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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朝有两位文人,都因抄家被改写命运。其中一个是曹雪芹,他写了部《红楼梦》名垂千古;另一个就是改琦,他凭借为这部小说绘插图享誉画坛。
《红楼梦》成书在康熙年间,最初因“有碍观瞻”“诲淫诲盗”成了禁书,后被乾隆皇帝亲自解禁,批量刊印传播,一时洛阳纸贵。与此同时,大量以红楼人物与场景为题材的绘画随之涌现,其中以《红楼梦图咏》最为有名。这套共48页的红楼仕女图谱,正是改琦在其43岁那年完成的作品。
改琦生于乾隆三十八年(1773年),活跃于乾嘉画坛,是晚清最著名的“红楼画家”。以《红楼梦》插图发轫,改琦的江南仕女人物画也逐渐发展起来。除“金陵十二钗”外,他还善于描绘沦落教坊的下层女子、富有传奇色彩的独立女性,一生留下了不少仕女图精品。
近日,“江南佳丽——苏州博物馆藏仕女画精品展”开展,《崔莺莺小像》等一批改琦仕女图亮相。画中人或吹箫于花树之下,或拈毫于红窗之前。闺秀之美,于此可见一斑。
对没落身世的认同感
改琦一生画女子无数,而那本“跌宕入古,允称脱尽凡胎”的《红楼梦图咏》,是他最重要的作品。
《紅楼梦》原著借贾宝玉视角,描绘了一批在封建社会中,举止见识出于须眉之上的闺阁佳人,展现了真正的人性美与悲剧美。书中林黛玉体弱多病又孤高叛逆,是最主要的人物。《红楼梦图咏》里,改琦笔下的林黛玉,也是刻画最妙、影响最大、最具代表性的仕女形象。
画中黛玉在潇湘馆迎风洒泪,手轻举,头微侧,眉间眼里,全是落寞。另一幅中,黛玉在翠竹、芭蕉、清泉之间身姿摇曳,竹竿、廊柱的线条和黛玉的身影形成了直线与曲线的对比,透着一股子无法言说的萧索。
除了黛玉,图册中的其他红楼人物也各个惟妙惟肖、不尽相同。正如现代文艺批评家阿英评价:“(改琦)写宝琴的高洁,芳官具有娇艳的舞台风度,尤三姐的坚定刚烈,相当深刻。”而另一方面,一眼望去,这些女子又都是一身“风露清愁”。画中流露的忧思,似乎寓示着她们最终的命运与结局。
北京画院理论部赵琰哲研究仕女图多年,颇有心得。她告诉《环球人物》记者,《红楼梦图咏》之所以能脱颖而出,被追捧至今,最重要的原因莫过于画稿对原著精神的还原。“改琦能将绘画性与文学性相结合,准确把握人物神态与风貌,表现出《红楼梦》这本文学名著的内涵与特性。”时至今日,《红楼梦图咏》仍然被评为“最出色的《红楼梦》绘本”。

翻开清人笔记与画史纲要,不乏这样的记载:“(改琦)天资英敏,诗词书画并臻绝诣”“幼通敏,诗画皆天授”。可见改琦是当时有名的神童,聪慧过人,能诗善画,无师自通。据说他少时偶尔得到唐寅、仇英的画作,随意临摹,便能尽得其妙。改琦的词也写得很好,“海天铁笛吹残,绿衫斜飐龙门雪”……他的词稿后来全部被收入《清家名词》,足以说明他在文学上的造诣。
按正常的情节发展,天赋佳、学习好,改琦必定是国之栋梁。然而一场家庭变故,让他彻底告别了仕途。
改氏祖上三代,都是朝中显贵。改琦的父亲改筠曾是松江海防提督衙门书办,在乾隆四十七年(1782年)卷入“海富润事件”。清廷严令搜捕与伊斯兰教相关的人士,曾为穆罕默德传记《天方至圣实录》写序的改筠被抓了起来,改家也被抄了。几个月后,案件得以平反,乾隆亲自下令释放改筠。改筠从牢中脱身,落魄地回到松江家中,虽性命无忧,但元气大伤,整个改家一蹶不振。
这一年,改琦9岁。昔日的富丽大宅,沦落为简陋小院。改琦就在这里读书习画,平稳地度过了他的少年。
成年之后,当时一同入读私塾的好友纷纷走上科举道路,改琦却入仕无门——罪臣家属不得沿袭官爵,也不能通过科考进入仕途。怎么办?那就画吧。他一生痴迷于“写富贵权势之家分崩离析”的《红楼梦》,挥笔便是“娇袭一身病”的林黛玉。
有人说,如果不是因为那场意外,改琦或许不会踏入画坛,至少不会像后来那样钟爱画《红楼梦》,也不能画得如此精妙传神。他对红楼女子的理解与感悟,画里的萧索与凄凉,在很大程度上都来自对曹雪芹,以及自身没落身世的认同感。

洗净人间烟火
改琦曾写道:“梦里家山今日到,春来风雨几时晴”。幼时的抄家,在他心里落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
何以纾解心中苦闷?改琦寄情于山水,在文人雅集中唱酬来往,“于士大夫间往往游焉”。他的后半生,一直过着闲适恬淡、浪游四海的文人生活。 改琦所处的松江,在明清时既是发达的商品经济中心,又因为江南悠久的文化传统,成为文人荟萃之地。或因天性使然,或因命途多舛,一大批避世不仕的文人墨客都聚在这里。他们结伴游历,唱和酬酢,进行着为艺术而艺术的本真创作。
乾嘉时期的江南名士,改琦结识了一大半。其中年纪稍长的王芑(音同岂)孙,和改琦是半师半友的关系;清藏书家沈恕与改琦自幼相识。这些饱读诗书的朋友,对改琦增长见识大有裨益。
沈氏是松江的名门望族,家中“楼多聚法书名画”。每到夏天无事,改琦便寄居在沈家,两人相互唱和、切磋画技,“竹露荷风,宵盘昼憩”。改琦画了不少灵动婉媚的花卉景物图,款识署的都是“古倪园”。这个“古倪园”,便是沈氏的庭院。
有一阵子,改琦流连于江南的歌馆妓楼。那个时候,青楼不只是风月之地,还是许多诗画集会的举办场所。一些名姬工诗文、擅丹青、通音律,与许多官场失意的文士关系匪浅。
能诗擅画的改琦,也有惺惺相惜的红颜知己。40岁时,他画了一张《少年听雨图》,借此追怀自己年轻时的风流旧事。画上无一女子,题词却说得毫不隐讳:“欢场好,只倚少年豪横。”如宝玉感叹“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改琦曾说:“知否人间秀气,料不钟男子合让深闺。”
改琦的歌女画像不在少数,存世的《子夜歌图轴》现收藏于山西博物馆。画中体态纤弱、面目娇媚的歌女怀抱长啸,正欲吹一首委婉的曲子,题词“怅殇竹西亭,销魂是此声”。
那些歷史上的传奇女子,也是改琦的创作对象。西晋大官僚石崇的家妓绿珠、唐中期女诗人薛涛、晚明秦淮名妓卞玉京,他都画过。

《元机诗意图》最为出名。鱼玄机是唐代词人,在长安出家为女道士,与当时的大文豪温庭筠为忘年交,年仅20多岁就不幸离世。改琦53岁时,在好友黄不烈处看到同时代画家余集的《元机诗意图》,颇有感触,乘兴挥毫,也画了一幅。画中女子手展诗卷,侧身坐于藤椅上,身单体薄,面容憔悴,眼神空荡,意境空灵。
相比于被萧索凄凉笼罩的《红楼梦图咏》,改琦后期创作的仕女图更空寂——不见欢喜,也不见哀愁,甚至不设背景,仿佛洗净人间烟火。仪态端庄的闺秀呈现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靓妆倚石图》),莲步轻起的少女低头不语(《蕉下美人图》),甚至连女子梳头这样的场景,都让人感觉冷冷的、空空的(《宫娥梳鬓图》)。
创作风格的转变与其人生轨迹息息相关。暮年,飘零四方的改琦不再留恋红尘,而是“多住寺院,与僧人过从甚密”,他为自己起了个佛家名号“那伽定侍者”。
寄托穷途之思
当代艺术评论家认为,在整个中国艺术史上,尤其是中国仕女图发展史上,改琦地位崇高,“为晚清仕女图开创新风貌”。
改琦的画被时人称为“改家样”。他学习唐宋仕女画家的技法,包括仇英工细妩媚的笔触和唐寅干净秀丽的勾勒。在这个基础上,改琦融入了自己的笔意。而这份笔意,不仅符合清朝女性所追求的“病态”审美情趣,“更是清代郁郁不得志的文人们所追求的清淑静逸,寄托着他们的穷途之思”。赵琰哲评价“改家样”的兴起,一生落落寡欢的改琦“生逢其时”。
之后的晚清画坛,涌现出一批因仕女画闻名的画家。余集、顾洛、王素,都深受改琦影响,擅长刻画女性的娇柔病态之美。其中最有名的,首推费丹旭。费丹旭比改琦小29岁,两人并称“改费”。可以说,正是“改费”二人,把持着整个晚清仕女图的发展方向。即便改琦晚年远离画坛,多住寺院,他的画作仍被“输金竞购”,甚至因为画的少了,更加供不应求,“伪作迭出”。
改琦一生活了55岁。学生顾隽给他画了张小像,画中老头儿“貌清且癯,柔弱善病”。据记载,改琦生来体魄不佳。道光八年(1828年),改琦因病卒于老家松江。
从20多岁开始创作《红楼梦图咏》,到55岁搁笔而逝,他的艺术生涯仅有30来年。更不幸的是,改琦留世的真迹不多。《红楼梦图咏》成书虽早,出版发行却在改琦去世51年后。最初,这套图册归嘉庆年间的藏书家、改琦好友李筠嘉所藏,李筠嘉离世后,为改琦弟子顾春福所有。顾春福过世,图册流散在外,到光绪三年(1877年),一位自称“淮浦居士”的爱画者购得此册。又两年之后,木刻版终于面世,而原画真迹一直“遂传于外”。
今人看到的《红楼梦图咏》,只有12张原画,其他只能通过木刻版观赏。至于那些流失的真迹,也许就像改琦野鹤逸云的一生,四海飘零不恋红尘。
相关链接·中国仕女图
诞生:战国、秦汉时期
在长沙楚墓中出土的战国帛画《人物龙凤图》,画中右下方有一位身着阔袖长裙、神情恭谨庄严的中年妇女,被认为是我国最早的仕女图风格作品。
成熟:魏晋南北朝
古代神话传说中的仙女成为描绘对象,比如东晋顾恺之的《洛神赋图》,笔下洛水女神气度不凡。与此同时,仕女图的创作目的逐渐朝“成教化、助人伦”的方向转变,绘画开始为道德服务,对象主体多为烈女、贞妇等。顾恺之的《女史箴图》是此类仕女图代表。
高潮:唐朝
仕女画作为独立画派正式诞生,涌现了张萱、周昉等一批仕女图画家。创作内容上,贵妇的生活细节与乐趣成为新趋势,说教功能已不再是主流。这一时期的代表作有《簪花仕女图》等。
转折:宋朝
仕女图一改前朝雍容华贵之貌,呈现出清丽灵动的特征,反映出宋代女子简洁淡雅的审美追求。
巅峰:清朝
仕女图极受欢迎和重视,以“改费”二人为首的一批晚清仕女图画家涌现,创造出清淑静逸的全新风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