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的骄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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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俄罗斯白银时代“不合时宜的天才女诗人”马丽娜·茨维塔耶娃是一位一生都在恋爱的女人。她有毕生相携的丈夫,却从未停止过对爱情的追逐,在她的“桃色名单”上既有诗人、学者,也有公爵、红军战士、演员,每一次她都爱得炽烈,每一次她都伤得刻骨。她渴望成为“被命运选中”的诗人超脱尘世栖居高处,可对爱情的渴望又总是将她拉回尘世让她成为一个凡俗的女人,于是她总在矛盾:成为诗人就意味着永久的孤独,沦为俗世女人则将永远丧失“自己”。她的思索化作一串串诗句,她本人也一如其笔下在爱情中的女主人公——孤独而骄傲,痛苦而决绝。长诗《山之歌》即是这样的作品。
  《山之歌》是诗人在盛年时创作的,它包括了引语、献词、十首抒情短诗和尾声,从1924年1月1日动笔到2月1日完成用时整一个月。在《诗歌战争死亡》中,茨维塔耶娃传记的作者利莉,费勒曾将《山之歌》称为是诗人“翔实的真实性和她个人的诗歌世界异常特别的融合的辉煌范例”。这首诗源自诗人一段爱情韵事的告终:茨维塔耶娃与其丈夫谢尔盖,埃夫隆的好友、小自己三岁的罗泽维奇交往,诗人感情炽烈犹如飞蛾扑火,但对方却“很快就倦于她不断和强烈的索取”,只想在“通行的婚姻中找到安静和避难所”。也许依靠传记式的考据会破坏对诗歌本身的认识,可它却不妨碍我们理解融入诗歌中的诗人的生命体验。
  孤傲的“山峰”,孤傲的“我”
  诗歌伊始,诗人首先引用了德国诗人荷尔德林的诗句:“啊,亲爱的!这些话/是否使你感到惊讶/一切分离的人说话都像醉汉,/而且喜欢说得庄重……”以此宣告了这首“痛苦之歌”的倾诉对象——与“我”已然“分离”的“亲爱的”你,它像是“醉汉”的胡言乱语,却在佯装的疯狂中流露出情辞真切、饱含深情的告白。在《献词》中,“我”决定不再压抑自己的痛苦,试图在“独唱”中解脱自己,“从今以后,我不去/堵塞黑暗的窟窿。/让我站在山巅/把痛苦歌唱”。
  在十首抒情短诗中,“山峰”的形象贯穿始终。诗作是从三个层面来展示的:首先,它是“我”居住的普通的小山冈,它看上去“好像一位被炮弹击倒的新兵的胸膛”,“你可记得城关尽头/那座山峰最后的一栋住房?”“它不是帕尔那索斯山,也不是西奈,/……为什么我的两眼……觉得那座山峰就是天堂?”“我”在这里生活,也在这里和“你”相遇相知。因而这座山冈虽然既非帕尔纳索斯山——这里没有诗神居住;也并非西奈山——摩西并不是在此地得到上帝“十诫”,然而这座山冈却令“我”心怀敬意并感到幸福。其次,它是“痛苦”,不仅由于俄语中“山峰ropa”和“痛苦rope”具有相近的读音,也由于“山峰”本身具有的压倒性的形象本身使得“痛苦”带来的压倒性力量找到了得以寄托的喻体。“它远远不是真正的乐土:/飕飕的风迎着飕飕的风!/山峰把我仰面推倒,总是强迫说:‘躺F!’”它一直在“我”的脑海中“追逐,战斗”,最终还是化作了胜利的欢呼“闯进”“我”的“耳鼓”。最后,“山峰”又是“我”高踞于俗世生活上的象征。山峰“俯瞰着城市”,与人间烟火遥遥相对,是孤独的,却也是高傲的——正如“我”。对立源于“我”总是想要跳脱俗世的羁绊,但却难以抽离对俗世之爱的渴望,因而“我”的爱情是无果的,“我”的超越也是徒然——“山峰”化为“压在我身上的一块墓碑”,其上布满了由“丈夫们”和“妻子们”搭建的房屋。俗世生活将其占领,一切都被置于无望的物质之中,笼罩着一股颓然的气息。但——“我”不接受这样的失败,“我”轻蔑并诅咒渴望俗世生活的人们:“在固执的裂缝上盖起别墅的人们,/等他们开始醒悟,已经晚了,/不是布满家庭的小丘,/而是临近周期的火山口!”
  在整饬、回环的词句中,“山”的形象通过比喻、拟人的修辞被人格化了,它像是“我们”的老朋友,知晓“我们”“那鸽子般的柔情”;仿若一个沉默的智者,静观俗世生活的平庸:“生活成了/军营,人生就是赶集!”有时又化为“我”的捍卫者:“山峰说过:它不会放走我们,/不会让你去跟另一个女人!”但它最终还是作为一个无可奈何的见证者,目睹“我们”走向“谁都知道的生活:/成群的流氓——市场——传染病房”。这样,借“山峰”意象,诗歌的整幅图景被勾勒出来:由大地向天空,由俗世向超越。“山峰”以它独特的垂直形象将这二者相连,以孤独、决绝的姿态暗合抒情主人公情感、精神变化的发展轨迹,成为精神和形式高度一致的化身。
  对神话和《圣经》的运用
  茨维塔耶娃曾在回忆录中写下这样一段话:“这一切都是神话,于是,没有非神话的东西,不可能生活在神话之外,一切都来自神话,可以说,神话预料到了一切,并且一劳永逸地把这一切都雕刻出来了……”在长诗《山之歌》中,不难发现很多来自古希腊神话传说和《圣经》故事中的因素,如帕尔纳索斯山、帕尔塞福涅、“戈耳迪之结”、西奈山、夏甲,以及对《圣经》语句的化用:“人人会按他的眼泪得到报偿”,并在第十首短诗中提到的上帝授予摩西的“第七诫”。而其中的人物形象更是注入了诗人的精神特质,幻化为她的代言者。正如《山之歌》中的帕尔塞福涅和夏甲。
  第四首短诗是这样描述帕尔塞福涅的:“帕尔塞福涅的石榴子啊/怎能在寒冷的冬天忘记你?/我记得两瓣贝壳式的嘴唇/微微张向我的嘴唇/被石榴子断送的帕尔塞福涅!/嘴唇倔强地一片深红,/你的睫毛丝丝缕缕,/好像星星的金色光芒。”在希腊神话中,帕尔塞福涅是宙斯和谷物女神墨忒思的女儿,这位金发碧眼的美丽女子被冥王哈得斯所劫持,为了返回地面她必须不进任何饮食,但却禁不住诱惑吞下了六颗石榴子,因此每年须去冥府与哈得斯共同度过六个月,她的母亲谷物女神墨忒思因思念女儿而离开了奥林匹斯山寻找,大地万物就陷入了一片萧瑟中。在“寒冷的冬天”,诗中女主人公想起正与冥王生活在一起的帕尔塞福涅,哀叹她被婚姻所“断送”,在诱惑之下套上世俗之爱的枷锁。但她的“双唇”却依然“倔强地一片深红”,仿佛从未后悔自己的选择——这俗世之爱的热情挣脱了枷锁扑面而来,深深地蛊惑着“我”的心灵。此刻,主人公希冀着“作为女性而不是作为大诗人复活”——即使爱情会让“我”低到俗世的尘埃里,也让“我”以“倔强”的姿态戴上枷锁吧。   及至第六首短诗,夏甲的形象划过“我”的脑海:“山峰还悲悼:生活成了/军营,人生就是赶集!/山峰还悲悼:虽然有了儿子,/夏甲还是被驱逐!”她让“我”意识到俗世之爱仍然是平庸的、局限的,女人的生命则更是虚伪的——她满足男人的欲望,照顾他的家务,成为依附于男人的生育工具,但有时即使完成了加诸其身的“任务”也无法获得维持其生活的相应还报。“我”不仅痛苦于“女人”本身无法超越自身,更痛苦于“我”如果成为“女人”就将永远无法超越于世俗许下的谎言。世俗之爱与“我”对超越的渴望永远无法相合,这注定是悲剧的——因此,纵然“我”对“你”有着割合不断的眷恋,却也只能漠然无言地走过“你”的身边,以一个苍凉的手势向“你”告别——“我们的命运/是踏着这样的污秽,各别西东”。也许,“我”注定无法获得世俗生活的简单快乐,只能在痛苦中回望“你”和“你”的世界,可“我”更不屑让平庸的生活浸湿“我”高傲的裙角,不会向俗世交出“自己”。所以,再见吧,“我”的爱人,“我”无法停下脚步。
  在《山之歌》中,帕尔塞福涅和夏甲的形象就这样按照“我”的意愿被重新塑造出来:帕尔塞福涅仍然被劫,却不再期期艾艾,反而因对爱情的大胆选择受到“我”的钦佩;夏甲仍然被驱逐,却不再因自负遭到谴责,反而因悲惨的命运引发了“我”的怜悯。借由她们,主人公在对“女人”生命本质的思索中感到了存在的孤独。然而,这孤独并不可耻,它是“我”坚守“自己”、反抗俗世的必然选择。“我”依然是骄傲而决绝的。
  在诗歌的《尾声》中,恋人的脸孔模糊了:“代替你的面貌,是苍白的空隙”,“我”爱“你”,可“你”既是“你”,又不是“你”,“也许,个别就是全体。”——“我”爱上的,只是爱情。最终,在凡俗的、“乞丐般艰难的生活里”,不管是“我”,还是“我们”都只能作为一个凡人为了生活挣扎下去——“‘生活,生活就是如此”。“你”带给“我”的已不再是痛苦,而是超越于琐碎生活的对“爱”的回忆。整首诗歌于此处戛然而止。
  我们看到,诗中的抒情主人公与茨维塔耶娃本人是完全等同的。希冀超越的她,“爱”,总是高高在上,因而就更加渴望作为一个女人得到肉体的温暖和俗世的热情。对爱与自由的渴望使得她不断重复着“绝望一热情一爱情一沉湎一绝望”的模式,在与他人非凡的结合中,她找到了诗的灵感,因而又更加渴望超脱——矛盾的炽烈燃烧加剧了她的孤独。如果不能爱,她就渴望痛苦——只要有所感受。她是天生的诗人,女性的身份使她更富敏感地感受世界,而作为一个在尘世中挣扎生存的不被爱的女儿、不被接受的作者、艰难抚养儿女的母亲、等待接济的侨民、走投无路的自戕者,深刻的生命体验滋养了她的诗歌,给了她丰富的痛苦,同时也赠与她独特的喉咙。因此,她从未后悔,一如她曾说:“在充满希望和实现希望之间,在充满痛苦和空虚的幸福之间,我的选择是与生俱来甚至生前就已做出的。”她的孤独无可救药,一如她的骄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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