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故与新知的称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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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根据汤一介先生编写的《汤用彤著译目录》(《汤用彤学术论文集》417—420页,又见《燕园论学集》501—505页),我们一向只知道汤老先生的第一篇文章是一九二二年发表在《学衡》第十二期上的《评近人之文化研究》。而最近出版的汤锡予(用彤)先生论文集《理学·佛学·玄学》,前六十页内所收的文章均发表于一九一七年之前。而正是这些我们以前不知道的文章,可以使我们悟出中国现代学术界上的一段令人扼腕的往事。
  读这些文章,首先有一种恍若隔世之感。不用说别的,在本书第1页第三行就出现了“□□”这种通常只有在整理极古老的古籍时才会使用的符号。其次,直接而来的却是切肤之感,时隔六、七十年之后,“心同此理”的感觉竟仍是那样地强烈。
  一九一四年九月至一九一五年一月发表在《清华周刊》第十三——二十九期的《理学谵言》是我们首先要讨论的。“谵言”者,病中之胡言乱语也,锡予先生用“谵言”作标题,恐怕与理学在晚明之后不断遭人病诟有关。晚明以降,理学先受到颜李学派的诘难。颜习斋云:“果息王学而朱子学独行,不杀人耶!果息朱学而独行王学,不杀人耶!今天下百里无一士,千里无一贤,朝无政事,野无善俗,生民沦丧,谁执其咎耶?”(《习斋记余》卷六)无论朱学亦或王学都成了“杀人”之学。清代戴震更痛切指出,理学同于酷吏之法,“酷吏以法杀人”,而理学则“以理杀人”。魏源批评理学为无用之学,空谈之学,误国之学。理学“使其口心性,躬礼义,动言万物一体,而民瘼之不求,吏治之不习,国计边防之不问;一旦与人家国,上不足制国用,外不足靖疆圉,举平日胞与民物之空谈,至此无一事可效诸民物,天下亦安用此无用之王道哉?”(《默觚下·治篇》)及至民国,国势衰败至极,复加以西方冲击,理学自然就更难逃厄运。“打倒孔家店”,其实在极大程度上是打倒理学家,这已成为启蒙运动的主要思潮。在“国人皆恶理学”的反传统思潮弥漫之时,要“阐王”、“进朱”,为理学正名,就需要极高的道德勇气,但也不能不顾虑到时尚所趋。故锡予先生言:“我虽非世人所恶之理学先生者,然心有所见,不敢不言,以蕲见救于万一,于是擅论古人”。(第1页)谵言理学背后的苦心孤诣自然不难窥见也。
  费希特有一句名言:“你主张哪种系统的哲学,完全要看你是怎样一种人。”汤用彤先生有感于“自西化东渐,吾国士夫震焉不察,昧于西学之真谛,忽于国学之精神,遂神圣欧美,顶礼欧学,以为凡事今长于古,而西优于中,数典忘祖莫此为甚,则奴吾人,奴吾国并奴我国之精神矣”。(第32页)国之将亡,文化之将亡,“故欲救吾国精神上之弱,吾愿乞灵于朱子之学”。(第30页)不难看出,汤用彤先生是一位极富于族类意识,文化意识之人。在他看来,有志救国不能光靠科学,而要求之理学,即鞭辟入里之学,但“求鞭辟入里之学,求之于外国之不合国性,母宁求之本国”。(第29页)以这种文化意识省视自己的民族文化,自然会认定“理学者,中国之良药也,中国之针砭也,中国四千年之真文化真精神也”。(第1页)我们在下面还要谈到,给理学如此之高的评价者,并非汤用彤先生一人。他们对中国传统文化的眷恋,实则是直关族类危机的。因此,“阐王”、“进朱”、“申论”就不可避免地要对朱学、王学以及传统阐释注入他们自己的理解。
  但是,这种理解绝不是任意曲解,而是旨在将阳明、朱熹的思想学说之精髓赋于时代性再进而阐发弘扬。这就是冯友兰先生所说的“以新文化来理解旧文化”,已超越了康有为、谭嗣同那一时代的“以旧文化理解新文化”。(《三松堂学术文集·中国现代哲学》)在“阐王”一节中,汤用彤先生对阳明的“知行合一”、“致良知”、“存养省察”、“克欲制情”、“克己改过”、“格物”;在“进朱”一节中,对朱熹的“性理本体”、“天理人欲”、“主敬穷理”、“反躬实践”所做之阐释,均“明其得失,详其利害”。(第29页)每每针对时人时事而言,有的放矢。姑举其例。汤用彤先生辨朱王之学之异同,不泥于前说,而以为“朱子之学非支离迂阔者”。然就朱学、王学于社会之功用而言,汤用彤先生反对“称王学而弃朱子”,认为社会之病“以王学治之,犹水济水,不如行平正之学为得,此余阐王进朱子之微意也”。(本书第27页)这表明在朱学、王学之间,汤用彤先生不固执一偏。他的真正目的是“亦非欲人人从二人之学,实仅欲明道德之要”。(第32页)显然,汤用彤先生最终所向往的并不是具体的某一学说,而是一种文化理想,确立中国文化的道德本体——中国文化自具的特质。
  至此,我们大概可以更好地理解汤用彤先生“南方佛学,反而在表面上显现消沉。却是对后来的影响说,北方的华严、天台对宋元明思想的关系并不很大,而南方的禅宗则对宋元明文化思想的关系很大,特别关于理学,虽然它对理学并非起直接的作用,但自另一面看,确是非常重要”的话,以及认为禅宗“到了宋朝,便完全变作中国本位理学,并且由于以上的考察,也使我们自然的预感到宋代思想的产生”。(《汤用彤学术论文集·隋唐佛学之特点》)正是希望能“阐王”、“进朱”以“明道德之要”,基本上是搞“考据之学”(《往日杂稿·前言》),基本上走着汉学(或清学)道路的汤老先生才会对宋明理学特别关注。如果天遂人意的话,汤用彤先生大概是不会不将他的研究领域扩展到宋学的。
  无独有偶,陈寅恪先生也是以考据见重士林而特别推重宋学者。当然,这两位老先生的考据之学实际上已超过了乾嘉诸老。汪荣祖先生说“他(陈寅恪)虽一贯承袭乾嘉朴学的家法,但已较乾嘉诸老,更上一层。在方法的训练上,材料的运用上,以及议论的发明上,即沈曾植、王国维也不可及,因寅恪更进而研究外国文字,吸收西方语文考证学派的精义”。(《史家陈寅恪传》,台湾联经一九八四年版,45—47页)但陈寅恪先生毕竟是走的汉学路子,故尔汪荣祖先生又撰写了《陈寅恪与乾嘉考据学》(《九州学刊》一九八八年十二月三卷一期),反驳许冠三先生“近人论述陈氏治史门径颇有误解,一贯承袭乾嘉朴学的家法之说,尤其无根”(《新史学九十年》,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一九八六年版,238页)的说法。
  陈寅恪先生承袭汉学家法。实在是没有问题的。令人深思的是,《唐代政治史述论稿》开卷第一句话就是“《朱子语类》一一六《历代类》三云:‘唐源流出于夷狄,故闺门失礼之事不以为异’。”陈寅恪先生史识卓越,以此二句理学先生的话为线索,辅以汉学考据手段,阐明了“李唐一代史事关键之所在”的“种族及文化二问题”。这般路数,陋儒一看,定会说是“不明家法”。其实陈寅恪先生是极赞誉宋学的。
  在《赠蒋秉南序》中,陈寅恪先生说道:“欧阳永叔少学韩昌黎之文,晚撰五代史记,作义儿冯道诸传,贬斥势利,尊崇气节,遂一匡五代之浇漓,返之淳正”。(《寒柳堂集》第162页)显然,紧接其下的“故天水一朝之文化,竟为我民族遗留之环宝”也是表露出与汤用彤先生一样的愿望,即确立中国文化的道德本体。所以,在《邓广铭宋史职官志考证序》中,陈寅恪先生断然预言道:“吾国近年之学术,如考古历史文艺及思想史等,以世局激荡及外缘薰习之故,咸有显著之变迁。将来所止之境,今固未敢断论。惟可一言蔽之曰,宋代学术之复兴,或新宋学之建立是已。华夏民族之文化,历数千载之演进,造极于赵宋之世。后渐衰微,终必复振。譬诸冬季之树木,虽已凋落,而本根未死,阳春气暖,萌芽日长,及至盛夏,枝叶扶疏,亭亭如车盖,又可庇荫百十人矣。”(《金明馆丛稿二编》第24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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