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大夫的花房晚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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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清早,电话铃铃叫。
  我前晚刚载一家客人,到彰化山区探视他们关禁闭的宝贝儿子,夜半才回来,倦怠得很。我拉了棉被,蒙头又睡。
  老婆听过电话,精神旺盛:“沈大夫邀我们去吃晚餐咧!要全家都去,说是热闹些。准六点半,在什么花房子,是哪家餐馆?”老婆凑在我耳朵上说话,哈得一身痒,这还能睡?
  “是不是沈大夫过生日?要不要带个什么礼物去?你看我要不要先去做个头发?”
  沈大夫的生日在年初五,还有三两个月,应该不是。我帮沈大夫开车二十年,他从来没邀我吃顿饭,这可特别了。难不成他家老大和老二从美国回来,要我去凑热闹,兼打杂?
  我坐起来,点了根烟,却给老婆一把抢走:“大清早,抽什么烟!你说我要不要去?怕没行头穿咧。”
  “免紧张啦,又不是赴国宴。沈大夫说在他家花房?他怎么舍得开放,不怕他那些宝贝兰花给怎么了?”
  我是有些想不透,这种当天邀约吃饭,该是临时起意。不过大清早来电话,又像慎重其事。
  沈大夫这人说话,向来点到为止。他指明要在他那座门禁森严的花房聚餐,这有意思了。花房晚餐,是人家老外才有的雅兴,他是什么心情也学上了?
  这事想想略有蹊跷。看我老婆当真,我也给感染得有些紧张。
  我和沈大夫没有什么亲戚血缘,论缘分却比他家一伙要熟稔。看吧,这二十年,谁陪他最勤?那些来来去去的医生、护士别说,真的,就算沈大夫的三个儿子,也没我跟他来得近。
  兵役退伍的第二年,我在济仁医院动盲肠手术,是沈大夫亲手操的刀。
  我这个人生来劳碌命,闲不住,要我天天躺病床,不如将我捆绑住。开完刀的第三天,我就捧着肚皮满医院晃荡。整个医院的七楼病房,哪间我没走过?储藏室在哪?哪个护士对医生好?止痛剂摆在哪个橱架?全瞒不了我!
  医院上下个个都怕沈大夫,只要他这个院长在场,老鼠见猫似的,没一个敢蹲坐、敢出声。我可不怕多事,肚皮稍有抽痛或发痒,直接上他办公室去。沈大夫神色再严肃,院长的威风再大,干我什么事?该说该问的,我当然找他去,谁教他开我刀子的!
  医生和护士们看我到处巡回参观,叫我是督察专员。听说我和沈大夫对谈如流,而且平安无事,他们一则怀疑,一则担忧:“沈大夫好几年没站手术台,代理动刀就碰到你这样的患者。他脾气不好,你小心把他惹火了,过两天拆线,让你多痛一下。”
  住院的一个星期,我成了沈大夫的特别患者,再加上我们在各病房巡视的碰头次数,熟到后来,沈大夫在回廊转角,光听见脚步声,就知道“又是你跑出来了”。
  想是有缘吧。办好出院手续那天,下大雨,在医院停车场遇到沈大夫,他要赶去台北开会,车子却动不了。我那辆新开的计程车,正好和他的宾士并排,沈大夫看到我像看到救星,我就这样载上他了。
  作为他停刀四年后的第一个患者,沈大夫是对我多照顾了些,而他要我把计程车顶掉,当他的私家司机,和那趟大雨路程,我的驾驶技术也有关系。

  雨霧笼罩的北宜公路上,我把九弯十八拐开得平顺。沈大夫做我的身家调查兼口试,我这刚出院的人,说话、打喷嚏都不收敛。个人没大能力,做不了什么大事,如果有宾士可以开,沈大夫给的待遇比照济仁医院的实习大夫,我还有什么好推辞。
  二十年前计程车少,但有几个人舍得坐车?乘客复杂,收入起起落落,没大志向的人,最好做稳定的事,我做私家轿车司机,也没错。
  就这样一路开过来,直到两年前沈大夫退休了,把院长的职位让给一个叫什么仁的医师接班,我才跟着半歇息下来。
  新任的院长为沈大夫在医院里保留了一间办公室,但沈大夫一个月难得去几次。我这私家司机当然也是识相的,在他退休典礼当天自动请辞。
  你猜沈大夫怎么打算?他说:“小陈,你照旧帮我开车,不必来上班,但要你随唤随到,其他时候你回去开计程车。”
  这安排不算坏,我还有什么话讲?二十年下来,沈大夫和我不单是主雇关系,沈大夫的遭遇和心情,他家人肯定没我了解得深,如同他清楚我的家庭和脾性,我老婆恐怕都没他摸得清楚。
  我们的缘分,注定该是这般藕断丝连,没得完了。
  沈大夫退休后,在他那双层洋楼的车库后,找人搭盖了一间玻璃屋花房,正正式式地养起兰花。
  从前沈大夫养兰,纯粹是休闲玩票,一块块蛇木板就挂在围墙边,想到了去整理一下,有时花开了,还是我发现帮他提进屋里去。
  搭盖了花房,沈大夫可是下定决心,一口气叫人把各种兰花都送一株来,像在苗圃里展示似的,都挂了名牌,中英文名称、生长习性、花期写得密密麻麻。拖鞋兰(Paphiopedilum)、紫兰(Bletia),还有什么蝴蝶兰、石斛兰、鹤顶兰、万代兰、飞燕兰、虾脊兰、捧心兰、堇色兰,看得我眼睛都花了。
  沈大夫养兰跟他做人做事一般,下了心意想做,就得有个模样。“养兰就得养到开花,否则和种草有什么不同?”他跟我这么说过。
  沈大夫当然是个聪明人,就算七十岁了,还是耳聪目明,看书报不用戴眼镜,而且怕吵。不了解他的人,说他冷漠、孤僻、架子大,轻易不向人讨教,处处以为自己是权威。但是你要知道沈大夫多用功!单是养兰这件事,我载他到书店街买书,一次抱回来就二十本,沈大夫关在花房里,一进去大半天,看书、研究兰花,那种精神好比做医学报告。照这样下去,不出个一年半载,我看他是可以写个什么兰花栽培论文出来。
  说到读书,我惭愧。
  沈大夫自己爱读书,也几次希望我去读个夜间部什么的,当时我刚帮他开车,人也年轻,的确给说得有些心动。   “小陈,你再去读大学,念个夜间部也行。只要你说一声,晚上让你上补习班,补习费你不用担心,只要你用功,将来考上了,学费我来负担。”
  想想,生身父母的关照也不过这样吧!但再一想,我自己哪是块读书的料子,打从小学成绩总是挂车尾,跟人家凑热闹去考联考,挤了个三流学校,还是挂车尾。我看那些教科书,不知怎么回事,一看就头晕,然后生气,再来就睡着了,屡试不爽,原因不详。
  天生我材必有用,我干什么都行,偏不是正经读书的材料。有这点自知之明,还是好的。我没接受沈大夫的好意,想来有些惭愧,但至少比一而再、再而三地年年耗费他的补习费,到头来仍考不上,这样还好些。
  我硬着头皮,让沈大夫再三提示,挨一挨就过去了。对于我放弃这桩好意,他有些不甚愉快。但是我按部就班帮他开车,帮他料理家庭琐务,一路是挺带劲的,他也不好明说我不知上进。
  沈大夫家的老大和老二,比我年纪稍小些。那两个小子可真是一等一的读书材料,读什么是什么,好像教科书是他们自己编的,考卷是他们出的。记得有一年,老大要考大学,老二准备考高中,别人紧张得吃不好、睡不着,两个小子居然吵着要我教他们游泳。
  “你是当海军陆战队的,怎么不会游泳,你们陆战队不都扛枪游泳吗?蛙人哪!”
  我这海军陆战队哪是正牌的?运输兵,还不是在陆地上来来去去,游泳,是可以浮一点,哪能教人?
  再说,这超级大考横在眼前,大考大玩,他们有信心。但是让沈大夫知道,他放不放心?而他们指定要去大里回头湾海边,那儿游泳安全吗?要是有个长短,凭我这半吊子的海盗式泳技,自身难保,能救谁?
  我当然跟他们敷衍,条列了二十几个理由,包括我的脚气又犯了、没有游泳裤、平日少运动、下水会抽筋、到回头湾太远、沈大夫随时要车子、人不在会挨骂……
  这两个小子的意志力得沈大夫的真传,想到说到,说到就得做到,做到就得做得圆满。他们帮我找来游泳裤、脚气药膏、肌肉松弛剂,代我写字条留给他们老爸,外加准备了一篮子吃吃喝喝的。
  这些行动惊动了老幺屘子。屘子比老二小三岁,那年要小学毕业了,也吵着要跟去。这小子更机灵,二话不说,自己准备了一套游泳行头,直接上车等候。
  他们三兄弟,我老觉得屘子可爱些,没他两个老哥那样聪明过头、目空一切的狂劲。他年纪小小就没了妈妈照顾,想来也可怜啦,两个老哥不宠他,不多让他些,反过来老是召来唤去,对他没好声气。
  沈大夫,大人物有大能力,但偏偏也有小毛病,他没主持公道,火起来还嫌屘子一天到晚糊里糊涂。其实屘子有什么好挑剔的?漂漂亮亮一个孩子,长得胖壮些,又怎么样?人有礼貌,有分寸,嘴巴不甜又怎么样?他的功课和我当年是有得比,成绩不好。但是屘子谈话、做事,反应也不差呀!
  没了老妈,哥哥不爱,老爸不疼,都归咎于他功课不好,没有正经读书的能耐。没人疼爱的孩子,身心不平衡,读书怎会专心,功课怎好得起来?像沈大夫这样知书达礼的聪明人,也有想不透的时候。我不爱读书,情况和屘子不同,但是这道理我想得到。
  那两个小子一见屘子不请自来,居然开了两边车门,一人拉,一人推,硬要把屘子赶下车。屘子两脚抵着椅背,双手胡乱拍打,哭叫:“让我去一次嘛,带我出去玩玩嘛!”两个那么大的人,当作没听见,拉扯推打,拖狗一样,还骂他:“你这倒霉鬼,给你去,把水鬼都招来了。”
  这什么话?哪是老哥对待小弟?我看过他们对待同学,哪一次不是慷慨大方地当凯子,供吃供喝,外加小点子游乐的。我看得发火,大喝一声:
  “别吵啦,今天我可以带你们出去玩,奉陪到底。但是屘子不去,我就不去!”
  三兄弟愣住,没听清楚似的。我趁着火气又叫了一次。当然,是我开车,我不去他们甭想去。但是我拿他们老爸的薪水,不过是雇请的人,身份总是矮一截,这种拿乔叫嚷的话,不趁三分火气,还真怕说不溜哩。
  我当时的表情,想必是够难看的,才能气势慑人,把那两个不体恤兄弟情的小子震吓住,乖乖上车,没敢再去拉扯屘子。他们脸臭,我管他,有事,回来再说吧!反正带屘子出去兜风、玩水,我是带定的了。
  孩子们终究是孩子,出去就好了,还没出市区,他们又个个和我有说有笑。
  老二说,至少十年没到回头湾了,“有一年,我九岁,读三年级,老爸开车,我们全家来过一次。那天太阳好大好大,妈妈在车上帮我们一个个擦防晒油,全身上下都擦。一车子都是那种香香的味道,害得老爸一路打喷嚏,笑说我们要去沙滩烤乳猪。哥,你还记得吗?”
  老大在前座不吭声,转头朝车外看,把脸撇了过去。屘子倒喜滋滋说话了:“我记得,那味道好香,老爸打喷嚏,差一点把车子开去沙滩。”
  “你才多大?你记得什么?”老二要他别乱开口,说他一开口,就没好话,“到了海边,有一个人不知死活,脱了鞋子就跳下车,很神勇地跑去沙滩,结果呀,没两秒钟,又没命地跑回来。你知道这个人是谁?”
  “是我!”屘子趴在我的椅背后,大声宣布,“那个人就是我,那沙滩好烫好烫,跟烧红的煤炭一样,把我的脚掌都烧焦了,跟烤肉一样香。”
  我不禁大笑,老大也给逗笑了。
  “傻瓜,你少夸张了,”老二说道,“算你运气好,还记得那个傻子就是你。”
  三兄弟说说闹闹,我第一次看到他们这样热络,虽然斗嘴骂人,我也任他们说去。兄弟,不就这回事吗?我橫心一想,反正该沈大夫刮骂的,少不掉,既然出来,就兜个过瘾,玩一次痛快。有事,回去再说。
  我问老大,准备考什么学校,是不是读医?将来继承老爸的衣钵,回来接掌济仁医院。
  老大沉了半晌,不说话,老二代他回答:
  “我老爸要我们两个都别读医学院。什么都好,就是不要学医。”
  “为什么?”
  “他说当医生太辛苦,每天看到愁眉苦脸的病人,工作时间那么长,一点家庭生活也没有。现在怪病愈来愈多,当医生很无力感。他要我们学工、学商、学美术、音乐都行,别再走他的老路;而且谁也别想继承他的医院。他说,将来要把济仁医院交给一个什么基金会去经营,他要归隐山林、颐养天年。”   屘子说:“你们不学医,我来学好了。”
  “凭你?功课那么烂,做梦也别想。”老大开口了,他抠着下巴的青春痘,我从反射镜里,看见他一脸的凝重,大眼睛垂得低低的。
  “老爸有苦衷,你们不知道,他是我们台湾有名的外科医师,但是却救不了老妈,他心里难过,你们知道吗?”
  亮灿灿的马路格外刺眼,我戴上太阳眼镜,抓紧方向盘,把车速慢下来。
  “我初中一年级升初二的暑假,有一天,午饭不久,妈妈和屘子—起闹肚子痛,屘子拉肚子,拉了一裤子,我陪他们到医院。妈妈和屘子躺在急诊室,一直喊痛,医生们要等爸爸来处理。老爸正在手术房为一个车祸伤患动刀子,等他出来,妈妈和屘子打过止痛剂,叫一阵,停一阵。爸爸检查过屘子,诊断他们两人是吃坏肚子,为他们打生理食盐水。
  “妈妈就在这时间被延误了,等到她盲肠破裂,腹腔感染,发现时,已经太晚了。妈妈的血压—直降低,—直降低,我在手术室里看着,爸爸带着一群医生来抢救,爸爸自己也哭了……”
  一车子静下来,我把车子停在路边,就在滨海路的某一处沙滩外。我们没去回头湾,在那匍匐着马鞍藤的坡地上坐下来。
  沈家老大,长相、谈吐和他好得没话说的功课,都是超水准的,这种少年才俊型的人,我预计他将来长大,肯定到哪里都是拔尖的。我这预估一点也没错,他现在是美国的一个拔尖儿物理学家,不知专攻什么,沈大夫提到他,总说:“我那老大,今年又是诺贝尔物理奖候选人。”总是掩抑不住地眉开眼笑。
  其实他们三兄弟,在我看来也都是一块材料,即使运气坏,不讨人喜欢的屘子,也是。沈家老大和老二都是聪明人,他们该怎么对待屘子才公平,这还用得着我这里外不分的外人来说?
  那天,我们四个人在那不知名的海滩野餐、散步、堆沙堡,在海潮的泡沫间游走。因为气氛不对,那天我们的泳裤没有派上用场。
  沈家老大在那天说的话,也许是与我当沈大夫的私家轿车司机,一当二十年不走,也有关系吧……
  当时谈到沈大夫误诊自己的妻子,老大说得中肯:“这很难怪谁,谁会故意延误病情?当时我老爸也太累了,他在手术室里为那个车祸伤患开刀,已经站了四小时,精神不济。屘子的确是吃坏肚子。只是谁知道我妈妈的盲肠炎,会那么不巧和屘子的肚子痛同时发作?我妈妈知道自己是院长太太,反倒不敢劳师动众,强忍着,才会忍出问题。
  “那天午餐的每样菜,我都吃过,要是我勇敢一点,不管医生在那里讨论成一团,告诉他们我并没吃出毛病,他们大概会早一点改变诊察的方向。”
  沈家老大还说:“你知道我老爸为什么不再进手术房了吧?开完你的盲肠回来,老爸的精神出奇地好。你的手术做得非常顺利,而且你的复原状况比其他患者都快速,你知道吗?开盲肠是个小手术,但是对他来说意义非凡,你的健康是他自信的来源。”
  这样的话,让我一时觉得重要起来,只是没想到,因为当天的住院医师急事外出,沈大夫临时出马,我竟误打误撞地结了一个缘。我的生命活力,能间接让一名停刀四年的资深大夫提振信心;我糊里糊涂的开朗,也能安慰一个大夫的心结。
  人心总是肉做的,我怎么能不感动,怎不多少有些“使命感”?
  半个多月前,也是大清早,电话铃铃叫,我正和老婆亲热,兴致扫了一半。电话是沈大夫的老幺屘子打来的,说沈大夫在花房摔断了腿,正在叫痛,这一听,我整个人都软了,赶紧从卧室里出来,赶去他家。
  屘子在电话里哇啦叫嚷,说是沈大夫不让他搀扶,硬要我赶去。我可以想象他那一头汗的模样。屘子就是这副德性,都三十出头的人,遇到急事,或给他老爸说两句,就沉不住气的一头一脸冷汗。
  难怪沈大夫老在我面前数落他:“屘子这孩子,就是做不了大事,成不了大器,从小这样毛毛躁躁,谁看他会放心?电子器材行那张老板,看在我们老交情,让他跑跑外务,他一家生活有着落,这就值得庆幸了。”
  屘子自小我就听惯了沈大夫在人前人后说他这个、那个,反过来说老大和老二怎么优秀、怎么好。早先我一个私家司机,不好应答些什么,何况我老爸在我上任前特别叮嘱过:“当人家的司机,好比那些管家、秘书的,尽管做好自己分内的事,东家的公务、私事,听到当作没听见。要是你和人家一句来、一句去的,像个包打听,你这工作没三个月就会给人辞掉。”
  我老爸说的是老经验的金玉良言,我谨记在心,但是对于沈大夫说屘子,我无法硬心肠当作不知。
  屘子结婚那天,我带老婆和小孩都去了。我知道屘子的婚礼场面,不会太热闹。沈大夫一张帖子也没发,而屘子的同事有几个、朋友有几个,我是清楚的。
  我把自己的朋友也邀去,他们不是高尚人物,但个个热情开朗。我是说,有血有泪的人,才会成为我真正的朋友。
  沈家老大和老二都不回来,他们给唯一的小弟合寄了一张贺卡,一张只有十五个字的贺卡。我不把屘子当自己的小弟,谁来?喜宴上全都是女方的客人,将来,人家把屘子当什么看?
  我自愿当接待兼总务,存心要把场面弄热闹些。那天晚上我多喝了些酒,还横了心,先送屘子和他新娘回洞房,再送老婆、孩子回去,让沈大夫在饭馆多待些时候。他嘀咕催赶,我借酒装疯敷衍他,沈大夫是爱面子的人,我担保他不会当着宾客对我翻脸。
  回头再接沈大夫时,他气呼呼地没等我开门,自己上车,砰地关门。我知道他心里不痛快,有话要说。我就等他带头说,我还有一箩筐的話憋着,就等他先开口咧。说是酒气旺盛也罢,当时我真是横心一想:以往他数落屘子,我哼哼嗯嗯地没多说,这一回,我非说个清楚不可,了不起我这工作不干了,话还是要说的。
  一路上,沈大夫没开口,连交代我开慢些也没说。一直回到公馆门口,车子进了车库,沈大夫突然问我:“小陈,你今晚喝了不少,要不要进来坐坐?我泡一杯浓茶让你解酒。”
  我就那样坐在车里,劈里啪啦一股脑儿把话倒出来:
  “沈大夫,今天是屘子的大喜,我们男方的客人就这么一桌,你不觉得太冷清?老大和老二在美国公证,台北的喜宴,他们人都没回来,只寄那么一卷录影带在饭馆播放,我们照样席开五十桌,热热闹闹。屘子不说,但他心里会怎么想?”   我的嗓门本来不小,借酒壮气,说得更响亮,而且不打结:“老大和老二,将来还有大前途,我知道;但是他们留在美国,不会回来了,你们这父子缘,早在他们出去后就淡薄了,将来还只有屘子稳靠些,实在一点!”
  沈大夫等我说完,没回半句话,进屋去了。
  屘子的新居,租在沈公馆二十分钟路程的一家自助餐店三楼,他天天慢跑,准六点一刻回老家转一圈。婚后周年添了一个小壮丁,沈大夫帮小孙子取名叫效先。屘子的晨跑又加了晚间散步,一家三口回来陪沈大夫坐一坐。
  那沈效先的眉目是沈家的翻版,才七、八个月大,机灵得人模人样,谁看了不想抱一抱?
  屘子说:“效先和他爷爷投缘,吵吵闹闹的,一到爷爷怀里,他小子竟咯咯笑开了。我老爸有时还会打电话来,要我们抱去给他玩玩。”
  沈大夫疼爱孙子,却宁可自己守着偌大一幢公馆,他还是想不开。屘子没有亮眼学历,没有称头的工作,同住一家,客人来了问起,脸上无光吗?
  让沈大夫引以为荣的人,远在天边哪,他们的光能照得这么远、这么暖?近在眼前的屘子,实实在在干一份工作,有什么丢脸?至少五、六个孙子,也只有这沈效先抱得到手,是不?
  就说那一回,沈大夫在花房摔倒,要不是屘子定时来探望,他是少不得多挨些皮肉痛。
  年纪大的人,禁不起这么一跌一摔,痛得格外厉害。屘子太紧张,忙乱了手脚,其实沈大夫只是扭了脚踝,闪了腰。
  那天早上,屘子帮我把沈大夫搀扶上车,沈大夫回济仁住院,方便是有的,但要是没屘子伺候,他那六尺高、八十公斤重的山东汉子体型,换了人来,沈大夫都得多尝苦头。
  年轻的医师、护士对他这前任院长仍客气三分,全套的检查、局部热敷、冷疗都尽心尽力,但是脱裤子、换衣服那些事,反倒又不自在。
  “这一回多亏是屘子,他现在做事是稳重多了。”有一天我去看他,沈大夫对屘子的电子器材行老板说,“他那老婆,一个乡下人,也挺懂事的,端茶、削水果,炖了那些中药来,那黑漆漆的药汤,我是喝不来,但她心意到了。我那小孙子可开心哪,也不知道谁教他的,帮我按摩。我们沈效先,你见过吧?”
  沈大夫肯说半句屘子的好话,别人怎么想我不知,但我可开心。
  沈大夫邀我们全家到花房晚餐,没猜中他的缘由,虽然我是个最擅猜灯谜的人。
  天没黑,老婆和孩子打扮得像年初二回娘家。她一身珠光宝气,老大穿公主装,老二那一身简直像小花花公子。老婆还依照清单,中午之前就备妥了一些大件小包的不知什么东西,当等路,要带去。
  一家到了沈公馆,沈家里里外外亮得像个灯笼,那玻璃花房尤其亮得耀眼。老实说,这二十年来我还没见过沈家这等光景,亮得这般喜气呢。
  屘子和他老婆出来迎接,堆得一脸笑,“我们就知道你会早来,把灯全开了。我在花房加装了四盏,你看怎么样?”
  “今天什么日子,这样隆重?”
  “我老爸和效先在花房玩,正在等你。”屘子说,“今天没事,他开心嘛,找你们一家来聚会。待会儿你是有点事,我老爸想把那些宝贝兰花换位置,我动手,他还是不放心,非得等你来搬不可。”
  “他真看得起我。是不是还有美国回来的人?”
  屘子大笑:“你问我大哥和二哥?没有,就只我们这几个人。”
  花房里,沈大夫抱着效先,两人都穿得正式,沈大夫见到我来,居然客气招呼,说欢迎!
  “沈大夫,我来帮你搬兰花,怎么个搬法,你交代。”
  “好说,好说!”沈大夫笑道,“你别听屘子胡扯。养了几年兰花,有小小心得,有些花种让我费心力,却老是长不好,不开花;倒是有些不放心上的,自己开得挺好的。我想,把那几盆捧心兰给移去后头,让它们去高高在上。这些开得好的蝴蝶兰、石斛兰给挪到前头来,你看看,它们开得多好。”
  沈大夫指着那一排静静在花架高远处的盆栽:“吃过饭再说。你做事细致,帮我动手,把它们挪到前头,我修枝、浇肥方便些;说不定,将来栽培个新品种出来,你在功劳簿上也记一笔。”
  “屘子也行呀,他和我一块搬,沈大夫当总指挥。”
  屘子听我这么说,一时又局促起来,双手没处放似的,直扳关节,羞怯地笑着。
  “好吧,你这小陈,什么时候学得这样计较?”
  我和屘子搬桌椅到花房,孩子们陪沈大夫在花房里说笑。花房里的老少嘻嘻哈哈,笑声仿佛从音箱里传出来,不太真实,却是好听的。两个女人在厨房,也是吱喳说话,热闹呢!
  在车库前,屘子突然停下来,双手撑在长桌上,他说:
  “你知道吗?老爸要我跟房東讲,下个月要退租了,他叫我过两天把东西整理整理,搬回家。”
  “哇——”我不禁大叫。
  “你别叫这么大声!你看,这好不好?”
  “恭喜你,屘子,你要发了。”
  “你小声一点行不行?不要老说你家、我家、他们家,我老爸把你我两家和他,看成是一家。”
  屘子那张脸真难看,要哭要笑的,他轻声说:“他找你来吃饭,就说是‘我们一家人难得在一起聚会’,他没跟你说吗?”
  “是吗?”我一时呆住。猜想,在屘子看来,我这张脸也是够难看的。“沈大夫怎么下这么大的决定?”
  “我哪知道?”
  沈大夫是个聪明人,聪明人也有糊涂的时候,而聪明人终究是聪明人,他终会做聪明事,时间或有早晚,但他最后做的总是没错。
  我们合力扛起长桌,朝灯火通亮的玻璃花房走去。屘子走得太快了,我交代他:“屘子,别再沉不住气,那玻璃花房门窄,小心给长桌撞歪了。你知道沈大夫难得开放,破了一块玻璃,他翻脸怎么办。”
  “没事,基本上问题不大。”屘子笑问:“今晚想不想喝两杯?我带了两瓶金门陈高,一九六七年份的。”
  “都带来了,还问我,当然喝!”我说,“不知沈大夫看了会不会害怕?”
  “怎么会呢?”
  这没什么好说的,我大笑,把一张长桌扛得歪歪扭扭。花房门口站了一个老人和小孩。
  “小陈,什么事这么开心?”是沈大夫的声音。
  “在花房里吃晚餐,我是头一遭咧。灯太亮,我要关掉两盏,再来一点音乐,情调好一些。”我说。
  “你留点体力,吃过饭还要搬花盆咧。”屘子说道。他笑得开心,我看着屘子,居然想哭,真是神经!
  (选自台湾九歌出版社有限公司《相思月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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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 处  秋阳登高,天空简洁透明  一眼望得到底  落叶藏禅意,坐在大路上看行人  天地不说话,时光淡然曠远  我也无须开口  夜行列车  半夜抵达金华。1967年  父亲和我乘货运列车  下车后,我看见海水追赶天空  坐汽车,温岭到宁波  宁波火车到杭州,我给妈妈写信  爸爸在杭州火车站吐血了  又是半夜,到南昌  父亲扯着我走过无人的八一大道  刺骨风中响起卖馄饨的竹板声  馅是老鼠肉做的  
愿  我愿是满山的杜鹃  只为一次无憾的春天  我愿是繁星  舍给一个夏天的夜晚  我愿是千万条江河  流向唯一的海洋  我愿是那月  为你,再一次圆满  如果你是岛屿  我愿是环抱你的海洋  如果你张起了船帆  我便是轻轻吹动的海浪  如你远行  我愿是那路  准备了平坦  随你去到远方  当你走累了  我愿是夜晚  是路旁的客栈  有干净的枕席  供你睡眠  眠中有梦  我就是你枕上的泪痕  
莫 言(著名作家):葛亮是具有超人禀赋和良好训练的青年才俊,《朱雀》是兼有人文地理和灵魂拷问的新型小说。他像写自家的家园一样写出了一个他的南京,他像写自己的亲朋一样写出了众多的人物。  王德威(美国哈佛大学东亚系讲座教授):葛亮是当代华语小说界最可期待的作家之一。一种属于葛亮的叙事抒情的风格,已经隐然成形。当代作家竞以创新突破为能事,葛亮反其道而行,遥想父祖辈的风华与沧桑,经营既古典又现代的叙事风
急遽的沙漫延至脚踝  世界陷入真空中  水、光、空气逐渐撤走  像是突然中断的剧场  巨大的沉默如一块黑布  柔软地包覆我  我沿着体内的河道散步  干枯的底部长着杂草  想起某人說过:  “雨季被恶意延迟。”  沿路以石头描述  每一件发生过的小事:  喝过的水还放在桌上、  午餐前得服药、  空白笔记本得用蓝笔书写。  我得逐步确认每个细节  如确认发亮的小锁  能锁住每一扇门  房里躺着另一
“小说引力:华文国际互联平台”首发活动“2001~2015华文长篇小说20部”评选,台湾选出10部长篇小说,沪、港、澳、新、马五地各选出2部长篇小说,合计共20部长篇小说。与台湾广邀329位专业读者投票不同,沪、港、澳、新、马五地的评选方式是由地区召集人协助邀请当地作家、艺文界人士筹组该地之长篇小说选荐小组,精选出书单,再邀请4位评选委员共同召开会议,票选出2部长篇小说著作代表该地区。  上海由复
路边榕树下的小吃摊  徐娘半老的女人  据说只卖一种面  白色的汤面與小菜  看她的手势颇像个写诗的人  上桌时总是掀起一阵缥渺烟雾  片刻始缓缓散去  豁然开朗中只见两片薄肉,几片青菜  没有多余的赘饰  诗意直指  我曾无意间打翻那碗面  数了数  不多不少十四行  客人总抱怨吃不饱  但总是去了又来  她也偶尔嘟嘴娇嗔抱怨过苍蝇  赶都赶不完  (选自台湾诗学季刊《吹鼓吹诗论坛第10辑》)
远眺玉山  重重的山峦啊  叠叠的嶂岭哪  为何斜看台湾的主峰  转一个弯  光从玉山的正面折射过来  抚慰我们失温且寒颤的心  从另一个角度  猎取它的背脊  感受被地壳震裂后压伤的疼痛  神赐的玉山  犹如台湾最高的一座产业  那是族群和牛羊仰赖的居所  终年俯瞰海岛上子民的主山  汩汩地流出它的活水  我们日夜喝着它的慈悲和怜悯  2009.03.06  猎人与我  我是昔日发现日月潭的白鹿
我在愛达荷州东南部长大,附近都是农田,我父亲喜爱搜集古董车零件,家里有五个小孩,我是唯一的女生。我的家人全都爱创作,长大后才了解,虽然我们各自使用不同的方法和媒材来表达我们的创意,但每一个人都是不折不扣的艺术家和手工艺匠。  我记得很小就开始画画,我会拿着小板凳,坐在邻居家的车道前,画着老旧的农舍、树木、田地,偶尔也会画户外厕所。我清楚记得坐在父亲刚砍下的树干上,想要趁月亮从山峰升起时,把它画下来
表 达  我看到一个人在下雨的夜里游泳,那雨落在游泳池中,灯光清晰地照见了雨落下来时微斜的痕迹。那人自顾自地游着,我却感到那是另一个我在游。  小时候我曾在落雨的天气里游泳,在一条宽大的河里。后来我再次回到家乡,看到那条河时,河已不像小时候感觉到的那样宽大了。我看到在河中游泳的孩子,也许他们仍会像我小时候那样感到那条河是宽大的。看着他们,我像看到了自己小的时候。  时光流逝了,记忆却停留在过去的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