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第一明正在家里吃饭看新闻，手机忽然响起。他看了一眼号码，立即按下接听键。对方没有客套，说：“你是不是该外出考察学习了？”
　　自己考察回来才没几天，夏书记怎么不记得了。突然他反映过来，脸色苍白地说：“是、是……我明白了。”说话间，那边已经挂机。
　　第一明立即叫司机多带些钱来家里接他。上了车，司机询问去处，他回应了一句随便。司机一路开上了京广高速。第一明心里正在翻腾，曾经有人告他的经济问题、贿选问题、包养情妇问题都被他摆平了，难道又有人反映其他问题？夏书记既然告诉自己外出“考察”，可见事情已经严重，很可能是上级纪检部门插手了。夏书记作为主管政法的市委副书记得知消息，但他可能已经左右不了了。
　　他想起第一次认识夏书记的情景：那时他还是建设局长，夏书记来清源县检查工作，看到城市建设很有特色，特别提出要见见建设局长。对于他的姓“第一”，夏书记很新奇，第一明讲解了姓氏知识，又解释了名字来源，小学老师给起的，希望他做一个像日月一样明亮，能为百姓做事的好官。夏书记很满意，从此对他非常关注。
　　前面发生了交通事故，车子被迫停下。他忽有所悟，夏书记暗示“外出考察”是不是因为不久前发生在清源的工厂爆炸事故。他分管安全，为了保全自己，也受到上级领导暗示，事故中被炸死的30人只上报了7人，但事故初发时已经给调查人员送了红包，记者发了封口费，也摆平了。
　　为缓解情绪，他走下车，望着不远处的小村庄，他想起了自己出生的“第一门村”。他当上乡长的时候，全村人兑钱放电影庆贺，当上书记、局长、副县长的时候，家家放鞭炮。
　　交通疏通了，车子继续前行。几小时后，第一明睁开眼睛，已经到了河南郑州。他潜意识中忽然出现一个念头：爆炸事故不能小视，瞒报是要追究渎职罪的。这次“考察”，很可能是这个安全事故的事，必须抓紧协调，不然就会被动。于是，他交代司机找个公用电话让办公室主任和会计送几十万来。
　　第二天一早又出发，第一明准备带着钱到省里、到北京有关部门活动活动。不过此地离淮阳不远，据说淮阳太昊陵烧香特别灵，不妨多方面努力，就指示司机去淮阳。
　　二
　　在高速路淮阳出口，第一明的车被几个人拦住了。一个40多岁的人掏出工作证自我介绍叫赵岩，是省纪律检查委员会的，有重大事件需要他配合调查。
　　第一明装出淡定的样子，表示现在做假的人太多，怎么相信他们呢？赵岩笑笑，让他给省纪检会打个电话，或者给市委夏书记打个电话。
　　第一明心里很清楚，他怎么敢打电话给夏书记呢？上了对方的商务车，一位叫李军峰的年轻工作人员出示证明说：“你已经被双规。”
　　第一明不知道在路上走了多长时间，他随着纪检会的领导回到了本省，最后来到了一个仅有几栋两层楼、门口没有挂牌的小院。
　　房间虽然从住宿方面像个招待所，被褥、卫生间一样不少，但没有电话、日历、钟表等可以通讯和知道时间的东西，牙具也没有，擦脸的毛巾也从白色变成灰白色了。
　　有人送饭来了，一碟咸菜，一个小馒头，一小碗稀粥。第一明不吃以示不满，工作人员立即端走了。
　　不久，第一明被带到了隔壁一间屋子。赵岩和李军锋都端坐在办公桌前，赵岩说：“我叫赵岩，是你案件调查组的组长。这位叫李军锋，副组长。”
　　赵岩告诉他，之所以会在淮阳截住他，是因为一旦被确定双规，所有的通讯工具都会被监控，只要带在身上都有卫星定位。
　　第一明表示一定是有人诬告，或者提供假证据，自己绝对没有做违纪的事。赵岩笑道：“那更好，你积极配合，调查清楚，还你一个清白。”李军峰说：“组织上不会冤枉一个好干部，也不会放过一个违反党纪的干部。”
　　赵岩说：“按你的级别，你的问题应该是市纪检会来查办，现在是省里查办，你应该明白点什么！”李军峰让他说说自己的经历，等于是介绍情况。
　　第一明出生在贫穷的第一门村，从小母亲就去世了，是全村人接济他才读到大学毕业。毕业后他被安排在乡政府上班。有一年遭遇水灾，他几天不回家，累倒在第一线。老百姓给他送的锦旗挂满了办公室，他的事迹上了报纸、电视。没几年时间就被提拔为副乡长，不久又被提拔为乡长、书记。他勤勤恳恳、任劳任怨，在乡党委书记的位置上一干就是十年……想到这里，第一明忍不住说：“我说的这些政绩你们可以了解，我在老百姓中的口碑你们可以去访问。”
　　赵岩表示相信他曾经有很好的政绩，但是这是分内事，有了成绩就能背离党的宗旨吗？第一明吞吞吐吐半天，终于说：“受过贿，每年中秋节、春节……各单位都送礼品。”“有过现金没有？”“有过，像父母大丧。”“都是多少？”“记不清了。各单位，还有个人，也送。”“都是送多少？”“一次几万的，也有几千的。”“行贿人的名字都是谁？”“现在说不清。”“好，等时间再说。你有几套房子？”“就一套。”“属实吗？”“……”
　　赵岩和李军锋对了个眼色：总算开始交代了。于是说：“今天就到这里吧。”
　　三
　　第一明虽然住的是招待所，但每走一步都有人跟着。晚上休息，有两个人就在一边的椅子上坐着，每两小时一换。有两个人盯着睡觉，加上对这突然的变故接受不了，他一夜没有睡着。
　　一连几天，案件没有什么进展。除了受贿问题以外，第一明几乎没有再交代什么问题。不知道是来到这里的哪一天，他正睡得迷糊被叫醒了，拐了几个弯被带到一个新地方。房间没窗户，顶部有几个大灯泡，照得室内贼亮。墙壁和床都被包裹得很软，床边还有一个蹲便池，旁边是一个丢有手纸的纸篓。第一明想睡，却被灯光照着睡不着，往上看看，墙角装着摄像头，自己的一举一动都被监控着。
　　他坐累了就站起来走走，走累了又坐下来，不知道具体的时间。不知道县里的人是否知道自己被双规了，好在很多违纪甚至是犯罪的事实都没有交代，一定要把那些都埋藏起来，等自己出去了，好好工作，廉洁奉公，做一个好干部！ 　　不知过了多久，第一明觉得肚皮和脊梁骨贴在了一起。面对赵岩和李军峰的问询，他还是说没什么可交代的。实在饿得受不了，他乞求两位给弄点吃的。李军峰打了个电话，有工作人员送来一大块牛肉，第一明狼吞虎咽地吃起来，二人走了出去。
　　很快，第一明感到口渴难耐，他想去便池接水喝，可是水管里根本没有水。不知过了多久，赵岩和李军峰开门进来了，他忍不住哑着嗓子求水喝。工作人员送来鸡蛋大的一小杯水，第一明将水吞进了肚子里，却再次表示没什么可交代的问题。
　　不知又过了多久，门被打开了，来了两个新办案人员钱强和杨伟长，表示他们会每隔几小时轮换一次。
　　“你几个孩子？”“两个，一个儿子，一个女儿。儿子在美国留学，女儿在上大学。”“儿子出国留学一年多少费用？”“二十万元。”“妻子在什么单位工作？”“是教师。”“你儿子留学的钱从哪里来？”“自己积存的。”“你们夫妇月工资多少？”
　　第一明不敢说了，知道越说漏洞越多。原来他们头上一句脚下一句，是一个“套”！
　　接着，他们问得更没有头绪，什么国内外形势，什么青菜在清源县多少钱一斤，生猪多少钱一斤，猪肉多少钱一斤，有的跟他的工作就没关系。有时候又忽然转到了他的工作上，分管什么，有过什么奖励，有过什么失误，他的责任有多少，下乡检查工作是骑车还是坐车，一部车一天要烧多少油，现在的油价是多少钱一公升。第一明乱了方寸，不一会儿脸上就冒出了虚汗。
　　第一明想讨盒烟抽，表示先记账，自己出去结。钱强问他要什么烟？大中华？九五至尊？大熊猫？小熊猫？第一明听到允许抽烟很感动，说：“大中华吧。”“你一天抽几包？”“一天两包吧。”“大中华多少钱一盒？”第一明又哑口了。杨伟长冷着脸：“一盒大中华75元，你一天两盒就是150元，一个月就是4500元。现在我可以断定，你抽烟全部是公款。你知道一个老百姓一年的收入是多少吗？”
　　第一明不知道二人是什么时候走的，等他醒来，只有那几只大灯泡依然贼亮地陪着他。他感到胳膊上痒痒的，一只蚊子正在叮他，他很激动，看着蚊子吸血，终于有个朋友了。但蚊子鼓着肚子飞走了，他很失望，又陷入孤独、失落、无助和绝望之中。不知道为什么办案人员一直没有来，好像把他给忘记了似的。
　　这时，室内忽然嘤嘤地飞进来一只苍蝇。第一明如获至宝，再也不敢动一动，唯恐它跑了。忽然，门开了，赵岩和李军锋走了进来。赵岩看到苍蝇，训斥工作人员卫生没做到位。苍蝇很快被蝇拍消灭了。第一明好沮丧，忽然没了精神。
　　四
　　又经过了几次轮番审问，第一明困倦难耐。工作人员抬来一张放着笔墨纸砚的桌子，赵岩和李军锋要进行一场书法大赛，还要第一明做裁判。赵岩写下“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并让他鉴定手中毛笔的质量。
　　李军峰突然将话题转向文件签发，他问第一明做领导以来签了多少文件，并拿出一份文件说是第一明一定记得。
　　第一明只瞥了一眼立即脸色苍白。他可以将内容背下来：《关于表彰全国“包二奶”工作先进个人的决定》：各省、市、自治区、国家各部委（办）：随着改革开放以来“包二奶”工作的不断深入开展，我国“包二奶”工作得到了长足有效的健康发展，取得了令人满意的佳绩，在全国乃至世界引起了强烈反响。为表彰先进，鞭策落后，进一步促进“包二奶”工作再上新台阶，通过全国各基层单位层层民主推荐和认真选拔，并由国家纪检、监察、反贪等部门通力协助调查落实，经国家“二奶办”研究决定，授予10名“包二奶”先进标兵称号。数量奖：江苏省建设厅长徐其耀，共有情妇146位。质量奖：重庆市委宣传部长张宗海，常年在五星级酒店包养漂亮未婚女本科大学生17人。学术奖：海南省纺织局局长李庆善，性爱日记95篇，标本236份……真情奖：第一明，一生只爱XX一人……
　　他在极度愤恨的同时，也松了一口气：没有查出经济问题就好，作风问题在领导干部中已不是问题，不足为惧，大不了给个处分，或者免职。
　　为“避重就轻”，他不得不交代了包养这个情妇的事实，并表示没有其他人了。赵岩突然又将话题转到书法上，还拿出另一只毛笔让他辨认。第一明一阵眩晕，办公室和家里都被搜查了。这是一支用女性阴毛做成的毛笔，当初自认为有趣的做法，现在成了铁证，他已经记不清和多少女人有不正当关系。
　　赵岩让他把经济问题交代出来，不然玩资从何而来。第一明表示自己脑子很乱，记不清了。李军峰叫他放弃幻想，不会有领导保护他了，那些保护伞也都在纪检监察部门的掌控之中。
　　第一明突然很窝火，自己为什么走到今天的地步？自己取得那么多的成绩，到当了乡党委书记的时候还想提拔做更多的事，却再也提拔不了，那些没政绩的却平步青云。原因是什么？一是上面有靠山，二是要舍得花钱。自己是农民的儿子，自然没靠山，只能选后者，自己也没钱，只有用公款。第一次提拔副处级干部时，由于胆小，没敢花大钱。结果，几个没什么政绩的人提拔了，自己只弄了个好的局——建设局。
　　他交代能当上副县长，给同级的每个有投票权的人都送了，少则5千，县四个班子领导每人2万，还对喜欢自己的领导重点突破。至于给上级领导行贿，第一明带着30万将车开到市政府所在地郊外的一个加油站，给领导打电话说是汇报工作，领导自己开着车去了。后来又将这种方法用到了省里。第一明想这么大的领导都敢受贿，自己为什么不能？于是也采用相同的办法，谁送提拔谁。
　　李军峰突然问到工厂爆炸的事。平时监管不严导致事故发生，当晚第一明正和情妇交欢。他接到报告后并没有去，只说一句“救人要紧”。事故当场看到死亡人数是7人。重伤者在去市医院抢救的路上死亡了不少。有关部门请示他怎么处理，他指示掩埋在了桥涵底下……第一明知道如今这件事是隐瞒不了了，不得不如实交代。
　　五
　　赵岩、李军锋走后，第一明既渴又困，渴了喝不到水，困了睡不成觉。想到自己的罪行，想到生不如死的现状，他忽然想撞墙。他撞了上去，可是，墙是软的。一个工作人员送来了一小塑料口杯水，比他平时喝酒用的酒杯差不了多少，他不顾一切地冲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