深依赖爸爸——
  伸手不见五指,天黑得出奇。出门时忘记带手电筒,二卓才七岁,根本不能注意脚下坑坑洼洼布满碎石的路,去奶奶家又必经这个石壕,所以爸爸说背上他走,会走得更快一些。那时二卓很喜欢爸爸暖暖的后背,幼年的记忆还有温热,在爸爸后背上的舒服和安全感好像就在昨天,爸爸一说背着他,他就毫不犹豫地跨上了爸爸后背,既如同进了避风港,又像上了热炕头——爸爸热热的后背在初春的夜晚是多么好啊,二卓想。
  突然,一声阴冷的喝问,像是从地洞里传出来:
  “谁?”
  二卓一下子头皮发麻……他一点儿不用怀疑,这声音出自那个乌鸦般的黑嘴。
  那个疯婆子。但村里人都说她是装疯,好能恶意伤人。因为她既不耽误吃,也不耽误穿,不过是经常披头散发,两只眼睛像地狱来的黑狗那样凶狠。好像她吓唬小孩子有快感似的,总是在她家大门外追堵经过的孩子,对孩子龇牙咧嘴,口里念念有词,一连串威吓的胡言乱语。二卓不但去奶奶家必经她家门口,去唯一的商店买东西,她家门外也是必经之路。每次看到她冲出来,二卓就撒丫子跑开,比看见乱坟岗的鬼影还惧怕!
  二卓太熟悉这恶魔一样的声音了。他在爸爸后背上哪里敢应声回答?如果此刻能倒回自己家,一年不去奶奶家也行啊。尽管二卓很爱爷爷奶奶,可是,去爷爷奶奶家为什么必须走这条狭窄的石壕?这实在是难为二卓了!二卓期待爸爸有所反应。
  “我。”爸爸出声了。
  可是显然爸爸声音很轻,也很弱。
  “你!你这个倒霉的!我叫你——”
  她一边叫骂,已经一边跺脚撵着爸爸了,爸爸赶快加快脚步走,几乎是小跑,二卓在他后背上被颠得上下牙磕碰直响,也许是被吓得牙打颤。总之,爸爸既没有停下来和她对抗一下,也没有反击她一句话,任凭她脏话连篇,二卓听了害臊得都想昏过去。
  这就是二卓的爸爸。一个恶女人无理找茬,儿子在他后背上惊恐发抖,他竟然毫不还击。
  对比小胖爸爸,二卓怎么也想不通同样的爸爸,为什么自己不能得到很好的保护。
  还是与这个恶婆子有关的事情。有一天中午,她那没教养的儿子进了小胖家厨房——很明显,这个已习惯作恶的恶少,闯进谁家想吃什么拿什么,一向能够得手。小胖是二卓的同班同学,两家是东西院邻居,二卓怕恶婆子,小胖也有点怕。能要求九岁的孩子就不怕恶狗了吗?因此,小胖看见那个恶二代进门,当即躲到了门后面。但他能看见正在洗菜的爸爸浑然不觉门外来人。进了厨房的恶少,没有直接掀开锅盖——他看得出来,饭菜还没有下锅,锅灶还是凉的,便在小胖爸爸身后比比划划起来,意思是某种威胁和挑衅。小胖一点儿不敢做声,很怕惊动了恶少来伤害自己,屏住呼吸看着面前的表演,他也担心自己爸爸吃亏。不料爸爸一回身,以小胖判断不了的速度,一下子扭住恶少的手臂,而且一个反掌,把那恶少的手臂给扭到了身后,使他束手无策不得反抗——恶少被小胖爸爸擒拿住了,接着,小胖爸爸厉声喝道:   “你给我滚!滚远点!再也别让我看到你!”
  说着,小胖爸爸已经把恶少推搡出门外,并把他推出很远,这个恶二代趔趄着落荒而逃……
  第二天上学后,课间小胖给二卓讲这个真实的故事时,二卓倒抽口气,佩服小胖爸爸到家了,觉得他才是一个孩子真正的爸爸!
  三
  杀鹅那个早晨之后,过了许多天,二卓都不开心。本来下大雪的冬天,也没什么可玩的,每天除了背书包上学,其余的时光他大多坐在窗前发呆。二卓本来也不是合群的男孩,在班级里也落落寡合,一两次放学后只找东院的小胖去冰冻的河面上滑冰。在家的时间他宁肯在院子里堆雪人,也不愿找别的孩子一起热闹游戏。妈妈会忽然敦促他去邻居家找同学,说是小孩子不能总是自己发呆坐着,如果二卓不应声,也不起身出门,妈妈就转身抱怨二卓爸爸,“都像你!老实巴叽的!”爸爸一副理亏的神色,二卓看过去更发呆了。
  接近寒假时,家里却发生了一件最可怕的事:妈妈被恶婆子的儿子打了!
  两家的矛盾起于二卓妈妈不慎。恶婆子家都是惯偷,大人孩子都把偷东西视作平常把戏,从村里的电线,到山上私人家的苹果,方便得手就拿回家,能卖的卖,能吃的吃,好像谁也管不着。因为恶婆子装疯,动辄口吐白沫,不惹她都对小孩子围追堵截,若有人碰到她家的利益,那还不讹人到底?邻居们不愿被纠缠住,都不理会她家的事情,也惧怕那个恶少不知轻重。可是,那天派出所来调查偷小学桌椅的事,问询二卓妈妈时,二卓妈妈咬定是恶婆子的儿子干的。派出所传恶少问口供,恶少不但矢口否认,还诬赖是二卓爸爸偷窃了桌椅。因为二卓爸爸才喜欢看书写字啊。然后,恶少没事人一样地回了家。
  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二卓爸爸偷了小学桌椅,甚至有人证明二卓爸爸也没那个本事。二卓爸爸是清白的,因此用不着被抓,他还认为用不着与那恶少理论。二卓妈妈恼火了,在门外站着高声叫着被欺负的冤枉!可恶少怀恨在心,她却没有想到。这一天天气阴沉沉的,二卓照样上学了。同桌小胖感冒了,没来上学,小胖的座位空着。
  上完了第二节课,第三节课铃响后大家刚进教室坐下,老师还在黑板上板书课文题目,突然教室的木门被猛地撞开——
  “二卓!二卓!你快回家!”是呼呼喘着粗气的小胖。
  “慢慢说——”老师转过身,对冲进屋的小胖说。
  “他妈被人打倒了!躺在院外墙下快死了!”
  “二卓,你可以回家了。”老师对二卓点点头。
  拿出书包,课本塞进去,二卓就匆匆赶往家里。到了大门外,就看见围观的人已经挤成了大半圈儿,二卓扒拉开人墙,一下子便看见了血泊中的妈妈——鲜血溅到了墙石上一大片,妈妈躺在墙根,奄奄一息不省人事。二卓扑过去,半跪在妈妈身边大哭,嚎叫得让人撕心裂肺,一边哭喊:“救救我妈啊!救救我妈啊!”见妈妈一点儿不睁开眼睛,二卓求助地看着围观的邻居,居然没谁来帮帮他——二卓深深绝望了,便想起了爸爸,可是爸爸在哪里呢?这时,一个亲戚走进人圈,拉起二卓,让一个壮年男人帮忙抬起二卓妈妈直接上了停在路边的牛车,牛车嘎吱嘎吱走了,去了镇上医院……
  二卓大概也昏了,是哭昏的,他记不得自己何时到了自己炕头上躺着。醒来后,一屋子橘黄的灯光,映照着正看他醒来的爸爸。但是,冷清清的房屋里,没了妈妈在好像非常凄凉,二卓没有坐起来,而是又闭上眼睛睡过去了……
  妈妈住院了。爸爸每天要跑一趟医院。
  但小胖直截了当地告诉二卓:知道不?你爸爸那天吓得逃到山上了。
  二卓不愿意再和爸爸说话,在一桌上吃饭,二卓也不理会他。
  四
  该讲讲二卓的个性了。在小胖看来,二卓真是个怪小孩,为啥这么说呢?
  二卓格外容易害怕,一点儿不像男孩子了。和小胖一起玩耍,二卓的表现常让小胖瞠目结舌。
  就讲讲他害怕茶壶吧。一把很普通的茶壶,不太旧也不新——若是破旧得像盗墓得来的,或者崭新锃亮得像外星上弄来的,怕它还算好理解一些;不过就是农家用了三五年的茶壶,被二卓看见了,立时眼睛里流露出惊恐的目光,他转过脑袋躲着不看茶壶的样子,曾让小胖哈哈大笑。但小胖见二卓的恐惧发自内心,被茶壶惊吓得两眼发直、脸上表情扭曲成苍白的痛苦时,小胖便不笑了。
  有一次两人躲进杨树下的荫凉里。春天是毛虫到处爬的时候,一条毛虫拉着一根丝线缓缓落在小胖胳膊上,小胖捉住毛虫,当场像抻面条一样把毛虫拉长,瞬时毛虫一分为二地挣断了。小胖玩一样地随手做完这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可是,他身旁的二卓不经意看到了并非表演的这一过程,像看见魔鬼一样瞧着小胖,眼睛瞪得全是眼白,没等小胖及时地拉他,二卓已经咕隆一声摔倒在地了!二卓像个病人一样倒在地上蜷缩着身体……好一阵子,二卓才自己爬起来,满脸红晕,病愈似的虚弱,说,小胖,你再也不要当我面那么拉断毛虫了。小胖点了头,因为他不愿二卓再一次被他吓得跌倒在地——摔伤了,怨谁呀?
  二卓的胆小,让小胖茫然。这也是二卓总是自己待着的原因之一吧,唯一的好朋友小胖,也难以接受他的脆弱。平日里孩子们在树上小猴子一样挂满树杈,看不见二卓混入其中。山坡上男孩子们笑得咯咯响,一起在岩石或者沙坡上滚作一团地疯玩游戏,里面没有二卓。放学路上扭打起来,热闹地争抢一个肉包子,也看不到二卓的身影。这不成女孩子了吗?可是,二卓也不和女孩子们玩在一起。如果小胖不和他搭伴玩,二卓干脆小光棍一个了。路过二卓家大门口,小胖好几次看见二卓独自坐在菜地旁边,好像对青菜上那些昆虫感兴趣,然而,他也只是呆呆地看着菜叶上飞舞的虫蝶……
  最难忘的一件害怕的事情,发生在河边。那天午后,小胖约二卓一起到河里洗澡。
  二卓妈妈和小胖妈妈也在河边,她们挨着坐在石头上洗衣服。洗衣服的女人不下五六个,一字排开在河边,洗好的衣物就晾晒在河滩的蒿草上。河水哗哗流淌,冲走她们搓洗衣服的肥皂泡沫。她们的身边都放着一堆冬天积累的衣物,有衣裤、被面、枕巾,还有棉手套和棉帽子。二卓和小胖在下游的河水中练习狗刨,欢腾着玩,二卓很少这么兴奋。
  这时,小胖妈妈喊:“胖,快帮妈妈拧干衣服!”   赤裸上身的小胖和二卓同时从水里站起来。小胖走向了妈妈,答应着,走过去帮妈妈拧衣服。小胖浑身力气都使了出来,他好像比矮小的妈妈还有劲儿。二卓也看着自己的妈妈,眼睛在问是否也要他帮忙拧干衣服,妈妈却低头在忙着,啪啪地捶打衣服。河水里洗衣服的女人常常这么在石板上捶打衣服,好能清洗得干净一些。二卓也走向妈妈,尽管他妈妈没喊他,也没看见他逆流而上。二卓想像小胖那样给大人帮忙。
  走到了跟前,妈妈抬头看见了二卓,一笑。二卓妈妈身板壮壮的,腰身挺拔,她可以自己就拧干衣服,所以用不着喊来儿子。但见到二卓在面前站着,也露出开心的面容,一边就伸出右手撩动河水,一下子把水花泼向儿子——她喜欢儿子的一种逗弄,二卓没及时躲开,脸上全是凉凉的河水!二卓没动窝还站在妈妈面前,妈妈便随手把一个棉帽子抛给他,意思是他可以洗帽子玩。棉帽子没被接住,掉入水里,瞬时注满水变得鼓鼓的。这也没啥吧,棉帽子不过像个胖刺猬一样漂浮在二卓脚前。然而,盯着灌水的棉帽子看了几秒钟,二卓尖叫起来,跺着脚,水花迸溅……二卓拔腿逃跑!河里鹅卵石很多,他根本无法跑得快,可他惊慌失措,哪里是害怕棉帽子啊,分明像是有一头要咬他的野猪在追赶他,二卓不停地尖叫,大哭了起来,引得妇女们狂笑,觉得二卓表现得有些滑稽。可恶的是,二卓妈妈也随着她们一起大笑,不但没有去拉住二卓,或者抱抱他,却也认为很好玩似的,跟着大家一起傻笑得忘乎所以了……小胖已放下衣物,趟水打着趔趄,追赶上二卓,他知道二卓一定是遭到了惊吓才会这样悲惨又可怜,这一刻,小胖想去抱住二卓,然后把他带到下游离开妈妈们。
  等到平静下来,二卓和小胖在河滩的微风中坐着,二卓不哭了,小胖问他,你怕啥呀?
  棉帽子上全是一个个黑洞洞的眼睛。二卓说。
  这一年,二卓十一岁。
  又过了两年,二卓和小胖马上小学毕业了,一个温暖的周日,二卓在自家柴垛旁边站着,东院过来的小胖来和他说话。他们说这是最后一次拿蛛网当武器捉蜻蜓了,小胖忽然问二卓:那,你为啥那么怕茶壶啊?
  二卓嘴巴闭紧没说什么,但是,他像小马一样颠颠地侧身小跑起来,显然在模仿某种动作:右手叉腰,左手做了个茶壶壶嘴的姿势,由于动作有连续性,诡异而神秘。
  小胖却恍然大悟!二卓这是学他妈妈拿笤帚打他的一种霸道姿势。
  五
  二卓和他爸爸之间无话可说有大半年了。当然,必要的日常用语还是交流的,“递给我一双筷子”,“喂猪吧”,“交学费”,还有“拔棵葱去”,等等。
  对二卓来说,还有免不了求助爸爸的一个日常所需:夜里爸爸陪着他上厕所。山里没有月亮的夜晚黑漆漆的,二卓家的厕所在院墙根下的角落里,从屋子里出来走到那里,要经过菜地外面的一段路,还要经过一棵歪脖子树下面,才进入伸手不见五指的厕所。二卓怕黑到了胆战心惊的地步,每次夜幕落下后出去大小便,都会求助爸爸和他在一起。幼年时,二卓告诉爸爸:“夜里有鬼!”长大了,二卓不好意思这么说了,那份惧怕的眼神却没多少改观,因此他一下炕往外走,他爸爸就心领神会跟着走,还自言自语似的说给二卓妈妈听:“我也要去上厕所。”这种顺便同去的说法,是为了遮蔽二卓怕黑的事实,免得惹妈妈生气。二卓大了。二卓妈妈假装什么也没听见,埋头干活。爸爸陪着二卓推开门,一起进入黑暗中。然后,爸爸只是站在菜地边儿上,默默地等待儿子弄利索了自己;有时阴天太黑了,爸爸就若无其事地轻轻哼着歌站等,给二卓壮胆。二卓却想,没准爸爸也怕黑哩。
  说心里话,爸爸的胆怯简直惹恼了二卓,他把这股愤怒深深地埋在心里。
  心爱的鹅被杀了,爸爸听之任之。
  妈妈挨打受伤了,爸爸听之任之。
  恶婆子欺负儿子,爸爸听之任之。
  他还是个合格的爸爸吗?别说比小胖爸爸那种真正爸爸的样子,二卓觉得相差十万八千里,就是一个哑巴爸爸,也比爸爸勇敢三分啊。有了这样的爸爸,还能指望什么?难道二卓胆小如鼠,和他的性格毫无干系?难怪妈妈斥责二卓常说一句话:“你,就像你那个蔫吧老实爹!”遗传也好,影响也罢,总之二卓也绝不是个勇敢的男孩子。从小到大,二卓都生活在这种浓雾般的阴影中,看不清自己,也看不清爸爸,觉得胸口始终堵着一块石头,无法对伙伴说出内心的话,连唱歌也不会了。
  读初中要去海滨小镇上,距离二卓家的村庄很远,要坐长途大巴车,还要坐火车。
  二卓学习成绩不差,他所有的优点只在会读书上,村庄小学校里,二卓是第一名,被选拔去那所海滨重点学校上学。小胖落选了,只在乡里一所普通中学就读。小胖对二卓说:“怎样?我说你会命好嘛!”
  暑假时,二卓爸爸给二卓准备一个装衣裳的箱子。二卓求妈妈:“给我买一个电视里演的那种皮箱子吧!”妈妈没答应,让爸爸给二卓钉一个木箱带走。爸爸一声不响地找几条木板开始制作起来,第一天刨平,第二天晾晒木板……然后叮叮当当敲打一阵子,一个正方形的木箱做成了。买了锁扣和一把锁安装上,爸爸又突发奇想,给木箱油漆了金红色——扎眼得一点儿不适合男孩子使用。惟独这次妈妈没由于他干活笨拙而向他发火,妈妈只说了一句评语:“这个颜色好,吉利!”这就算是完工了。二卓没有发表意见,因为他不愿和爸爸多讲话。
  他也蛮不在乎什么箱子了,能离开村庄去海滨那所重点中学上学,真的够幸运了,干嘛还计较别的事情呢!
  爸爸说亲自送二卓上学,长途汽车、火车、陌生的地方,爸爸说太不放心了。
  妈妈同意了。
  上了路,二卓也不跟爸爸讲话,眼睛经常望向车窗外,看掠过的那些农田和村庄。
  到校后,二卓随着报到的人流办理入学手续,然后进宿舍找自己住处。爸爸尾随着他的脚步。先来的同学纷纷在整理床铺,张挂蚊帐。海滨蚊子多着哩,同学说。二卓这可傻了眼,他家土炕上没用过蚊帐,压根没看见过这种东西,家里蚊子都是妈妈用艾蒿点燃出的浓烟熏没影的。二卓木箱子里没准备这件必备的用品。
  已经中午了,二卓跑到宿舍外面走廊一端抹眼泪。
  爸爸看见了,什么也没说,就离开了他。
  一个小时后,爸爸大汗淋漓走进宿舍,报功一样喜悦地从怀里拿出“蚊帐”递给二卓。那些同学却告诉二卓,这个错了!这不是制作蚊帐的材料,孔眼太大了,挡不住蚊子进来,这是打捞虾米用的网布。二卓又羞又恼,红着脸恨恨地看着爸爸。爸爸仍然一言不发,夺门而出。
  不到半个小时,爸爸又返回了宿舍,他的脸和额头满是海滨柏油路上的黑灰,被汗水混着糊在湿湿的皮肤上。他的手也都是脏脏的。但他抖开了真正的蚊帐,嘴里说着学来的话语:“这回是真的蚊帐布,我跑了好几家店,对比材料。选准了,赶紧找裁缝店给缝纫出来……这是真的蚊帐,二卓,你放心!”爸爸动作还从来没这么麻利过哩,而且,能同时冲口说出这么明确有力的话。
  二卓爸爸没吃一口饭,急着跟二卓告别。他要赶往火车站坐上那班能早点回家的火车,每天这个车次只有一趟。说走就走,他矮小瘦弱的个头急匆匆地消失在操场尽头,拐向了校门。
  二卓没有送爸爸。他不知道回返学校的路,爸爸让他别动。
  海风呼呼地吹过来,校门外路上尘土被刮了起来,二卓的爸爸就被席卷在那陌生的尘土中……
  发稿/赵菱 tianxie1013@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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