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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芝在藏语中就是“尼池”，即太阳宝座之意。尼池是一个村庄，就在318国道上，东距八一镇约有10公里。村里有一座苯教的拉康（神殿），叫尼池拉康。这座拉康又是为了村中的一座古树而建造，这棵古树大约有数千年历史，至今郁郁葱葱，在苯教的叙事中，这棵大树或许有16000年的历史。是雍仲苯教的创始人辛饶米沃佛来到林芝的标记。
林芝的诞生
“林芝”是什么意思？
林芝在藏语中就是“尼池”，即太阳宝座之意。尼池是一个村庄，就在318国道上，东距八一镇约有10公里。村里有一座苯教的拉康（神殿），叫尼池拉康。这座拉康又是为了村中的一座古树而建造，这棵古树大约有数千年历史，至今郁郁葱葱，在苯教的叙事中，这棵大树或许有16000年的历史。是雍仲苯教的创始人辛饶米沃佛来到林芝的标记。
在距离尼池村不远处，还有一片历史悠久的巨柏树林，属于雅鲁藏布江柏树种，其中最大的柏树王胸径达到了惊人的5米多，是苯教信仰中辛饶米沃佛的寄魂之树。整片山坡被这群巨大的柏树所覆盖，来自昌都、那曲等地的信徒们在林间穿梭，耐心地寻找落于尘土间的柏树籽。即便你不是苯教徒，不是萨满也不是灵修者，你也能在这阳光都充满老树年轮的空间里找到安宁。
小小的尼池拉康有一个有名的活佛：阿扎活佛，有些僧人叫他硕士活佛，据说他有硕士学位。不过今日他并不在，有僧人打开了拉康的大门，这里的格局与藏传佛教其它教派的寺庙并无太大区别。佛像的造型和西藏其它佛教教派仅有细小的差别，名称则大不一样。主供佛为雍仲苯教的创始人：东巴辛饶米沃，常被人称为辛饶佛。旁边还有十余尊据说是虹化觉悟者像（西藏其它佛教教派和苯教相信真正的觉悟者在涅磐时会化作虹光遁于无形中，这也是许多信徒终身追求的目标——脱离生死）。此外，就是布满墙壁的1008尊辛饶佛像了。
殿外就是那颗大树，直冲云霞，高处枝叶横生，仿佛有仙人正坐在枝叶间。树根旁有一座小小的佛殿，还有一面巨大的苯教之旗悬挂在一边，旗上绘着苯教的法器：两头有雍仲符号的手柄。僧人在香炉中点燃了柏枝，已经坐在拉康中击鼓诵经。拉康、香炉、巨树古秀，构成一个稳定的三角形，彼此观望。
寺庙外有一位老妇正在转经，她的衣服厚重长大，一看就是来自康区。绕此庙转经一百圈，等同于转苯日神山一圈，旋转的圆围绕着固定的三角旋转。
为什么这个看似普通的去处会成为整个工布地区的名字？是否围绕大树的诠释构成了林芝文明出现的最初理由？在泰国的清迈，同样有一棵巨树，被称为“城市之根”：早在清迈成为城市前，这棵巨树就已经出现了。
这里还有一块圆滚滚的石头，仿佛是小孩随手捏出来的一只凳子，也在享受香火。在西藏，某些看似粗朴的物品很可能具有极重大的意义，这块顽石或许也不例外。
我们更向前，走进了老林芝镇，这个荒废的小镇曾有真正的“林芝县”之名，而林芝新城现在的林芝市，原来名叫“八一镇”。从林芝镇上分叉处两条道路，一条翻越色季拉山抵达鲁朗，另一条则南下尼洋河畔，会经过止贡赞普墓、吐蕃第穆石刻、德木寺，直至雅鲁藏布江大峡谷，苯日神山正在大峡谷入口处。在夏秋季节，朝圣者络绎不绝，甚至日夜川流不息。
林芝镇体现出一派七八十年代风格，各家单位的铁皮大门仍在，但里面已经人去楼空。这里如今有朝圣者。在此经营朝圣小店，或者过着半朝圣，半流浪的生活。墙上是康巴歌手音乐海报，连通用的口音都是康巴方言。
如今这里较为冷清，朝圣者们如今正在昌都、那曲乃至青海和四川的众多山头上挖虫草，一根一根地攒钱，这些虫草最终将化为家乡新的房屋，新的摩托车，接着朝圣者们会再一次地充满道路。
我们听到了关于朝圣者种种传奇的故事，例如连续转山长达20年，第二代身份证都没有换的奇人，还有拖着老迈之躯，决定死在朝圣路上的老人，他们或许就在这个小镇的深处，躲在雕工精美的花窗后面，等待再一次的转山。
“这棵树是16000年前苯教的辛饶米沃佛初次传法的地方，这也是第一次出现工布王和工布的记载。”从鲁朗作法事刚回来的阿扎活佛盘腿坐在法座上，这是一个年轻的活佛，三十七岁，普通话很好，但是有家乡阿坝州的口音。他舒服的院落就在那棵大树的保护之下。根据百度百科，他是北京大学的宗教学硕士，也是社科院的宗教学博士。此外他的头衔还包括《藏文大辞典》编委、“郎依寺”六大活佛之一、中国古象雄文化研究会主席，最后一个头衔是古秀寺的主持。
我们的辛饶米沃佛祖那时候在沃摩隆仁，也就是大食地方，可能是中亚，伊朗的什么地方。那时候工布地方有一个魔，俗话说有一尊佛，就有一个魔嘛。这个魔叫恰巴拉让，他手下有7个魔王去了辛饶米沃佛祖的中亚道场，偷走了他的7匹马，这7匹马都是神马，都有自己的名字。
倒是在离古秀寺不远处就有证明：一江之隔的朗县，也就是传统的塔布地区发现的列山墓葬中，就发现有吐蕃贵族陪葬的马骨。
“那个时候，辛饶米沃佛说，不是我贪财，不是我贪7匹马，我要去边远地方去，要借这个缘起度化吐蕃的众生，于是辛饶米沃佛就从雅江过来，来到了这个地方。你看尼池拉康这个地方，实际是工布、塔布、娘布三个小邦的交汇之地。你身后的这个山，就是娘布的神山娘拉尊珠山。”
“辛饶米沃佛祖降伏了魔王，收回了7匹马。他战败魔王的地方就是对面山上的卡斯牧村。但是7个妖魔化成女人形状，给他饭菜里下了毒。虽然如此，辛饶米沃佛祖还是带着四个大弟子喝了下去，他将毒变成了甘露。人性的力量可以改变物质——现代科学也证明了，不是吗？”阿扎活佛很喜欢用科学、生态这样的词。我倒是对七个魔女下毒的故事很有兴趣，直至今日，这里还私下传说着工布地方过去曾经有人在酒里下毒的故事。
7个妖魔化成了老妇人，拜倒在辛饶米沃脚下，表示一定要皈依。随后，工布王就第一次出现于历史上，据说还有三位：白工布王，红工布王，黑工布王。工布王皈依于辛饶米沃和苯教，向他献上了三件衣服，还将两位公主奉献给他做明妃。 这就是在苯教典籍中，工布地区第一次登上历史的记录：作为佛与魔大战中的旁观者。这故事很类似于《罗摩衍那》和《荷马史诗》：神，或者是先知，或者是武士为了寻找一个女人，或者是几匹马，踏浪而来，跨上了蛮荒的国土。
辛饶米沃佛的明妃，也就是工布公主贡萨赤江为辛饶米沃佛祖带来了一个礼物：和他的身高一样高的树木。佛祖非常高兴，在这里种植，于是就有了这棵巨树。“这一事业完成后，这里就如同佛教徒的菩提迦耶，即传法之地，这都记录于《辛饶传记》里面。”阿扎活佛说。
这棵巨树是辛饶米沃留在工布这片土地上的第一个印迹，这块原本不在典籍中记载的土地，如同混沌被画上了七窍，开始有了形状和名字。还不仅如此，连带这块土地也都具有了更深远的意义。“由于工布塔布娘布的百姓及天龙八部都在此地皈依，于是这就成了善哉之地，神通之地。这棵树下为龙宫，中为天龙八部，上为极乐世界。可以说，地有八瓣莲花，天有八角法轮。”
如此深具吉祥之土地，龙宫之风水，想必当年辛饶米沃出发前就已经心知肚明，魔王的盗马，下毒、工布王的好战，如同逻辑链条，环环相扣，构成了法缘，都埋藏有智慧与解脱的种子。从辛饶米沃种下这棵树的开始，向上逆推，事事都有勾连，如同根据答案，倒推解题过程。宗教中往往有这样的思维。而这一出宏大的戏剧，让这片工布低地拥有了自己的名字。
由于这样的机缘，辛饶米沃被视为苯日神山的开山之祖，苯日神山也就具有了几乎可与大神山岗仁布齐比肩的地位。日后苯教僧人从卫藏，从康区等地纷至沓来，设立寺院，朝圣者连绵于道路，将尼洋河、雅鲁藏布江交汇之地的山脉视为神圣所在，其实都是这棵大树伸出的枝桠。
我和阿扎活佛的相遇，在此享受他的普洱茶，也可以视为是这棵尼池古秀大树所结的极微小的果实之一。
从天而降的吐蕃历史
实际上，苯教和整个西藏文明的起源都有密切的联系，藏族著名历史学家和传奇僧人根敦群培就曾大胆指出吐蕃的“蕃”（音BO）和苯教的“苯”字（音BON）之间或许有密切关系。有人据此将苯教写为本教——西藏本土之宗教。
根敦群培在印度等地游历之后回到西藏，主要的工作就是编写一部考证详实的西藏历史，于是就有了大名鼎鼎的《白史》，这部历史书写到吐蕃时代就因为根敦群培被捕入狱而中断。根敦群培主要的依据就是吐蕃时代的石碑和汉文史书，他没有提到工布王，工布王的面目在整个西藏历史上，直到今天都非常模糊。
吐蕃时代的早期历史，我们所知的主要版本是：一位天降的王，吐蕃的首位赞普（赞普即王）聂赤降临在山南的拉日江托山顶，被拥戴为王，在水草丰美的山南雅隆河谷开创了吐蕃王朝。他的子孙后代一共7位赞普，均从天而降，头有长绳与天相连，死时缘长绳消失于天界。
此外尚且有聂赤赞普波密起源说，还有聂赤赞普是从印度顺流而下来到西藏的印度王族说，后一种说法也被根敦群培狠狠批判过——有哪条河流是从低洼的印度向着高山之上的西藏倒流的呢？
苯教对于吐蕃历史自然有自己的说法，吐蕃早期王室和苯教的密切关系是有公论的，青藏高原当时的三大政权象雄、苏毗和吐蕃都奉苯教为国教，以苯教师为国师。
“聂赤赞普就是降临在苯日山顶，苯日神山上一共有三座主峰，分别是木日宰加，也就是转山经过的那个山口，两边分别是拉日江托和辛日德丹。他所降临的拉日江托山，并不在山南，就在苯日山上。”
阿扎活佛定定地指着窗外的一片漆黑，他能清楚地指出苯日山的位置。那冰雪覆盖的山口离我此刻坐的位置大约只有几十公里的距离，吐蕃的历史之绳就在我身边垂下。
按照苯教的说法，从聂赤赞普开始的7位赞普，也就是西藏历史上的“天赤七王”——在虚空中设立宝座的七位赞普为苯教的佛王，是成就之王。
阿扎活佛认为，这几个赞普也并非真的像飞鸟一般头悬长绳从天而降，而是被选中的人，从此负有了天降的使命。他们死后消失于天界，也是成就者的虹化飞升。
有趣的是，根敦群培也就这长绳发表过自己的看法，不过当时他已经身在布达拉宫下的监狱之中，“这里有一个谁都不易理解的问题，即“雍仲”神之登天长绳，将众生无边之法性系于心灵上，将心灵之爱子系于躯体上，又将躯体之石垛系于饮食上，将饮食又系于外部条件上。如此一绳一扣，没有割断之处；不过也有割断处，只是谁都不愿选择它罢了。因为切断这个，就等于切断了躯体和心灵的联系，生命也就要随之终止…
最早将天降长绳割断的赞普，就是著名的止贡赞普，他受人哄骗，与大臣罗昂达孜比武，挥剑切断了天绳，也切断了天赤七王以来与天空的联系。他的尸体据说被装进铜锅，抛入雅鲁藏布江，一直飘到了林芝地方被打捞上岸，修建了巨大的墓葬。该墓葬从尼池拉康出发，沿着尼洋河下行约有十几公里的河边就是。这也是吐蕃赞普的第一个墓葬，吐蕃的土葬史从此开始。
一说则更为古怪，说是止贡赞普的尸体“进入了一条河龙的怀抱”。后来龙之家族不愿意将止贡的尸体交给他的儿子布德贡杰。这个传说要如何理解呢？
“你可以想想，要是那个时候吐蕃的王宫真在山南，止贡赞普在山南被杀，他的尸体怎么会沿着雅鲁藏布江飘到尼洋河河口，还能逆流而上？”阿扎活佛问道：“只有可能他在上游被杀，尸体才会顺尼洋河流下去。”
“那你认为他是在苯日神山附近被杀的吗？”
“我们尼池村向河边走几步，那个地方叫做玛索塘，藏语的意思就是凶杀之地！”
我又想到了那个关于止贡赞普的尸体进入龙的怀抱的神话，而根据辛饶米沃种下大树的传说，树下不正是龙宫的所在吗？在几个月前攀登苯日神山时，一个孩子看着滚滚的尼洋河水，就曾告诉过我：水里有龙！
由此看来，吐蕃的第穆石刻放在这里，就有其意义了。沿尼洋河下行，玉容增村更有一处吐蕃时代的刻石“第穆石刻”。这块公元8世纪赤德松赞赞普颁赐的盟誓文书，明确在石头上刻下文字，约定工布地区由工布王统治。这是继苯教关于工布王（工吉噶波）之后，在史料上出现了工布王的记录，工布王不仅仅是传说。 第穆石刻的尽头已经没有了村庄，背对着雅鲁藏布江，为何要在这片仿佛世界尽头的绝地设立一块标志分界线的石碑呢？石碑背后的雅鲁藏布江大峡谷正如沉没的龙头，对着整个西藏文明。再过河，朗县更有巨大的吐蕃墓地。
在聂赤赞普头垂长绳从天而降的地方，直至今日，对天空的崇拜都在苯教信仰中居于核心地位。阿扎活佛最崇高的法衣中，有一件就是蓝底滚红边，蓝色是天空的颜色，象征对天的崇拜。苯教中地位崇高的神灵，号称唯一明点的法身普贤如来，也身体赤裸，呈现蓝色。
这种种如同伏藏般的线索，都指向一个深邃的答案，关于吐蕃的古老回忆，以梦境的形态存在于宗教信仰中。而在这八瓣莲花的中心，正是苯日神山。
在林芝老镇的一家茶馆，墙壁上有众多苯教寺庙和神山的照片集锦，如同一本圣地辞典，苯日神山居于正中，其宽大的山口像是空荡荡的宝座。
在西藏的文化中，座位具有特殊的重要地位：许多的吐蕃赞普名字中都含有“赤”，例如赤松德赞，赤德松赞，赤的另一层意思就是宝（法座）。僧人的法座同样具有重要的地位，以玛瑙、天珠和松石加以装饰，有绿髯的狮子或大象抬起法座。甘丹寺的寺主被成为“甘丹赤巴”，即甘丹寺法座上之人。有权登上法座，和汉族僧人得到衣钵一样，象征着得到继承权。
辛饶米沃佛是苯日神山最初的开山者，这也是他所加持的唯一一座神山，登天的天梯依然在此，苯日是否是他的宝座？
聂赤赞普头悬长绳降临在拉日江托山顶，吐蕃王室“虚空中设宝座”所谓天赤七王的王统有很大可能在此延续，苯日是否是吐蕃王室的宝座？
我们也不得而知，那块粗朴的石头是否是辛饶米沃佛的座椅，如果得到确实，那块石头就是“太阳宝座”，是“尼池”，是林芝。
像是魔咒一般，这块石头也曾被人像止贡赞普的尸体一般，在“凶杀之地”丢下了尼洋河。日后阿扎活佛不得不动用了挖土机和吊车才将这把石头椅子从河边打捞上来，他不能确定这是否就是“尼池”，上面没有印迹，他也没有介绍自己如何找到了这块石头，或许也是掘藏？
只不过这块看起来双手可以举起的石头居然有两吨多重，阿扎活佛摇摇头：“不知道里面有什么，有点遗憾。”
手机电话响了，阿扎活佛耐心地开导做生意的汉族弟子，他身边放着厚厚一摞《中国国家地理杂志》的西藏特刊，里面有对七个活佛的专访，西藏每个地区都有，阿扎活佛所代表的就是林芝。
神的四十亿个名字
我们依然尝试打算翻越苯日神山，但民警说，这个季节，山上已经没有人了。
今年的2月，我曾经翻过了这座山。我们在夜晚达到了朝圣者们的营地，场面令人吃惊：在漆黑一片的山腰上，居然有规模惊人的不夜城。朝圣们大群地聚集在其中，喝茶，喝啤酒，通宵达旦地聊天，让身体多一些暖气。这里的店铺也具有鲜明的朝圣者风格，除了方便面和饮料外，还有照明用的电筒，还有众多的袜子，不知何用。
你若是困倦，可以挤上拥挤狭小的通铺，拉过不知道什么人盖过的油腻的被子，在别人的鼾声和笑声中蒙头大睡。朝圣的道路上难分彼此。
早上三四点钟，又要起床，开始漫长的攀登。这条路径像是漫长的朝圣集市，路边始终有人在闲坐、休息、生火熬茶，还有神奇的岩洞，修行者的洞窟，如拦路虎的巨石等等。太多的典故让你无法细看。
据阿扎活佛说，苯日神山上有世界所有的神山，有时以一座山岭代表，有时则是一块巨石。世界一切神山之灵都聚集于此，苯日才能成为顶尖之王。这些扈从苯日的神灵就包括了梅里的卡瓦格博雪峰等地方神灵。
在西藏日喀则著名的苯教寺庙热拉雍仲林寺的后山，同样有众多山神的小神龛，表示山神们汇聚于此，立誓守护寺庙。后来被传说为苯教的藏地地图，每一座神龛表示一座苯教寺庙的位置，这两说法虽然不同，倒有相似之处。
西藏是山的世界，西藏文化是面山而思索的文化，苯日本身即构成一个宏大的转山信仰体系。对山，对岩石的理解上，我们远不如一个苯教的僧人。
随着道路逐渐转向艰难，树木消失，朝圣者们连续冲击陡峭的山崖，一座接着一座。神迹已经被抛在脑后，与我们同行的胖大的僧人，渐渐被甩在后面喘粗气。
终于登上顶峰，却不可久留，冰雪劈头盖脸而来，脚下是极滑的冰面。人们不会再次尝试和天沟通，手触登天长绳，而是会停下脚步，在鞋上套袜子防滑——是的，袜子具有如此的功效。远远看去，登山者们如同一条黑色的绳索，走过拉日江托山之侧，或许这正是止贡赞普头顶斩断的天绳？
美国有一部年代久远，但是出色的科幻小说，似乎就叫做《神的四十亿个名字》，故事中，西藏某个遥远寺庙的僧人要罗列出神的所有四十亿个名字，到所有的名字都被穷尽的那一天，世界就会毁灭，黑暗的天幕会覆盖所有闪烁的星星。
在苯日漫长的转山中，或许人们会一个接一个地发现神遗失的名字，直到连起那条通向天际的长绳。
在林芝的最后一日，我们去了另一座苯教的寺庙：达则寺。这座寺庙据说是苯教女护法神智慧怒母授记给东帕伦珠大师：达则那个地方有一个法缘，你将会有一千多个僧众，那么，现在你去吧！
经过极盛期的达则寺，如今只有五六个僧人，多来自安多，所以被称为安多寺。这也属于苯日转山路线上的寺庙之一，整条路线上有多达六、七个苯教寺庙，有达卓寺、加日寺、拉日江托寺、尼池拉康等等，构成整体的转山之路。
我们曾经来过这里，这位僧人头顶有明显的磕长头痕迹，他曾经从家乡一路磕长头来到拉萨，后来受到自己寺庙也就是热拉雍仲林寺的委派，前来管理这个有前后19任活佛的寺庙。他领着我们看了整座寺庙，时常因为想不起一个词的汉语表达而猛拍自己的脑门。
当我们提出要看护法神殿时，他想了一想，说等等。他进了小小的护法神殿，关上门，在里面许久，还点燃了一炷香。我想象，他一定和护法神有众多恭敬的对话。
虽然山脚下的桃花已经逐次谢尽，但山寺的桃花却刚刚盛开。
冰雹之中，我们闲坐，直到雪花停止，直到桃花转瘦，雨水由浓转淡，空中传来隐隐的桃杏之味。
林芝的诞生
“林芝”是什么意思？
林芝在藏语中就是“尼池”，即太阳宝座之意。尼池是一个村庄，就在318国道上，东距八一镇约有10公里。村里有一座苯教的拉康（神殿），叫尼池拉康。这座拉康又是为了村中的一座古树而建造，这棵古树大约有数千年历史，至今郁郁葱葱，在苯教的叙事中，这棵大树或许有16000年的历史。是雍仲苯教的创始人辛饶米沃佛来到林芝的标记。
在距离尼池村不远处，还有一片历史悠久的巨柏树林，属于雅鲁藏布江柏树种，其中最大的柏树王胸径达到了惊人的5米多，是苯教信仰中辛饶米沃佛的寄魂之树。整片山坡被这群巨大的柏树所覆盖，来自昌都、那曲等地的信徒们在林间穿梭，耐心地寻找落于尘土间的柏树籽。即便你不是苯教徒，不是萨满也不是灵修者，你也能在这阳光都充满老树年轮的空间里找到安宁。
小小的尼池拉康有一个有名的活佛：阿扎活佛，有些僧人叫他硕士活佛，据说他有硕士学位。不过今日他并不在，有僧人打开了拉康的大门，这里的格局与藏传佛教其它教派的寺庙并无太大区别。佛像的造型和西藏其它佛教教派仅有细小的差别，名称则大不一样。主供佛为雍仲苯教的创始人：东巴辛饶米沃，常被人称为辛饶佛。旁边还有十余尊据说是虹化觉悟者像（西藏其它佛教教派和苯教相信真正的觉悟者在涅磐时会化作虹光遁于无形中，这也是许多信徒终身追求的目标——脱离生死）。此外，就是布满墙壁的1008尊辛饶佛像了。
殿外就是那颗大树，直冲云霞，高处枝叶横生，仿佛有仙人正坐在枝叶间。树根旁有一座小小的佛殿，还有一面巨大的苯教之旗悬挂在一边，旗上绘着苯教的法器：两头有雍仲符号的手柄。僧人在香炉中点燃了柏枝，已经坐在拉康中击鼓诵经。拉康、香炉、巨树古秀，构成一个稳定的三角形，彼此观望。
寺庙外有一位老妇正在转经，她的衣服厚重长大，一看就是来自康区。绕此庙转经一百圈，等同于转苯日神山一圈，旋转的圆围绕着固定的三角旋转。
为什么这个看似普通的去处会成为整个工布地区的名字？是否围绕大树的诠释构成了林芝文明出现的最初理由？在泰国的清迈，同样有一棵巨树，被称为“城市之根”：早在清迈成为城市前，这棵巨树就已经出现了。
这里还有一块圆滚滚的石头，仿佛是小孩随手捏出来的一只凳子，也在享受香火。在西藏，某些看似粗朴的物品很可能具有极重大的意义，这块顽石或许也不例外。
我们更向前，走进了老林芝镇，这个荒废的小镇曾有真正的“林芝县”之名，而林芝新城现在的林芝市，原来名叫“八一镇”。从林芝镇上分叉处两条道路，一条翻越色季拉山抵达鲁朗，另一条则南下尼洋河畔，会经过止贡赞普墓、吐蕃第穆石刻、德木寺，直至雅鲁藏布江大峡谷，苯日神山正在大峡谷入口处。在夏秋季节，朝圣者络绎不绝，甚至日夜川流不息。
林芝镇体现出一派七八十年代风格，各家单位的铁皮大门仍在，但里面已经人去楼空。这里如今有朝圣者。在此经营朝圣小店，或者过着半朝圣，半流浪的生活。墙上是康巴歌手音乐海报，连通用的口音都是康巴方言。
如今这里较为冷清，朝圣者们如今正在昌都、那曲乃至青海和四川的众多山头上挖虫草，一根一根地攒钱，这些虫草最终将化为家乡新的房屋，新的摩托车，接着朝圣者们会再一次地充满道路。
我们听到了关于朝圣者种种传奇的故事，例如连续转山长达20年，第二代身份证都没有换的奇人，还有拖着老迈之躯，决定死在朝圣路上的老人，他们或许就在这个小镇的深处，躲在雕工精美的花窗后面，等待再一次的转山。
“这棵树是16000年前苯教的辛饶米沃佛初次传法的地方，这也是第一次出现工布王和工布的记载。”从鲁朗作法事刚回来的阿扎活佛盘腿坐在法座上，这是一个年轻的活佛，三十七岁，普通话很好，但是有家乡阿坝州的口音。他舒服的院落就在那棵大树的保护之下。根据百度百科，他是北京大学的宗教学硕士，也是社科院的宗教学博士。此外他的头衔还包括《藏文大辞典》编委、“郎依寺”六大活佛之一、中国古象雄文化研究会主席，最后一个头衔是古秀寺的主持。
我们的辛饶米沃佛祖那时候在沃摩隆仁，也就是大食地方，可能是中亚，伊朗的什么地方。那时候工布地方有一个魔，俗话说有一尊佛，就有一个魔嘛。这个魔叫恰巴拉让，他手下有7个魔王去了辛饶米沃佛祖的中亚道场，偷走了他的7匹马，这7匹马都是神马，都有自己的名字。
倒是在离古秀寺不远处就有证明：一江之隔的朗县，也就是传统的塔布地区发现的列山墓葬中，就发现有吐蕃贵族陪葬的马骨。
“那个时候，辛饶米沃佛说，不是我贪财，不是我贪7匹马，我要去边远地方去，要借这个缘起度化吐蕃的众生，于是辛饶米沃佛就从雅江过来，来到了这个地方。你看尼池拉康这个地方，实际是工布、塔布、娘布三个小邦的交汇之地。你身后的这个山，就是娘布的神山娘拉尊珠山。”
“辛饶米沃佛祖降伏了魔王，收回了7匹马。他战败魔王的地方就是对面山上的卡斯牧村。但是7个妖魔化成女人形状，给他饭菜里下了毒。虽然如此，辛饶米沃佛祖还是带着四个大弟子喝了下去，他将毒变成了甘露。人性的力量可以改变物质——现代科学也证明了，不是吗？”阿扎活佛很喜欢用科学、生态这样的词。我倒是对七个魔女下毒的故事很有兴趣，直至今日，这里还私下传说着工布地方过去曾经有人在酒里下毒的故事。
7个妖魔化成了老妇人，拜倒在辛饶米沃脚下，表示一定要皈依。随后，工布王就第一次出现于历史上，据说还有三位：白工布王，红工布王，黑工布王。工布王皈依于辛饶米沃和苯教，向他献上了三件衣服，还将两位公主奉献给他做明妃。 这就是在苯教典籍中，工布地区第一次登上历史的记录：作为佛与魔大战中的旁观者。这故事很类似于《罗摩衍那》和《荷马史诗》：神，或者是先知，或者是武士为了寻找一个女人，或者是几匹马，踏浪而来，跨上了蛮荒的国土。
辛饶米沃佛的明妃，也就是工布公主贡萨赤江为辛饶米沃佛祖带来了一个礼物：和他的身高一样高的树木。佛祖非常高兴，在这里种植，于是就有了这棵巨树。“这一事业完成后，这里就如同佛教徒的菩提迦耶，即传法之地，这都记录于《辛饶传记》里面。”阿扎活佛说。
这棵巨树是辛饶米沃留在工布这片土地上的第一个印迹，这块原本不在典籍中记载的土地，如同混沌被画上了七窍，开始有了形状和名字。还不仅如此，连带这块土地也都具有了更深远的意义。“由于工布塔布娘布的百姓及天龙八部都在此地皈依，于是这就成了善哉之地，神通之地。这棵树下为龙宫，中为天龙八部，上为极乐世界。可以说，地有八瓣莲花，天有八角法轮。”
如此深具吉祥之土地，龙宫之风水，想必当年辛饶米沃出发前就已经心知肚明，魔王的盗马，下毒、工布王的好战，如同逻辑链条，环环相扣，构成了法缘，都埋藏有智慧与解脱的种子。从辛饶米沃种下这棵树的开始，向上逆推，事事都有勾连，如同根据答案，倒推解题过程。宗教中往往有这样的思维。而这一出宏大的戏剧，让这片工布低地拥有了自己的名字。
由于这样的机缘，辛饶米沃被视为苯日神山的开山之祖，苯日神山也就具有了几乎可与大神山岗仁布齐比肩的地位。日后苯教僧人从卫藏，从康区等地纷至沓来，设立寺院，朝圣者连绵于道路，将尼洋河、雅鲁藏布江交汇之地的山脉视为神圣所在，其实都是这棵大树伸出的枝桠。
我和阿扎活佛的相遇，在此享受他的普洱茶，也可以视为是这棵尼池古秀大树所结的极微小的果实之一。
从天而降的吐蕃历史
实际上，苯教和整个西藏文明的起源都有密切的联系，藏族著名历史学家和传奇僧人根敦群培就曾大胆指出吐蕃的“蕃”（音BO）和苯教的“苯”字（音BON）之间或许有密切关系。有人据此将苯教写为本教——西藏本土之宗教。
根敦群培在印度等地游历之后回到西藏，主要的工作就是编写一部考证详实的西藏历史，于是就有了大名鼎鼎的《白史》，这部历史书写到吐蕃时代就因为根敦群培被捕入狱而中断。根敦群培主要的依据就是吐蕃时代的石碑和汉文史书，他没有提到工布王，工布王的面目在整个西藏历史上，直到今天都非常模糊。
吐蕃时代的早期历史，我们所知的主要版本是：一位天降的王，吐蕃的首位赞普（赞普即王）聂赤降临在山南的拉日江托山顶，被拥戴为王，在水草丰美的山南雅隆河谷开创了吐蕃王朝。他的子孙后代一共7位赞普，均从天而降，头有长绳与天相连，死时缘长绳消失于天界。
此外尚且有聂赤赞普波密起源说，还有聂赤赞普是从印度顺流而下来到西藏的印度王族说，后一种说法也被根敦群培狠狠批判过——有哪条河流是从低洼的印度向着高山之上的西藏倒流的呢？
苯教对于吐蕃历史自然有自己的说法，吐蕃早期王室和苯教的密切关系是有公论的，青藏高原当时的三大政权象雄、苏毗和吐蕃都奉苯教为国教，以苯教师为国师。
“聂赤赞普就是降临在苯日山顶，苯日神山上一共有三座主峰，分别是木日宰加，也就是转山经过的那个山口，两边分别是拉日江托和辛日德丹。他所降临的拉日江托山，并不在山南，就在苯日山上。”
阿扎活佛定定地指着窗外的一片漆黑，他能清楚地指出苯日山的位置。那冰雪覆盖的山口离我此刻坐的位置大约只有几十公里的距离，吐蕃的历史之绳就在我身边垂下。
按照苯教的说法，从聂赤赞普开始的7位赞普，也就是西藏历史上的“天赤七王”——在虚空中设立宝座的七位赞普为苯教的佛王，是成就之王。
阿扎活佛认为，这几个赞普也并非真的像飞鸟一般头悬长绳从天而降，而是被选中的人，从此负有了天降的使命。他们死后消失于天界，也是成就者的虹化飞升。
有趣的是，根敦群培也就这长绳发表过自己的看法，不过当时他已经身在布达拉宫下的监狱之中，“这里有一个谁都不易理解的问题，即“雍仲”神之登天长绳，将众生无边之法性系于心灵上，将心灵之爱子系于躯体上，又将躯体之石垛系于饮食上，将饮食又系于外部条件上。如此一绳一扣，没有割断之处；不过也有割断处，只是谁都不愿选择它罢了。因为切断这个，就等于切断了躯体和心灵的联系，生命也就要随之终止…
最早将天降长绳割断的赞普，就是著名的止贡赞普，他受人哄骗，与大臣罗昂达孜比武，挥剑切断了天绳，也切断了天赤七王以来与天空的联系。他的尸体据说被装进铜锅，抛入雅鲁藏布江，一直飘到了林芝地方被打捞上岸，修建了巨大的墓葬。该墓葬从尼池拉康出发，沿着尼洋河下行约有十几公里的河边就是。这也是吐蕃赞普的第一个墓葬，吐蕃的土葬史从此开始。
一说则更为古怪，说是止贡赞普的尸体“进入了一条河龙的怀抱”。后来龙之家族不愿意将止贡的尸体交给他的儿子布德贡杰。这个传说要如何理解呢？
“你可以想想，要是那个时候吐蕃的王宫真在山南，止贡赞普在山南被杀，他的尸体怎么会沿着雅鲁藏布江飘到尼洋河河口，还能逆流而上？”阿扎活佛问道：“只有可能他在上游被杀，尸体才会顺尼洋河流下去。”
“那你认为他是在苯日神山附近被杀的吗？”
“我们尼池村向河边走几步，那个地方叫做玛索塘，藏语的意思就是凶杀之地！”
我又想到了那个关于止贡赞普的尸体进入龙的怀抱的神话，而根据辛饶米沃种下大树的传说，树下不正是龙宫的所在吗？在几个月前攀登苯日神山时，一个孩子看着滚滚的尼洋河水，就曾告诉过我：水里有龙！
由此看来，吐蕃的第穆石刻放在这里，就有其意义了。沿尼洋河下行，玉容增村更有一处吐蕃时代的刻石“第穆石刻”。这块公元8世纪赤德松赞赞普颁赐的盟誓文书，明确在石头上刻下文字，约定工布地区由工布王统治。这是继苯教关于工布王（工吉噶波）之后，在史料上出现了工布王的记录，工布王不仅仅是传说。 第穆石刻的尽头已经没有了村庄，背对着雅鲁藏布江，为何要在这片仿佛世界尽头的绝地设立一块标志分界线的石碑呢？石碑背后的雅鲁藏布江大峡谷正如沉没的龙头，对着整个西藏文明。再过河，朗县更有巨大的吐蕃墓地。
在聂赤赞普头垂长绳从天而降的地方，直至今日，对天空的崇拜都在苯教信仰中居于核心地位。阿扎活佛最崇高的法衣中，有一件就是蓝底滚红边，蓝色是天空的颜色，象征对天的崇拜。苯教中地位崇高的神灵，号称唯一明点的法身普贤如来，也身体赤裸，呈现蓝色。
这种种如同伏藏般的线索，都指向一个深邃的答案，关于吐蕃的古老回忆，以梦境的形态存在于宗教信仰中。而在这八瓣莲花的中心，正是苯日神山。
在林芝老镇的一家茶馆，墙壁上有众多苯教寺庙和神山的照片集锦，如同一本圣地辞典，苯日神山居于正中，其宽大的山口像是空荡荡的宝座。
在西藏的文化中，座位具有特殊的重要地位：许多的吐蕃赞普名字中都含有“赤”，例如赤松德赞，赤德松赞，赤的另一层意思就是宝（法座）。僧人的法座同样具有重要的地位，以玛瑙、天珠和松石加以装饰，有绿髯的狮子或大象抬起法座。甘丹寺的寺主被成为“甘丹赤巴”，即甘丹寺法座上之人。有权登上法座，和汉族僧人得到衣钵一样，象征着得到继承权。
辛饶米沃佛是苯日神山最初的开山者，这也是他所加持的唯一一座神山，登天的天梯依然在此，苯日是否是他的宝座？
聂赤赞普头悬长绳降临在拉日江托山顶，吐蕃王室“虚空中设宝座”所谓天赤七王的王统有很大可能在此延续，苯日是否是吐蕃王室的宝座？
我们也不得而知，那块粗朴的石头是否是辛饶米沃佛的座椅，如果得到确实，那块石头就是“太阳宝座”，是“尼池”，是林芝。
像是魔咒一般，这块石头也曾被人像止贡赞普的尸体一般，在“凶杀之地”丢下了尼洋河。日后阿扎活佛不得不动用了挖土机和吊车才将这把石头椅子从河边打捞上来，他不能确定这是否就是“尼池”，上面没有印迹，他也没有介绍自己如何找到了这块石头，或许也是掘藏？
只不过这块看起来双手可以举起的石头居然有两吨多重，阿扎活佛摇摇头：“不知道里面有什么，有点遗憾。”
手机电话响了，阿扎活佛耐心地开导做生意的汉族弟子，他身边放着厚厚一摞《中国国家地理杂志》的西藏特刊，里面有对七个活佛的专访，西藏每个地区都有，阿扎活佛所代表的就是林芝。
神的四十亿个名字
我们依然尝试打算翻越苯日神山，但民警说，这个季节，山上已经没有人了。
今年的2月，我曾经翻过了这座山。我们在夜晚达到了朝圣者们的营地，场面令人吃惊：在漆黑一片的山腰上，居然有规模惊人的不夜城。朝圣们大群地聚集在其中，喝茶，喝啤酒，通宵达旦地聊天，让身体多一些暖气。这里的店铺也具有鲜明的朝圣者风格，除了方便面和饮料外，还有照明用的电筒，还有众多的袜子，不知何用。
你若是困倦，可以挤上拥挤狭小的通铺，拉过不知道什么人盖过的油腻的被子，在别人的鼾声和笑声中蒙头大睡。朝圣的道路上难分彼此。
早上三四点钟，又要起床，开始漫长的攀登。这条路径像是漫长的朝圣集市，路边始终有人在闲坐、休息、生火熬茶，还有神奇的岩洞，修行者的洞窟，如拦路虎的巨石等等。太多的典故让你无法细看。
据阿扎活佛说，苯日神山上有世界所有的神山，有时以一座山岭代表，有时则是一块巨石。世界一切神山之灵都聚集于此，苯日才能成为顶尖之王。这些扈从苯日的神灵就包括了梅里的卡瓦格博雪峰等地方神灵。
在西藏日喀则著名的苯教寺庙热拉雍仲林寺的后山，同样有众多山神的小神龛，表示山神们汇聚于此，立誓守护寺庙。后来被传说为苯教的藏地地图，每一座神龛表示一座苯教寺庙的位置，这两说法虽然不同，倒有相似之处。
西藏是山的世界，西藏文化是面山而思索的文化，苯日本身即构成一个宏大的转山信仰体系。对山，对岩石的理解上，我们远不如一个苯教的僧人。
随着道路逐渐转向艰难，树木消失，朝圣者们连续冲击陡峭的山崖，一座接着一座。神迹已经被抛在脑后，与我们同行的胖大的僧人，渐渐被甩在后面喘粗气。
终于登上顶峰，却不可久留，冰雪劈头盖脸而来，脚下是极滑的冰面。人们不会再次尝试和天沟通，手触登天长绳，而是会停下脚步，在鞋上套袜子防滑——是的，袜子具有如此的功效。远远看去，登山者们如同一条黑色的绳索，走过拉日江托山之侧，或许这正是止贡赞普头顶斩断的天绳？
美国有一部年代久远，但是出色的科幻小说，似乎就叫做《神的四十亿个名字》，故事中，西藏某个遥远寺庙的僧人要罗列出神的所有四十亿个名字，到所有的名字都被穷尽的那一天，世界就会毁灭，黑暗的天幕会覆盖所有闪烁的星星。
在苯日漫长的转山中，或许人们会一个接一个地发现神遗失的名字，直到连起那条通向天际的长绳。
在林芝的最后一日，我们去了另一座苯教的寺庙：达则寺。这座寺庙据说是苯教女护法神智慧怒母授记给东帕伦珠大师：达则那个地方有一个法缘，你将会有一千多个僧众，那么，现在你去吧！
经过极盛期的达则寺，如今只有五六个僧人，多来自安多，所以被称为安多寺。这也属于苯日转山路线上的寺庙之一，整条路线上有多达六、七个苯教寺庙，有达卓寺、加日寺、拉日江托寺、尼池拉康等等，构成整体的转山之路。
我们曾经来过这里，这位僧人头顶有明显的磕长头痕迹，他曾经从家乡一路磕长头来到拉萨，后来受到自己寺庙也就是热拉雍仲林寺的委派，前来管理这个有前后19任活佛的寺庙。他领着我们看了整座寺庙，时常因为想不起一个词的汉语表达而猛拍自己的脑门。
当我们提出要看护法神殿时，他想了一想，说等等。他进了小小的护法神殿，关上门，在里面许久，还点燃了一炷香。我想象，他一定和护法神有众多恭敬的对话。
虽然山脚下的桃花已经逐次谢尽，但山寺的桃花却刚刚盛开。
冰雹之中，我们闲坐，直到雪花停止，直到桃花转瘦，雨水由浓转淡，空中传来隐隐的桃杏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