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雪峰和丁玲的特殊情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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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一个纪念楼适夷先生的会上,我遇到了20多年未见的张小新,兴奋异常。其父骆宾基先生的音容笑貌清晰浮现在脑海。印象尤为深刻的是1983年骆宾基携女儿小新造访丁玲的那件事。
  1983年12月,骆宾基到北京木樨地访问丁玲。则一落座,骆宾基就开门见山地向丁玲叙述访问的原由。
  早在1939年2月,骆宾基从上海前往浙江义乌县神坛村拜访乡居在家的冯雪峰。冯雪峰喜出望外地接待了来访的文学知音,并诚邀骆多住几天。在神坛村的那个阁楼上,两围着火盒彻夜长谈。冯雪峰向骆宾基介绍自己正在创作的长篇小说《卢代之死》,讲述所经历的长征故事,谈自己的情感……从夜幕初降一直到翌日东方既白。
  骆宾基在神坛村住了三天,这样的彻夜谈话也进行了整整三个夜晚。那三个夜晚他一直想写下来,却迟迟没有动笔。一直到了1983年,那一年是冯雪峰八十诞辰,在楼适夷一再写信催促下,骆宾基终于在年初,精琢细刻地完成了第一篇《初访神坛(第一夜)》。文章在《新文学史料》一刊出,立刻引起出版界的注意。三联书店登门约稿,希望骆宾基尽快把三个夜晚的谈话写完,交由三联出版。骆宾基也很有信心,计划要写五万字,这是一个保守的数字。
  但是在继续往下写的时候,他遇到了困难。毕竟,那是40多年前的事情,当时没有记录,全凭脑子回忆,想要准确地叙述,很难。
  那年的5月底至6月初,在浙江义乌举行了第一届雪峰研究学术讨论会。丁玲和骆宾基都参加了。丁玲在5月30日的开幕式上,还以《我与雪峰的交往》为题发了言。骆宾基忽然想起,冯雪峰在那三个夜晚的谈话中,也曾深情地谈到了他与丁玲的关系。因此,为了《初访神坛》的写作,他决定拜访丁玲,看能否从她的回忆中,找到些线索。
  
  骆宾基刚一落座,就开门见山,告诉丁玲:写冯雪峰在神坛村三夜长谈的文章,出版社要出版,但是现在只写出了第一夜,这三个夜晚,雪峰主要都是谈长征,但是其中第二夜谈到了你。
  这是丁玲所不知道的,她很有兴趣地问:雪峰怎么讲到我?他没有和我讲过这个事。
  骆宾基说:讲到你的时候,雪峰讲到了你写的《水》,他很欣赏《水》,还讲到你们两个人的关系,谈到了他的一些感情。我印象当中,雪峰讲,他见到了你,有一个感想:完了,什么都完了,名誉呀,地位呀,都完了。当时我心里想,怎么会有这种感情呢,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呢?后来年纪大了,才懂得,那实际上是一种被俘虏的样子,一见钟情的样子。
  丁玲朗声笑起来,说:这些话雪峰都没有给我讲过。
  丁玲相信骆宾基的叙述,因为她深知雪峰对她的感情。她一下子忆起许多往事,回忆起初见雪峰的情景。她说,1927年的冬天我在北京,《莎菲》寄走了,冯雪峰来了,是王三辛介绍他和我认识的,王三辛可能是共产党员,但他没告诉我,我不知道。冯雪峰告诉我了,他是共产党员。我一听到他是共产党员的时候,就有一种特别的感情,因为那时我在北京找不到一个共产党员了,都走了,剩下来的我也不认识。我看到雪峰的时候,还没有读过他的诗,也没有太多的了解,但是我知道共产党员都是很好的人,原来我在上海的时候,瞿秋白、施存统他们都是共产党员。因此,我就对冯雪峰很好。
  骆宾基问:那时你已经跟胡也频在一起了?
  丁玲说,是的,我那时跟胡也频两个人住在一块,但是还不是夫妻关系。胡也频热情得很,他就是这样想:我也不要你爱我,只要允许我对你好就行了。我们两个说了:你要有了爱人你就走,我要有了爱人我就走,真是解放派呀。我们两个虽然住在一块,但不是真正的夫妻关系,现在我讲这些话,人家都不相信,现在的年轻人不相信呀,有这样的事?你是乌托邦,净讲些神话!说着,丁玲又笑起来。
  骆宾基说:我是理解的,过去育才学校培养的学生也是那样的,男女都在一个房间,但是没有发生什么事情,根本没有想过,觉得做那样的事情是卑鄙的。骆宾基希望丁玲谈谈她和雪峰两个人在北京时,印象深刻的事情。
  丁玲说,我到北京是为了念书。我原先在上海搞了几年,什么都不是,革命也不是,念书也耽误了,北京我有几个朋友,过去中学的同学,她们都上了大学了,希望我到北京念书。那时候王剑虹也死了,我对瞿秋白有些意见,觉得他对不起王剑虹,所以就跑到北京去了。到了北京,我不想谈恋爱,那时候没有那个感情的需要,但是我需要朋友,需要一两个人一块奋斗。后来,1925五年她们都走了,都上南边去了,我虽然跟胡也频两个人住在一块,但寂寞得很,所以才写小说。
  骆宾基问,胡也频了解你和雪峰的关系吗?
  丁玲说,当然了解了,我和雪峰很好,但是什么时候都有胡也频参加的。有一件事情,只有徐霞村知道,就是厦门大学的徐元庆。那时我们住在北京沙滩,北大红楼的对门,一天晚上,我送雪峰走的时候,下楼梯的时候,我跟雪峰说,明天早晨去北海吧。我在北京寂寞得很,有一些话又不能跟也频讲,因为他不是共产党员,没有革命的生活,我只能跟雪峰讲。第二天我们两个人就上北海了,我走的时候,也频还没起来。我和冯雪峰把一些话讲完了,打算到中山公园的来今雨轩去吃饭,我就打了个电话回去,找胡也频来吃饭。电话是徐霞村接的,他说,胡也频正在找你,正在发脾气,待会等他气消了,你再回来吧!
  骆宾基说,后来你们又一起到了上海?
  丁玲说,那件事情之后没几天,冯雪峰就去了上海。后来我们也到了上海,冯雪峰又替我和胡也频在杭州葛岭找了房子。我这个人年轻的时候有点任性,我跟胡也频说,我们两个人谈谈好不好,我们不要打架,不要成天老在一块,你要求的东西我不能满足,我要求的你又不能满足,这样子弄下去不好,我们分开一下,你到上海住几天试试看。胡也频同意了,他就高高兴兴地到上海去了。我和冯雪峰两个人留在杭州,晚间我们聊了一会天,我就给胡也频写信,写很长一封信,写到很晚。第二天一早,胡也频回来了。他本来说去三天的,结果一天就回来了。他跟沈从文是好朋友,他到了上海,沈从文问他,你怎么跑回来了?他就告诉沈从文我们这些关系。沈从文说,你怎么这么一个蠢人呢?你一定要回去,你现在这样,不就是空了吗?哪里有什么精神恋爱,你怎么这样傻呢!结果他就回来了。
  我当时心里想,我跟胡也频是1925年认识的,住了两年半了,我从来就没有说同意两个人结婚,可我也没有拒绝人家对我的感情,胡也频很纯洁,也是特别的人,像他那样的男人也很少了。尽管我们两个有约,我们不是夫妻,可以随时分开,但是形式上,人家看我们是夫妻呀。那我就决定了,确定跟胡也频的夫妻关系了。我自己的脾气是不要拖拖拉拉的。
  以后冯雪峰、胡也频我们三个人的关系还是很好的。1930年我和胡也频从山东一回到上海,雪峰就来找也频,到左联举办的暑期文艺补习班去教课。雪峰说,你最近在济南教了一些课,比较有经验,再去讲讲吧。那时胡也频和他有来往,我和他没有来往。我同自己说,不要来往,来往了,这个生活就会麻烦了。
  骆宾基说,雪峰好像讲过,你们有书信来往。
  丁玲说,雪峰给我写信说:我注视着你的创作。后来雪峰就结婚了。胡也频牺牲以后,我同冯达好,这里边雪峰还起了作用。他看到我一个人在上海生活,没有朋友,坐在那里写文章,很苦,就给我出主意说,是不是有一个人照顾你好,要像也频那么好的人当然也不容易找,但是过一种平安的家庭生活,让你的所有力量从事创作,也很好。雪峰同冯达关系不错,冯达对他很尊敬的。“一二八”以后,雪峰把老婆送走了,他一个人在上海生活,经常来我们家里,我们住在善钟路沈起予那里,有时我们也一起约了到外头去喝咖啡,上海嘛,这些地方很方便。有一次,我们三个人聊了一夜。那个时候他一个人寂寞一点,来我们这里多一点。有时我写文章,他和冯达聊聊天,聊完了,两个人一块儿走了。
  1933年我在上海被捕了,国民党把我抓到南京,三年以后好不容易才和党组织联系上。我到上海又见到了雪峰,这时我们的心情不一样,他就是喜欢谈长征的故事,谈毛主席。后来我们两个人还是做朋友。我那首诗《给我爱的》,还有《不算情书》,这两个东西也可以看出,我那个时候不愿意跟雪峰有其他关系,就是朋友嘛。
  骆宾基十分理解,赞同地点点头说:这里头有一种东西,就是那种革命的友情,个人的感情是可以克制的。他又问道:解放以后你们都在作家协会,来往比过去多了吧?
  丁玲摇摇头说,全国解放以后,条件好了,我们来往反而少了。大概是1957年初,我和陈明两个去看他们夫妇,那个时候我的“反党集团”的案子说是搞错了,要给我平反,所以敢跟朋友恢复了来往。我们买上戏票,叫他两个人去看戏,我觉得他们两个人生活太单调了,太枯燥了,哪里都不去玩。但当时我们还是有一点顾虑的,所以看戏的座位没有在一起,我们给他们夫妻买了楼下的票,我和陈明是楼上的票,还是担心有人看见了,说是我们又在私下里搞什么名堂。1958年我们去了北大荒,就更见不到面了。丁玲反问道:你们好像来往反倒多一些?你知道他后来的情况吧?
  骆宾基感慨地说:是啊,一直到了1976年,雪峰死之前几天我还去看过他。第一次看他,我和我爱人一起去,他在烤窝头片。我说,你怎么吃这个?他说,我爱吃。(丁玲听到这里,有些心疼地说了一句:那么苦啊!)我们觉得他的日子太艰苦了,我爱人出去给他们买了二斤点心。去了客人了,他自己去热咖啡,戴着手套。我们有一次临走时跟他爱人讲,说雪峰同志已经这样了,应该照顾他吃得好一点,增加点营养啊什么的。他爱人哭了,她也难过。
  
  我从客人一落座,就端来茶水和水果,然后就坐在一旁,静静地听他们谈话。我被谈话的内容深深吸引,更为三位老同志之间那种真挚、微妙的关系所感染。对于我来说,这是一个真实的却又近乎离奇的故事。那个下午,客厅里弥漫着一股深深的思念与伤怀之情,两位老人都用一种感慨的语气,回忆、思索和述说着往事。在我的记忆中,丁玲待客谈话时,很少像那个下午那样动感情。时间过得很快,屋子里的光线暗淡下去,骆宾基要告辞了。丁玲笑着对他说:我等着看你后边那两个晚上的谈话呢,你什么时候写出来?骆宾基沉吟了一下,用一种不大肯定的语气说:尽快吧!
  至今,《初访神坛》后面两夜的文章我始终没有看到。
  (作者为丁玲生前秘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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