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美国人钻进了胡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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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作家,1995 年作为美国“和平队”志愿者首次来到中国,在四川内江做英语老师。两年后来到北京,一住就是十年,出版了记录老北京胡同消逝的《再会,老北京》。目前在美国匹兹堡大学和香港大学教授纪实文学写作。

  邁克尔在北京的第一个住处是在上地。90年代末,那里还是农村的模样,没有轻轨通往城内。如今聚集了众多高科技、互联网企业,几乎每一家都在追赶国外的对手。当我们再次驱车从二环驶向上地,中关村大街两侧的风貌已经彻底改变,地铁站、过街天桥接力赛一样向北蔓延;国家图书馆的新馆落成,像一块陨石落在了酷似坟墓的老馆旁边;迈克尔常去蓝旗营街边吃火锅的地方,现在成了一个公交车站。
  “我从没去过三里屯,我可以喝燕京啊。”他对自己融入本地生活的能力充满自信。他去别人家里吃饭,一顿饭能吃6小时。“作为记者,你必须有这样的面相。”
  但他不喜欢当记者,从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毕业后,他曾为《时代》周刊工作,“总是在一定时间内结束采访,然后再也不联系”——“好像吸血鬼。”
  迈克尔的另一个习惯是每天买一份《北京晚报》。最初看不懂,“只是完成一个仪式”,看着卖报人每天骑着单车穿巷而过,喊着“晚报、晚报”,他觉得这份报纸应该是胡同生命的一部分,就像他在资料里读到的,以前会有人推着车在胡同里卖水,磨剪子和菜刀。
  后来他发现报纸上刊登了大量的社区新闻,有点像他家乡的社区小报,才开始拿着字典,认真看了起来。在书里他写道,“在这样一个电视、广播、电影、游戏以及广告风格都拼命模仿美国的城市,《北京晚报》是硕果仅存的还按照自己的风格来行事的媒体之一,不管这行为显得多么过时老旧,多么不合时宜。”
  这也是迈克尔对于北京最初的印象,“在1997年的北京,你依然可以感受到这是一座和世界上其他地方有所不同的城市,可以看到600年的历史、胡同,生活的节奏仍然是慢的,人们在室外吃饭,喜欢走路,而不是逛街消费,着急去上班,堵在路上。”如今的北京正在变成它的反面。市里竖着许多广告牌,诸如曼哈顿花园、 纳帕溪谷、加州小镇、纽约客此类洋气的房地产名字,推介着美式、欧式的风情。迈克尔对此嗤之以鼻,“美国才不是这个样子。”想了想,他又说,“现在的中国特别像七八十年代的美国。”

无形巨手


  住在胡同时,早上离开家,迈克尔总是回头看一眼,看墙上有没有被刷上一个大大的白色的“拆”字。这个字像一个咒语,啃噬着老北京的砖瓦。到底是谁在四下无人的时候写下这个字,从来没人撞见过。
清代大栅栏地图

  他只好发明一个词,叫“无形的巨手”(the hand),用这个模糊的名字指代这个“拆”的力量。他说,这里不像改造巴黎时有一个明确的设计师奥斯曼,“国务院、市政府、住建委、规划局、区政府?没人真正知道是谁在做决定。”邻里间的谣传是,某位高层领导人喜欢大栅栏,晚上会来散步,才保住了这里。
  其实多数居民不像他这样多愁善感,几乎所有年轻人都不愿意再住在胡同。他们盼拆,想要拥有“一所高屋顶、有门有窗有暖气有隐私的房子”。怕拆的是新迁来的外地人和久居的老人,前者需要这里便宜的租金,后者舍不得这份习惯和人情。
  一方面,衰败的事物天然地让人怀旧,另一方面,风景不能替代生活。“我的确认为这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我不知道怎么解决。”但他相信,“如果真的在乎,就为它做点什么”,不要等着旅游者,也“不要总是让别人给你补偿”。自元朝始,胡同就是许多人安身立命之所,不仅能住人,也能养活人。另外,老胡同另有新用处——为蓝领工人提供一处可负担的住房,让他们慢慢融入本地生活,而不是把他们赶走,为有钱人盖起新楼。
  “你们为什么不抗议?”曾有台湾记者质问他。迈克尔说,这位记者显然对情况缺乏理解。“危房改造是从1991年开始,北京各个区块的物权从那时开始就已经卖给各个公司。现在不可能说我们要保护北京,就让这些已经支付了巨款或者几经倒卖的开发公司来买单。”
  他在书里花了很大篇幅来回溯历史,这只“无形巨手”在不同时期有不同的所指。民国时期,沈从文也曾住在杨梅竹斜街,由于基础设施落后,他并不喜欢这里;随后日本入侵;1949年,新政权建立,街边建起工厂,住宅面积愈发拥挤,非生产性的基础设施进一步落后,“梁陈方案”搁浅,北京成为这个新生国家自力更生并追赶世界的缩影;80年代,邓小平着手建立房地产市场,经济主导一切,一切换算成商品;在那之后,分税制改革、土地财政开始,至今仍未落幕。
  “我不能说支持,但我可以理解”,在政治和经济面前,人居总是脆弱的,世界其他地方也一样。“这就是人。我不知道动物会不会这样,把巢穴拆掉,重来。”尤其是首都,总是最先被敌人或自己人毁掉。
  “我是很惊讶的,现在还可以看到故宫、中山公园、天坛、地坛等等。”即便是经过最激进的“文革”,还有这么多东西保存下来。就像冯骥才说,“20世纪60年代和70年代,我们愤怒地毁掉自己的文化”,“从80年代到现在,我们快乐地毁掉自己的文化。”
  北京奥运前,小区的片警儿原本劝他离开,理由是担心外国友人的安全,拖了3个月才答应帮他登记。那时的北京已经向全世界承诺,奥运会开幕之际将有35%的人口掌握日常英语,其中包括6000个警官。片警儿们担心以后听不懂外国游客用英语骂人,想请迈克尔当老师,进行专门的脏话培训。 美国出版商也赶着奥运的热潮,催他交出了拖延一年的书稿。   到底什么才是那只巨手?他把身体压向椅背,降低语速,语气沉了下去,说:“归根结底,还是钱的问题。”

五金商店


  两年后,老寡妇终于要搬走了。她的老房子賣了个好价钱。她又给迈克尔送去一碗猪肉馅儿的饺子,顺便知会这个消息。迈克尔才发现,平时零碎地闲扯,却从没正经聊过老寡妇的身世,便一脚迈进她家的门。
  老寡妇说,她出生在大连,15岁父亲迁居北京,父亲曾是南满铁路的建筑工人。后来由父亲同事做媒,她嫁给了一位国民党92军的军官,名叫吴振东,比她大10岁。1949年,丈夫走了,说是回趟山东老家再来接她,却再也没回来,留下一个两岁的女儿、一个刚出生的儿子。后来寄来两封信,盖的都是香港邮戳。第一封说他要去台湾了;第二封信被她交去了派出所,一个警察打开读了,然后烧了,她不知道里面写了些什么,那是1958年。“文革”时,她被扣上“特务”的帽子,成了批斗改造的对象。1997年香港回归,红十字会帮她找过人,她却只说,“我不想找他,也不想跟他说话。”
  迈克尔后来也帮她去找,在台湾“国军退除役官兵辅导委员会”查到两个同名的人,只有一个曾在92军服役,军衔是少校。但出生日期对不上,籍贯也不完全相同。他托台湾朋友给那人致电,接电话的是一位女士,她说这位吴先生不久前去世了,请他不要再打来。
  也许她真的成了寡妇,也许还没有,迈克尔没有结论。寻找老寡妇的身世,就像他追问胡同的历史一样,总是意犹未尽。为了查到他们所住的这间院子到底建于何时,他跑去北京市档案馆,从两百多册卷宗里找到杨梅竹斜街的记录,最早的时间也只能追溯到1937年。那一年5月,有一家五口住在这里,其中也有一个寡妇,也是丈夫当了兵,再也没回来。
  到最后,所有建筑的故事都是人的故事。
  “当你没有家乡可以回去,当你失去了童年的记忆,这种感觉相当糟糕。”某种意义上,他笔下的北京也是他母亲的故乡底特律、他父亲的故乡洛杉矶和他的故乡明尼阿波利斯。“我的家乡已经完全被毁掉了,现在是高尔夫球场、商场和价值连城的豪宅,是大城市的郊区。”
  “最近600年,每个城市都在经历这样的循环。只是人们现在变得比较自觉,而北京,是世界上最后一个古老的城市进入这个过程。”
  写完这本书后,他就回到美国,在匹兹堡大学和香港大学讲授非虚构写作,不用再去东方广场的地下洗手间。“我现在是父亲了,不能再搬回北京,”“这里的房价太高,好学校的竞争激烈,空气质量也变差了。”
  杨梅竹斜街倒是留了下来。迈克尔曾暗暗期待这条胡同最终被拆,那样他的故事会有个更完美的结局。
  现在走在其中,往上看去,天空依然狭长,没有高楼刺眼。游客多数堆积在北边的前门、西边的琉璃厂、南边的大栅栏西街和东边的煤市街,中间夹着的这条小街似乎得以幸免,像风暴眼那样清静。迈克尔的旧居旁边新开了一家五金商店,类似的店在胡同里还有好几家,为旧房改造提供材料。路面重新铺上砖头,有些院子把临街的门推倒,装上落地窗或木质门脸,挂上了“12个月亮”这类新派招牌;有些院子已经碎成瓦砾,用铁板围起重建。这些小工程搅起了胡同内部的沙尘暴,即便在没有雾霾的晴天,也灰尘拂面。一出胡同口,就见一块巨大的“加州牛肉面大王”的招牌挡住去路。另有一副对联:“八字讴歌好唱北京春;十分给力大圆中国梦”。清静好像是暂时的,这些门脸正改头换面,随时准备把客流吸引进来。
  据迈克尔说,老韩夫妇和“废品王”还住在那里,开面馆的刘老兵回老家结了婚,帮他翻译的朱老师搬进楼房,继续在炭儿胡同任教。只有老寡妇不知去处。她的人生掐头去尾,中间六十几年都在胡同里度过,可自从搬了出去,便和街坊失去了联系。“像个幽灵”,迈克尔又给她安上了一个不得体的名字,“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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